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比利时的佛教徒
那还是我刚到法国没多久,我在一所叫做“大众大学”的私立学校里学习法语。
号称“大学”,其实就是一所象国内的民办综合培训学校一样,规模并不大。但麻
雀虽小,五脏俱全。除了各种语言培训外,还有各类针对成人的培训。如厨艺培训、
形体培训、插花培训等等,倒确实是能满足大众的需求。
我所在的法语班是针对外国人而办的。人数不多,只有20来个人。可有意思的
是,人数虽少,皮肤的颜色却齐全—— 黄、白、黑全都有了。这我倒也不惊讶的,
自从出了国门后,我就发现,每天无论多黄多黑多白的人都可以看到,所以,我早
就习以为常了。可是,大家进行自我介绍后,我们还是大吃了一惊,就那么24个人
当中,居然真正是来自“五湖四海”——大家分别来自世界五大洲——亚洲、欧洲、
美洲、澳洲 、非洲都有。我和另外三个亚洲人,分别来自中国、老拗 、越南和
菲律宾。那个比较斯文而且气质不错的黑人兄弟来自美洲的巴西,其实他应该也算
是欧洲人的,他2 岁就随家人移民到了英国。来自非洲埃及的是那个英文名字叫做
Alan的男生。而那个脸蛋总是红红的家伙来自澳大利亚。剩下的人则分别来自欧洲
各国:德国、土耳其、阿尔巴尼亚共和国等。就那么二十几个人居然能凑得如此齐
全确实是少见。就连我们老师也惊讶了。她说,难得这次终于凑齐全了。往常总是
缺一两个洲的代表。
英语在法国人当中是行不通的。但是,在外国人之间却是通用的。因为有了
“共同语言”。大家课余时间常聚在一起闲聊神侃,借以了解各国的文化,倒也有
趣。在课堂里,我们那20几个人就象是一个小联合国。而下课后,门外等待着我们
的,也是国籍各异的家属:有法国人、德国人、越南人,还有比利时人和土耳其人,
这又是一个“小联合国”。在我们四个亚洲人当中,家属居然来自三个不同的国家
:越南同学的先生是越南和印度的混血儿,菲律宾同学的先生来自比利时。而那位
老坳同学的先生和我的先生都是法国人。每次下课后,已经是晚上8 点钟了。但有
时大家还是会聚在一起喝上两杯,继续天南地北地胡吹乱侃。
在这个“联合国”中,有一个人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菲律宾同学米拉的家属。
一位比利时人,大约60岁左右。有着花白的银发,花白的胡子和红润的面孔。我第
一次见到这位先生,心中莫名一惊,从亚洲到欧洲,我见到过各种形态各异的人,
可是,如此气宇轩昂的老男人却很少见到。也许,一个年近六旬的男人用“帅”字
来形容是不太适合的,但是,岁月在他身上塑造出来的魅力却是很特别的。他的言
行中总透出一种超然的气度。我总觉得,那花白的头发里一定可以挖掘出许多故事
来。后来,我们几个亚洲人携家属聚在一起吃吃喝喝了几回后。大家的交情就变得
更加不错起来了。我因为心里惦记着要从那位老先生的白发中挖故事。于是总是很
积极参加大家组织的各种活动和聚会,想旁敲侧击地从他那里找出些故事来。
有一回,米拉和他的比利时先生邀请我和丈夫到他的家里做客。我毫不犹豫地
答应了。我知道,此行必有收获。
他们的家是临时租来的房子,很简单的家具摆设,是一个随时都准备搬迁的家。
在这个简单的家里,我却看到了满屋子的“佛气”:墙上挂着佛像,桌子上摆放着
的也是佛像。书架上也都是有关佛学的书籍。在客厅的主墙上,挂着一个用毛笔写
出来的大大的“禅”字。我开始也并不在意。我断定信仰佛教的一定是米拉,因为
她是亚洲人。不料,闲聊之间,米拉告诉我们,信仰佛教的是她的先生而非她本人。
相反地,已经在欧洲生活多年的米拉,信仰的却是天主教。
这让我感到有趣极了,一个比利时人,不老老实实地信仰天主教或基督教,居
然信仰佛教! 但是,这似乎也让我找到了他那超然气质的“源头”了。看到我
对此事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他告诉我们,他经常按日本禅师的指导作功课和诵经
(法国有许多亚洲人办的佛教会)。他还把自己亲手缝制的袈裟给我们看。最近,
他正在研究如何自己制作做豆腐。无疑,这是一个非常虔诚的佛教徒。
不过,除了他给自己规定做功课和吃斋的日子外,平日里,他却是很随和的,
吃吃喝喝、大鱼大肉倒也不忌讳和讲究什么。他介绍给我们一种叫作Chimay的比利
时啤酒。那是一种几乎是任何女人喝上第一口后都会爱上它的啤酒,有股清甜的感
觉但又绝对没有糖分的粘腻感。给喝酒的人造成一种错觉,总以为这蜜一样的酒是
不会醉人的。殊不知这酒的后劲很足,喝的时候“好象”没事,等一停下来就倒了。
我就上过这种酒的当。刚刚喝几口,觉得这酒真是不错,好象是专门为象我这种不
胜酒力的女人酿制的。不料,喝完一杯,我已经有些微醺了。据他介绍,世界上最
好的啤酒在比利时,而比利时最好的啤酒是僧人酿造出来的,每次说完这话他总是
笑道:你们中国的僧人精于武术功夫,我们比利时的僧人精于酿造啤酒。
他喝了4 瓶Chimay后,借着酒意说出了他的生活经历:在这之前,他一共经历
了三次婚姻:第一次离婚,他的房子从别墅变成套间。第二次离婚,他的房子从套
间换成单间。第三次离婚,他就被扫地出门了。(在欧洲离婚的成本通常是非常高
的)据说,他曾经很迷惘,经历了三次婚姻,让他觉得生活几乎是看不到任何希望
了。后来,他到菲律宾工作了两年,偶然接触了佛教,就阪依了佛门。他说,是佛
祖指给了他一条“希望之路”。现在,他没有固定的居所。他的工作是随着合同到
处“漂泊”。因为合同,他从布鲁塞尔到这里工作,他只是暂时旅居在这里,至于
下一个合同会把他带到哪个国家或哪个城市,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倒也很能随遇而
安,反正他这一生大半时光都是飘来飘去的:欧洲、亚洲、非洲都去过了。所以,
也不在乎下一站会飘到哪个国家或城市了。我暗想,以这样的经历,难怪他要信仰
佛教。也许,他真的看破红尘了吧。
我向来书读的很杂,各个领域都胡乱知道一些皮毛。也就是海南人常说的“浑
身的刀却没有一把是快的”那类人。佛学的书在国内的时候也粗略读过那么一两本,
因此就冒充内行和他胡扯。不料,他却惊异于我的佛学知识。还认定我很有“慧根”,
是研究佛学的好料子。他常常劝我阪依佛门,他总劝我说:Life is only illusion。
Do not run after the illusions。(人生如幻影,不要在幻影后面奔跑。)他还
常常说,人生就是无边的苦海,只有佛祖才能把我们渡出人生的苦海。面对他的规
劝,我总是笑笑,并以心中俗念和欲望太多,难修成正果为由谢绝了他的好意。每
次,他总是很认真地叹了一口气道:我只能给你指出上岸的方向,但我不能渡你过
河呀。
也许,他说的没有错,人生如梦幻,人生如无边的苦海。可是,让我这样的年
纪去相信这个理,我做不到。我心中的欲念太多,我对生活充满了无限的好奇。如
果人生真是幻影,那也得我自己去发现。如果人生真是个苦海,那我也要先品尝一
下海水的苦涩。我需要的是更多的去体验生活,而绝不是消极地放弃生活。也许有
一天,我到了他那样的年纪,我可能会相信只有佛祖才能度我过河这样的话。就现
在,我更加相信的是,只有我自己才能度我自己过河。他笑道,去体验生活吧。等
你在那苦海中泡够了。你终会相信我的话,可是,你在浪费你的时间呀。我轻笑摇
头不再辩解。心中想起沃尔特。迪斯尼临终前说过的一句话来:“我天生就是个实
验者,到现在我都不相信结局。”我天生也是个实验者,因此,我不相信任何人告
诉我的生活谜底。所以,就回他一句“佛曰:不言可说不可说”,应付他了事。
以后,每次见面,我们照例谈论佛学。他照例劝我阪依佛门,我照例谢绝他的
好意。
后来,他在Mulhouse(我们所在的城市)的合同结束了。他就随着他的合同到
处搬迁。但是,时不时的,我总能收到他寄来的明信片或伊妹儿:有时从法国南方
的马赛寄来,有时从布鲁塞尔寄来,有时则是从巴黎寄来……我只能从卡片的邮戳
上知道他们所在的地理位置。后来,很长的一段日子里,他都驻扎在巴黎。当他在
巴黎的中国城看到一些让他触动的东西,他就会收集了给我寄来。有时是巴黎华人
办的报纸,有时是巴黎华人举办各种活动的信息。在伊妹儿中,他总说,你是我碰
到过的最聪明的亚洲女人。虽然,你并没有做出一个聪明的选择——阪依佛门。但
是,这并不妨碍我对你的尊敬。
礼尚往来,做为回应,我也收集一些具有中国特色的小礼品寄给他,有时是一
串念珠,有时是一个笑眯眯的弥勒佛,配上“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开口便
笑,笑世上可笑之人”这样的对联,把中国佛家的博大深远翻译给他。好在他是个
“佛门中人”,其中的意境他一听就马上心领神会了。
偶尔,也会在MSN 或雅虎通上看到他。每次,他总是问我:嗨,小姑娘,还是
在幻影后面奔跑吗?我总是说,是呀,我还是“执迷不悟”地在那个“海”中呢。
于是,他便不再说话了。我也不再说什么了。
后来,他的发问就越发简洁了。每次他只问:在海中吗?
我总是回答:在海中!我们每次都是这样固定的一问一答,倒象是一种说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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