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你认识这个女人吗?”在江苏省文史馆里,石亦峰和水文秀在询问一位剪短 发的中年妇女。她就是解放前和杨丽兰同住一室的那个华维娟。石亦峰是经过几天 奔波,才找到她现在的工作单位。 “我……”华维娟眼神飘忽不定地望着面前这张画像,显出惊慌不安的神情。 “我,我不认识……”“华维娟同志,请你别过虑,我们不是来调查你的历史。” 石亦峰马上看出她的内心活动,连忙做思想工作,“只是请你积极协助我们,侦破 一个重要案子,我们已听文史馆领导介绍过,你这几年在文史馆工作很积极,做了 大量工作,年年评上先进工作者。组织上对你是信任的……”华维娟这才放下心来。 对于她这个从旧社会过来的伪职人员,而且还一度在保密局管过档案,身上背的历 史包袱自然十分沉重。她觉得自己只有日夜埋头工作,才能赎清自己的罪孽,所以 40 岁出头,头发就花白了。她满以为人们都已忘记了她,她已变成了一个新人。 谁知公安人员突然上门来找她,向她调查一个人,她怎能不感到惊惶失措呢? 眼前一张素描画像,画的是田桂花。这是石亦峰请白玉婉画的。他们从衢州回 来,石亦峰就请白玉婉默画一幅田桂花的人像并说明事情非常重要。 白玉婉见他确是很急用,就花了一个晚上,把田桂花默画出来了。石亦峰一看, 惊喜地说:“玉婉,你的素描功夫真好!画像和田桂花没有什么两样……”可是, 这张画像放在华维娟面前,就显得游移恍惚,一下难以捉摸是哪个人。一来是华维 娟的心情不安,二来画像在常人眼中总是同真人有一定距离。 “石同志,我确实认不出这是谁。”“别急,华维娟同志。”石亦峰仍耐心地 安慰她,“你慢慢认,仔细看看这个人,是否在哪里见过?”华维娟再仔仔细细看 了一遍,双目一亮,脱口而出:“难道是她?”“是谁?”水文秀急迫地追问。 “有点像她,但好像又不是她。”华维娟立即否定地摇摇头,显出信心不足的 样子,“虽然脸型很相似,但很多地方不一样,譬如眼睛、鼻梁、嘴唇……”“可 能我们的画不准确。”石亦峰连忙解释,“你说像谁?说错了也不要紧,反正我们 要反复调查核实。”“好,我说。”华维娟似乎完全打消了顾虑,“我看这画上的 人很像杨丽兰的那个同乡女友……”“对,我们向你调查的,也就是她像不像杨丽 兰的同乡女友。”石亦峰坦诚地对她说,“因为这是破案的一个关键。”“石同志、 水同志,”华维娟这才抬起头,正眼望着他们俩,“我只能说,这画中人很像杨丽 兰的同乡女友,但究竟是不是,我也无法肯定,因为还有许多地方不太像。请你们 仔细调查,不要因为我,冤枉好人。”“这个,请你放心。”石亦峰笑道,“我们 党的政策是绝对不能冤枉一个好人的。”清晨。公安大院上班铃声还未响,显得宁 静安谧。石亦峰还是按老习惯,提早一刻钟来到办公室。先去厨房冲好开水,再把 办公室打扫干净,然后坐在桌边翻阅昨天下午传达室送来的各种报纸杂志。 突然,目光落到《人民日报》二版下方的一条消息上: (新华社广州2 月6 日讯)广州公安机关最近在海关等有关部门的大力配合下, 破获了一起重大文物走私案。首犯许青海和香港文物商章玉龙已落入法网,被公安 机关抓获。宋代大书法家蔡襄使用过的一方歙砚和明代祝枝山、唐寅和文征明合作 的一幅“仕女图”也被当场查封。40 万元人民币和100 万港币被依法没收。目前, 此案正在进一步审理中。 石亦峰乍一看,血液都往脑门冲,激动得不能自己,连拿报纸的手都在索索发 抖。 这个意外消息太叫人兴奋了,这说明解放前夕这批文物并没有运到台湾去,至 今还在大陆,还在大陆的某个地方、某个人手中。否则,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两件走 私文物呢?这就是那批文物中的两件哟。 石亦峰对这则新闻中所提到的“一方歙砚”和那幅“仕女图”是属于那批国宝 中的两件是有根据的,他相信自己的记忆力。黄仲洲给他看过这批文物的清单,作 为美术学校的高材生,那时又在经营书画古董生意,对蔡襄、祝枝山、唐寅、文征 明的稀世珍品能不分外注目吗? 为了进一步证实,石亦峰等不及了,连一分钟都熬不住了。他在桌子上给水文 秀留了一张条子,就骑上自行车赶到白玉婉工作的那家百货店。商店正开门,顾客 寥寥无几。 他也顾不得避嫌,在众目睽睽之下,向一位女售货员打听白玉婉在哪个柜台。 当走到鞋帽柜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女人就笑迎上来:“同志,你要找白玉婉吗? 今天她没来上班,轮休。”“哦——”石亦峰感到异常失望,来时那种兴冲冲神态 顿时消失。这时,他只觉得周围的目光如箭矢般朝他射来,他像成了靶子。有些女 售货员还在嘁嘁嚓嚓议论,声音很响,毫不顾忌会传到石亦峰耳中。 “他来找白玉婉干什么?他是白玉婉的什么人?”“你管他什么人!老相好、 新情人,都可以。单身女人嘛,总要有男人说说知心话。”“不像来找白玉婉谈情 说爱的。你看他穿着公安服装,说不定来调查白玉婉历史问题……”石亦峰脸色非 常难看,这脸孔可能把大伙镇住了,一下都闭拢嘴巴,散到各自柜台。 “同志,如果你真要找白玉婉,我可以告诉你她家的地址。”还是那个老妇人 热心,主动来问石亦峰。 “谢谢您,她家住在那儿?”“明瓦廊13 号。”“谢谢,我上她家找她去。” 话音未落,石亦峰已跨出了商店。 明瓦廊,是新街口附近一条小巷,保留着很多解放前的房子。一般都是二三层 楼,砖木结构,典型的南京民居风格。 白玉婉住的巷中间的一个小院子里,共住着5 户人家。据说这幢房子原是蒋介 石侍从室一位军需官购置的私产。后来,他解甲归田回浙东老家,留下了一个勤务 兵在这儿管理房子。解放后,变成公房,住进好几户人家。房子显得破旧,院子外 面还是过去的东倒西歪的竹篱笆。 白玉婉住在东首最里面的一间。石亦峰进去时,她正坐在门口宰洗一只雪白肥 胖的母鸡。一见门口进来的竟是石亦峰,她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足足凝视了3 分钟。 近一阶段,白玉婉的生活似乎出现了生机。宛如春风在不断吹拂,使枯枝上绽 开了新蕾,吐出了星星点点绿意。 自从黄仲洲突然失踪后,她到处寻觅过,打电话写信给所有能想得起来的朋友, 也在报纸上登过寻人广告,甚至在极度失望中登过“离婚启事”…… 所有方法都用尽了,还是杳无音讯,她绝望了。 现在,她和石亦峰同在一个城市工作、生活,虽然不住在一起,也从没提及将 来的问题,但从彼此不多的交往中,已能看出对方的心意。特别上次出差去衢州, 两人朝夕相处,更感到双方需要照顾,身边少不了能说说心里话的伴侣。作为老同 学,过去有很深的友谊,甚至一度是恋人,更有这方面基础。 白玉婉心中不时泛起幸福涟漪。今天一见石亦峰意外来到,发出一种少妇特有 的亲昵喊叫:“啊——是你!真难得哟,你竟然会找到我这儿来……”“我找你有 点事。”石亦峰表现得出奇地平静,“只好做个不速之客。”“快!请进、请进!” 母鸡扑通一声摔进脚盆里,白玉婉把湿漉漉的双手在围裙上擦着,显得很兴奋。 正和店里相反,几个在院子里点煤炉、洗刷衣服的邻居,很知趣地进了自己屋 子,轻轻掩上门。好像不认识白玉婉,也似乎没看见院里来了客人。 白玉婉只有一间房子,卧室、书房、厨房、卫生间都在一起了。和当年博物馆 那幢小别墅相比,当然不可同日而语。但她一个人住,倒还显得宽敞、舒适。白玉 婉是最会收拾房间、布置居室的家庭主妇。这间地板房子,髹在上面的红漆虽已剥 落褪尽,但经她天天拖洗,地板洗得纤尘不染,连发白的木纹都清晰可见。家具虽 不多,而且都是老式的旧家伙,也揩擦得明光可鉴。 墙上当然少不了字画,正中挂的竟然是那幅《鸳鸯戏水图》,石亦峰一看就认 出,因为他在上面添了一只鸳鸯。 “坐哟!快喝茶。”白玉婉把一杯龙井茶端了过来,显出少女时代那种兴奋和 天真,“你今天能光临寒舍,真太难得了。”“你怎么……还挂着这幅画?”石亦 峰似乎很随便地指着墙上那幅《鸳鸯戏水图》,含笑着问了一句。 白玉婉随着他的目光,也往墙上望了一下,很含蓄地说:“这么多年,这幅画 一直保留在我身边。你感到奇怪吗?”她的回答很平淡,但掩饰不住内心的缱绻深 情。 两人都沉默了。只听得五斗柜上那架德国造的老式台钟,发出很响的“咔嚓、 咔嚓”声。 也许是不经意,白玉婉让房门洞开着,一阵阵凉爽的秋风夹杂着桂花的香气吹 拂进来。石亦峰走过去,把门关上了。尽管他理解女性的这种良苦用心。 白玉婉也没有反对,反而感到坦然。与一个自己曾经相爱的人在一起,即使惹 起邻居议论,那又何妨?石亦峰是个成熟的有思想的男人,处理什么事都很有分寸。 他这样做,自有他的考虑。 “请你先看看这个。”石亦峰取出口袋里的报纸,放到白玉婉面前。 “啊——蔡襄砚台……还有祝枝山、唐伯虎、文征明合作的《仕女图》,这不 就是蒋介石准备运到台湾去的那批博物馆文物吗“玉婉,你有把握证实这就是那批 国宝中的一部分吗?”石亦峰急忙问。 “当然有。”白玉婉放下报纸,“这两件文物仲洲曾写进他的《文物杂谈》一 书里。”“你有印象。”“印象太深了。”白玉婉显得很自豪,“这部书稿还是我 帮他誊抄的。”“这部书稿在吗?”“在。”白玉婉脸上不知不觉流露出一种惋惜 与遗憾的神情,“解放初期,我烧毁了很多有价值的书籍和资料,唯独这部书稿我 舍命保存下来了。 它,毕竟是仲洲半生心血的结晶哟……”她从床底下拖出一只伤痕斑斑的牛皮 箱,用钥匙打开。里面是不少书信、影集、画册……从最底层,她掏出了一只牛皮 纸糊的大信封,抽出了厚厚一叠稿纸。纸张已发黄,发散出淡淡的霉气。白玉婉娟 秀的钢笔字也变谈了,有几处已经褪色快认不出来了,但书稿还是保存得很完好。 “看!就在这儿。”白玉婉翻到中间一页,指着上面一段文字,“这就是有关 蔡襄砚台的记载。”石亦峰如获至宝,连忙拿过来看: 蔡襄砚,长20 厘米,宽40 厘米,色如碧云,纹理妍丽,如同孩儿面、美人 肤,为歙砚之极品。宋代大书法家蔡襄,专程去安徽歙县,方购到此砚。砚的正面 中央是椭圆形墨池,砚池底色漆黑,洒满大小不一的金色小点,犹如夏夜繁星闪烁, 故又名“金星砚”。 砚台右下角有“金星歙石之砚”六个字。砚台背后是一幅鲤鱼跳龙门图案,刀 法纯熟,线条流畅,造型优美,构图新颖,令人爱不择手。蔡襄得此砚台后兴奋不 已,题诗一首: 玉质纯苍理致精,锋芒都尽墨之声。 相如闻道还持去,肯要秦人十五城。 “这儿,还有这块砚台的照片,作为此书的插图。”白玉婉又从另一只大信封 里拿出一叠插图,大多是照片,整齐地粘在铅画纸上,并附有说明文字。其中就有 蔡襄砚台正面和背面的照片,图案与题字均很清晰。 白玉婉又翻到另一页,指着图上的照片说:“这就是那幅《仕女图》。 在文字部分还记叙了一个民间传说……”“嗯,这我知道,很早就听人说起过, 祝枝山他们去饭馆吃饭,身边没带钱,就当场画了这幅画,作为饭钱,是吧?”石 亦峰只是久久地欣赏着照片上的《仕女图》,没再翻文字稿。 材料顺利得到证实,石亦峰和白玉婉都兴奋不已,大有如释重负的轻松感。石 亦峰一看手腕上的表已过11 点,就站起身来准备告辞。 还没等石亦峰开口,白玉婉就很恳切地邀请:“中饭在这儿吃吧。今天我休息, 正好买了一只鸡。我烧汽锅鸡给你吃好吗?我一个人也吃不掉……”后面一句显然 是笨拙的解释。 石亦峰早从白玉婉眼神看出她这种焦的惶惑的心态,拒绝的话,那会深深刺伤 她的心。所以他痛快地说:“行啊,可是我没有带饭钱,也不可能像祝枝山他们当 场画一幅《仕女图》来抵饭钱,哈哈。”白玉婉当然心领神会,也很风趣地说; “以后补也行,利息加倍。”说着她又忙碌起来,动作利索地把白鸡斩成小块,放 入紫砂锅内,配好佐料。 汽锅放到煤炉上,很快就从尖嘴上喷出吱吱热气。 这几年,白玉婉一直感到很失意,情绪消沉,在人前总觉得抬不起头。 现在心潮犹如汽锅在翻滚……如果能跟眼前这么一个亲切、温和的男人生活在 一起,她那单调的独身生活肯定能重新焕发出光彩,她在心底这样暗暗想着。 汽锅鸡的香气很快弥漫整个房间,满室氤氲。石亦峰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这种 温馨的家庭气息。甚至连一顿像模像样的饭也没吃过。今天,身边有这么一个自己 曾钟爱的女人,在为他烧可口的饭菜,他似乎有点陶醉了。 白玉婉瞥了石亦峰一眼,不想去打扰他的思绪。按目前的情况,她与他不可能 经常见面,但心里却越来越思念他。荣华富贵,如同昔日烟云飘逝而去,她已深深 懂得这是怎么一回事。对一个经历过如此动荡生活的女人来说,目前最渴望的是要 一个家,过一种安定生活。 虽然,她心中已不再有少女时代那种浪漫的感情火花,但也渴望男人的爱抚。 原来,她整个心灵属于黄仲洲,现在已渐渐为石亦峰所占据。他,难道看不出来吗? 是不是他也在矛盾、彷徨?是顾虑过去那段历史、还是害怕黄仲洲又会重新在生活 中出现?已经这么多年了,黄仲洲如还活着,早该找上门了。还犹豫什么呢?等待 什么呢?几次对她欲言又止呢? “咝——”火力太猛了,把汽锅盖顶了开来,汤汁从缝隙溢出。 石亦峰和白玉婉冲到煤炉前,也同时把手伸向锅子。两个人的头正好碰到一起, 不觉相视而笑。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