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节 “爸!”“妈!”—— 耶鲁大学学生,曾经在哈特福德高中比赛演讲的黄开甲,曾写信给他的美国 “家长” 巴特拉夫人。这封1882年1 月28日发自上海的信,让后人仿佛身临其境, 看到了“留美幼童”回国后的景况—— 亲爱的巴特拉夫人: 我自觉现在情形较好,也比较复原了,故可以给你写信,虽然乏善可陈。 我感染了“上海热”,躺在床上5 个月,时时都想写信给你,可是手连被褥都 拿不起来,故实无法提笔。我不知道,你是否愿意听听我们回到宽大祖国的不幸遭 遇。 你一定惊愕,我们备受祖国政府苛刻待遇的事。可能你已经风闻此事,但我愿 意重述经过,立此存照。 当我们乘坐的“日本号”溯江而上,我们第一次看见上海,但我们只能停在吴 淞,因为退潮时,船无法通过浅滩。 曾经幻想有热烈的欢迎等着我们,也有熟悉的人潮,和祖国伸出的温暖的手臂 来拥抱我们。可是天呀!全成泡影。水草越来越清楚,想象中的欢迎仪式,使我们 越发激动。船头划破平静黄色的水波,当靠近码头时,那船舷碰岸的巨响,才惊醒 我们“乌托邦式”的幻梦。 人潮环绕,但却不见一个亲友。没有微笑来迎接我们这失望的一群。码头上, 有手推车人力车的苦力,为争生意,指手划脚,吵闹喧嚣。 只有一个人上船来接我们——是管理我们信件的陆先生,一个连平庸的中国人 都不如的笨伯。他不雇用马车或船将我们载往目的地——中国海关道台衙门,却雇 用独轮车来装载我们。行程迟缓,使我们再度暴露在惊异、嘲笑的人群中。他们跟 随我们,取笑我们不合时尚的衣服。我们穿着旧金山中国裁缝的杰作,很难被时髦 的上海人看上眼的。 有些独轮车没有“法租界”的通行证,我们必须下车自扛行李而过。在中国士 大夫眼中,这都是丢人现眼的事。 通过法租界,进入中国的地段。如果你想找到乐园,又有似地狱般的区域,你 该来此看看。那污秽加上多中臭气熏天,那种泥泞不平的石头路,使人难行。 我们蹒跚而行,诅咒这些厄运,冷淡的接待,愚蠢的承办人。还有我们穿的中 国式布鞋在打脚,使脚趾都拧在一起。总算到达海关道台衙门,是一座面对黄浦江 的大楼,比较清洁而通风良好。 点过名后,我们享用了一份简单的晚餐。为防我们脱逃,一队中国水兵,押送 我们去上海道台衙门后面的“求知书院”。如用西方人的想象,是不能形容这称为 学校的地方。你可能读过土耳其人的监狱,或者“安得生维尔的梦魇”,但与此地 相比,他们是太幸运了。 让我用我的秃笔,来形容荣归故国后现住的“监狱”。如果力不从心,你也可 以想象此地有多糟。 “求知书院”已关闭十年了,迷信的人们相信此处常有幽魂出现,惊恐的中国 同胞言之凿凿。大门十年未开启,墙壁剥落,地板肮脏,石阶满布青苔,门窗均已 潮湿腐烂。 当你跨进门坎,立刻霉气熏鼻,这些阴暗似乎象征我们的命运。入夜,我们可 以清楚看见那潮气由地上砖缝冉冉升起,使我们衣衫尽湿,一种昏沉笼罩着我们, 这种侮辱刺痛着每个人的心。而令人最可怖的是那些在留学监督头脑中荒诞不经的 思想,使我们学未成而强迫返华。 如同狗之吠月,我们无能为力。望着满布蛛网的墙壁,使人昏昏欲睡。而手臂 接触到的潮湿,正是我们的被褥。我们的床就是两条板凳上摆一块木板,这种简陋 的安排,美其名曰是对我们的招待。 只有睡觉,似让死亡结束一切痛苦和折磨。但现实之残酷,在梦境中却与过去 的欢笑糅合起来。 对于正想要合上眼皮的人,我想他们一定再度回味到太平洋彼岸愉快的时光。 曾在亲切的监护和指导下,引导他们走向正义之路,明白做人之道。有可爱的声音 教他们念“主祷文”,有和蔼的微笑经常迎接着他们,他们一定再度幻想重游我们 的母校,耳中再度响起“朋友”及“离别之歌”的音符。 晨曦凉风,使我们回到冷酷的现实。一天过去,我们仍被禁闭此地。时值中秋 佳节,许多父母亲友已备佳肴美酒,期待与他们万里归乡的子弟团聚,可是那种温 情被剥夺了。不许我们外出,等着去向上海道台磕头请安。 经过四天的抱怨和不满,我们终于可以见到上海之最高官吏。三个人一列,由 兵勇围绕着,我们又步行经过那些看热闹和奚落我们的人群。 穿过堆积如山的垃圾走进道台衙门,面前是一个古老虫蛀的大楼。生锈的刀剑, 及老式的前膛炮,那些吸食鸦片的士兵和仆役的奇模怪样。对我们而言,我们习惯 东方野蛮人的形象,实无法接受这种窳劣散漫,不能原谅的松弛现状。 真荒唐,道台赚一万到一万五千两银子,合美金两万到两万五千元的正式薪俸, 加上各方的奉献,却不能使他的官署装修整齐。 在久等及延宕以后,我们终于被领进,跪伏在道台大人堂前。他向我们答礼, 要我们按赴美先后分批站立。在询问我们学业成绩后,他下令每天上午十时到下午 四时,我们可以由“看守所”自由外出。…… 两天以后,黄开甲搭上英国轮船“露西塔”号去了香港。经香港,他回到他的 故乡汕头。到达汕头那天,父母都未得到消息,因为中国邮政不佳,一周前寄的信 与他本人同船抵达。 黄开甲能找到他家的住处,是件不容易的事,因为他已完全生疏了当地的方言。 他的父亲在汕头海关任通译,是政府商务上的重要职位。经由一位英国商人的协助, 才使海关人员知道他找谁。几经周折,他被海关的带到一座深宅大院前,那里住着 他分别九年的父母。 轻叩门环无人理会,最后用力捶门,倦眼惺忪的仆人才开门,时已十点半了。 仆人态度不佳,他认为我是来求情的可怜人,而且不许我进去。我听得懂他说 我父亲九时起床,十点才接见宾客。我急于见到近在咫尺的双亲及家人,但那仆人 坚持我必须等待。我用尽一切语句,甚至指手划脚的哑语向他求情,他仍无动于衷。 当我一切失败后,我突然忆起世界上无论野蛮人、文明人,无论男女老幼,都 叫双亲“爸”、“妈”,因此我开始大叫起来。 “爸!——”“妈!——”这是黄开甲的呼喊,也是所有“留美幼童”面对故 乡亲人时的呼喊。所有的思念,所有的倾吐,所有的委屈和无告,都在这呼喊中宣 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