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二天上午暖和了,和二叔到村西坟地给爷爷奶奶上坟,放几挂鞭,添几掀新 土,烧些纸钱。不远处站着个村妞,揣根小鞭子,身边围了些只羊。那分明就是昨 天骂我的那个傻丫头。我指给二叔看,二叔说没错,就是德旺家的姑娘。那女孩儿 发现我们一直在看她,便冲我们指戳着胡乱嚷了几句什么,扭身哄着羊跑了。 从坟地回来到村里几个亲近的乡亲家拜年,到小强家时已近中午了。老远就看 见高大的门洞前那棵老槐树,儿时每年我都和小强爬到树丫上摞那槐花吃。有个老 太太揣着手靠坐在树下的秫秸垛旁,身边立着根拐棍。走近一看果然是小强的奶奶, 眯着眼睛,稀疏灰白的头发盘了个髻,爬满皱纹的脸棕红油亮,象块全是裂痕的釉 瓷。小强奶奶总给人一种神秘感,因为她会看相算命瞧风水,能治医院治不了的邪 症癔病,人们都叫她“半仙姑”,十里八乡远近闻名。我虽对这事半信半疑,但记 得儿时有一次发烧不退,吃药打针也不见效。后来给小强奶奶看了说是撞过不干净 的东西,只是摸摸我的头,嘴里嘟囔几句什么,后来就好了。现在想来这也许算一 种心理疗法,还是和科学沾边的。我走过去,躬身凑到她耳边喊了声“奶奶”。 她缓缓地睁开眼,使劲瞅着我端详了一会儿,我说我是安然呀,您不认识了? 她眨了眨眼,终于想起来,拉住我的手显得十分激动。 “啊,都好几年没看见了吧,奶奶可想你呀!瞧瞧,全长成大老爷们儿了。” 她的声音颤颤微微的,嘴里仅有的几颗牙似乎都在晃动。 小强从门洞里出来了,彼此一看见对方,什么还没说就笑了,走过去相互拍了 拍肩头。他已不象前两年那么瘦削,却还是干净利落,让人觉得干练。 “你怎么回来了?好几年没回老家了吧?” “工作以后还真没怎么回来过,变化真不小,都快认不出来了。” 我们边说话边搀扶着奶奶进了院子。见过小强的家人,他们留我吃中饭,大家 都很熟,就没推辞,正好和小强好好叙叙旧。 吃过饭,我和小强溜达到村子麦场,两个人懒洋洋地躺在一个麦秸垛上晒起了 太阳,望着天上缓缓流过的云彩,就象儿时一样。闭上眼,那年月的幕幕往事就浮 现出来。 我俩是发小,村里同龄的孩子我俩最好,天天上学同路,睡觉同铺,今儿 我揣把花生明儿你掖把红枣俩人分着吃,作业伙着抄,一块儿玩一块儿闹一块儿挨 老师罚。记得清楚的是有一阵子,村里的孩子不知怎么兴起了玩安全套,那时也不 知那玩意叫什么,只是觉得比气球吹得更大,飘得更高,很快就风靡起来。村里有 个闲汉告诉我们这叫人种袋,我们不懂,只为好玩,吹足了气一巴掌抽上天,一帮 孩子边吆喝边疯一样的追。闲汉就站一边看着,每等有女人经过时,他会把那飘在 半空的玩意推向女人那边,然后嬉皮笑脸地带我们起哄。看那女人红着脸啐上一口, 匆匆闪开的窘像,闲汉就会嘎嘎地笑,我们虽不明白,却越发逞能,大呼小叫十分 快活。孩子们曾一度以拥有一两个这玩意为傲。其实多是和家里大人要,但我和爷 爷奶奶要时却被他们给了一撇子,还说那是丢人现世。我很委屈,甚至以为自己是 最不幸福的孩子。 一天我和小强放学回来走到麦场的大枣树下,他看看左右没人,神秘地说给我 点好东西,说着从书包里摸出两个小纸袋递给我,我一看就知道是那玩意儿。 我半信地问:真的给我?两个?他塞在我手里说拿着吧,还有呢。我兴奋地翻 了个跟头。问他哪儿来的,他说是从他姐的小箱子里翻出来的,并让我不要告诉别 人。 我当时就发誓了。后来隔三差五的小强就给我一两个,那段时间我俩屁股后总 追着几个孩子,很神气。直到有天他说他姐那箱子里再没有了。 过了两三个月,村里人都传小强他姐肚子被人搞大了,那时她还没结婚。 我亲眼见小强他爸把她打得满村跑。听大人们说她死活要嫁给外乡的一个男人, 跟家里闹翻了天,还跳坑寻死,给人捞上来的。最后小强奶奶和他爸说,丫头上辈 子和你是冤家,这辈子托生成你闺女抱怨来了,这是命,你就认了吧。他爸才作罢。 小强奶奶的话在村里传开,之前那些流言蜚语也就渐渐平息。他姐也如愿嫁了 人。 暖烘烘地晒得很舒服,我伸了个懒腰,歪头瞥见场边的那棵老枣树,乌秃 的枝干枯干嶙峋,蜿蜒向天,如同一只大张着乞施的手。儿时这树枝繁叶茂,结的 枣个儿不大却又脆又甜,每年秋天总有几个馋嘴的孩子围着树底下转。那时陶子还 在,我、小强带着陶子常来摘枣。 陶子的家境不太好,可人还是十分利落,泛白的衣服总洗得干干净净,两条粗 黑的辫子搭在肩上,皮肤晒得象加了奶的咖啡,细腻而健康,大眼睛一眨一眨的如 两泓清水。她和小强家只隔一堵墙,两人岁数一般大。本来两家大人关系很好,还 订了娃娃亲,后来老陶突然暴病死了。小强奶奶说陶子妈的娘家招惹了不干净的东 西,要祸连三代,男人克死,女人痴疯。确实,陶子姥姥不到四十岁就疯了,男人 是在赶大车时惊了牲口被摔死的。随着这事在村里传开,两家的关系也渐疏远。 又过不到两年,陶子她哥打架砍伤了人,被判了刑,没多久她妈真就疯了,家 里家外只陶子一个人撑着,打草喂猪,下地耕种,回家还要照顾她妈,初中没读完 就退了学。两家也再没人提娃娃亲的事,只有小强还背着家里找陶子玩。 我们三个从小在一起玩,他俩更要好。村里孩子知道娃娃亲的事,都叫她小媳 妇儿,陶子羞红脸跑开了,小强就和那些多事的孩子扭打,我也帮着打。每年秋天, 三个人都到麦场边的大枣树吃枣。陶子爸还在的时候,有一回我们摘枣,陶子看中 树顶尖上一个大红枣,小强不顾她阻拦猴儿一样爬上树,直到树枝几乎承不住他了, 还是够不着,就抓住树枝使劲摇,枣没下来,却听陶子尖叫一声。原来有个树虫儿 被摇下来刚好掉进陶子脖梗儿里,蛰了她一口。小强着急从树上跳下来,“嘶啦” 一下裤子后裆给扯了个大口子。他撩起陶子的衣服把手伸进去,陶子脸“腾”地红 了,却不敢乱动,怕再挨蛰,直到小强把虫儿捏出来。她低着头半急半嗔地说:你、 你瞎摸什么呀!说完就跑回家了。小强挠着后脑勺愣了,还露着半拉屁股蛋子。我 也不知他俩怎么了,只在笑他的滑稽。他很丧气,怪自己不该摇树枝。 我突然想起父亲从城里给爷爷捎来过一瓶“白花油”,治蚊虫叮咬很管用,就 赶紧跑回家给偷了出来。 俩人又跑到陶子家,大人下地还没回来。陶子疼得眼圈都红了,也没理我们, 直到看见小强一手捂着屁股的窘像,才破涕为笑,让他上炕围上被单,要给他缝裤 子。小强说先上药吧,上完就不疼了。陶子说等她妈回来上药,原来蛰到一个自己 手够不着的地方。小强不知好歹坚持要给上药,陶子红着脸说了句“你讨厌”。 小强说我把头扭过去决不偷看,谁看谁是王八。犹豫了一下,终忍不住疼,陶 子说那你可不准偷看,要不再不理你了。说完两个人都看着我,我说我也不偷看, 真的! 可小强还是一手捂屁股一手把我推到了外头。 “你想什么呢?”小强问。 “我想陶子了。” 两个人都没了话。小强头仰向天,大概被阳光刺伤了眼睛,我看见他眼里闪烁 的泪花被映得五颜六色,变幻莫测。 初中毕业后我被父母接到城里,和他们保持书信联系。陶子家出事以后,随着 年龄的增长,她和小强的关系越发在人们眼中变得敏感和复杂,于是村里又有了田 间地头、茶余饭后的新话题。传到小强爸那里,他狠狠斥责了小强几次,但没什么 作用。后来有一次挨了几巴掌,小强梗着脖子瞪着他爸,就是不服。倒是陶子知道 这事以后开始有意避着小强。 小强考上了大学,村里人都到家里祝贺,只是没见陶子。直到去学校的前一天 晚上,陶子约小强出来。她说你们家人不喜欢我,我妈又有病,我以后也会有病的, 咱俩不合适,真的。你大学毕业找个好工作,娶个城里的姑娘,我配不上你。 小强急得掉了眼泪,一会儿骂周围的人糊涂,自己也没用,一会儿又骂老天爷 待他不公。陶子也哭了。最后小强说他不管怎么样这辈子只认定陶子一个人,两个 人紧紧拥在一起。 大学第三年假期回家,家里拖人给小强说亲,小强死活不见,他爸急了,说你 明知陶家丫头克人还和她好是活腻歪了,我一天不死这事就没门儿!小强二话没说 就跑出家门。村里的广播站正噼噼喇喇地发出噪音:全体村民注意了啊,有给母猪 过种的到村长家配去啊,品种优良价格合理啊……小强转头跑进村委会办公室,一 把推开广播员拿起话筒就喊:全体村民注意啦,我小强这辈子除了陶子谁也不娶! 陶子,陶子,我爱你!你听见了吗?听见了吗……那声音仿佛凝结在村落的上 空,久久不能散去。听说当时陶子正在地里干活,听见大喇叭里的声音坐在田埂上 呜呜地哭了。 晚上小强刚进家门就被他爸用镐把子迎面打破了额头,拍着桌子吼:丢人现世 的东西!别指望也想跟你姐一样,这回死我也不让你和那丫头在一块儿!小强毫不 示弱,说我死也要娶陶子。他爸气得转了几个圈,从墙角抄起一瓶敌敌畏,说有你 这么个畜生崽子我早晚也是个死!说罢就喝了两口。小强一把夺过瓶子,说你喝完 了吧?那我干喽!一扬脖咕咚咕咚真把多半瓶子药给喝净了。小强妈赶紧出去喊人, 乡亲们摁住爷俩又抠嗓子眼儿又灌大粪,吐完了用拖拉机送去乡卫生院。小强的奶 奶坐在当院呼天抢地地喊:真是作孽呀! 又是回校的前一天晚上,小强约出陶子对她说,再等我半年,我毕业一回来就 娶你,一定要等我!陶子挂着泪点了点头。 临近毕业的时候小强突然收到了陶子的信,她说要结婚了。小强连夜坐车赶回 家。见到陶子什么也没说,只静静地望着她,直到她被盯得不自在,说你怎么回来 了?小强掏出信连问了三遍“为什么”。陶子的眼泪“唰”地流下来,只说我已经 不爱你了,我爱他,特别地爱,还是把我忘了吧。说完转身要走。小强一把拉住她, 说你不是自愿的,一定是被逼的!告诉我那男人是谁,我找他去!看着急红了眼的 小强,陶子噙着泪说这和你没关系,你别问了。说完甩开小强的手,呜咽着跑开了。 那天晚上小强喝了酒,有人见他赤着膀子站在村里麦场的枣树下破口大骂,骂一会 儿又哭,哭一会儿又骂,到最后舌头也短了,听不清在骂什么也不知在骂谁。 回校后不久,陶子真就结婚了,和外村一个比她大八岁的瘸子。小强很是消沉 了一阵子。毕业以后他应聘到一家外企公司,后来经人介绍和女同事搞上对象,还 回老家订了婚。 他订婚后没过多长时间,陶子病死了,却压根儿没有疯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