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和岳父乘坐的是经济舱,果然经济到了吝啬的程度,机舱里的每一寸空间都 被充分利用了起来,连座位下面都藏了救生衣。座位又窄又小,人一坐进去,就像 被塞进了一只盒子里。向前伸不开腿,向左向右更无路可去。相邻的两位乘客间, 扶手是公用的,这也就意味着,两个人挨着的两条胳膊,只能有一条放在扶手上, 除非相邻的两人配合默契,商量好了,共同带一条胳膊上飞机。 不过比起岳父带给我的压抑感,空间上的压抑就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了。和焦珍 珍告别,进入机场的安检通道后,我和岳父的交流就变得比经济舱还要经济吝啬, 一个多小时里,我们俩基本上没说过什么话。极其宝贵的几次交流,双方也都竭力 使用简短的字句。在我的印象里,岳父说的都是单音节的字——嗯!啊!好,嗯? 啊?不!我原本想着多说几句,但见到岳父这样惜字如金,也顿时失去了说话的兴 致和勇气。岳父的脸虽然没像上次那样板成一块铁,但看上去还是严肃得很,好像 始终都如临大敌。我和岳父之间就好像隔着一层坚冰,不仅彼此都无法走近对方, 而且还时刻能感觉到对方身上冒出的寒气。 飞机经过几次爬高后升到了万米高空,开始了平稳的飞行。解开安全带时我看 了看身边的岳父,很想和他说几句话。我心里想,就算是为了老婆焦珍珍,我也该 和岳父说点儿什么。 这天下午焦珍珍特意请了假,到机场为我们送行。看得出来,虽然这次旅行的 始作俑者是她本人,但对我和岳父这对奇特组合,她自己也有些放心不下。头一天 晚上她就嘱咐过我好几遍,对她爸别硬碰硬地来,要软化他,人都怕软的,你先软 了,他就不好意思不软了。见我答应得有些勉强,她又进一步开导说:“你对我爸 越好,也就说明对我越好,有一个成语不是叫爱屋及乌吗?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所 以呢,你不妨把这次旅行当成爱情的考验。” “屋子我倒是挺喜欢的,但对那只煞风景的乌鸦,我还是爱不起来,总琢磨把 它赶到一边去。”这话我是在心里想的,顾虑到我的腮帮子,没敢说出口。我问她 是怎么说服她爸答应去旅行的。焦珍珍笑了笑说:“我告诉我爸:”您老人家就当 是老刑警对新刑警的传帮带,顺便考验一下他是不是那块料。‘“看来,我将要经 受的考验不止一项两项,不是那么轻易就能过关的。我转变了话题,问她想要件什 么礼物,焦珍珍似乎早就想好了,不假思索地说:”西双版纳是孔雀的故乡,别的 都不要,给我带回几根孔雀羽毛就行啦!“ 在安检口前排队时,焦珍珍始终陪在岳父旁边。父女俩还不时小声说几句什么, 对身后的我却不理不睬,好像有她爸在,她新婚的丈夫就变成了透明的空气。我心 里酸溜溜的不是滋味,说不清道不明地失落。我把位置让给后面的人,有意离他们 父女远一些。我看见岳父进入安检口前,抬手在焦珍珍的头顶上拍了一下,焦珍珍 笑着吐出舌头。我的心里就更加不舒服,好像属于我的东西被别人抢走了似的。我 低下头,赌气似的向前走,焦珍珍不知什么时候到了我身边,搂住我的肩膀,在我 脸上吻了一下。恰在这时,岳父回过头来,两道锋利的目光向我扫过来,我立即就 有了一种被击到的感觉,身上仿佛哆嗦了一下。焦珍珍也注意到了她爸爸的眼神, 小声在我耳边说:“上岁数的人都有点儿像小孩儿似的,你别跟他一般见识,为了 我,好好哄哄他。” 想起焦珍珍的话还有临别的一吻,我真想好好哄哄岳父,但看到他脸上的表情, 想说话的欲望便打了折扣。人和人之间有时候就这样,越是挖空心思想找些话说, 试图打破僵局,那些话就越和人捉迷藏,结果就弄得越来越僵。 就在我犹豫不决,找不到话题时,岳父却突然开了口。岳父把两只胳膊抱在胸 前,坐得像一尊石头雕塑,没有看我,眼睛盯着前面座位的靠背说:“我有句话要 对你讲。” 我赶忙把头转向岳父,等着聆听他老人家的教诲,心里也有些感激。岳父能主 动打破僵局,实在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我以为岳父想说我们结伴旅行的事,没想到,他说的却是另一个话题。 “你以后,别在公共场合和珍珍亲热,行吗?”岳父说。 听得出来,岳父有些犹豫不决。说话时,前后的语气也不太一致,前面很生硬, 像是下达命令,后面突然软下去,结果,就憋出了一个令人同情的问号。尽管注意 到了岳父的某种苦衷,但我仍然觉得有些不高兴。很显然,所谓的公共场合里其实 只有他一个人,把他的话翻译一下就是:“你以后别当着我的面和珍珍亲热。”我 在心里说,我还想告诉你以后别在公共场合拍我老婆的头顶呢!你能答应吗? “行。”犹豫了一下后,我勉强答应了一个字。 听到我的回答,岳父似乎终于放了心,轻轻呼出一口气,身体也放松下来,靠 在座位上,闭起眼睛摆出睡觉的姿势。 在空中飞行一个多小时后,机上的服务人员开始发放晚餐,机舱里弥漫出饭菜 的香味。岳父大概是真睡熟了,不但没闻到香味,对空姐温柔的呼唤也置之不理。 我抬起手,想把岳父推醒,手指尖儿刚触到岳父的衣服,他就突然醒了过来,目光 像刀似的斩向我的手,又顺势挥向我的眼睛。 “你想干什么?”岳父问。 “该吃晚饭了。”我说。 岳父盯着我看了几秒钟,似乎终于认出我是他的女婿,没有说话,机械地点点 头,在嗓子眼儿里“嗯”了一声。 岳父要的是牛肉饭。我本来也准备要牛肉饭,话到嘴边又改变了主意,要了一 份鸡肉的。 直到吃完晚饭,岳父敌视的目光还在眼前晃动着。岳父显然把我当成敌人了, 随时随地保持着高度警惕。我甚至想,紧跟在他刀子般目光后面的,可能就是一套 擒拿动作,一拽、一扭、一压,我就干脆利落地成了他的俘虏。看来,我那句玩笑 要反过来说才准确,不是我这个新刑警押解罪犯,而是岳父这位退休的老刑警在押 解我。 飞机准时降落在昆明巫家坝机场。旅行社来接机的是一个打扮时尚的小姑娘, 笑得很甜。我在她甜甜的微笑中交团费、签合同,拿到了去西双版纳的机票。要换 乘的是夜间航班,虽然到达景洪将近午夜,但上了飞机就可以睡觉,少去了面对岳 父的尴尬。小姑娘很细心,特意叮嘱说,西双版纳空气干燥,晚上临睡前在床头柜 上放一杯水,避免第二天起来流鼻血。 岳父冷冷地哼一声,不以为然地说:“扯淡,我在那待了二十年,一滴水没放 过,咋从来没流过鼻血?”他说得很快,用的是东北方言,小姑娘显然没听明白, 脸上依旧挂着甜甜的笑容。 我说:“谢谢你,小姐。” 小姑娘把笑容收住,嘟起了嘴,说:“先生,在我们昆明,是不能随便喊女孩 子小姐的,要叫阿诗玛,男人呢,要喊阿黑哥。到西双版纳后,女孩子叫骚多哩, 男人叫猫多哩。” 上飞机后,我一直在心里练习西双版纳对女人和男人的称呼,希望旅行时能派 上用场。后来,迷迷糊糊打了个瞌睡,醒过来时,能想起来的就只有“骚狐狸”了。 飞机降落在西双版纳机场。 旅行社来接机的是个年轻的男导游,自我介绍姓刘,刘导游边走边打哈欠,把 我和岳父带到一辆面包车旁。车里没有开灯,模模糊糊能辨认出还坐着另外两位游 客。汽车在景洪夜晚的街道上行驶了二十几分钟,停在了一家宾馆门前。刘导游帮 大家办好了入住手续,又交待说:“在西双版纳的几天里,你们的导游是阿瑶。明 天第一站参观植物园,早晨六点叫床,六点半用早餐。”说到这里,刘导游停下来, 看着吧台里的服务员说:“大家不要误会啊,不是阿瑶叫床,是宾馆的服务员们叫。” 大堂里就响起了一片笑声。我刚想笑,见旁边的岳父正冷着脸看着我,只好硬生生 地把笑憋在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