第五章 周五早上在单位食堂吃早点,碰上了吴公。他喝了一碗粥,发现还有热奶,又 舀了一碗奶。我们科长也在,和吴公开玩笑说你是吃着碗里的,还占着锅里的。吴 公咂了一口奶,打诨道:这你们就不懂了,米粥好比是老婆,牛奶好比是情人—— 一个是充饥的,一个是解馋的。 吴公姓吴,但不叫“公”,也不是因为年纪大叫“公”。他三十几岁,因为给 前任局长当秘书时,鞍前马后,深得宠信,就有人戏谑地称他为吴公公。后来觉得 难听,便改叫吴公。我俩在一块儿工作过一年,彼此很合得来。局长调任之前给他 落实了一个秘书科副科长的职位,他说这成就来之不易,他给局长写的讲话、汇报 摞起来和他一般高。我问他有多高,他说一米七。我说那我可干不了你这活儿,我 一米八。他曾煞有介事地专门腾出家中一间屋子做书斋,还找我们的工会主席给提 上“扯谈斋”三个字。工会主席擅长书法是市书法家协会的,听了直皱眉头,说别 开玩笑了,这名字不雅吧?吴公当时就急了,“什么雅不雅的?你知道领导多少真 知灼见、高谈阔论都是跟我这斋里扯出来的!”打这儿以后,人们都说他笔名叫作 “扯谈斋主人”。 其实吴公更爱写些风花雪月之类的文字,讲述和形形色色的女人的纠缠情事, 还要拿去发表,可能跟他大学读中文系有关。终于有一天,他把这些发表过的文章 汇集起来出了本书,名叫《远去的女人们》。本来他老婆就为他写那些虚虚实实、 酸文假醋的东西颇感不快,时起争端。加上他出书后拥有越来越多的女读者,自然 少不了一些能带给他灵感的女人打电话给他,这更在所难免地导致了夫妻不合,战 事频发。终于他们彼此的不能理解升级为不再能容忍,两个人决定协议离婚,老婆 坚持要带走孩子。由于孩子年龄太小,不够领取离婚证书的资格,所以暂时还在一 起住,共同等待那一天的到来。只是两人分居,并说好互不干涉对方的私生活,形 如同一屋檐下的两个陌生房客。我曾有感于他婚姻的不幸,拿着他的书和他说,你 知道古人说女人是红颜祸水吗?他戏谑地说,如果女人是红颜祸水,那就让我在其 中弄潮吧。我又问他是否真的和这些女人都有一腿,他告诉艺术源于生活而高于生 活,我也没说我是在写自传啊。不过写这些东西需要有生活感悟,凭空想象是不行 的。好比你想作一段性描写,就算没有切身体验过,起码也得找两个毛片来研习一 下吧?一番教诲之后他说,没事别瞎琢磨了,哥哥我眼看就离了,有时间帮我介绍 个第二春吧。 下午我去洗澡。单位的公共浴室因为小,所以不能男女同时洗浴,由此定了一 项规章制度,还印了红头文件:周二、四洗女人,周三、五洗男人。 衣服可以挂在衣架上,贵重物品却要锁在存储柜里。我把钱包锁进柜子的一个 格栏里,拔下那系了红皮绳的钥匙,习惯地套在了脚脖子上。浴室里雾气昭昭,看 见几个白条,却分不清模样。 洗完了出来,看见吴公正光屁股坐在暖气边儿的椅子上悠闲的抽烟。我问他怎 么不穿衣服,他说风干。又说,如果人们出门全都一丝不挂,上班,逛街,串门, 多好啊。我说那还得往头上裹个套,到那份儿上人还要脸干吗? 我是光脚穿拖鞋来的,穿好衣服正要捋下脚脖子上的钥匙开柜子,听见里边有 人喊:“谁洗发液忘拿了?”想起是我的,赶紧进去拿。再出来时吴公已在门口等 我,我俩扯着闲话往办公楼走。 我拉开办公桌抽屉想找根棉签抠抠耳朵眼儿里的水,吴公一眼瞅见了抽屉里的 一个小玻璃瓶。“呦,你还有葡萄干呢!”他拿起来拧开盖子,捏了两个放进嘴里, “这葡萄干个儿大,味道也特别,你从哪儿买的?” 去年春天,上级领导来视察我们科的工作时,单位买了反季的水果招待他们, 等他们走了还剩很多,我们就分着吃了。当时我拣了一大串葡萄藏在桌兜里,想留 着吃,后来一忙就给忘了。夏天的时候,我办公桌周围总有一点酸腐的味道,还有 几个小虫飞来飞去,却搞不清原因。后来秋凉了,味儿也没了,虫儿也没了。直到 有一天发现时,它们已经缩成黑紫色的葡萄干,看着和市场上卖的差不多,只是个 儿大些。觉得挺好玩,就逐个摘下来存在一个盛茶叶的小瓶里,但考虑到那酸腐味 儿和小飞虫,就没吃。 吴公说口感不错,又倒出几个,吃着走了。我晾的葡萄干,他也算是“处女吃” 了。 快要下班时,收到了琪琪的短信,问我在哪儿。我回信说在单位。 “我也在你单位,可以去找你玩吗?” “来吧。333 房间。” 不一会,楼道里传来女人高跟鞋敲地板的声音。我往门外看,阴暗的楼道里有 一道的人影,看不清人,只是靠远处微弱的光线衬着,显得格外修美,随着纤细的 腰肢的摆动姗姗而来。那一刻,我突然感觉随着她越走越近,有一股莫名的激动, 心脏也跟随她高跟鞋的节奏“咚咚”地跳起来。 把她让进屋,她问我怎么上班光脚穿拖鞋,搞得我挺不好意思,说是工作需要。 她说和一个同事来我们单位为公司办理一些业务手续,办完了就想到来看看我,把 同事打发走了。寒暄了几句,孤男寡女的就不知该说些什么。她好奇似的四处张望 了一会儿,最后目光落在我桌边的那个小瓶上。 “哦,忘了请你尝尝我晾制的葡萄干了。”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瓶子递了过 去。 “真的?那我可得尝尝。”她很感兴趣,拿了一个放进嘴里细细地嚼着,“不 错不错,还有股特别的茶香味儿。你是怎么弄的?” 我说这是吐鲁番人的不传之密,和一个烤羊肉串的新疆人学的,她竟然信了。 我索性说把这瓶葡萄干送给她,她挺高兴,把瓶盖拧紧,小心地放进手包里。看着 她美滋滋的样子,让我觉着好玩,就象儿时搞了恶作剧后的那种快感。 又沉默了一会儿,她突然问:“你知道咱们为什么会认识吗?”这让我有点不 知所措,却还故作轻松。 “应该不是因为缘分吧?”我半开玩笑地回答。 “方圆是不是已经告诉你了?” 她看我没回答,顿了一下又说:“这也不能不算是一种缘分。我们身边发生的 好多事,它们之间可能都是相互关联的。你一定听过‘塞翁失马’的故事吧?一件 坏事的发生,说不定它的作用就是让一件好事开始。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那给我们制造缘分的坏事是什么呢?” 她讲了她和男友的事。她到公司上班不久,有三个男同事同时追她。经过再三 筛选,她选择了现在的男友,两人已谈了一年多了。可近几个月,似乎恋爱的味道 渐渐淡了,感觉不到当初被追求的那份炙热。同在一家公司却一天也照不了几面, 下班也不怎么一起坐班车了,他总留在单位上网。每天就打一两个电话了事,好象 在完成任务。直到有一天,琪琪接到他家人的电话,说他两天没回家也没打个电话, 手机也关了,亲朋家、公司都没有,丢人了。琪琪也急了,急中生智想到了调他的 手机话单,发现前两天他频繁地和一个北京的手机号码联系。按这个号拨过去,是 一个女人接的。她直言不讳地对琪琪说,他是来北京看我了,我们是不一般的网友, 彼此相悦,无所不谈。最后还加上一句:我今年二十九岁了,比他大,比你更大。 字里行间俨然透着一种“老牛吃嫩草”快意。结果当天下午他就回来了,什么也不 说。直到琪琪说给那女人打过电话,他才承认是去见网友。最后还说,你有你的朋 友圈子,我也有我的朋友圈子,大家都有交朋友的自由,我希望咱们不要彼此互相 干涉,现在是这样,结婚以后也是这样。 “‘结婚?别做梦了!你和你的狐朋狗友过去吧!’我当时就这么告诉他的。” 琪琪说得有点激动,“我当时真想和他分手,头两天谁也不答理谁,后来他开始给 我打电话,我还不理他。他就天天打我手机,打我办公室电话,到家里找我,我才 开始和他说话。” “烈女怕男缠啊。”我说。 “不是!你不知道我的感受,以前上大学时也有男孩追我,我觉得他们人很好, 但始终没那种感觉。我和他却是真的投入了感情,可以说是我的初恋。当初家里并 不同意,后来在我坚持下好不容易才妥协。而且已经谈了这么长时间,如果分手, 我想我一定很伤心,再也没这么多感情和精力去投入了。挺累的,真的。” “那你们和解了?” “我一想他两天两夜在北京和那女人一起,我就恶心。最让我生气也最让我不 明白的是,直到现在他也不承认错了!现在也就是一天象征性的通两次电话,见面 打个招呼,和普通朋友差不多了。” “然后我们的缘分就来了,是吧?”我调侃道。 她不好意思了,目光流转到别处,伸着脚尖去挑桌旁那盆吊兰的垂枝。我注意 到她的细脚腕上系了一根红丝线,还串了两个豆粒大的银铃子。她发现我在看那物 什,故意晃了晃脚,铃子发出轻盈的“叮当”声,问我:“知道这是什么吗?”我 摇摇头。 “传说世上的男女缘分是注定的,找对了自己的另一半,就会白头偕老;如果 找错了,早晚会劳燕分飞。月老好心,他为了让天下有情人都能终成眷属,就用一 根红线的两头分别系在有缘分的男女的脚腕上,然后随着他把线收紧,两个人便慢 慢走到一起了。这红线代表了缘分,银铃象征着纯洁。” “那你男朋友也套这个?” 她拨弄着那两个铃,郁郁地说:“没有,他不信这个……其实,这不过是个神 话故事,我也是随便戴着玩的。”看到她情绪又低落了,真后悔多嘴。 觉得脚脖子勒得发痒,我捋起裤管去挠。琪琪轻轻发出“呀”的一声,睁大眼 睛瞪着我的脚,脸上流露出惊异、兴奋和激动。 我才发现,自己脚脖子上勒了一根红红的皮绳,上边还坠了把银白色的铝合金 钥匙。 “哎呦!我钱包忘浴室了。” 浴室关门了,看看表已过了下班时间。天已经全黑了,路灯也全亮了。我说要 送她回去,她欣然应允,两个人沿着路灯并肩骑着车。 到了她家楼下时,她把我拉进旁边的一个小超市,问我单位浴室的锁是什么样 的。我指给她,她就买了一把。 “拿来。” “拿什么?” “你刚才那把浴室的钥匙呗。” 我问她干什么她也不说,把那系了红绳的钥匙套在手腕上,又把锁塞在我手里, 执拗的象个孩子。 “明天你把这锁赔给你们单位浴室,就说钥匙丢了。这个就归我了,好吗?” 她冲我扬了扬手腕。 分开时我边骑边回头看,琪琪远远地还在挥手,直至消失在夜色中。半路上手 机响了一声,一看是她的短信:自己小心点,到家后别了忘给我回个信。 路灯发出的黄光暖茸茸的,一团一团的绵延开去,望不到尽头。 第二天刚到单位,吴公就来找我。见他脸色不怎么好,我问他怎么了,他说你 给我吃的葡萄干治疗便秘有奇效,怎么不早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