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和琪琪再通电话的时候,她好象和我有说不完的话,我却没了先前的那种轻快 的心情,心不在焉地听,随口敷衍地答,不过还是让她很愉快。似乎我们之间原有 的那种默契和平衡,被女友的出现给完全打乱了。女友我也联系过,颇废一番唇舌 总算化解了纠葛,还要讲一些让我自己都麻酥酥的话,人为制造浪漫氛围。我纳闷 那些话我是吃了什么东西才会想出来的,可女友却青睐于此。感觉自己蓦然变得有 些不适,现在和琪琪说话时心里象有块累赘;不说心里又空得没着没落。不想听女 友说话,却有一种负罪感;可听女友说话就会有负荆请罪感,如芒在背。 我和女友也曾有过一段轰轰烈烈的情感往事。可以说我们是自由恋爱之典范, 冲破双方家庭的阻力,让家长们极不情愿地妥协。因为我家在北方,她家在南方, 彼此又都是独生崽儿,相隔几千里,生活习惯也多有不同。我俩在大学同学时有了 感情,一发不可收拾,那时浪漫地以为“有缘千里来相会”、“千里姻缘一线牵” 这种句子就是为我俩编备的。毕业以后各自回了家乡工作却一直不断联系。记得有 一次我还改写了一首唐诗寄给她:伊住长江南,我住长江北,日日思伊不见伊,共 饮同心水。这颇让她感动了一阵子。本来双方家长开始坚决不同意,但几年磨下来 我们坚贞不屈,矢志不移,女友甚至放弃那边待遇优厚的工作来投奔我,他们坚定 的意志终于被我们消磨殆尽,不愿再劳神,心一软就放手了。我当时认为带给女友 一生的幸福就是我最重大的责任。没到一起的时候两个人总是天涯咫尺,共同憧憬 美好明天。但到了一起相处的时间多了,矛盾和问题便逐渐开始崭露头角,当初校 园里的纯真浪漫也演变成了今天社会中的复杂辛酸。还在大学恋爱时,情敌就曾编 造一些我的花边新闻散布到女友那里中伤我,虽最后以他们的失败而告终,但还是 在女友心里烙下了印。好不容易到了我身边,她总算塌实了,对我却更是防微杜渐, 对可能在我周围出现的女人的态度如同抗菌素之与细菌。因为她坚信我这种人沾点 土壤就会滋生出不良的苗子。她说我就是一小撮垃圾,而她是罩在我外边的真空罩, 一旦掀开哪怕只是一小条缝隙,臭味立刻就会飘出去,而且很快就能引来苍蝇。在 她眼里,我已成为那种极不安分的人,由此她对我生存的理想空间赋予全新的概念 :一个由她和所有男人构成的世界。另外由于家庭习惯的不同,导致她与我父母之 间关系总显得不甚明朗,加之她脾气倔个性强,又倚自己千里投缘的代价,我调和 起来也很为难。为这些琐事我俩隔三差五地拌嘴吵架,随是大病不犯却也小病不断, 一点点地挫伤和消磨着我的感情。责任和情感本该一样重,但现在心里那天平却渐 渐倾向了一边。 人说“距离产生美”,看来是真的。 二叔吃过中饭要回老家,才大年初一我们要他多留两天,他说马场有事等 他处理。临走时让我过两天找他玩儿去,我还真动了心思。 后来手机欠费停机,但没过多久又莫名其妙地通了,原来是琪琪老家那边有个 亲戚卖手机充值卡,她给我充上了话费,说我是因为陪她聊天才停机的,我不知该 不该感动。女友频繁致电与我,实为查岗,声称已先觉到我情感出轨的征兆,要帮 我悬崖勒马,我也不知该不该郁闷。心里象塞满了茅草,只觉得自己比饼铛里的蛋 还难过,其实更象微波炉里的蛋——倍受煎熬。这种状况持续了两天,由于和琪琪 通话过频大年初三的下午我手机又欠费了。当时冒出一个念头:明天就回老家去二 叔那儿住几天,手机停机就没人扰我了,正好过几天舒心日子。 我拿公用电话打通琪琪的手机,告诉她我明天要回老家住几天,有时间再联系。 她告诉我要注意身体,还说会打电话和发短信给我。我没说手机已经停了,索性关 机,决定不带着这东西。回家和父母打个招呼,简单地收拾一下,晚上踏踏实实地 睡了一觉。 天色阴沉。公共汽车飞快地行驶在回老家的公路。我特意选了一个临窗 的座位,望着路边一棵棵笔直的白杨树。喜欢在车上欣赏窗外的景致,会有心旷神 怡的感觉,且能防止晕车。那一棵接一棵光秃秃的白杨飞也似的闪向车后,我突然 觉得这整齐成排的树连在一起,就如同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栅栏,任我拼命地往前跑 也逃不脱它的囚禁。想到这儿心里竟然变得很乱、很烦躁,无心再看风景。 进了郊区,路边的田野渐渐宽阔起来,上面还残留着积雪的斑白。偶尔看见一 个袖着手的农人,腰里插根鞭儿,看着十几只黑不溜秋的绵羊。倒有几分羡慕他, 没有为那些琐事困扰的忧虑。只盼我这几天的日子也能暂无忧虑。 直到售票员报站说安各屯到了,我才知觉。提包下车,沿着一条小柏油马路往 村子里走。看到了流经村边的那条小河,已没有从前那么宽阔,水也没那么多了。 河面结了冰,还覆着雪,有几个孩子在上面拉着冰车滑。两岸边稀拉拉地长了些低 矮枯黄的苇草,象垂暮长者的头发,它们在风中沙沙作响。 安各屯就是我的老家,村里“安”姓居多。父母一直在城里工作,我从小跟着 爷爷奶奶在乡下长大,直到初中毕业才回到父母身边,爷爷奶奶也被接进城,就没 怎么再来过。脚下这条柏油路那时候还是条土道,是被马车轧得坑坑洼洼的“搓板 儿路”,一下雨就泥泞不堪。两旁也多是在风中摇曳的破旧青砖或土坯房。 大概自从村边修了国道以后,村里的生活渐渐好起来。我印象最深的是当年村 里多是三四十岁的光棍,外村的女人闲我们这儿穷不肯嫁过来,本村的女人又图过 好日子争着外嫁。老村支书就在村大队办公室门上贴了幅对联,上联是“兔子不吃 窝边草”,下联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横批是“力争自产自销”,意在鼓励光棍 们脱贫致富,留住女人们的心。现在一看村里多半是高宅大院、红砖瓦房,甚至有 人起了二层小楼,和前大不一样了。 走到个小岔口,摸不准该往哪边去。旁边有一个头发蓬乱打绺、衣着破烂邋遢 的女人,看不出年纪,蹲在那儿神情专注地摆弄着几个石头子。我走过去躬下身子 问她:“大姐,您知道安家马场怎么走吗?” 那女人毫无反应,依旧闷头摆弄着石子。我以为是没听见,又大声问了两遍, 她连头也不抬,好象我根本不存在。正纳闷,忽听身后有人“咯咯”地笑,回头看 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皴红的脸蛋儿,挂着鼻涕,土黄的头发扎了两个发揪,身 上的衣服也是油渍抹花。她手里拿根鞭子,跟着十几只羊,正看着我笑。 我立刻明白了,这个蹲在地上玩石子的肯定是个傻子。看着放羊女孩幸灾乐祸 的样,心中有种被愚弄的感觉。只好走过去问她,“丫头,知道安家马场怎么走吗?” 她没说话,还是嬉皮笑脸地盯着我,弄得我挺不好意思,刚要再问,那女孩忽 然一字一顿地冒出一句:“瞅你那傻揍性!” “你说什么?”我以为自己听差了。 “瞅你那傻揍性,嘿嘿……”她若无其事地看着我笑。 我刚要发作,她却兀自挥着鞭子赶着羊走了,边走边叨唠,“傻揍性,瞅你那 傻揍性……”我感觉自己狼狈极了——谁能想到刚进村就碰上俩傻子且被愚弄一番。 “妈的!” 再也没问谁,硬是自己摸到了马场。老远就见一圈秫秸杆干树枝扎的栅栏围起 来一片空地,足有几个足球场那么大。门口用两根直拔的圆松木支起的木牌,上面 刻着“安家马场”四个大字。空荡荡的,只在靠门近些的地方有几排房,屋门口拴 了几条大狼狗,离着老远狗就冲我叫开了。屋里出来一个女人,穿着随便却不俗气, 看见我摆了摆手,那是二叔曾经的秘书、现在的女友杨青。二叔也从屋里出来了, 拽住狗冲我喊:“没事,过来吧。” 杨青招呼我时发现她比从前黑了,瘦了,没了典雅的梳妆和时尚的衣着。 和她握手感觉那手瘦削冰凉却粗糙有力。她年龄比我大不许多,我总是直呼其 名,也没人介意。 屋子虽然比较简陋,没几件太象样的东西,却被杨青拾掇得干净利落,还烧了 火炕,暖烘烘的。寒暄了几句,我问二叔员工们在哪儿,二叔有些诧异,“员工? 什么员工?” “你在家时不说马场留有员工照看吗?” “哦,”二叔想起来了,指着杨青说“这不就是吗”。 “我就是他的无偿劳动力,这里不光是马场,还是我的劳改农场呢。”杨青玩 笑着说。 “哎哎,别把我说得跟土豪劣绅刘文采似的,我可没强迫你啊。” “是我上辈子欠你的,行了吧。你们先聊着,我弄饭去。”杨青说罢去了厨房。 我想过去帮忙,被二叔拉住了。 原来杨青过年没回家,这几天就和一个本村雇的老头儿在这里看场喂马。 她家在内蒙,一个人跑出来闯荡,这里没什么亲戚。我纳闷的是,她好端端放 着职业白领、时尚女性不做,心甘情愿跟着二叔跑这儿来当马夫,让人不理解。可 想想又有些感动,女人为了男人付出到这份儿上挺不可思议的,也真挺不容易的。 吃了饭,二叔带我参观他的马厩,还只有七、八匹马,说是等天暖和了还要进 十几匹。他一一给我介绍那些马,如数家珍般讲述它们的品性特征,诸如进口马看 着高大威猛,实则对生存条件要求苛刻,蒙古马体小相庸,却结实耐用,容易喂养 等等。二叔津津乐道,我边听边看没记住几句。走到一匹马跟前,我停住了。 这匹马和其他的感觉不太一样,它较其他马匹略显高大,十分健硕,通体黝黑 锃亮,如同擦了油,四条腿蹄跟却生出雪白的毛,阔大的蹄子稳稳地扎在地上,看 去形貌俊逸,神情傲然。我问这是什么马,二叔很得意,说这是他最好也是最快的 一匹,从新疆那边过来的,就是古时所谓的大宛马。这个品种《马经》称之“踏云”, 因它蹄生白毛。二叔叫它“黑影子”,说它才三岁口龄。 “来,二叔教你学骑马吧。”说着他给黑影子上了鞍镫,牵出马厩。杨青又拿 了个棉垫子帮我铺在鞍上。第一次踩镫就差一点摔下来,二叔把我扶上马,先是由 他牵着适应一下感觉,讲讲要领,一步一步直至最后放手。我用两腿轻轻夹了夹马 腹,抖了抖缰绳,它轻快地跑起来,耳边渐渐响起风声,随着马儿奔跑有节奏地颠 簸,颇有几分意气风发的感觉。跑了一段,大概马踩到了坑洼的地方,一陷一跃, 我心里慌乱怕掉下去,下意识地使劲扯着缰绳。没想到这一勒随着一声嘶鸣那马扬 前蹄一下立起来,我毫无准备就从马背上翻滚下去了。爬起时二叔杨青都跑过来, 见我没事才放心。虽然挨摔,却挺过瘾。后来又被摔下一次,直到日头西垂,觉得 还算得心应手了才作罢。虽然铺了垫子,却还是感觉屁股好象磨破了,隐隐作痛。 晚上陪二叔喝了些酒,坐在炕上说话。杨青和我们待了会儿就先去睡了,我和 二叔仍没倦意。我和他提起白天在村口碰上两个傻女的事,他听了哈哈地笑,说玩 石子的是村西老梆子的傻媳妇,放羊的是德旺家的傻闺女“二玲”,跟谁都是那一 句“瞅你那傻揍性”。我终于记起老梆子和德旺都曾是村里的光棍,后来老梆子娶 个傻媳妇凑合,德旺则和自己的表亲成了家,生了个傻丫头。还想起那时候孩子们 都叫她“傻二玲”,更有顽劣的见面就指着她骂“瞅你那傻揍性”。二叔还笑,我 也陪着笑了,心里却为丹丹有些感伤。 “二叔,你把人家杨青一个人扔这荒郊野外,自己回市里过年能放心吗?” “不放心呗!但过年啦怎么也得回家看看,和大哥大嫂聚聚。我也着急回来, 好在有乡亲们照一眼,还过得去。” “那杨青怎么过年就能不回家呢?” “确实委屈她了……”他若有所思地说。我刚要再说话,他瞪我一眼,“我说 你小子瞎操心,还是管好自己的事吧。睡觉!” 说到自己的事,我更睡不着了。关了灯,在漆黑中睁着眼,听外面沙沙的风声, 满脑子都在羡慕二叔和杨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