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日子一天天临近,心也一天比一天沉重。和琪琪已很少联系,只希望靠时间和 距离上的疏远来冲淡心里的痛苦。即使联系也未必知道说什么,一直压抑的心潮和 话语,却在张口的一瞬间全部灰飞烟灭,荡然无存。 五一劳动节放假,女友参加学校组织的旅游走了。本来再十几天就要举办婚礼, 还有很多事要筹备,可她说这次旅游去的是做梦都想的地方,还是执意去了。 一个早上,当母亲对我说明天要一起回老家,给乡下的亲友们送喜帖通知我的 婚事,就象有块大石砸在我心头——喜帖对我来说无异最后通牒。抬头看看窗外, 天灰朦朦的,飘起了雨丝。我说打个电话就行了,没必要老远跑回去。母亲说老家 规矩多,哪点做不到也会招人埋怨。 下午琪琪给我打来电话,突如其来让我吱吱唔唔不知所云。她倒很平静,象朋 友之间的寒暄。随便聊了两句,问我明天有没有空。 “我和几个同事明天准备去郊区野餐,方圆和她老公也会来,我想约你一起去, 如果你方便的话。” “……不好意思,我明天正好有事,你们去吧。”犹豫了一下,还是放弃了。 “那没关系,下次有机会再一起玩吧。”她说完很快就挂了电话,我还没来得 及说“再见”。我拿着听筒愣了,心想下次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甚至还会不会有 那么一次?于是又后悔,说不清是盼望还是绝望,直到听筒里发出呲呲喇喇的噪声 才回过神。 方圆又打过电话来,说明天一起出去散散心吧,这阵子签约、筹备首张唱片、 接受媒体采访忙坏了,要好好放松一下。我推说有事去不了,她表示很遗憾,不过 没多说什么。或许她觉得介绍我和琪琪认识,结果搞成今天这个样子心里过意不去, 不知该归罪于谁,也就不好再说。 第二天上午,我和父母乘车回乡下。时值阳春,煦日和风,晴空万里。 我依然是临窗而坐,望着外面。公路两侧的杨树挂满了新叶,由于车速很快, 收入眼中的就是比邻成排的树桩上粗犷地涂一抹鲜绿,象幅印象派的油画,几乎看 不出细节。远处大块大块的麦田如油绿的膏腴,直接到极尽的村落,有炊烟升起、 飘散空中的地方。我拉开车窗让风迎面吹过来,夹杂着麦草、粪肥和被昨夜雨水浸 湿的泥土的味道,吸上几口就象喝了一杯清醇的凉茶。这熟悉的感觉让我想起春节 回老家在这条路上,那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景致,却怀着差不多的心情。 路过村前的那条小河沟,水静静地流。因为凉,还没有孩子下去戏耍。沿着河 远远就能看见村后低地的那片果林,红、粉、白、绿相间相衬,和谐雅致,如一帛 彩锦。泥土地还略带湿,踩上去可以浅浅地拓出脚印。我无心留恋风景,随父母径 直去向马场。半路又看见傻二玲赶着她那十几只羊往村后去,她瞅了我半天,我没 作声从羊群边上过去了,免得招骂。 二叔和杨青已经候在大门外,老远向我们招手。自春节后到现在我一直没再来, 也没见二叔。这时的马场门面与上次已大不一样,全然不似那时的荒凉萧索。 两根高大笔直的松杆架起的牌坊门上挂一块原木切成的匾,刻着四个雄浑有力 的大字:平步青云。门前石座插着一根又粗又长的竿子,挑了一串大红灯笼,由上 至下分别印着“安氏马场”字样。还象征性地立了几个拴马桩、一条食槽和两堆料 草,显得古朴自然。四周已换了用木檩条钉的一圈栅栏,放眼开阔的跑马场一片嫩 绿如毯。倒是门前停着七、八辆轿车,与这返朴的景致不甚协调,其中还有两辆车 牌号是市里行政单位的。二叔说来这地方消费的,不是大款就是公款,普通老百姓 辛辛苦苦挣几个钱能丰衣足食就不错了,哪有心思来这儿骑牲口消遣。 父母与杨青简单打个招呼,就和二叔聊上了。我怕杨青冷落,东一句西一句地 和她扯。场子上有几个穿着体面的人在骑马,有的策马急鞭,意气风发;有的信马 由缰,悠闲懒散。还有跟班拿着相机为他们抢镜头。 二叔问我:“快结婚了,怎么看不出你小子高兴呢?” 我嘿嘿一笑。 “多快啊!一晃就成大人了,也要娶媳妇了。你小时候骑我脖子上撒尿好象就 是昨天的事儿。”说着胡噜我后脑勺一把。 二叔领着我们参观了他的马场,然后又去村里的亲邻家串门送喜帖,近午才回 来,杨青已准备好一桌子的菜。马场专门空出几间房搞农家特色饭菜供客人用餐。 大家落座,二叔和父亲满上了酒,我却没心情喝。杨青还在上菜,母亲拉住她说别 忙了,又不是外人,快来一起吃吧。她撩了一下垂在前额的头发说行,说完又匆匆 跑进后厨。 “你倒是说句话呀!快让小杨歇歇吧,打我进了你这马圈就没见人闲过。” 母亲看不过说二叔。 二叔嘿嘿一笑,咂上了酒。几杯下肚他们谈到了马场,二叔兴趣盎然,说开业 时间还不长,客人多是朋友介绍来的,虽说除了开销有些赢余,但还远达不到目标。 他想多花点钱做广告扩大影响,再搞个马术表演邀请赛什么的,通过新闻媒体宣传 报道,提高知名度。之后开个马术训练班。要有条件明年再圈块地,支上蒙古包, 请几个演员扮蒙古姑娘莺歌燕舞,向民族度假村方向发展。最终的目的是让尽多的 乡亲能从中受益。 父亲似懂非懂地点头,母亲连连感喟二叔有远见,杨青站在旁边看着我们几个 笑了。我无心听他们说话,有一搭无一搭地应和一声,夹到嘴里的菜也索然无味。 手机突然响了一声,看看竟是琪琪的短信,是那则《寻猴启示》:本人丢失杂 毛小脏猴一只,特征是脏了吧唧、满脸鼻涕,身上带有一部手机并会查阅短信息, 爱猴看过后速给主人回短信,主人现在好想你!父母瞅我一眼,继续说他们的话。 我没回应,默默地收起手机,低头吃饭。没吃几口短信又来了,还是她:你在哪儿 啊?我现在好难受,好不快乐。你说过我不快乐时有你可以依靠,是在哄我吗? 我终按捺不住,起身到院子里拨她的手机。 琪琪一接通我赶紧问:“你还好吗?去什么地方玩儿了?” 她的声音听着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里有树, 有水,有草地,有野花,还有羊群,很美。” “你怎么了,玩儿得不高兴吗?” “他们几个打牌呢,我一个人在车里喝啤酒,喝着喝着就想给你打电话了。 我现在头好晕……“ “听我的别再喝了,去和他们打牌吧。” “我不去。他们嫌我玩儿得臭,没人和我搭伙。我还带了一只风筝,他们也没 人陪我放。” “那你自己放风筝吧,反正别喝酒了。” “我不放。风筝说今天的风不温柔,它不想飞,如果飞起来怕再也回不到我身 边了。”她有点醉了,喃喃低语。那无力的声音却象把锤子,狠狠地敲碎了我心里 的五味瓶。 母亲在屋里喊我,问给谁打电话这么久。二叔说别管他了,咱们吃咱们的。 “还记得你送我的那个荷包吗?你说对它许下心里的愿望就能实现,也是哄我 的是吧?不过我刚才拿出来真许了个愿,你说我是不是挺傻的?”说完她哭了,听 着电话那边一声声抽泣,仿佛小刀一下下剜我的心。 听筒里传来方圆的吵吵声,“琪琪你怎么又喝上了?给谁打电话呢,怎么还哭 了……” “是安然。” 方圆和我说上了话,“你怎么打过电话来了?琪琪今天又没少喝,谁也拦不住 她。” “看着点别让她这么喝了。你们这是去哪儿了?” “谁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我们开车到郊区看见这里环境还不错就停下来了。 哎,那边有个放羊的,等我过去问问。“ 我说不用问了,我知不知道都一样。方圆说那我们也得知道这是哪儿啊,总不 能糊里糊涂地来一趟。大概走到了跟前,听见她说“小姑娘,你们这叫什么村啊?” 方圆连问了两遍,我才听见那边传来几声咯咯地笑。之后,有个声音一字一顿 地说:“瞅你那傻揍性!” 听到这铿锵有力、记忆犹新的话音,我的心咯噔一下子,激动得险些停了跳动。 方圆和她吵了几句,愤愤地对我说:“真败兴!是个傻丫头,她没告诉我。” “她已经告诉我了!你快让琪琪听电话。”方圆以为我在说胡话,我也顾不上 和她解释。 “琪琪,你刚才许了个什么愿?”我的声音都有些发颤。 “还记得我说我最大的幸福就是最心爱的人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出现在面前吗? 我现在最想要的就是我的幸福。呵呵,明知道不可能还是做了,很傻是吧?” “记住我没哄过你,等着吧,你的愿望就会实现的!” 挂了电话就往外走,被父亲喝住问我干什么去,我说刚好有几个朋友在附近, 想过去看看他们。母亲嗔怪说下午还要串几个亲戚你乱跑什么。 “要成家的人了,又不是小孩子,他做事有分寸,就让他去吧。下午有我陪你 们串就行了。”二叔替我说话,正好见杨青牵着黑影子要出去遛,就说:“顺便帮 我遛遛马吧。” 杨青把缰绳递给我,嘱咐我小心点儿。我翻身上马,对她说:“谢谢二婶。” 她的脸“腾”地变得通红,二叔哈哈一笑,“小子!你这是拍马屁吧。”父母 也随着笑了。 “二叔,傻二玲平常在哪儿放羊?” “村后果子林。” “傻二玲是谁?”父母诧异地问。 老远看见小强奶奶在家门口的大槐树下坐着。我拽拽缰绳慢下来,经过时 和她打个招呼。她没什么反应,不知是否没认出我,只凝神望着什么地方,目光深 邃幽远,嘴角挂着一丝神秘的笑。我抖抖缰绳,使劲夹了夹马肚子,黑影子甩蹄飞 驰,箭一样奔出了村。 远远地,那绿草茵茵一如长毯的土坡、慵懒散漫的羊群,那郁郁葱葱桃李争妍 的果林、随风飘飘洒洒的花瓣,那细水淙淙、生生不息的小河流,一切都渐渐在眼 前清晰起来。大路上停着两辆汽车,有一辆正是方圆的,草地上围了几个人。 穿过羊群的时候,几只羊吓得咩咩叫躲进草坑。是马蹄声或羊叫声引起了他们 的注意,也认出了我。转眼就到了近前,我扯住缰绳,那马长嘶一声稳稳地站住脚。 方圆、老张、刘云和琪琪的几个同事看得目瞪口呆,招呼也忘了打。只有琪琪缓缓 从不远处的草地上站起来,使劲眨了眨眼,笑了。眼圈还红红的,手里依然紧握着 那个荷包。 “我来实现你的愿望了。”没下马,我把手伸给她。或许是喝酒的缘故,她仰 头望着我,朦胧了眼睛。脸颊透着绯红,映红了四外大片的桃花林子。踩着镫握住 我的手,她被我一把拉上马。他们几个瞠目结舌,宛若泥塑,没再和他们说什么。 我沿河上游的方向策马离开时,才听见方圆痴痴自语:“这不是真的,这是梦!” 黑影子踏着绒绒的草垫轻快地跑,漫天粉红色的桃花瓣轻轻随风拂过我们的脸, 飘向空中,飘落河流。迎着这花瓣的雨,我们在浸着淡淡花香、青草和湿润泥土味 道的暖风中驰骋。 马踩到个坑洼,颠了一下。琪琪不小心抖开了系着荷包的红绳,里面原来尽是 些五彩的羽毛,“倏”地散落出来,一片片融入缤纷的落英中,在太阳下发出熠熠 的光芒。我想停下来拣,琪琪说让它们去吧,我的愿望已经实现了,我们别停下来 好吗?仿佛一旦停下,这桃花瓣雨编织的粉色梦境就会瞬间支离破碎,荡然无存。 忽然记起《桃花源记》的故事,多想能和那个武陵人一样,顺着花瓣飘零的河流不 停地跑下去,直到那源头,找到一个如梦境般的现实世界,没有忧虑,没有彷徨, 没有伤怀,没有遗憾,哪怕只过男耕女织、清茶淡饭的日子,象傻二玲一样放几只 羊就好。 不知多久,许是马累了,慢下来了。远方的夕阳快落到了树梢,洒向大地一片 金红色的霞光,村落里袅袅地升起几缕炊烟。一切如此宁静安祥,听得见潺潺流动 的河水,节奏明快的马蹄,还有琪琪均匀的呼吸。偶尔飞过几个鸟儿,啾啾地轻鸣, 点缀着微垂的暮色。我扭头看,琪琪依偎着我的背,闭着眼睛象是睡着了,恬静的 脸庞流露出一丝微笑,眼角还挂着一颗晶莹剔透的泪珠。 琪琪和他们开车回去时,我一直目送车消失在大路的尽头。还没进村就接到二 叔的电话,告诉我小强的奶奶下午过世了。我和父母去吊唁的时候,听人们说她是 坐在自家门前的大槐树下安静地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