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嘭嘭!”,清早,响起了敲门声。 正在厨房里烧早饭的田桂花,听到叩门声禁不住一阵心跳,浑身紧张起来。近 来不知为什么,常常感到心悸,老处于一种惶惶不安状态,这在过去是不可想象的。 以前不管任何紧张,还是无限温馨都不能影响她的铁石心肠。 现在有时候控制不住自己情绪,无法排遣一种莫名的惊慌。是不是年纪真的大 起来了,心脏不好?还是这么多年政治运动造成的后遗症?几年来,她就是凭着敏 锐的政治警觉和坚强神经使自己渡过一个个难关。 她轻声踮脚走到门边,从门缝向外望去,只见门外站着一个年轻美貌的陌生姑 娘。她那紧张神情顿时放松了不少。 田桂花将门打开:“同志,你找谁?”“你是田桂花同志吧?”水文秀不慌不 忙掏出衢州市税务局工作证,自我介绍,“我是税务局的,叫水文秀。根据上级指 示,要对个体工商户进行一次税收大检查,所以到你店里来看一下。”田桂花瞧了 一眼那崭新工作证,被证上的照片吸引住了。再猛地一抬头,正碰到水文秀的目光, 突然惊呆了,似乎认出了什么…… 水文秀从学校毕业分配到公安局一年多,孤身一人直接与这个年龄长她一倍的 重大案犯面对面打交道,心里不免有些紧张。前几天在平海市化妆为白雪,毕竟有 石亦峰等同志在四周保护。 田桂花呢,不知为什么见到水文秀这张脸,突然惊呆了,惊呆得有些奇怪,使 人猜不着、摸不透。 “哦,欢迎,欢迎!请进来说吧。”田桂花嘴上这么说,心里七上八下。 田桂花将水文秀引进店铺,没有让她进里边的客厅。店铺尚未开门,货架整理 得很有条理,店堂也很宽敞。 水文秀打量了一下店面,就把黑色手提包往柜台上一放:“田桂花同志,请你 把近两年来的进货发票和纳税单据全部拿出来,让我检查一下。”“行哟。”田桂 花嘿嘿一笑,“我很欢迎你来检查。这不,前年税务局来检查过,还给我这面奖状 呢!”说着,她炫耀地指着橱窗顶上那个“优秀纳税工商户”的玻璃镜框。水文秀 不卑不亢地微微一笑。 田桂花从柜台里搬出凳子,让水文秀坐。然后从橱窗的抽屉里,捧出一叠叠发 票和单据。毕竟有着女人的细心,这些票据理得整整齐齐,一叠叠用小夹子和回形 针夹好,仿佛随时随地准备接受检查。 “水同志,你是在这儿查,还是拿回机关去慢慢看。”“在这儿。”水文秀瞄 了田桂花一眼,“你是优秀纳税工商户,我相信不会有偷税漏税行为。我只是想在 这儿翻一翻,不会影响你吧?”“不会,不会。你慢慢看吧。”水文秀就一声不响 低头翻看起票据来。田桂花先到里间去泡了一杯茶,放在客人身边,见她这副专心 致志的样子,不好打扰她,但又不便离开,只好也拿过一张凳子,坐在不远处,仔 细地打量着这个年轻的税务检查员,仿佛要把她从里到外看个透。 看着看着,田桂花头脑中的什么被唤醒了,脸上出现了一种由衷的兴奋和激动。 死水一潭的表情立刻变得和蔼可亲,双眼也放射出异样的光芒。这光芒不多见,像 是失去了的心爱宝物重新见到时才会有。 田桂花不知为什么,竟把身子依靠在货架上,默默地合上眼帘。原先紧蹙的眉 毛徐徐松开了,闭紧的双唇也微微张开,露出笑意,好一副甜梦未醒时所流露出的 无限喜悦的神态!可以想见,田桂花在见到水文秀之后,她似乎发现了什么,回忆 起什么,先是惊愕,后是欣喜,已泄露出她内心的秘密。 “小水同志,你不是本地人吧?”田桂花忍不住问。 水文秀抬头一看田桂花的眼神,也惊呆了。这水灵灵的眼睛,像两颗黑宝石, 那样晶亮,那样柔情,在深切地望着自己。这种眼神水文秀从来没见到过,但凭直 觉敏感到,这目光背后意味着什么。 “嗯,我不是本地人,是刚从中央财经学院毕业分配到这儿的。”“哦,我说 呢,你们税务局的小王、小李、大老张还有赵局长、吴科长我都认识,就是没有见 过你……你大概是重庆人吧?”已低下头的水文秀一怔,只得重又抬起,双眼望着 她:“你凭啥子说我是重庆人吆?”“乡音难改嘛,凭你这句‘啥子’我就断定你 是四川妹子。”田桂花得意地说起了四川话。 “你也是重庆人?”“唉!四川是天府之国,我哪有这个福份呵。”田桂花重 重叹息了一声,发出一通感慨,“我只是在重庆住过一段时间……”水文秀认真地 把田桂花打量了一番,不由得从心中发出赞叹。她虽然已不年轻,细细的眉毛,黑 黑的眼睛,皮肤保养得很好,却比少女还丰腴、有风韵。 “你这样看我干什么,其实你比我更漂亮。”田桂花打趣地说,“对了! 我出去有点事,马上回来。你在这儿替我看管一下好吗?”“这……”水文秀 故作为难的样子,立了起来,“恐怕不太方便“坐着吧!”田桂花笑着把她往凳子 上一按,“你是税务局的同志,我还信不过吗?”说着,她到里屋拿出一只黑拎包, 匆匆走出店门。 守候在巷口的石亦峰,立刻悄悄跟踪上去。只见田桂花先进了一家食品店,购 买了不少吃的东西,然后来到一家服装店,进去挑选起服装来。 不到1 个钟点,田桂花赶回到店中。一进门就满脸堆笑地说:“小水,肚子饿 了吧,我为你买来了好吃的。”“什么?”水文秀下意识地看看手表突然惊喊起来, “哎哟!快到吃中饭时间了,我都没发觉。这样吧,我先回去吃饭,下午再来。” “别走了。”田桂花一把抓住她,热情地挽留,“就在我这儿吃中饭,吃过饭再接 着审查。”“这怎么行!”水文秀装出硬要走的样。“我们局里纪律规定不能……” “纪律是纪律,也要具体灵活嘛!”田桂花真是能说会道,“吃顿便饭嘛,也是为 了工作。真不行,你付给我饭钱好了,这总可以吧?”为了查明田桂花的真实面目, 水文秀也就顺水推舟决定从命,留下吃中饭。总不会发生赵光明这样的意外吧,她 想。 吃过中饭,田桂花拿出了刚从服装店买来的一套淡绿连衣裙,递给水文秀: “小水,我看你这样年轻、漂亮,穿这身灰布制服太不相配了。年轻姑娘嘛,总该 打扮得美一些。这是我刚才去服装店特地为你买的,你穿上试试,看看是否合身?” 水文秀脸色一沉,很不客气地说:“田桂花同志,你看错人了!关于你的纳税问题, 我会按政策来处理的,用不着对我来这套。”“嘿嘿,”田桂花陪着笑脸,“你误 解了,我不是有意贿赂你。要贿赂,一件衣服也太少了,就算是老大姐送的礼物吧! 我是看你实在太可爱了,买件衣服让你试试。”“不要!”或许此刻水文秀还没有 弄清田桂花这一招是什么意思,一脸正色说:“田桂花同志,请收回吧!”“既然 买来了,你就试一试,不收也没关系。”“试衣,”水文秀灵机一动,想起档案材 料中那个一直难解的谜……对! 何不将计就计,就用试衣的方法,弄清田桂花究竟是不是谢梦娇。 水文秀脸色马上缓和下来,不再拒绝田桂花把新衣服在她胸前、身后比划长短 宽窄。 “嗨,外表看很合身,”田桂花喷着嘴巴,“穿到身上试试好吗?”“这……” 水文秀似乎感到为难地望着房门。 “有什么可顾虑的,我们都是女人,这屋里又没有其他人。”田桂花似乎明白 水文秀心思,特意关上房门,“不放心的话,我们到里屋去。”进了里屋,水文秀 就脱去外衣,穿上了这套连衣裙,在镜子前照了一下。 她那洋溢着青春的身段,配上这套淡绿的衣裙,显得神采飘逸,楚楚动人。 田桂花高兴得身前身后团团转,细心地为她拉挺裙边、衣角、袖子,特别对领 口拉得更仔细。 刚才水文秀脱下外套,田桂花就一眼瞥见了她脖子后边一块古颜色的胎记。平 时,这块胎记被衣领遮住,看不出来。现在一穿上敞领的连衣裙,这块胎记就暴露 无遗了。 水文秀从镜子里见田桂花那样专心为她拉衣领,突然转过脸来微笑着说:“田 同志,也许你穿上这套衣服比我更好看。”“我……”田桂花连连摆手,“不行, 不行!除非减去20 岁“你穿上让我看看嘛,让我欣赏欣赏这衣服穿在身上的效果。” 水文秀孩子气地笑哈哈去解田桂花的外衣纽扣。 脱去外套,里面就是背心和胸罩。田桂花的两个丰满的乳峰那样高挺在眼前。 水文秀禁不住一阵心跳,这毕竟是平生采取的头一次大胆行动。机不可失,时 不再来,水文秀突然故作惊奇地喊:“哟,田同志,你用的是什么胸罩?这样挺, 这样坚实……”“我用什么胸罩?”田桂花一下也弄不明白,一拉背心,“还不是 同你的一样……”背心里是一只普通的白布胸罩,只是在乳房部份踏了很多线,一 圈一圈,望去就像一副太阳镜戴在胸前。 水文秀伸出微微发抖的手,把对方胸罩摸了一下,还特意把边角翻过来看看: “哦,原来也是普通的胸罩,只是你保养得好,不像一般妇女那样松松垮垮挂下来。 你大概没有生过孩子吧?”说到这里,水文秀已胀得满脸通红了。田桂花见她这般 娇羞的模样,感到很新奇,有心逗逗她:“小水同志,看来你这个大姑娘对这些也 很感兴趣,大约准备结婚成家了吧?我们都是女人,我也不瞒你,我的乳房保养得 好,一是很早就戴胸罩,二是经常做做健身操,三是从没喂过奶……至于孩子嘛, 我生过一个,但她很小就离开了我……”说到这里,田桂花声音猛地低了下去,神 情也显得抑郁、感伤起来。 水文秀一下弄得很尴尬,不知说什么才好。她原是想利用察看胸罩机会,看清 对方左乳房下方那颗黑痣。现在,这是辨别真假谢梦娇的最重要线索,这情况是尤 大维提供的。当年在验尸时,就发现死者乳房没有黑痣,知道是假的,可尤大维没 敢说。一个堂堂男子汉无法办到的事,水文秀却利用女人的特殊身份,轻而易举办 到了。现在,她在考虑如何脱身,迅速告诉在外边接应的石亦峰。 “田同志,谢谢你的好意,这件衣服我真的不能收。”水文秀非常诚恳地把这 件连衣裙套到田桂花身上,“还是你自己穿吧。”“这……为什么?”田桂花感到 很意外,刚才她明明态度已起了变化,怎么一下子又变卦了,“是不是你怕受到连 累?放心吧!这件事旁人决不会知道的。”“不是的。”水文秀只好解释,“我穿 这件连衣裙不好看。特别领口太大,露得太开……”“是不是怕露出脑后头颈上那 块青斑?”田桂花单刀直入地问。 水文秀点点头,表示承认这也是原因。 “这青斑……是不是胎记?生下来就有?”“嗯,我小时候就有……”水文秀 老实承认,“至于是不是从娘胎带出来的,我不知道。”田桂花心灵似受到一阵触 动与感应,直勾勾地望着水文秀:“你的父母是谁?你娘姓什么?”“我爸爸姓水, 是重庆粮食局的干部,妈妈姓焦,是重庆一家纺织厂工人。”“不——”田桂花突 然歇斯底里地喊了一声,“你妈妈不姓焦,她姓…… 她……”田桂花嘴巴呶动着,终于没有说出来,她显得慌乱不安。 “小水同志,你等一等,我拿一样东西给你看看……”说着,她跑进里屋去了。 水文秀被她这番反常的言语和举动搞糊涂了。刚才好不容易才发现了她乳房的 黑痣,证实十有七八她就是一直逍遥法外的谢梦娇。接下去只要摸清文物的下落, 就可出色地完成任务。可眼前这个女人是这样慌慌乱乱,说话颠三倒四,太令人难 以揣测。她怎么会提出我的父母是谁这样的问题呢?其他事可以不清楚,父母是谁 能不知道,除非从小就是白痴。 从水文秀开始记事时起,她就清楚记得常常偎在母亲的怀里,听母亲哼唱那富 有地方特色的四川民歌,把又甜又脆的炒米糖和满是汁水的袖子往她小嘴中塞,常 吃得嘴角满是糖水、米粒。在她的印象中,妈妈是个娇小玲珑的四川姑娘,讲话又 快又响,好像过年放鞭炮。父亲呢,是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说话不多,成天面带 笑容。晚上下班回来,常常把她高高举过头,让她骑在他头颈上,到朝天门码头一 带去看嘉陵江和扬子江的帆船。遇上熟悉的亲友,就把女儿送过去让他们看看,换 回一句:“水大哥,你有这么一个漂亮女儿,真是好福气啊!”确实,他们一家三 口,虽然日子过得并不富裕,但生活中充满笑声,充满欢乐。爸爸妈妈为她这么个 女儿而笑口常开,欢欣不已。 水文秀长大后,考进华东政法学院,入党政治审查时,分配到南京市公安局组 织考察时,都没有对她的家庭出身提出任何疑问。而今天,田桂花的所言真令人莫 名其妙。 听到房间内好一阵翻箱倒柜声,一会儿田桂花从内室出来了,手拿着一张照片, 颤抖着递过来:“小水,你看看,认识这张照片上的人吗?”这是一张发黄的旧照 片,水文秀接过一看,立即目瞪口呆了,那脸上神情,说不清是惊是喜,只见她那 双平时闪闪发亮很有神采的眼睛,一下变得呆滞、暗淡,久久地注视着田桂花,一 动也不动。 “这张照片……你从哪儿来的?”“是我的,我一直保留在身边。”田桂花默 默地说。 “这张照片是你的?”水文秀更感到吃惊。 “那当然。”“啊……”水文秀怔怔地说不出话了,只是呆望着田桂花,不相 信这会是事实。 原来,这张照片上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水文秀自己。虽说不是近照,是孩提时 照的一张旧照片,但照片上的人是不会变的。这个女孩只有三四岁光景,长得怯生 生的,苹果般的小脸蛋上,嵌着一对天使般的黑眼睛,光亮澄澈如水晶一般透明, 小嘴两旁有着浅浅的酒窝,确是惹人喜爱。这张照片对水文秀来说,自然是不会陌 生的。在重庆父母的身边,也有同样一张照片。 “你……你究竟是谁?”“我嘛,就是你亲生的妈妈!”田桂花冲动地喊了起 来,一把抱住了水文秀。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