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隐市井
一代侠情大师,深隐市井,世人所知甚少。幼年时困苦,遭遇劫匪,其经历后
来成为小说素材2001年,华语影片《卧虎藏龙》取得了十项奥斯卡提名、四项奥斯
卡大奖的骄人成绩,然而很少有人知道,其原著的作者是谁。当年,天津学者张赣
生先生为研究王度庐的小说,曾多方查询作者的生平,他询问过不少津京老报人,
但一无所获。中国台湾省学者叶洪生先生在其论著中也称“王度庐之生平不详”。
及至上个世纪80年代初,宫以仁先生(已故小说家宫白羽先生之子)受叶洪生之托,
要写一篇介绍王度庐生平的文章。宫先生根据小说内容,推测王度庐可能是北方人,
并与苏州大学徐斯年教授谈及此事。之后,徐教授在《寻找王度庐老师》(《王度
庐武侠言情小说集》代序)一文中是这样写的:80 年代初,我所在的学科决定立项
研究通俗文学,这一课题并被列为“七五”国家重点项目。不久,几位研究通俗文
学的朋友相继来信,说起“武侠北派四大家”中,宫白羽、李寿民、郑证因三人的
生平,人们多已知晓,惟王度庐,至今不知何许人也,问我可有这方面的线索。经
过他们的“强化刺激”,我猛然想起母校的王度庐老师。他没给我上过课,也从未
听说他写过小说,但姓名倒一字不差,姑且问问看。很快就收到了母校回信,得知
王老师已经过世,但因此却找到了王老师的夫人,我们当年的舍务老师李丹荃女士,
并且确认了那位四十年代闻名全国的“侠情小说大师”,果然就是我的老师。
四十多年前,我和我的丈夫王度庐同在一所中学里工作,那时,徐斯年是这所
学校里的一个朝气蓬勃、多才多艺的学生。以后我们多年未见,再见面时他已成了
一位学识渊博的学者。我和王度庐共同生活了四十多年。如今,我已是耄耋之年,
以后的时间不会太多了,所以我愿意将我能忆及的一些往事和想法写下来,留给热
心的读者和关注通俗文学及其发展的学人。王度庐原名王葆祥,字霄羽,1909年出
生于一个北京的贫困旗人家庭。“王度庐”是他于1938年开始使用的笔名。王度庐
七岁时父亲不幸病故,遗腹的弟弟葆瑞出生,家里便更加贫困了。在他9 岁那年,
姐弟三人又相继患上传染病。据他后来告诉我,当时他昏迷了好几天,总算“命大”,
慢慢地又苏醒活过来了。当他睁开眼时,却见屋里全变了样子,空荡荡的少了不少
东西,桌子和炕头上的柜子也全不见了。母亲坐在炕边掉泪,为了给孩子们治病,
把家中能卖的东西全都卖了。王度庐病愈后,由于长期营养不良,身体很不好。他
喜素食,胃口也弱,鱼、肉一概不吃,后来我曾多次劝他改变这一习惯,但总是改
不了。
尽管贫穷,王度庐的母亲还是支撑着让他断断续续地上了几年学,读完了旧制
高等小学。在他十二三岁时,家里曾送他到眼镜铺当学徒。原想这活儿较轻,三年
出师,学份手艺,一个月也能挣几块钱养家。谁知干了没几天,掌柜的嫌他身体瘦
弱,不会干活,就打发他回家了。以后又送他去给一个独身的小军官当听差,试工
三天,人家嫌他太小,半日生不着一个煤炉,给了几个铜板,就叫他卷铺盖了。后
来,王度庐在《古城新月》、《落絮飘香》等小说里曾经一而再、再而三地写及城
市下层民众生活的困苦景况,写及贫民青年求生之难,其感受应是来自他的青少年
时代。
王度庐读书勤奋,人也聪明。当时有位姓李的小学教师很赏识他,经常借给他
书籍,并且教他音律和诗词格律。因此,他在十几岁时就常向报刊投稿,写些小文
章和旧体诗词。
王度庐的学识主要来自于自学。他家位于“后门里”(“后门”是地安门的俗
称),后来,他在《古城新月》、《卧虎藏龙》和《虞美人》等作品中,曾多次写
过这个地方。北京大学一院当时离他家很近,所以他有时就到那里去旁听。那时的
北京大学很开放,外边的人进去听课,也无人过问。若有名家来讲课,常常是连窗
外都站满了旁听的人。
王度庐也常去三座门的北京图书馆看书,一坐就是一天。那时候“鼓楼”那里
还有个民众图书阅览室,进去可以任意翻阅书报杂志,那里也是他常去的地方。我
不清楚他在北大听过谁的课,也不知道他在图书馆里看了哪些书,然而,从他后来
所写的社会言情小说中所反映出的外国文学知识和文艺理论修养,以及他在侠情小
说中所表现出的美学追求,可以看出,他在这段自学生涯中确实得益匪浅。
因为投稿,王度庐认识了一位宋先生。宋先生办着一份小报,他见王度庐文笔
颇佳,为人诚实,就聘他担任该报编辑。由于报社极小,他既要编副刊,又要写评
论及连载小说; 晚上则需等新闻稿到了以后,再赶编时事版; 看红样、清样也是他
……所以,实际上他既是“主编”,又兼校对,每天都要忙到后半夜。小报日出一
张,除新闻外多登体育消息。王度庐在编该小报的同时,还写些连载小说。这一时
期,他写的主要是侦探小说,如《烟霭纷纷》、《空房怪事》、《绣帘垂》、《浮
白快》、《两件奇案》、《红绫枕》等,署名均为“霄羽”。他的这些侦探小说均
仿《福尔摩斯探案》,以“赛福尔摩斯”鲁克及其助手为贯穿人物,篇幅不长,诸
案形成系列。
我在北京读中学时,在一个同学家里认识了王度庐,那时他正在为我同学的弟
弟做家庭教师。记得他曾送给我两本书,一本是沈三白的《浮生六记》,另一本是
纳兰性德的《纳兰词》。我不太喜欢《浮生六记》,却很喜欢那本词。
“九一八”事变以后,北京市面也日见萧条。为了生计,王度庐离开了北京,
前往西安谋生。后来他还去过山西、甘肃、河南一带。那时我的家也已迁到西安,
1935年我和王度庐在西安结婚。
王度庐在西安做过私人报纸的编辑,也当过小公务员。因为他既无学历,又缺
高亲贵友的推荐,加上性格孤僻,不会逢迎,所以经常失业。当时物价飞涨,工资
低微,所得很难维持生活,真是“长安居,固不易”。
我们在西北住了两年,时间虽然不长,但是那段经历对他后来的创作却意义不
小。西北地区,自然环境严峻,民风剽悍,加以穷困,乃多铤而走险者。我的父亲
因猝发心脏病,卒于三原县。王度庐从西安前去接灵,途中就曾遭遇绿林强盗,衣
物被洗劫一空,他只得返回西安,重新打点,再走一趟。后来他在《铁骑银瓶》中
写韩铁芳在那一带被匪帮劫持,应是掺入了那时的切身体验。
求生的艰难,促使我们又回到了北京的家里,与他的母亲、弟弟同住。长安居,
固不易; 京师居,仍不易。那时我时常犯眩晕症,在昏睡中常听到他喃喃地吟诵着:
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类百事乖。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野蔬
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后来我知道了这是元稹的悼亡诗,就笑他说:
“你干吗老咒我? 我又没有死呀! ”现在想来,他反复吟诵这几句诗,乃借他人之
酒杯,浇自己的块垒,那情景至今令我难忘。
在北京时,我们游逛过许多名胜古迹,北海、景山、中山公园、太庙、什刹海、
陶然亭等地都去过,所以在他的作品里常会提到这些地方。
陶然亭在永定门外,俗称“南下洼子”,是明清时期文人骚客、落第举子聚会
赏景、饮酒赋诗之处,人称“城市山林”。我们慕名前去游览,跑了许多路,结果
大为扫兴,看到的只是遍地荒草、成片污塘、一座破亭,和几间坍屋。然而,王度
庐晓得有关的典故,他带着我找到了那座著名的“香冢”和“鹦鹉冢”,并去诵读
那香冢石碣上镌刻的铭文。那铭文我至今仍能背出: 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
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竭,一缕烟痕无断绝。是耶非
耶,化为蝴蝶。
后来,当他撰写第一部侠情小说《宝剑金钗》时,便把书中的那位身后凄凉的
“侠妓”谢翠纤的墓地设置在了此地。王度庐的弟弟葆瑞当时也已成年,虽然身强
力壮,却也面临失学失业的命运。大约在1935年左右,他开始每天晚上到夜校学习。
夜校是一些北京大学的进步学生办的,不收学费,也没有什么正规的教材,既教读
写算记,也讲救国救亡。
夜校里有位老师姓徐,与葆瑞的关系尤其密切,他常借给葆瑞一些中外进步文
学书籍,如《铁流》、《被开垦的处女地》、《八月的乡村》、《生死场》等。葆
瑞带回家来,我们三人就轮流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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