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六章 陆江一行被树王村村民们迎进村庄。落水女孩幸好只受了点轻伤,女孩的父母 坚持要为热霞、陆江烤干衣服,还要留他们吃晚饭,住一宿,以表示感激之情。陆 江反复说明任务在身,时间紧迫,不便打扰,便与热霞、雷涛一起告辞离去。 再说夏芳,一心只想寻找她的曾亮爷爷。三岁离开树王村,至今已有二十一载, 村子变化不小,她已经记不清爷爷的住处,正在人群中询问,没想曾亮爷爷也在找 她。曾爷爷已经七十多岁,但身子骨硬朗,仍旧背不驼,气不喘,黑红的脸上总是 眯缝起一双慈祥的眼睛。此刻,他正笑眯眯地紧紧盯住夏芳,温和地问道: “你是芳儿吗?认不认得我?” “爷爷!您是我的爷爷!我是夏芳,是您的芳儿,我和哥哥天天都在想您呀… …”夏芳一头扑进曾亮爷爷的怀抱,激动地抱住爷爷,百般喜悦、千般感慨、万种 滋味涌上心头,无数的话无从说起,所有的情、全部的爱一齐拥在咽喉,哽咽得她 伤心地抽搐起来,泪水像小河奔流。 “乖孙女,莫哭哇。你能回来,爷爷高兴呀!你们在桥上救人,整个村庄都传 开了。有人认出了你,就去告诉我,没想到你也正在找我,爷爷没白疼你呀!锐儿 呢?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能住些时不?快随爷爷回家。”曾爷爷提了一连串的问 题,可没给夏芳回话的空,便拉着他的芳儿的手急着回家。村里的乡亲们人人赞叹 不已,都啧啧羡慕曾大爷的好福气! 陆江、热霞、雷涛从村计生委主任奚翠花得知夏芳回她爷爷家去了。热心快肠 的奚主任主动要求做他们的向导,领他们找到曾亮爷爷家,只见祖孙两人正无比兴 奋地谈得起劲。在炎热的夏天,曾亮爷爷光线昏暗的室内反倒觉得一丝清凉。曾爷 爷慌着给大家烧茶,被陆江制止。他笑着说: “爷爷,我们刚才跳到河里,已经喝饱了,您就别费心了。” 众人笑了起来,曾爷爷将他晾的一缸子凉茶端给雷涛,一边笑着对奚主任说: “我说太阳打西边出来,你计生委主任难得到我一个单身老头屋里坐坐。” “嗨,要不是这几位省里来的客人,鬼才到你屋里头来!”奚翠花说着从雷涛 手中夺过茶缸,喝了一大口,再还给他。 “我说奚主任,你今天是不是又陪客了?”曾爷爷眯起眼睛笑着问。 “没得法,水副县长、马乡长,还有几个县里的官官儿来村里视察,汤左书记 又要我跟胡会计作陪。他们两个都陪到桌子底下去了,官官儿们也都吐了酒,只有 我一个顶天立地、岿然不动。这几位省城来的贵客,今天晚宴我可以接着奉陪。” 奚翠花说这话时流露出的自豪与无奈、兴奋与伤感几乎是同等的,混杂的,说不清 楚的。论酒量,她曾喝过一斤半白干,纹丝不动,人们说她酒量深不可测,送她个 绰号“酒麻木”。她正是指望用酒麻痹自己,然而难以奏效。二十岁那年,她当过 乡妇联主任,后来被乡长太太顶替,挤兑下来,回树王村担任个谁也不愿做的计生 委主任。她性格泼辣,办事认真,曾强迫一家生了“五朵金花”之后,又偷着怀孕, 准备生第六胎的妇女去医院做人流,结果是个男婴。那妇女的婆婆盛怒之下,冲到 奚翠花家中,抱起她刚满周岁的一对双胞胎儿子,奔至河边投河自尽,一老二小同 时丧命。事后,奚翠花的丈夫也弃她而去。从此,奚翠花孤身一人,白天一团火, 夜里一盆冰;高兴起来像疯子,伤感起来如幽灵;笑时落泪泪掺酒,借酒浇愁愁添 愁。 “你们喝酒怎么没有大队长?”陆江好奇地问。 “大队长是农业中专毕业的后生娃娃,谈工作他来,喝酒他走。他说他有胃病, 硬是不沾酒。我晓得其中的秘密,他的胃病是假,汤左书记今天中午喝得胃出血是 真。”奚翠花打了个噎,又夺过雷涛的茶缸喝了一大口,然后又还给雷涛。雷涛笑 着摇摇手: “你喝吧,我不渴。” “那我就不客气了。”奚翠花说着将那一缸凉茶一饮而尽,擦了一下嘴巴,将 空茶缸还给曾爷爷,从怀里掏出香烟,首先递给雷涛,雷涛谢绝,其他人也不抽, 只有曾亮爷爷抽了一支。 这时,坐在一起的夏芳、热霞两位姑娘亲切地交谈着。 “热霞妹妹,我好佩服你哟,你在桥上见义勇为,刹那间我觉得自己渺小了许 多,真的,你真了不起。”夏芳发自肺腑地说。 “我有同感。”雷涛由衷地和着。 “不,这没什么。要说佩服,我最佩服芳姐你。在学习的时候,你就是全校闻 名的高才生,我们低班的女生都以你为榜样。”热霞握着夏芳的手,认真地说。 “别夸我了,我不如你。快些毕业来帮你的陆江哥哥吧,好不好,好不好?!” 说着夏芳紧紧地搂住热霞的脖子,用头顶住她的头,一边疯笑着,一边追问着。 “谁知道人家要不要我!”热霞嫣然一笑,百媚俱生,红着脸挣脱夏芳跑出门。 夏芳开心地追出去,把热霞拖了进来,按到椅子上坐下,“好了好了,我不说 你了。” 然后她走到陆江身边问道: “陆总,我想预支两个月工资,行吗?” “行。”陆江说着从皮包内取钱。 “你也不问问我做什么用?”夏芳睁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瞅着陆江。 “人之常情,这还用问?”陆江温和地笑着。 “谢谢!”夏芳十分感动,接过钱走到她爷爷面前,“爷爷,这是您孙女儿的 一点心意,希望您老生活过得宽裕些。等我和哥哥有了房子,就会来接您老人家跟 我们一起住。” “孩子,爷爷不缺啥,你留着自己用吧。” “您不收下……”夏芳装作生气地撅着嘴。众人都劝曾爷爷收下,曾爷爷盛情 难却,只好收了钱,小心地揣入怀中。夏芳接着说: “爷爷,您只管花,往后我跟哥哥会经常给您寄钱的。” “别,千万别!”曾亮爷爷老泪纵横。昏暗的农舍洋溢着美好的亲情,把人们 的心儿照亮。 “爷爷,您带我去看看奶奶和妈妈,好吗?”夏芳急切地说。 “好,好,现在就去。你们几位先坐一会儿。”曾大爷说着取出香烛和鞭炮。 “请奚主任领我们见见大队长,行吗?”陆江安排着。 “要得,兵分两路。”奚翠花领着陆江、雷涛、热霞一同去找大队长罗致远。 可巧,罗致远队长也正在寻找他们。他殷切地希望抓住一切机会将本村土特产推销 出去。罗队长首先引导他们参观本村引以自豪的树王——千年白果树。 夏芳跟随曾爷爷向河边她母亲和曾奶奶的茔地走去,茔地离千年白果树王不远。 夏芳放眼望去,只见茔地周围长满了层层绿叶萋萋青草。曾爷爷告诉她,每年秋季 这儿便是一片亮黄亮黄的野菊花,一直延伸到小河边上。这是二十多年前她父亲夏 天为她母亲精心种植的。她父亲指望每一株菊花的每一朵小小的花瓣,能代表自己 的一片心愿、一声祝福、一次问候、一回陪伴。后来,那生命力极强的野菊花藉着 风雨,顺着河边尽情地蔓延开来。此时,在夏芳的心中同时闪现两幅图画。一幅是 眼前妈妈茔地的一片葱绿,变成了斑斓亮丽的黄色地毯,地毯伸展向河畔,与苍翠 的山峦相伴,与碧绿的河水相衔;一幅是望阳岛上,父亲夏天的茔地上盛开着大片 鲜蓝的车矢菊,像一张蓝色的地毯,地毯平铺向海边,与蔚蓝的天空相应,与湛蓝 的海水相连。亮黄色的野菊花啊,衬托着车矢菊的深沉与浩瀚;鲜蓝色的车矢菊啊, 陪映出野菊花的淳朴与灿烂。两幅图画、两首悲歌、两种色彩、两处水畔、两位亲 人、两份哀怨,父亲、母亲两方茔地,在夏芳心中跨越了时空,交响为一曲悲壮的 颂歌、组合成一幅圣洁的画面。翠绿的叶、黄色的花与墨绿的叶、蓝色的花互叠互 融,交相辉映。蓝色的花海,潮入黄色的花河;黄色的花河,飘进蓝色的花海。颜 色纷呈,华光溢彩。夏芳看见爸爸在海之滨凝视妈妈;妈妈在河之畔遥望爸爸,他 俩通过女儿洁净的心灵,永恒地完善着对于爱的倾注与宣泄,再经由女儿传播开去 ——这便是人类的爱的繁衍——这正是人类之所以是人类的最通俗的阐释…… “芳儿,你怎么了?”曾爷爷见夏芳想得入神,便关怀地询问。 “噢,爷爷,我在想爸爸妈妈……”夏芳从梦想中惊醒过来,跟随曾亮爷爷继 续朝茔地走去。 茔地的背后,便是梨花冈,曾爷爷感慨无限地告诉夏芳: “芳儿,你看那山冈上一排排雪梨树,结满了又大又甜的雪梨。这些树就是你 的爸爸妈妈操的心、带的头种下的,一眨眼二十多年过去了,梨树满山冈,梨花多 好看,雪梨多香甜,可种树的人呢?树木长大了,领头栽树的人却走了。活着的人 吃着梨子,想着他们啊!”曾爷爷用袖子粘了粘眼泪,再也说不下去。 夏芳的思绪被老人的话带引到二十多年前的时空,不由得感慨颇深地自言自语 道:“木犹如此,人何以堪……” “你说什么,孩子?”曾爷爷听不懂小芳的话。 “爷爷,感谢您告诉我这一切。望着山冈上的梨树,我好像看见了我的爸爸妈 妈,看到了他们多么美好的心灵。他们种树的时候一定想到了我们,想到了子孙后 代。他们做着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善事,我不仅要记住他们,而且要效仿他们。” 夏芳说着亲切地搀扶着曾爷爷。 他们向茔地越走越近,见有两位老人伏在夏芳母亲的墓碑上痛哭流涕。夏芳惊 讶,跑了过去。曾亮爷爷知道是夏芳的外公、外婆又在哭他们的女儿寒梦晴。 “老寒,你们又来哭女儿了,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啊!”曾亮爷爷感叹地说, 回头看着夏芳,“芳儿,这是你的外公、外婆。唉,他们的命苦呀,你曾有一个小 舅舅,在你们走后第二年一个雨季,跑到河边摸鱼,被突然暴发的山洪冲走了。他 们为了传宗接代,在你跟锐儿出生前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给你大舅娶了个屠小姐, 全家人对她百依百顺,却不管你和你哥哥。没想到那姓屠的女人一过门就露了本性, 越来越凶,自己不会生养,反倒怨你大舅。前几年,她跟你大舅把你外公、外婆赶 进牲口住的窝棚。丧尽天良啊!”曾亮说着上前拍拍夏芳外公的肩膀,“老寒,莫 哭了,看看你们的外孙女小芳回来了。” 两位形容憔悴、双目枯眢的老人拭去眼泪抬起头,颤抖地举起手放在眼睛上方 挡着阳光,问道: “你说么什?哪个回来了?” “外公、外婆,我是小芳。”夏芳走上前大声说道。 “你,你真是芳儿?让我起来看看。” 夏芳搀扶着外公晃晃悠悠地站起身,老人细细端详着夏芳,他双腿在颤抖,浑 身在颤抖,声音在颤抖,心灵在颤抖。他激动地呼唤老伴,“梦晴他妈,快些起来 看哟,真是我们的外孙女呀。” “天哟,跟我苦命的梦晴长得一模一样,一模一样呀,这怕是在做梦吧。梦晴 她爹,看起来我们将不久于人世,是不是我们的女儿来召唤我们了……”夏芳的外 婆门牙已全部脱落,悸栗的面容完全干瘪。那对小三角眼现在成了两道八字细线, 眉毛更加“八点二十”,令人望而心酸。 “外公、外婆,这不是梦,我是您们的亲外孙。”夏芳说着向两位老人深深地 鞠了一躬。夏芳点燃香烛,然后曾亮爷爷点燃鞭炮。夏芳跪在母亲寒梦晴碑前,泪 如雨下地说:“妈,我来看您了,您为了我和哥哥,献出了生命,您永远活在我们 心里,我们永远爱您……”夏芳说完向母亲的墓碑行过大礼后,又走到曾奶奶墓前, 同样的心情,同样的礼仪,点燃香烛,鸣放鞭炮,虔诚地跪拜。 这时,陆江、雷涛、热霞以及罗队长、奚主任走了过来,大家一齐向寒梦晴的 墓碑和曾奶奶的墓碑分别深深地鞠了三躬。 夏芳又一次把陆江拉到一边,难为情地轻轻说道: “陆总……” “是不是又需要预支?” 夏芳点点头,红着脸,伸出一个手指头。陆江爽快地打开皮包,取出一个月工 资交与夏芳。夏芳低着头,无限感激地说:“谢谢您,真不好意思……” “热爱自己的亲人是我们中国人的传统美德,我为你感到骄傲。”陆江的话传 导着至诚、友爱的信息,使他的形象在夏芳心目中继救援落水女孩以后又一次生长 得更为高大。 当夏芳将钱双手交给她的外公、外婆时,两位老人又感动又羞愧地拒绝接受, 可夏芳把钱强行塞进外公手中。不料她外公抓着钱,跪到女儿梦晴墓碑前,将钱高 高举起,放声哭嚎起来: “女儿呀,女儿,你爹没脸接受呀,当年我跟你妈没管你的死活,也没照看你 的儿女。如今,你哥哥、嫂嫂把我们轰出门,可你的女儿小芳却要给我们钱,我们 心里有愧啊!我们有什么脸接受?!”老人挥舞着抓钱的手,拼命朝自己脸上捶打 着,声嘶力竭地哭嚎着,“我无颜接受,我无颜接受哇!”老人泪如溪流,哭嚎声 传到高大的白果树上,树叶为之颤栗;播向路边密集的草丛,草木为之低垂;撒向 蜿蜒湍急的河流,河水为之哭泣。 罗致远队长结识陆江等人,遇上了知音,说了他决心重整旗鼓,逆流而上,建 设一个进步、富裕的文明家园的计划;同时,罗队长与陆江一行草签了树王村土特 产供销期货协议,确定五年之内千年白果树的全部白果及梨花冈的全部雪梨专供爱 华多元开发有限公司。为了让陆江等人了解产品质量,罗队长还特地请他们在签协 议之前先尝尝本村的白果和雪梨,使陆江坚定了签订五年供购协议的决心。 末了,罗致远队长表示要在桥头建一座宣传碑,把文明村十大公约刻在碑上, 以供全村群众监督执行,并警示各类吃客。 一,群众可以当面批评干部; 二,帐务公开,接受群众监督; 三,各级干部视察一律自费就餐,限定四菜一汤; …… 陆江等为之振奋,夏芳表示回到省城写一篇故乡见闻,将这次返乡的亲身感受 向省报及省电台如实披露,以鼓舞家乡父老的斗志,以鞭挞歪风邪气之猖獗。 罗致远队长决定将闻名遐迩的白果树承包给本村十户贫困农民,以曾亮爷爷为 首,成立白果树承包小组,由队里根据每年平均产量定价,上交大队。陆江的公司 在定额、定价之上,增加两成,这两成作为十户承包者的劳务费。由这十户人家负 责白果树的管理、收获、筛选、打包、运输。以往,白果收获季节,群众乱敲乱拣, 浪费严重,又卖不出价钱。这一回,陆江总经理和罗致远大队长签了五年的期货协 议,除白果和雪梨是主要收购对象以外,还将村民们种的花生、黄豆、绿豆、核桃、 猴头以及各家各户院子里种植的红枣等统统定出质量等级,定时定价收购,同时委 托罗致远队长代为向邻近村庄征集土特产品。 短时间、高效率,这是陆江的风格。一切就绪,他们就此告辞。曾亮爷爷亲自 套了马车为他的孙女儿和陆江等送行,年轻人一再推托无效,只好依从。曾亮爷爷 是个有心人,在这之前专门爬上梨花冈拣最大最好的雪梨摘了一篮,还用块白色的 新毛巾搭上,交给夏芳。夏芳谢绝地说: “爷爷,罗队长请我们尝过了,以后这满冈的雪梨我们都要收走的,还怕没机 会尝?这篮雪梨您老就留着自己吃吧。” “不行,闺女,你一定得带上。我爬到梨花冈的最上面摘的。我知道最上面的 二十棵梨树是你爹妈亲手栽的,带回去,你跟锐儿吃。我相信你爹妈在九泉下也会 感到欣慰的。我记得他俩在种了二十棵梨树的那天吃晚饭的时候,就眯缝着眼睛笑 着对我说,‘我相信我们的孩子和全村的孩子一样,总有一天能吃到雪梨的……’” 夏芳忍不住哇地哭了起来,连忙接过装满雪梨的篮子,边哭边说: “我收下,我收下。爷爷,我一定得收下……”说完抱着篮子泣不成声。 全村老幼出来送行,哭得最伤心的一是夏芳的外公、外婆,一是被救的女孩及 其全家。开拖拉机的那个青年把拖拉机开到桥上等着执意送行,罗队长干脆坐在拖 拉机上要送他的新朋友、好朋友。计生委奚翠花从人缝里钻了出来,挤到曾亮大爷 的车上,那马儿好像嫌她太重,咆哮起来。曾亮爷爷冲着奚翠花嚷道: “喂,你一个计生委主任跑上来搞么什?” 奚翠花不慌不忙答道: “向这些年轻人宣传计划生育是我的本职工作,谁敢反对?!” 车上、车下、送行人群一片哄笑,欢乐之声淹没了惜别的心酸…… “罗队长,快留下!!”一个四十多岁的农村妇女惊叫着、哭喊着奔跑过来, 一把拖住罗致远,众人惊愕。罗问道: “出了什么事?” “我们家的天塌了——老汤胃出血,死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