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在身体里的激情和温情(1)
□ 碧 仪 □ 47岁 □ 机关档案室管理员 我知道我的自卑和软弱以
及胆怯,让我终究成了爱情的看客。我体味着自己虚无中想像的悲欢,也看人上场、
退场直到谢幕。他们是真的在演,而我是想像中的演。
碧仪全身上下每个细胞传递给我的感觉就是两个字——“落寞”,可现时的时
代并不是沉寂的年份,如果目光从她身边发散出去的话,我们身边,远处女杰倍出,
明星沉浮;近处悲喜婚恋,生儿育女,应该足够引起任何感官正常的人骚动。但碧
仪身在其中,只固守着这份“落寞”,难道是因为世间纷乱复杂的冲击,让她的感
官麻痹了,还是她对这一切猝不及防的侵入,需要时间来咀嚼?我不由得想到这一
点:碧仪的生活被什么东西堵塞了,然后她堵在里面的那一份激情和那一份温情,
也就只好被烂在身体里了。
初见碧仪,发现她的外表和她的内心一样,被包裹得过严过紧。她穿着一件黑
色的紧身皮衣,衣领一直扣到脖子处,全身没有任何首饰。一条黑色的西裤,看上
去也是那么规整可体。她的头发,紧紧地束在脑后,用一根结满疙瘩的猴皮筋拴着,
一张素面的脸毫无粉饰,就这么全身一丝不乱的,像一个黑衣玩偶,很规矩地坐在
我面前。但我注意到在她全身光洁的装扮下,她那张脸是松弛、暗淡的,让人怀疑
她体内的雌激素是不是从来没散发,也随着那份激情和温情烂在身体里了,抑或是
压根儿就没有。那是一种缺少异性抚慰的脸,但她的神态又异常平静,那是一种修
女般的平静,让人倾慕,又让人惊悚。坦率地说碧仪长得实在不好看。
她说出来的话,让我大吃一惊。但我很快稳住自己的情绪,心里暗暗嘱咐自己
:“稳住!稳住!”——我知道,这不是一个我听得太多的那种俗烂俗烂的千篇一
律又雷同的让人泄气的爱情故事。我小心地和她对话,生怕她被“惊醒”时,弃我
而逃,还好啦!她好像此时此刻沉醉在自己的幻想情境里,我想这时候只有任她一
路说下去,才能有收获。
我发现碧仪,还真不像16岁就工作,没什么文化的那种女人,说话还挺有点
文气,后来我才知她年轻时特爱读小说。碧仪告诉我的那句让我心惊肉跳的话是,
她从来没有实质性地谈过恋爱。因为她每一次爱上的都是按传统道德不该爱上的人,
为了不让“别人戳脊梁骨”,她只能远远地看着、看着,看着他们一个一个从她眼
前消失。后来,她让自己沉醉在电视连续剧中,除了上班,惟一能陪伴她度日的,
就是电视里永远播不完的电视剧。最近,她终于有了“喜欢的人相伴”,只是那个
被她喜欢的人对此全无知晓。听她讲自己,老让我想起“深闺古怨”或是“夜半歌
声”那种特别惨烈的女人命运,为了那个不让“别人戳脊梁骨”,她就这么白白耽
误了自己大好的时光和鲜活的身体。
靠着一个虚幻的影子安慰自己的生活
我在我们档案室当管理员有20多年了,我没换过单位,而且我管的不是人事
档案,是文件档案。就是单位里必须归案的文件啦,礼品啦,比如什么领导人给我
们单位的题字,还有什么单位重要的纪念日里哪个知名画家书法家给我们单位画的
画、写的字啦,还有一些单位的重要的历史记录,上级发的重要文件啦等等。档案
室就我一个人,除要搞个什么多少年大庆之类单位要出纪念册,还有什么人写东西
来查查,平时,还真没什么事。但是,你必须比较可靠,守时之类,我就这么每天
像一个重复的时钟,一天一天地守在档案室,按时上下班。
我从小没爹没妈,一直寄养在我姑姑家。姑姑对我不错,但姑夫话里话外地老
觉得我是个累赘。我16岁就离开家出来工作了,按说像我这种情况的女人,都特
希望自己赶紧找个男人,成个家之类的。可是我参加工作没多长时间就调进档案室,
工作上接触不到什么人,我性格又特内向不爱联络人,也不爱和别人搭话。出来以
后,就很少和姑姑来往,只是过年过节的回去看看。那时电视还不那么普及,下了
班我就一人闷在宿舍里看小说,后来是看碟。可以说,我在单位里在社会上都没什
么知心朋友,单位里是那种最不起眼的小人物,单位也跟小社会似的,有那种特活
跃的,旋涡中心的人物,也有那些无声无息的,假使半年在单位不露面都没人问的,
我就是那种无声无息的。你想档案室每天上班就我一人,工作上和我这里打交道的
机会少之又少,我又内向,从不主动跟谁说话,单位里没什么交心的人,谁也不会
注意我,更不知道我的生活怎样。
一直到28岁的时候,单位里有个经常到我这查资料的老同志,随嘴跟我聊天
时,才发现我还没对象。她好心地帮我张罗过三个,但这三个人,一个都没看上我。
你也看见了,我长得丑嘛,个子那么矮,性格又那么内向,跟人在一起也不知说什
么,玩什么也不会。最后一个见我的那男的,岁数不小了,也就是一个国家机关里
电工班的一个电工,见了我之后,回去还抱怨给我介绍的那位老同志,说找这么难
看的介绍给他,是拿他开涮什么的。这下把那老同志气坏了,以后也就再不张罗了。
再后来,七七八八地陆续介绍过一些,大都是人家看不上我。慢慢地,我也就成了
单位里的老姑娘,再加上我不太爱理人,不去别的部门串,一上班就钻进办公室不
出来,中午吃的也是自己带的盒饭,每次一边看报一边吃,吃完就躺在文件柜后面
的大躺椅上眯一小觉。单位人说起我,就跟说一个脾气怪僻的老姑娘一样。对了,
我不是爱看小说吗?我们单位图书室每月15日上新书,每人只许借7~8本,我
就每月15日准时去图书室借书。借第一轮,图书室的一个老管理员老魏,看我挺
爱学习,人又老实,把她侄子介绍给过我。但是,后来还是没成。其实,经过那么
些次相亲,我对自己已经没信心了,不管见谁,还没见呢就断定,肯定不成。那次
她侄子还没说不成呢,我先就退了,结果单位里就传我,说长得不怎么样,心还挺
高,弄得我特不自在。你知道,我这人最怕的就是别人议论,背后说我什么,一说
我就害怕。结果,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见面了,也奇怪了,从那以后也没什么人
给我介绍了。
那年,我差不多有30多岁了吧,我承认在爱情方面我是一片空白。那些见面
的人都不算,这种形式见了面也不谈感情,就谈条件,常常是条件没谈完就结束了。
真正让我有爱的感觉的是我的直接上司,我们档案室归单位管理处,我的直接上司,
就是管理处的处长,他叫翁德宝,大概有40多岁,人家有老婆孩子,一看就是家
里过得很稳定的那种。翁处长看不出有什么思想深度,但绝对是那种踏踏实实工作
的人。他经常来办公室和我谈工作,算起来,他是我生活中和我打交道最多的男人。
他人一看就是性格特好,人特正派可靠的那种。每次谈工作都是特别关心商量的口
气,从来不批评我,如果有什么地方他想说我总是:“小陈同志啊,档案袋的顺序
这么排列可不行啊。你自己试试是不是不容易找啊!”然后就特别认真地帮我排序。
起先看见他,觉得像父亲一样温暖。你知道我从小没爸没妈,我差不多一岁的时候,
我爸妈在一次外出时出了车祸,同时过世。那次是一次特大的交通事故,当时还有
报道,那一车人大约死了有20多个。以后我就跟了姑姑,后来我姑姑因为带着我,
结婚还费了不少劲,但最后找的姑夫,还是有点嫌我。也是,我长得不好看,人还
不爱说笑,整个倔头倔脑的,谁喜欢啊!翁处长的耐心让我特别感动,慢慢的我对
他生出一种依恋,特别希望他来我办公室。但是,我对他不敢有一点表示。人家翁
处长是领导,家里日子过得那么好,再说他也不会看上我这样的啊!所以,虽然每
次看见他心里都会一阵激动,显然翁处长对我对他的感觉也一无所知。其实,他对
谁都是那样,人缘特好,是我自作多情。不过,那两年我虽然和翁处长什么也没做,
也没说,但他却在我心中幻化成一个想信任、想依恋,想爱的人,日子反而过得挺
踏实。自己在家里看小说,还老把小说里的男女主人翁自动切换成我和他,然后就
让自己沉醉在虚幻里。其实,有时候我觉得我也挺可怜的,靠着一个虚幻的影子安
慰自己的生活。有一阵我还有股冲动,想找机会告诉翁处长。可是看见我们单位有
一女的爱上另一部门的有家室男的,结果他们俩个人成了整个单位的谈资。有一次
我和那女的在单位电梯里,中间那女的下电梯,电梯门一关,就听有人说,哪天哪
天,在单位宿舍里他晨练6点钟出来的时候,如何和她在楼道里打了一个照面,然
后就看她一低头,哧溜一下窜进楼梯下楼了,肯定是去老黄那儿。然后,有一个人
说:“你瞧人家!”接着,满电梯的人就这么幸灾乐祸地爆笑。一时间,我都替那
女的难过,因为刚才她在电梯上的时候,大家对她的态度看上去很平和,她绝对想
不到在她背后说出这么刻薄爆损的话。我想,我要是和翁处长有点什么,他们也会
照样这么人仰马翻地在背后议论我。想到这儿,我的心都打颤,我可不想成为单位
里说闲话的人议论的对象,那种让人在背后指指戳戳的日子,肯定不好过。就为这
儿,我半点都没吐露出对翁处长怎么想的,我只想,每天上班来能看见他,听他说
话就行吧。
是啊!是挺可怜的,我岁数又大,人又丑,没有得到爱情的资本,只能这样偷
一点虚幻的爱吧。有时候,我自己还会争取和翁处长在一起的机会。比如每年单位
里的春游,翁处长主管,所以每次他都去,我就跟他说,要跟他一起张罗,每次他
也不反对,还说:“小陈同志办事我放心。”因为参加组织工作,就可以和翁处长
一起,别人也不会疑心。有时候,这种感情在心里闷久了,也挺难受的。最明显的
是我好像越来越怕见翁处长,而且见了他话越来越少。有好几次翁处长关心地问我
:“小陈同志,工作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啊?”每到这时,我都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太想哭了,真想扑进他怀里哭。这不是什么爱,就是想得到一点温暖,但这时候,
我拼命抑制住自己,说:“没事!我挺好的。”然后他就说:“小陈同志!有什么
困难及时跟组织反映。”遇到这样的白天,我的晚上都觉得心里空空荡荡的,那一
刻,我必须紧紧抱着被子,紧紧地裹住双腿,才能压住心里的躁动,心里想着他,
身体好像完全不受控制。有时候,我挺吃惊我会出现这样神魂颠倒的状态,我觉得
那一刻不是我,怎么说我是一个从小没父母,一向独立的人啊!那阵子,我对翁处
长的信任达到了顶点。
那几年,可以说过得不知不觉,我就这么卑微地用这样一种虚幻的形式把自己
委身于翁处长。每天上班前带着一点点微弱的期待,然后就是和那个虚幻影像想像
中的温存。之后就是独自在办公室看着报纸,吃自己给自己准备的午饭。然后就在
柜子后面的躺椅上睡觉,有好多次,我幻想着翁处长在这时候走进来,转到文件柜
后面,就这么无声地伏下身来吻我,我在睡眼中回吻他。没有经历过嘛,所以能想
出来的其实都是小说情节。
这种虚幻的生活,终于在翁处长上调到我们上级单位那天结束了。知道翁处长
要调走的那一瞬间,我突然特别的绝望。我那天晚上回到家里,也不开灯,就在黑
暗中这么呆坐着,就像我心里的爱情突然被劫持而去。而我心里的一切,我爱的人
竟不知道。我那晚甚至在不知不觉中洗了个凉水澡,然后我在浴室的镜子中,看见
了一个充满欲望的女人身体:它不算完美,但至少完整;它的皮肤不算白,但一对
处女的乳房是坚挺的;腰不算细,但腹部至少是平坦的;它不娇艳,但整个身体散
发出来的气息是纯粹的,就像一盘天然长成的山果,饱满而纯净,可以比过任何一
盘让人把玩无数次将烂掉的珍果。我突然特别的后悔,后悔我那些没用的矜持虚度
了所有和翁处长在一起的日子,一度以为他是我生命中的固定资产,但最终还是被
盘清掉了。
我就这么想啊!哭啊!不是哭翁处长,是哭我自己,可怜我自己。等到天亮的
时候,我就想,不管怎么着,应该让翁处长知道我的心思,要不然我可能就真成了
一个“白痴”,到老了,别人不笑我,自己也得笑自己。那天,我们部门里开了个
欢送会,每个人都热情洋溢地大赞翁处长的为人。最后,副处长站起来说,怎样?
发言就到这儿吧!翁处长突然对着我说:“小陈同志还没发言!”副处长就说:
“小陈!快!发言!翁处长可是你的老领导了!”我知道那一刻我的脸红到了底,
好在我平时比较内向,很少在公开场合说话,大家就都以为我是因当着大伙面发言
感到害羞,就特鼓励说:“小陈!没事!说吧!”我也不知怎么的,就说出一句:
“感谢翁处长,对我的关心和爱护……”底下就不知再说什么,好在这时大伙儿的
注意力已经分散了起来,都准备一起去餐厅聚餐,下面的话也就没人催也没人注意
了。后来我就一溜烟跑回办公室,伏在办公桌心一直在跳,就在这时翁处长跟进来
了,对我说:“小陈,一起工作这么多年,一下子离开还真舍不得!”我突然觉得
此时此刻,可能是我和翁处长单独在一起的最后机会。我现在不抓住这个机会,可
能会永远失去这个机会,然后,我就站起来,上前一步特别生硬的握住翁处长的手,
仰起脸对他说:“翁处长!你待我这么好,我喜……喜欢……你!”我觉得我手抖
得厉害,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翁处长突然愣在那儿了,但说话的口气还是领导
“小陈啊!……”他刚说到这儿,我就又紧握了一下他的手说:“我能喜欢你吗?”
翁处长这时候好像已经恢复了瞬间的慌乱,镇定地拍了拍我的肩,说:“小陈同志,
你怎么可能有这种想法呢?你的个人问题,还是要抓紧时间解决啊!”那口气那态
度,还是领导或者父亲,没有一丝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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