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这时兵团农建部队正在逐渐壮大,建制也在逐步完善建全。其人员结构主要来 源于城市知青和部队转业军人。这些被称为中国的“特殊部队”。有的称“军垦部 队”,有的称“农建师”,也有的称“国营农场”,还有的通称“建设兵团”。称 谓并不重要,关键在于待遇和干什么工作,是开发大西北?还是垦荒队?是守边疆、 保国防?还是为了和苏修打仗?这谁都说不清道不明。反正都说这里是反修防修前 线,说打仗就打仗。打仗有正规部队,何需用这些杂牌军?然而,总有明白人诠释 :这十一师是承启新疆兵团的三个使命:即战斗队、工作队、生产队。和平时期搞 生产、搞建设、搞战备;紧张时期,一旦苏修发起战争,这些人也会扛起枪杆就走, 去和老修打仗!并声称这是毛主席的伟大战略思想和林副主席的天才创造,意义深 远。 甘肃农建十一师,行政上独立,师部设酒泉,统辖全省所有团场。“当时还未 成立兰州军区生产建设兵团” 其棣属团场主要有;农一团“原黄花农场”玉门镇北。 农二团“原磨菇滩农场”玉门镇西。 农三团“原边湾农场”酒泉。 农四团“原老寺庙农场”张掖东。 农五团“原黄羊河农场”武威东。 农六团“原小苑农场”安西东。 农七团“原西湖农场”柳园/ 西南。 工程团“团部设玉门镇” 农九团“原下河清农场”酒泉东南。 农十团“原四坝农场”张掖东山丹。 另有武都、甘谷、景泰、靖远都已设置团场,只是尚末健全。再有昌马水库、 黑河引水工程,酒泉一拖、武威二拖、武威糖厂、乌鞘岭石英矿、祁连山石棉矿、 宝瓶河牧场等。范围较广,遍布甘肃全镜,横惯东西一千三百多公里。 这里只说张掖老寺庙地区的农四团,在场部周围方圆十几平方公里的土地上驻 扎着十多个农垦连队,他们像过去少数民族一个个的部落群体,以连为单位分散各 地群居。有的因土地和水的缘故几个连队聚住一地,俨然像个集中营,只是头人不 是什么部落长、酋长,而是营长、连长和指导员。这些人过着集体生活,每月有二 十六元的固定工资,还有公费医疗,属“全民所有制”单位。这也是唯一吸引人的 条件,实话说比下乡插队强! 在这农建部队里人员调动是比较频繁的,其中包括连、营、团的领导干部。也 许是因机制不健全的缘故。只说二连的连长就已经更换了三任。头任杨连长因涉嫌 玩弄女知青被隔离审查,暂调土墩等候处理。二任连长高英儒,工作能力强,机敏 过人,也不知因何而被调到场部学习班。传闻与军代表观点不一致、顶了牛。三任 连长傅荣生调来不过几个月,曾在济南军区部队工作过。家属是山东胶南人,因此, 他对青岛知青比较亲热,如同老乡一般。 这日傍晚,史排长接连部通知:传达全连各排明日休息,当晚自由活动。连里 战士得知这一消息喜跃非常。也难怪,连日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早晚又是学习又 是开会,甚至没有喘息的时间。 历法上规定一年五十二个星期,一个星期七天。然而,这历法在兵团农建连里 不好使,已经完全失去意义。他们将历法私自改为一旬一个星期,制定每月上中下 旬的最后一天为公休日。但是这也不能确保十日休息一天,还得视情况而定,若遇 上大会战或运动高潮,哪还能休息?上面当官的解释说“革命斗争是无休止的,苏 修不会因为你休息而不来打你!”这话解得切! 所以说农垦兵盼公休如同盼年一般。这不歇气地忙活干了二十天,实在是很累, 应该休息一下了。 这样,被束缚紧绑了这么久的农垦兵一下子放鹰!高兴劲甭提了。都是些年轻 人,本来就有朝气,紧张和约束也难以禁锢住他们的蓬勃精神,也影响不了青年们 好动好玩的天性和情趣。一个个都猴气十足,喜笑蹦跳,皮打皮闹。年令略大的还 斯文些,吹拉弹唱,说话聊天或灯下写信,去野外游逛;或跑步到沙枣林去欣赏夜 景。似乎以此来排谴心胸的郁闷,放松一下绷紧了的神经。 二班的肖国平和杨晓武则伙同一班的小狗子董中华、三班的严家明,四个人一 起携带手电,牵着狗“豹克”到马厩掏鸟去了。 翌日清晨,远雾迷漫,一会儿工夫,太阳出来了。是个绝好的天气,无风无云 晴空万里,不冷不热气温爽适,该怎样度过这一天?真恨不得让时间停留在这天不 动。 外出的人不少,去城里的、场部的,都早早地走了。而那些既不外出也无事可 做的人们,贪得个睡觉的好机会,都八九点了还依然躺在被窝里酣睡。公休日开两 顿饭,早餐也免了,像是要睡一整天才过瘾。难怪有人说“在兵团连队里,睡觉是 人生第一幸福!”是这样,好多人都有这体会。 肖国平等人昨晚掏了半桶麻雀和鸟蛋,几个人就地在马号里收拾好下锅,还到 营部商店打了二斤白酒,伙计们连吃带喝折腾到半宿方回。 李秉川没有睡懒觉的习惯。早早起床,去南面跑了一圈回来,搬出被褥来到外 面晒上,准备吃过早饭后洗衣服,当下开始洗漱。 正在这时,忽见张正民从外面笑呵呵地走进来,见了李秉川说“哥,今日天好, 你不去合黎山口玩玩?” 李秉川听说,回过脸来瞅着他“去那里有什么好玩的?” 张正民“他们说那里有红狐狸、野兔和黄羊什么的。刚才郭凤杰和邢念义、宿 运歧伙同一班长老头克一块去了。老邢和老宿还带了两副铁弹弓,说要猎只红狐狸 回来。” 李秉川听了,笑着说“他们几个早想去那山口探险,据说过去山口子就是内蒙 古。不过去打猎,可未必能打着,凭弹弓能猎着黄羊和红狐?打只兔子还差不多。” 张正民“行啊,能打几只野兔回来也见见鲜!” 李秉川“你怎么没去?” 张正民“我去累死!我不膘。没听说望山累死马!看着不远,走起来一头午也 走不到山根。等着罢,他们四个到半夜也回不来,不累瘫了才怪!” 李秉川“这样说你是有过经历的,那你还让我去?” 张正民笑着说“跟你说着玩。他们几个都膘乎乎的,没去回。” 李秉川望着他“我可知道你很能走路,一天一百里地没问题。” 张正民“那还用说!”接着从上衣口袋里摸出盒“永红”烟来,拆开给李秉川 递过一支。 李秉川不觉一怔,诧讶地瞅着他“你多咋学会的抽烟?” 张正民乜斜着眼,笑了一声“这还用学!男子汉谁不会。”说着,若无其事地 点上烟,又说“我刚从沙枣林回来,大清早带着弹弓想去打鸟,鸟是不少,什么样 的都有,可就打不着!” 李秉川听了,不禁又笑了。故意逗他“有孔雀没有?野鹤、天鹅什么的。” 张正民不禁一楞“什么孔雀?” 李秉川笑着“我是说孔雀个头大,打上一只俩人一顿吃不了,要有空我和你一 块去。” 张正民也笑了,知是跟他开玩笑,便情不自禁地喊道“你少来这一套!你们家 的孔雀能跑到沙枣林去!” 李秉川没再说什么,倒掉洗脸水,转身进屋。张正民也随即跟着进来,忙又对 李秉川说“歇天不容易,到沙枣林打些鸟回来咱也犒劳一回,怎样?” 李秉川略一犹豫“也好,我和你去趟。不过咱得头下午开饭回来,我还晒着被 子。” 张正民显得格外高兴,兴冲冲地“没问题,开饭前肯定回来,反正也不远。” 于是,二人吃过早饭,衣服也不洗了。李秉川脱掉短袖衫,换了件半新不旧的 衬衣。又到肖国平那柳条箱里翻出他的那副弹弓。二人正要走,肖国平抬起头来, 惺松着眼“你上哪?” “沙枣林去不去?” 肖国平翻了个身,嘟囔了句“神经”,又闭上眼睡了。 二人走出营房,过去马厩,一直向东走去。 清朗的天空像海水般的蔚蓝,只有龙首山上空还飘浮着几片残云。眺望旷远, 山峦重叠,群山起伏;凝望祁连,峰顶依然是白雪皑皑。金色的阳光铺满大地,天 地之间显得是那么宁静。 快走到沙枣林了,北面不远处有条干渠,渠水滚滚流淌,听着哗哗作响。这条 水渠是从黑河引来,通过大满干渠经老寺庙,穿过兰新铁路、公路,再到场部南面 转流向西,一直延伸到红沙窝地区。这是此地唯一的水源,可以说,没水也就没人, 当然更不会有农垦连队。自从修成这条生命之渠,引来了祁连山的雪水,滋润了这 片土地,这里才有了生命。这渠从老三队北面流过,在离沙枣林不远处,建有分水 闸门,闸门一面筑一跌水池,石块砌成。渠水跌落而下,形成一人工水瀑,正日哗 哗地淌。水由此分流,送往红沙窝的几个连队,即可灌溉条田,又能及时往涝池注 水,以备停水时人畜使用。夏日热天常有人来此洗澡捣衣,或有羊群来饮水。风景 虽小,却也鲜见。 这时六月的沙枣花已芳踪难寻,七月底八月初那灰白色的树叶下便会结满绿色 的沙枣子,再到九十月份就会变成黄橙橙、红郁郁酸甜可口但还略感口涩的果实了。 李秉川和张正民进了沙枣林,沿一条幽静的小路往里走。枝叶茂密的树荫已将 地面覆盖得严严实实,有些地方树疏,阳光从空隙中直射下来,映明了幽暗的树林。 张正民一路上拣来些小石子用做弹丸,分给李秉川一些,接下便在树林里猫着腰仰 着头,东瞧西望地搜寻目标。不料,一不当心,迎面碰到树干上,不禁“嗳哟”一 声,随即说“没看见!” 李秉川望着他笑“老撇,您听我说,先头你不是来过一回了么,什么也没打着! 我看不如收起你那破弹弓,跟我身后拣行了。别把鸟都给吓飞了。” 张正民听了,笑嘻嘻地“好,看你的。不过,只不知你技术怎样,咱们班宿运 歧可行,他打弹弓百发百中。” 李秉川不以为然地“见笑!有眼不识祁连山!宿运岐还是从我这里学的呢。” 张正民听后,眼巴巴地瞅着他,半信半疑地问“真事怎么的?” 李秉川只一笑“谁还骗你!”说着,从裤兜里取出弹弓没再理会他。然后,一 面将弹丸夹入皮囊中,一面慢慢地朝前走着。他放轻脚步在树林里探寻目标。忽然, 只见他悄然避在一棵树下,举起弹弓,随即“嗖”地一声,接着“趴哒”一下,一 只大鸟应声落地,还在扑楞。 张正民一看,惊喜道“好嘛,这只什么鸟?” 李秉川也高兴地说“棋开得胜,伙计。”说着,走向前来细看时,这只鸟个头 倒不大,重量也不过半斤左右,但形似野鹳,状若黄鹤,土黄色羽毛,腿高嘴长。 二人都不认得此鸟,但见翅膀根部已被打折,殷红渗血,已经奄奄一息。 李秉川悔形于色地瞅着说“罪过!” 张正民却不禁连连称赞“好,好!这样的多打几只才好,咱回去开斋!” 李秉川似有怜悯伤感之情,谙然说“太残忍了!伙计,伤天理。快算了罢。” 这张正民一心要多打些鸟回去,皆因昨晚他瞅见肖国平他们在马号里吃麻雀, 遗憾的是去晚一步,赶了个末梢,只吃到一只。这下不打紧,谗虫上来了。今日一 大早便到沙枣林来打鸟,不想空手而回。他曾听人说过;宁吃飞禽一口,不争走兽 一斤。这山野飞禽之美味,垂涎久了,因此,定要猎上些野味,过上一把瘾。他这 里正高兴着,忽听李秉川要打退堂鼓回去,顿时脑了,瞅着李秉川说道“咱别弄这 个!说好来打鸟,这才打了一只就要回去?说话不算数?反正不打满这兜我是不走!” 李秉川拎着弹弓,望着他“你真癞皮!”当下,只好又与他在林子里四处转游, 搜索鸟踪。 树林中静悄悄的,脚下已没了路,走在地上深一脚浅一步的坑洼不平,有些地 方长满野草。二人打着走着,忽而远处传来一阵歌声,声音柔细,凄婉动人。住足 细听时,才知唱的《敬您一杯戈壁滩上的茶》,这是一首支边知青创作的歌曲,一 直在兵团连队里广泛传唱,颇具时代意义,其歌词唱道;盛一杯清凉的雪水,泡上 那六月的沙枣花。哎…… 这委婉深沉的歌声,让人听着不禁感到有些凄楚悲凉,使人想家。 李秉川颇有所感,因问张正民“听见没有?是谁在唱歌?” 张正民不以为然“管她谁唱,闲着没事干,跑到这里来瞎咧咧!” 李秉川默然片刻,又说“这歌很好听。” 张正民“好听什么!快打鸟罢。” 李秉川回过脸来,瞅着他“老撇,你就像个棒槌,一窍不通!” 张正民望着他“可不嘛,我就是个棒槌!不是一窍不通,是狗屁不通!怎样, 继续打鸟吧?” 李秉川拿他没办法,只摇了摇头“我是对牛弹琴,不识知音!” 张正民故意气他“这有什么?革命老黄牛什么之音不之音!我不打听别的,咱 言外之”音“就是打鸟。” 李秉川一听,啼笑皆非,也没再说什么,只问道“打多少了?” 张正民“大小共总十七八只。” 李秉川“行了罢,中午了。等到傍晚鸟穿林时咱再来。” 张正民听说,倒像个孩子似的瞅着他,眨巴着眼想了` 一会“你少胡弄我!傍 晚你还能来?求你啦,再打会。” 李秉川气得瞪了他一眼“你多大了?”张正民又眨眨眼,瞅瞅他“二十。”李 秉川冷冷一笑,摇摇头,转身走了。张正民一看,连忙跟上,又在后面连声叫“哥、 哥哥,急什么嘛!还不到开饭时间。” 正走着,听见不远处有人打了声口哨,并朝这边走来。李秉川眼尖,一眼看出 是肖国平和杨晓武。他停了停,说道“来了和你一起打鸟的了。”张正民听了并不 高兴,还埋怨他道“他们到这里来玩,也不可能打鸟。你说好是头下午四点开饭回 去,怎么不讲信用!” 李秉川一笑,说“我来就是守信用。这还要定时间回去?” 说话之间,肖国平和杨晓武以走到近前,见了李秉川,便问“怎么要回去?” 李秉川点点头说“都过晌了,想回去歇歇。”张正民站在旁边瞪眼望着李秉川,却 一言不发。 杨晓武见张正民手提领着个布袋,便瞅着他问“打了多少?我看看。”肖国平 也凑上前去“看样是不少,哥这弹弓使得不错。” 张正民也低着头,瞅着布袋里的鸟说“不够一个人吃的。” 肖国平瞟他一眼“这玩艺只是尝尝鲜,你能成顿吃!” 杨晓武笑着说“成顿吃得等秋天去麦场上下扣套野鸽子,套上三五十个大伙吃 上一顿。” 李秉川问“大晌午头你俩来干什么?” 肖国平“睡醒觉没事,蹓跶着来找你去叠水池洗澡。” 李秉川笑了,随即说“你怎么想的,我们正要去洗个澡回宿舍睡午觉。” 肖国平“所见略同!” 当下四个人经直往西北面的叠水池去了。 说实在的,这荒僻之地,四野茫茫,那有好玩的去处!平时没个闲暇时间,可 盼到公休日,却又这样无聊地打发这枯燥乏味的农垦生活。消磨时光。 过了些日,天越发热了起来。大长天的白昼,烈日暴晒着大地,蒸蒸升腾,热 浪袭人。纵目远望,缕缕清流,一片迷蒙,似有幻影蜃景出现。此时,河西地区已 进入盛夏酷暑季节。 值得庆幸的是,在这酷热难耐的盛夏,那一浩大的防洪排渠工程竟然被暂时搁 置起来,接踵而至的是一场运动高潮——“清理阶级队伍”。 “清队”运动的逐步深入是在68年春末夏初,其作法是深挖细找狠斗!具体些 说:是要把“阶级敌人”从革命队伍中清出去。其范围之广,手段之残酷,绝无仅 有。整个这个时代,整个这一代人,全都被卷了进去。在此仅记述一次在农四团一 营召开的批斗大会,便可见一斑。 农四团原定于旬末在一营召开的全团批斗大会,不知何故,一直迟迟没有召开。 越是拖延,人们越是忐忑不安,忧心忡忡。 一日薄暮,连队刚开罢晚饭,人们就被集中到八班大屋里学习文件去了。重点 学习《红旗》杂志一九六八年第二期发表的“建立三结合的革命委员会,大批判, 清理阶级队伍``````”文章。 营房周围四处无人,悄无声息。天地间昏昏黄黄,荡荡悠悠,此刻,西边天际 上现出几道紫血般颜色的长长云带,有如彩色长河,横贯南北。红沙窝一片冥蒙, 死气沉沉。 彼时,二连的连部里已点燃一盏大罩子灯,一次异乎寻常的特别预备会议在此 召开。两间不大的房屋内外相通,勉强可容纳十几个人开会。入会者除去“三结合” 小组领导成员之外,该来的都来了。屋内拥挤,气味难闻。空气中弥漫着呛人辣眼 的新疆莫合烟和兰州水烟味,并夹杂汗脚和屁臭味。然而久闻不觉其臭,倒也无碍。 实际这是一次至关重要的“清队”动员。 这次会议开了老长时间,在场的全是运动骨干分子。会上先作动员,然后部署 交底、表态,该讲的都讲了,最后还得挨个表态、表决心,直开到半宿方罢。 次日晨,晴晴的天蓝蓝的,白云随风轻快地向西飘去,日光逐渐强烈。 二连负责会场布置。这项工作自然又落到主管政治宣传工作的副指导员权巧琳 的身上。这方面她是内行,况又有她的骨干分子协助,因此,一如既往,尽善尽美。 大清早,权巧林就狗颠屁股似的忙里忙外,指派着几个帮手布置会场。还不到 开早饭的时间,就把个操场布摆得跟个宣判大会会场一般。营房四周墙壁上到处贴 满标语口号,大字报比比皆是,会场阴森可怖,一派萧杀气氛。 开过早饭不久,红沙窝就像赶会似的,一营所属五个连队,外加一个老三队, 都纷至沓来,总共不下千余人。离着稍远些的单位都是提前开早饭,步行往这里赶。 人们在一种极其紧张的气氛中被集合到这里,来到后,又以连为单位按指定区域席 地而坐。平时那些爱皮打皮闹的男知青,这时都老实了,任凭摆布。 操场上人头攒动,但却秩序井然。 一时间,会场进入空前戒备状态,四周都用白石灰洒上警戒线,手持上了刺刀 的半自动步枪的武装排战士立岗,四米一个,全都虎视眈眈地注视着会场。 要批斗的一群“鬼神”们,此时早已被押解到营部的后墙根,一个个像犯人一 样面壁蹲在那里侯着,并且全都做了适当的“化妆”,脖子上套挂着牌子,写着各 自的名号和罪名,以备革命群众辨认批斗。他们面如死灰,如临刑场。但也有不在 乎的,面不改色心不慌,还东瞧西望。看管人员不时地喝斥他们低头。他们身不由 己,只能任人摆布。这些年龄不等身份各异的一干“人犯”老少总共十七八个,各 人顶着各自的罪名。他们虽然身份不同,但命运却都一样。 批斗会九点开始,各连队依序纵队排列坐定,全场死静一片,哪个敢咳嗽一声! 会场前面摆着长长的一溜桌子,算是临时主席台,场部“红色新政权”的几个领导 成员和军管会的军代表坐在上面。正个会场戒备森严,不许任何人进出。 团“文革小组”副组长王任庆,站起身来大声宣布“批斗大会”开始。同时宣 布大会纪律“五不准”接下又冲后面喝道“把阶级敌人统统押上台来!” 这声断喝,那些蹲在东墙根等侯多时的“鬼神”们,当即被武装战士二押一, 拧胳膊采头发,小跑似的被“请”上批斗台。 有个表现不太老实的小光头,是五连刚被揪出来的“坏分子,济宁知青。因他 走得略慢了些,头上又没毛,竟被武装战士像拖死狗般地拽上台去。 “跪下!”“统统跪下!” 愤怒的人在吼喝。接着,口号喊声迭起,震耳欲聋。 反映稍慢些的相继被踹倒跪地,沉默的人只有忍耐。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此时,火辣辣的阳光无遮挡地直射操场,人多拥挤,酷热难当。从荒野上涌来 的热浪不断地送进会场,似乎在为批斗会加温。 跪在地上被批斗的人是真败了!个个大汗淋漓,。七月下旬,赤日炎炎,火烤 一般!坐在地上人们也是当头晒着,无不汗流浃背,跟陪斗一样。两个多小时的轮 番发言批斗,是段十分难熬的时间,加上日晒地烘,像上刑法似的,简直透不过气 来。台上台下滋味差不多。上厕所咋办?得举手请假,得到允许方可。但激烈时刻 是决对不行的!一般不憋急了谁敢在这时惹麻烦,何况尿都随着汗水蒸发了。 突然间,老政委身子一倾,抢倒在地。待爬还未爬起来时,上来一人抓着衣领 拽起他来,并喝道“老反动,走资派,顶数你狡猾!装死?”这时,年近六十的老 政委面无血色,双目紧闭,牙关紧咬,吃力地支撑着身子。 “反动透顶!想趴下歇歇?没门!” “让你咬牙!”接着只听“啪”地一声,一级重重的耳光搧在老政委的嘴巴上。 顿时,血从嘴角渗出,面色煞白,喉头抽动,嚥下一口略带腥味的唾液。汗珠从脸 上滚落下来。但他却依然挺着跪在那里。孰料,没过片刻工夫,竟又抢地昏了过去, 这下是真的支持不住了。 蓦然间,口号声又起。 领着喊口号的人就是刚才打老政委的人。 当下主席台上就座的主要负责人和军管会高组长嘀咕了几句,立即着人将老政 委抬到营部卫生所,可见良心还有! 台下的人见了无不怵目惊心。 批斗会仍在继续。不知是谁别裁新意,提议说道“把这些牛鬼蛇神的长毛剃掉! 让红太阳好好晒晒他们,清醒下头脑。”这提议立即得到认可并采纳。忽喇喇冲上 一帮人去,一个逮住一个,推子剪子现成,上去连推带铰,一瞬间,闪出十几个阴 阳头来。 这期间严本正不知是受谁唆使,亲自持家什上去,专给那二连前任连长高英儒 “剃度”。这家伙心狠手毒,生撮硬拽,大把揪着头发一阵乱忙活。把个高英儒疼 得呲牙咧觜!岂料,下手过重,不经意竟将头皮划破一道口子,血从头发茬里往外 直冒。霎那间,高英儒血流满面,衣服也沾了些血迹。他的一双乞怜般的眼睛里涌 满泪水。 坐在前面的人都看得非常清楚,其状惨不忍睹!有人则低下了头,不忍再看。 严本正并未因此罢休,又狠命一拳击中高英儒的面部,随即说“叫你反对解放 军!让你尝尝这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高英儒应声倒地,满脸成了个血人。 场部郑主任见这情景有些过火,当即跟身边的军代表耳语了句。高组长对严本 正这种过激行为也大为不满,只是在大会上不便当面指责。走过去嗔怪地看了他一 眼,只说了句“你先下去罢。”接着,招呼过来两名武装战士,吩咐说“带他去洗 洗。”当下,便将高英儒押出了会场。 这时一直跪在批斗台北头那个五连的光头小和尚,正庆幸没挨揍也没剃头,并 且长得个头又小而不起眼,跪着倒老实,一动不动,像是少林寺的小和尚在打座, 安然似睡。据说他是因闹伙房,打了炊事班长又骂了司务长而被专政,定为坏分子。 不想就在批斗会临近结束时,两个五连的“哥们”也走到台上来。至近前时,他的 头皮一炸,暗想“坏了,该折腾我了。” 不错,二位正是冲他来的,其中一个拍拍他的小脑瓜“你小子两个多钟头没动 动,功夫不错!看来你是没有触及到灵魂,我们帮你个忙。”说着去墙根搬来一块 不大的水泥板来,好嘛,不大也有二三十斤重,端着平放在他的两肩和后脑勺上, 一个则风趣地说“给你拖加点压力,回去后好老实交待问题!”这个又说“好生顶 着,看晒爆你这小脑瓜!不然再加一块。”说毕,二人便下去了。 批斗大会已达到预期目的,主席台上的负责人彼此一碰头,便有大会主持人王 任庆宣布将其所有的“阶级敌人”押出会场。然后由郑主任对大会作了简短总结, 尔后请军管会负责人高组长做重要讲话。当时,威望和地位都处在颠峰时期的军代 表说一不二,所说出的话都有分量,并且全是“指示”。 这位高组长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走向讲台。先从国际形势:苏修攻占捷克斯洛 伐克讲起,又讲到国内目前所进行的这场文化大革命。他越讲越来劲,似乎刹不住 车!时近正午,太阳晒得人要死!连他这瘦猴般的身体都出了汗,脊背也溻湿一片, 但他却兴致勃勃,继而又陈述了“清队”运动的重大意义,以及两个斗争的继续, 和人民解放军应当支持左派等理论,他神采飞扬滔滔不绝。突然,野坡地里一头黑 色毛驴鬼使神差的从营卫生所与商店之间的过道中跑着冲进会场,人赶着似的。了 得!这驴一见会场黑压压一片人,立时扎步站住一楞,接着“哇哇”地叫起来。它 是瞅准营房西面地里的几头草驴在啃草,那股高兴劲儿,要穿过操场去那边入群。 不想却被人群阻挡住,并且有几个武装战士齐上前来赶它。这大叫驴两耳直竖,昂 着头倒退几步,试想逃脱。岂料,前来赶牠的人越来越多,情急之中左冲右突,慌 不择路,终于从操场左侧空闲地穿过,径直向西南缺口处逃窜,出去是一片苜蓿地。 这牲畜虽也通人性,然驴子终久是驴子,再通人性也弄不懂今日这操场是在搞 啥明堂。往日随便通行,而今却成“火山禁地”,严禁通过!咋会事? 从这头毛驴误闯会场到人们把它赶走,前后不过一两分钟,然而,正个会场却 乱了,人们虽不敢放声大笑,却也忍俊不禁,立时骚动起来,噪杂之声不绝于耳。 突如其来的意外事件谁能料得到,这又能怪谁?但高组长却站在讲台上稳丝不动, 脸上也无怒容,只是略带好玩地看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少时,便结束了他的讲话。 大会主持人王任庆有些气恼,他两眼扫视着正个会场,一阵静默之后,恨恨地 说道“二连四连回去查一查,这毛驴是什么人放出来的?是谁负责管这驴?是不是 有政治目的!这是态度问题!是干扰清队运动!冲击革命大批判!” 这样,原本一场极其严肃的批判大会,竟被一头大叫驴给搅了。 批斗大会之后,随即将“清队”运动推上新的高潮,紧张的政治空气令人窒息。 军垦兵的行动被严格控制起来,所有活动受到制约。 运动策划者正紧锣密鼓地运作这次大规模的清查行动。一营军管组组长高红文 是这里的顶尖人物,主宰一营的“清队”运动,生杀大权把握在他手里,时代造就 了这样一位以整人为职业的人物。他四十来岁,个头不高,瘦长脸,尖下巴,小鼻 子小眼、嬷嬷嘴,看上去并不怎么凶悍,可却一贯霸道,盛气凌人,并且嫉贤妒能, 排斥异已。 在他初到红沙窝支左时期,因二连前任连长高英儒工作能力较强,在群众中有 威望,把个连队搞的井然有序。他却顿生妒意,嫉恨在心。关键是因高英儒不买他 的账,眼里没有他这个军代表,思想观点不一致,工作上有分歧,从此耿耿于怀, 意欲先发制人。他采取炮弹拐弯战术,唆使“骨干分子”编造谎言,制造舆论,说 高连长在任职期间有严重的男女作风问题,并展开调查。更为严重的是,他对“文 革”运动抱有抵触情绪,直接抵制和反对解放军支左。 这些帽子戴上之后,他密令运动激进分子权巧琳着手搜集整理材料,平白无故, 先要搞臭这位高英儒连长。此后,又玩弄权术将其暂时调离二连,到场部设在一连 的干部轮训班重新温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并鼓励权巧琳说“没关系,不要怕, 天塌不下来!有我们支持你们,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权巧琳明白,既然军代表明确表态,那还怕谁! 一时间,有关高连长的流言蜚语四处污扬,弄得满连风雨,把他以往在连队里 的好名声败坏得不成样子。好多人都感到惊讶,谁料想这位正派的连长竟也如此堕 落,跟他的前任一样,同属一丘之貉,令人难以置信。常言道:好事不出门,丑事 能生翅,加上这权巧琳极尽巧思,添枝加叶,绘声绘色,竟然一发不可收,到处传 播开来。如此这般,那么这位高英儒连长只有等着挨宰了。 这高英儒虽然才三十几岁年纪,然社会阅历却是个较深的中年汉子。也是军人 出身,从沈阳部队转业来此,刚刚摘掉帽徽和领章。但他与那位高红文相比较,可 是相形见绌,自愧不如,与其抗衡,那是自取灭亡。他被突然调离二连到场部学习 班去轮训,不禁暗自思忖猜测,是在哪些地方触犯得罪了这位红极人物? 一日中午,他从伙房打上饭菜端着走出来,不料,天空中一只乌鸦拉下了一脬 屎,正落到他的菜碗里,他抬头一望,那鸟嘎嘎的叫了几声飞走了,他心里窝囊透 了,直觉中有种不祥之兆。不久,他所预感的事情果然发生了。在召开全团批斗大 会前夕,他忽然接到有关人员通知:命他翌日上午去红沙窝一营,接受群众批判。 这些日子是天天开会,连排班大小会不断,排查摸底,人人过关。人们怕得要 死,整天提心吊胆,只怕灾难不定啥时侯会降临到自己头上。 高红文则公开断言“整不整你是我们的问题!关键是看对”清队“运动的态度。 无论是谁,整份材料就够上枪毙的!” “三结合”小组成员面对一大堆揭发出来的问题象煞有介事,立时就要动手搞 大清查。这几天总聚在一起分析“敌情”,研究“对敌斗争方案和策略”,按照材 料上的问题进行逐一排队。最后决定,先清查一个埋藏在连队内部的“江湖小集团” 反动组织,名为“狗子队”,代号:(2468)队,寓意其成员是来自社会青年中的 二流子、死皮、流氓、扒手组合而成。并以次引申:二连的外号多?且稀奇古怪, 几乎全连人员无一纰漏,原因何在?定要搞它个水落石出。 何谓“狗子队”,实际是连里的男知青彼此开玩笑,相互起外号,戏言而已。 可到“清队”这当口,竟然被列为“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并着手开始清查。也因以 前场部有关部门曾调查过类似事件,像:一连的烂酸渣、二连的癞蛤蟆、三连的大 油篓、四连的豆腐渣、五连的不及格、六连的孩他妈``````一经调查,则令人啼笑 皆非,原不过是顺口溜。在初到河西不久,一些闲不住嘴的男知青调皮,将各连队 已传出名的女知青外号编成顺口溜,在全团口传开来,多带贬义,不带任何政治色 彩,只能说属于道德败坏问题,有何清查价值? 其实这都是些鸡毛蒜皮蟹子盖,绝不存在原则性问题,更谈不上是“阶级斗争”。 然而,主宰“清队”运动的军管组组长高红文却偏要把这二连列为运动重点,并要 下大气力搞出个典型案例来,给全团各连队树立一个“清队”样板,以带动全团 “清队”运动的“健康”发展。 在全团批斗大会结束的当天,高红文指示“将高英儒交二连群众批斗,二连是 他工作过的连队,革命群众了解他”。此后高组长又单独召见这些骨干分子,交待 对敌斗争政策,如此这般,不能手软。高英儒极其反动,实属坏中坏,是隐藏在干 部队伍中的现行反革命分子,罪大恶极,你们看该怎么办?他是交底还是表态?是 给高英儒定性吗?高红文没说,让他们自己去理解罢。“革命群众”的眼睛是雪亮 的,罪名由群众给他定,关键是要他高英儒自己“交待问题”。 此时的高英儒个人能力再强也无用了,身陷囹圄,人被囚禁,呼天不应,唤地 不灵。以往的连长形象和威严都一扫而光,显露出的却是一种惊恐不安和张皇失措 的神情。当日下午在他被关押的那间屋子里就遭到一顿猛烈的鞭笞。也不知是受何 人唆使,一群人闯入这屋,都手执皮鞭,皮鞭是从马厩里倒下来的马车套绳制作的, 牛皮拧成,软硬兼备,打在身上有如蛇咬蝎蛰的一般。这高英儒原本体魄强健,平 素喜爱打篮球,身体素质没说的,奔跑蹿跳跟年轻小伙差不多。然而,在他遭受鞭 笞之时,一群人围住他,被挤在墙角,尽管他极力地招架躲闪,可往哪里躲去?! 何况好虎架不住一群狼,那雨点般的皮鞭接连不断地落在他的身上。但他只穿了件 人字呢军装。无法忍受的非人折磨,幸亏时间不是太长,人群相继散去。这阵鞭笞 如同古时候罪犯初次被押到发配地所吃的一顿煞威棒,足可让人三天爬不起来,有 过之,无不及。高英儒忍受着剧烈的伤痛,身如刀剜,心在流血。他败了,彻底败 了!这时的他倒象个突然受到致命重创的动物,偎在墙角地面的一堆干草上,苟延 残喘。 傍晚,看管人员给他打了饭来,两个二两的苞谷面窝头和半饭盒稀粥糊糊,还 有几根萝卜条咸菜。邢念义将饭放到他跟前,瞅着他说道“吃饭罢,吃完饭专政小 组叫你马上写交待材料。”高英儒一声不响,两眼发直,木然的神情里显出呆滞。 宿运歧站在旁边冲他大声说“听见没有?叫你吃饭!”高英儒一哆嗦,用一种恐惧 的眼神看看他,连忙又避开他的目光,只说了声“我吃不下。”邢念义望着他说 “不吃饭还行!该吃饭吃饭,交代问题是交代问题。”宿运歧见他这般情景,心里 不禁有些忿然,手指着他说“看你这个熊样,你倒霉倒在你这副长相上!人家都说 你长得跟”平原游击队“那个日本小野似的。”停了片刻,不禁又说“你以前当连 长时是何等神气,这回成敝虱子了!当时俺爹病重快死了,两次找你请假你都不批, 后来没见上面就走了。可见,你这人良心是大大的坏了!想想这个,我真想揍你一 顿出出气,不过,看你落到这步田地,算啦,我不会趁机寻仇,落井下石。” 邢念义也不无感慨的“你以前光想博得个好名声,可现在又怎样?当了官也不 能六亲不认!” 高英儒听了这话,心里不禁为之一震,悔忏不迭,听这话说得如此恳切,又不 记前仇,竟情不自禁地流下泪来。深愧自己以前没有重视和体谅这些小当兵的苦处, 然而,一切都已过去,悔也无用!他迟疑了会,才嗫嚅地说“二位所言极是,本人 羞愧难当!往往一念之差,受其害者多,得其益者少。我深疚自己的过失,也深谢 你们如此宽容,不记前嫌!如今我落此下场罪有应得。眼下我有一事相求,不知二 位能否容我说?” 邢念义听了,不觉一怔,只淡然地说“什么事?说。” 高英儒迟疑了下,方说“我要求见军管组高组长一面。” 邢念义听后,转身要去请示。不想,宿运歧一把将他拉住,回过脸来瞅着高英 儒“高组长和郑主任一起坐车去场部了。你见他管屁用!什么事不是照他的指示办?” 高英儒两眼含悲,面容憔悴,半日无语,只默默地注视着眼前的这堆乱草。过 了一会,又才乞怜般地望着邢念义,为难而又乞求地“让我见见连里领导也行。” 他的声音满含酸涩,又略带哭音。 宿运歧不耐烦了,呵斥道“罗嗦什么?快死了那份心吧!你以为他们能解脱你? 你挺聪明的不是,这回犯什么糊涂?揪回你来批斗,还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高英儒绝望地耷拉下头去,不觉满怀怆楚,凄然泪下。 当晚,权巧琳亲自带着几个人来了。她当众交给高英儒一沓子信纸和一支圆珠 笔,然后冲他正色说“你要老实交代,把所有问题一字不漏地全部写出来,否则, 觉也别想睡!这里有人看着你写。” 高英儒应声点头,声音像蚊子哼哼。 严本正喝道“瞧你这样,站起来!” 高英儒吃力地爬起来,站立有些困难,只呆立墙角不敢抬头。忽然他感到这是 个机会,便嚅嚅地说“我有个请求,能不能给我些红药水?” “怎么回事?”权巧琳用眼瞪着他问。 “我的手臂破了……” 权巧琳凝目下视,只见他的手臂已布满累累伤痕,有几处被打得血肉模糊,不 过已经止住了血。众人也都围拢过来察看。严本正一眼瞧见他的脊背衣服上也渗出 几块血迹,但他只装没看见,也不吭声,因背着灯影。他倒背着手踱到墙上挂着的 一盏马灯前站了下来,因又凑到权巧琳跟前,附在她耳边,悄声地“我看不能给他 药水,万一自杀咋办!”权巧琳迟疑未答,只冷然瞧着高英儒。略停片刻,忽然回 过头来,冲宿运歧说“你带他去卫生员那里擦些红药水。”宿运歧应声便带着高英 儒去了。 夜深了,灯熄了,风起了。旷野上一片死寂,沙土堆上有几棵耐旱的小草在夜 风中抖动。西风逐渐狂烈,远处羊圈里隐隐传来羊的悲鸣,牧羊犬也在黑夜中狂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