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裴度对再叛的河北诸镇没能取得战果固然是大势所趋,但也有重要的其他原因。 皇上在头一年贬斥了与吐谷承璀有染的皇甫镈,以令狐楚、萧俛、段文昌为相, 三人都是反战的中坚,自不会对突变的形势有所准备。第二年初,又贬去令狐楚, 引崔植为相。崔植是崔祐甫的侄子,因坚决反对皇甫镈而名重朝野,得到皇上的赏 识,入相后,也颇能尽谏。此人学问倒是不错,但却不懂军事,更缺乏政治远略。 在战事拉开,萧、段两人先后去相后,他与原翰林学士杜元颖共同主知政事,同样 也是无所作为。 天子只有二十六岁,正是玩乐享受的最佳时光,他可不愿意放过。正式即位的 第一天,仪式刚刚完成,皇上就迫不及待地召来倡优演杂戏给他看,这边百官尚未 走出大明宫,穆宗就已在丹凤门楼上高兴地手舞足蹈起来。第二天,皇上又到神策 军营看人摔跤。即位以来,如此之类的宴游畋猎,几乎没有断过。谏官们上奏,告 诫他要适可而止,皇上竟大为惊讶,对宰相道:“此辈何人?”连大臣都不认识了。 原因还不仅于此。 人为天地万物之灵,“公平”是文明的基础。本朝是文教昌盛的时代,伦理教 育让每一个人都明白这个道理。士子或以才华德行取仕,或以报效边庭立功,忠君 报国,安身立命。可若是没有了“公平”原则,一切都成空谈。就是地方藩镇的那 些武将,拼死拼活也无非就是想以武功证明这一点而已。同理,天子既然造就了一 个宦官阶层,他们也就不可能永远甘心为奴。 本朝为士子提供的公平手段是相对严格的考试制度,给武将的进身之阶自然也 就是战功,但士流以外的工商杂类什么也没有。宦官表面上有官品,但实际上鄙卑 更甚,他们只是奴才,甚至比奴才尚低一等,因为他们甚至是“非人”。宦官所能 得到的,似乎只有皇帝对奴才的赏赐而已。这个大大的不公平永远是激发矛盾的根 源,历朝历代都不乏先例,而到了此时此际,它开始有了一触即发的态势,宪宗之 死就是个信号。 宦官掌握了神策军,使他们具有了这种能力,而枢密使一职的出现与壮大,更 使得他们拥有了机会。 “枢密使”正式设立是在宪宗元和初年,又称内枢密使,左右各置一员,首任 者是刘光琦和梁守谦。枢密使的职责是“承受表奏、出纳王言”,说白了也就是承 “上”启“下”,“上”是皇帝,“下”是宰相,这个职务的性质就决定了它能兼 达两头,既可以乱帝听以削挠相权,又可预宰相共参政事。“枢密使”使宦官在取 得军权的同时,进而获得了政事权。 宦官王守澄立有大功,此际已被穆宗命为枢密使、知枢密院事,负责内外传达, 但权势绝不仅限于此,他的地位早已超过当年的吐谷承璀。更何况皇上喜淫逸,少 不了与他同乐的人,宦官们比朝官更胜一筹的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掌握了天子。 宛如儿童的穆宗是第一个完全的战利品。 和宦官的气势相反,帝国的现实是骄主荒淫,辅相庸碌,政策、处置皆无是处, 在这种情况下,谁又能在前线打胜仗! 长庆元年(公元821 年)朝廷中的头一件大事是在三月份的一次“常科”考试 中发生的。“常科”是国家每年举行的常设考试,与皇帝召试以待非常之才的“制 举”不同,科目有“明经”、“进士”、“明法”、“明书”、“明算”等,以 “进士”、“明经”最为重要。这次考试的主考是右补缺杨汝士和礼部侍郎钱徽。 本朝科考并不糊名,应考者的姓名对主司是公开的,因而考生的名气与声望乃 至家世、与主司之关系等对考试结果有异乎寻常的作用。为国家选才是人臣的义务, 可以惟才是举,这一次也不例外,西川节度使段文昌、翰林学士李绅都给钱徽写了 条子。 然而榜出后,段、李所属者皆名落孙山,而及第者中大多是公卿子弟,其中还 有考宫杨汝士的弟弟。段文昌不服,认为太不公平。皇上征询意见,有不少人持同 样看法,结果这次考试成绩取消,重新进行。此次事件牵涉到不同意见两方面的很 多人,段、李这方面有宰相裴度、翰林学士李德裕、元稹,主考官钱、杨方面则有 中书舍人李宗闵等人。事情虽然很快就过去了,但是,谁也没有把它就此忘记掉, 特别是在事件中得到贬职处分的李宗闵。 这年十月,刑部尚书兼盐铁、转运使王播人相。此人在三年前曾出为西川节度 使,皇甫去相后屡请还京。王播在财政上很有些办法,手上颇有些钱,宦官的上上 下下都打点到了,事情进行得很顺利。早在年初,萧俛听说他靠此道求职,极其愤 怒,到皇上面前力争:“王播如何可以入台司!”穆宗要靠王播弄钱,没有听萧俛 的。萧俛一气之下,辞去了相职。不久段文昌也被命往西川,王播得以和杜元预同 时人相。 四个月后的长庆二年(公元822 年)二月,河北宣告停战,工部侍郎元稹被命 为宰相。 此人更是大有故事。 元稹字微之,早年与白居易、萧等人同时踏入仕途,也是以才气知名之士,元 和元年(公元806 年)因与裴度上疏指责朝政,引起宰相杜佑的不满,同裴度一起 被贬。裴入相,裴、元二人先后被起复,元和四年(公元809 年)元稹以监察御史 “分司东台”,到设在东都洛阳的御史台亦即所谓“东台”或“留台”任职。在任 期间屡屡劾奏地方大吏,又引起不少怨恨,元和五年(公元810 年)二月,朝廷调 他回京。 这一日,元稹回京的路上走到华州,见天色将晚,遂留宿于一个叫“敷水驿” 的驿站。驿站中看到是监察御史大人,不敢怠慢,安排他住到了惟一的上厅。不意 到了夜里,事情来了。 帝国交通十分方便,驿道四通八达,尤其是长安到洛阳这一路。全是宽广的大 道,和全国各地一样,道旁每隔一段就设有驿站,供往来的官员休息、换马。大的 驿站中皆有上、中、下不同的厅房,以接待不同品阶的公务人员。这一天很巧,在 夜里,一队宦官也来到敷水驿下榻,为首者是奉命出使的内给事刘士元,刘士元一 进来,当然要到上厅去住。 站吏报说,上厅已有人了。御史与中使都是经常在驿站中落脚的官员,朝廷对 此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如御史到馆驿,已于上厅住下,有中使后到,则就别厅: 而如有中使先到上厅,御史后来,亦就别厅休息。站吏心想,虽然内给事官品要比 监察御史高好几级,但有这个旧例在,倒也好安排。 刘士元可不答应,一听不过是个监察御史元稹,更是傲气:“叫他换到别处去, 上厅本使要住。” 站吏一看不是路,不敢违抗,只得前去请元稹移驾。元稹这时已更衣毕,正欲 就寝,一听这话也有气,隔着房门对站吏道:“本官先到,断无让厅之理。” 站吏回报士元,士元大怒,对手下人道:“跟我进去,今天倒要看看什么人敢 如此托大!”众人齐发一声喊,随着士元就往里走。 士元手提马鞭走到门口,一脚踢开户门,指着元稹破口大骂,同时甩手就是一 鞭,正中元稹的面颊。元稹吓得连鞋子都来不及穿,拔腿就往后厅跑。士元哪里肯 放,追上去用鞭子乱挥。 元稹的马早已被士元的人牵走,元稹是进退不得,只好在驿站中四处避让。士 元又呼令手下人去找弓箭,只吓得元稹魂飞魄散方才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