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卖菜的艰辛吗? 有人这样说过:你想了解中国的国情吗?请从走近一个农民工、走近一个农民 工家庭开始吧!农民工一边连着乡村,一边连着城市;一边连着苦难,一边连着希 望;一边连着昨天,一边连着明天…… 感受农民工,我决定从那些与市民生活联系最密切的卖菜的小商贩开始。 一股从西伯利亚入侵的强冷空气,已经横扫过新疆和内蒙,正在入侵华北大地, 北京的最低气温降至零下九度。 马路被冻僵了,躺在那里,像是一条冰冷的铁链子;连路灯发出的白光都带着 一股寒气。 十二月八日凌晨五点半,大地还在沉睡之中。我骑着自行车,出公主坟海军大 院东门。往南,过莲花桥;再往南,快到六里桥时,右拐过八一电影制片厂北门, 再往西。 尽管穿着厚厚的毛衣、毛裤,外加羽绒服,依然顶不住像刀一般凛冽寒风的侵 袭,我感到浑身上下没有一丝热气。 终于来到万丰路旁的一个小停车场。我与陈志平约定六点在这里碰头。 昨天晚上,我去了趟陈志平的家。开始,陈志平是不同意我去他家的,他说那 个家实在没法让外人看,我说我得认认路,最后还是把他说服了。 小停车场北边,靛厂村二队专门盖了几排小平房租给农民工。陈志平就租住的 那里。 低矮的小屋,七、八平方米,没有窗户,门是用油毛毡钉的——这就是陈志平 三口的家,一个农民工在北京的家。一张双人床占去了三分之二的地方,一个蜂窝 煤炉子靠在墙角,一只没刷油漆的柜子不得不挂在墙上。一家人同时进屋的话,有 一人必须得立即上床。我不知道他们正在上小学的儿子,每天怎么做作业?不知道 他们三口人在哪儿吃饭?不知道在炎热的盛夏,他们如何呆在这像罐头盒子般憋闷 的小屋里?后来我得知就这么一间小破屋,每月还得要三百元的租金。 陈志平就在海军大院小市场卖菜,我在他的摊上买过几次菜,便成了“见面熟”。 当听说我要找他们夫妻了解一些情况时,陈志平乐了:“卖菜的,有什么好了 解的?” 我说:“我想知道你们的甘苦。” 陈志平像是自言自语:“甘苦?打工的哪有不苦的?” 陈志平是湖南湘潭县分水乡石桥村人,在我听来他说话的口音,同毛泽东十分 相似。家里六个兄弟姐妹,日子过得非常艰难。一九八三年,十七岁的陈志平,进 京投靠他在北京某部队当连长的姑父。那时,还不兴叫“农民工”,姑父通过后门 关系,帮他找了一个在市政勘测队开钻井机的活儿,每月工资一百三十元。 手头攒了几千元钱,一九八七年,陈志平与邻村姑娘赵文秀结婚,婚后,赵文 秀也跟到了北京。两年后,大儿子出生。一家三口就那么一百来元工资,显然是不 够开销了。陈志平四处找活儿,他发现海军大院西门外有个小菜市场,生意不错。 便辞去了勘测队的工作,在菜市场租了个摊位,每天交三元的税,开始了卖菜的生 涯。九七年,这个小菜市场拆除,迁进海军大院,他也租了个摊位,在海军大院卖 菜。这期间,又生了二儿子。一家四口,光靠一个摊位,难以维持生计,陈志平又 在海军西门外的海悦超市租了个摊位,让妻子照看。 卖菜的活儿难吗?难。夏天天气热,菜容易烂,有时进得多了卖不掉,还得赔 钱;冬天菜价贵,吃得少,又卖不动。进菜更是个苦差事,夏天早晨四点半就要去 岳各庄;冬天晚点,五六点也得走。 卖菜是个小本买卖,交了摊位租金,好时(两个摊位加起来)一个月有个千把 元的收入,平均八九百元。 这些苦或许都可以忍受,但是,一提到孩子,赵文秀的眉心蹙在一起,她长长 叹了口气:“两个孩子跟着我们,遭老罪了!” 赵文秀说:“我记得那年冬天,老大七岁,老二三岁,都没上学,我们出来卖 菜,就把他们锁在屋里,让他们自己玩儿。那天晚上,七点多了,我们还没有回去。 老二喊肚子饿,老大说我给你热饭吃,就把炉子打开,热了饭,吃完后,哥俩又在 一起玩儿,忘了关炉子了。七点多,收了摊,一进屋,把我们两口子给吓坏了:两 个孩子一个躺在床上,一个趴在地上。我们连叫几声都叫不醒。志平见炉子打开着, 说了声‘不好,肯定是煤气中毒了’,赶忙把孩子抱到三轮车上,往附近的城建医 院送。可能是一路上吹了风,老二到医院就醒了;过了一会儿,老大也醒了过来。 医生说,要是再晚几分钟,两个孩子都没命了。这一次真把人给吓坏了。” “还有一次,九七年的十一二月,天挺冷的,都穿棉袄了。海军西门的市场刚 刚拆了,我们在罗道庄河边卖早市。两个孩子也跟到市场玩儿。突然,有人大喊了 起来:”孩子掉河里了——‘我心里一咯噔,扭头一看,老二在河边大哭,我把秤 一扔,就往河边跑,只见老大正在河当中扑腾着……。我慌了神,死命大叫:“快 救救我的孩子……’岸边有几个人拿着竹竿去捞,够不着。这时,跑来了一个当兵 的,一头扎入水中,把孩子捞了出来……” 更让他们夫妻俩操心的是两个孩子的学业。一九九六年,老大该上学了,他们 联系了好几所学校,都得交赞助费。每学期有的学校开价三千元,有的两千元,最 少的也得一千元。他们算了算,实在是承受不了。只好把孩子送回老家,跟他爷爷 过,在当地上小学。 老二六岁半了,也该上小学了。本想也送回老家,但他爷爷一个人,带个老大 已经够累了,再带老二,老人受不了。又是四处去找学校,还是都要赞助费。后来, 不得不不咬咬牙,把他送进附近的靛厂小学。当时,一学期要一千六百元的赞助费。 一学期一千六,一年是三千二百元。一年卖菜才能卖多少?现在已经读到小学六年 级了,这两年,赞助费降了一些,每学期二百元,不过,其他七七八八费用加起来, 每学期也得七八百元。 陈志平听说我要跟他到批发市场进次菜,觉得挺纳闷:“进菜有什么好看的, 还得起个大早?” “我就想感受感受。”我说。是的,我想知道那每学期七八百元的学费,小陈 夫妇是怎么挣到手的。 憨厚、朴实的陈志平答应了。 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像刀一般尖利。 六点差三分,陈志平裹着大衣,缩着脖子,骑着辆三轮平板车来了。 “这么冷的天,让你起了个大早,够遭罪的,走吧!”他说了句。 陈志平在前头骑着,我在后头跟着。不时有货车和三轮平板车从我们的身旁经 过。 岳各庄批发市场到了。 车水马龙。喇叭声,吆喝声,交易声,交织成一片。 门口就有人在平板车上推销蔬菜。陈志平要了十斤油麦菜,二十斤油菜,三斤 小葱。 我有些不解:“你为什么不到批发市场里面进?那里面用大卡车拉来的,不更 便宜些吗?” “这个你不懂,用大卡车拉来的,一般是大众菜,大白菜啊,元白菜啊,胡萝 卜、土豆啊。像油麦菜、小葱这些细菜,要在这里进。” “这些细菜是从哪来的?” “他们是半夜里刚刚从附近的菜农那里贩来的。” 我问那位卖油菜的中年人,几点去进菜。他说凌晨两点就到菜地了。油菜进价 每斤四角,出价四角五分,每斤挣五分钱。 他应该是第一道菜贩,陈志平只能算是二道贩。 进了批发市场,人挤人,车挤车,地下到处是烂菜叶子和冰碴子,稍不留心就 要滑倒。 陈志平不住提醒我:“注意你的钱包和手机,这里面小偷多着呢!” 推着平板车实在走不动了,陈志平不得不将它锁在一家熟悉的批发生姜的店铺 前。 我跟在一旁,在一张小纸条上记下当日的菜价: 胡萝卜0 ,30元奶白菜0 ,70元 心里美0 ,35元蘑菇1 元 白萝卜0 ,20元青椒0 ,70元 茄子0 ,70元小葱2 ,80元 陈志平每买下一两样菜,就用大塑料袋装好,自己提着往平板车上倒,来回折 腾。批发市场里有穿着黄马褂专门负责搬运菜的小工,每运一趟收费三元,陈志平 舍不得花这三元钱。 快到九点,陈志平才进完菜。顾不上歇口气,又急急火火往回赶。他出来时连 早点都没吃,我劝他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他说来不及了,得抓紧赶回去卖头拨菜。 回来是顶风,陈志平弓着身子,骑得满头大汗。 经过海军大院西门外海悦超市,陈志平将一半的菜卸在赵文秀的摊位上;然后, 又将另一半菜,卸在自己在海军大院的摊位上。 “今天,您准备吃点什么?”“都是刚刚上的,挺新鲜的,您要点什么?”陈 志平开始招徕顾客。 小菜市场里卖菜的有十几家,陈志平告诉我,他们同行之间的竞争也非常激烈, 不仅价格要公道,服务态度还得好。 中午,我在机关食堂吃完饭,快一点时,刚到海悦超市,陈志平也来了。他从 大院便民食堂打了两盒饭,一份豆腐,一份圆白菜炒粉丝,一共花了四元五角,他 说两口子合在一起吃要省一些。 吃完饭,陈志平说:“对不起,我得先睡一小觉。” “睡觉?在哪儿睡?” 陈志平指了指门口的平板车,“就在上面眯一小会儿,早晨起得早,要不实在 顶不住。” 我担忧地说:“那多冷?” 陈志平说:“有件大衣盖,再说也习惯了。” 晚上七点半,陈志平收完海军大院的菜摊子,又从食堂买了点饭,两口子一起 吃。赵文秀一般十点左右先回家,而陈志平要一直到夜里十一点半,等超市关门后 才能回家。 我问他:“早晨进的菜都卖了吗?” “卖了三分之二,天太冷,卖不动。” “那怎么办?” “明天少进一些,剩下的接着卖。” 夜里,没什么顾客,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陈志平说:“来北京已经二十年出头了,要说挣钱,肯定比在老家强,但受的 苦、受的气也多着去了。这两年好多了,前些年,整天担心怕被警察收容遣送回老 家。” “你被遣送过?” “我倒没有,我们老乡好多被遣送过。遇上每年的‘两会’和一些重大节日, 警察三天两头开着车在街上转悠,不管你有暂住证,还是没暂住证,只要看你不顺 眼,就往车上抓,吓得我们都不敢上街,尤其是晚上。我们有个老乡,在六里桥附 近摆个水果摊。一天夜里,孩子感冒发高烧,出去买药,刚走到街口,遇上警察抓 人,他说孩子病了,出来买药,自己有身份证,也有暂住证,都放在家里。警察根 本不听他的,把他架到车上,先到派出所,等人凑齐了就往昌平收容所送。强制劳 动,整天筛沙子。后来花了一千多元,托人走门子,才把他给保了出来。” “如果花不起钱呢?” “筛一车沙子记五毛钱工钱,挣够了路费,就遣送回老家。” 我问:“你们现在最担忧的是什么?” “北京是首都,政治活动多,遇到大活动,首先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赶走我们 这些外地来的农民工。理由是不安全、不稳定,影响市容。香港回归,澳门回归, 都赶过农民工。” 陈志平想了想,又说:“其实,最难的还是孩子的上学问题。像我们这些人, 全部的希望都放在孩子的身上,可孩子在北京上学太难了,又是借读费,又是赞助 费,还要这个证,那个证。我们挣点钱本来就不容易,好多钱都花在孩子上学上了。 谁不想自己的孩子能多读几年书?谁不想自己的孩子将来能有出息?我们家老二眼 看明年小学毕业,就要上中学了,我现在还不知道到哪儿给他找中学呢?” 说完,陈志平长长地叹了口气。 夜深了,天空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小雪花,纷纷扬扬,整个世界变得一片混屯 ……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