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 争 易本耀告诉我,在北京几百所打工子弟学校中,创办最早的是海淀区后八家社 会小学的张保贵:规模最大的是石景山区黄庄学校的陈恩显:最孤苦无援又最幸运 的是宣武区兴华学校的张雪英:最具有教育理念的是大兴区黄村行知学校的黄鹤; 而最富有叛逆精神的是海淀区明园学校的张歌真…… 于是,“最富有叛逆精神”的张歌真,引起了我的关注。 其实,早在三年前,张歌真由于状告海淀区地税局的那场官司,已经在社会上 出了名。 二00二年元月初,海淀区地税局青龙桥地税所两位工作人员,来到明圆学校, 称有人举报明圆学校有非法个体经营倾向,并存在严重的“偷漏税”行为,经调查 核实,决定对明圆学校正式下达《税收违法行为限期改正通知书》:“由于学校未 按国家有关规定及时办理税务登记事项,勒令其于2002年2 月28日前予以改正,如 果逾期不办,则按有关条例规定进行处罚。” 当时,张歌真都有些懵了,这办学校还有“偷漏税”这一说?一月二十一日, 他来到青龙桥地税所,想问个明白。得到答复是:“明圆学校成立以来没有按照规 定办理税务登记,属于非法个体经营”。张歌真辩解说:“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改正, 因为明圆学校不是企业,所以无法到工商部门注册;而作为一所打工子弟学校,到 目前为止尚未取得教委颁发的办学许可证,也根本无从谈起办理所谓的‘税务登记’。” 因为明圆学校的“不合作态度”,海淀区地税局青龙桥地税所又于一月三十一 日,将《税收行政处罚决定书》送达张歌真手中。《决定书》称,明圆学校涉税一 案,因该校未按规定办理税务登记证,对其处以两千元罚款。 创办于一九九七年的明圆学校,是一所打工子弟学校。税务部门对打工子弟学 校进行处罚这是第一次,在北京乃至全国都没有先例。 据知情者透露,税务部门拿明圆学校“开刀”,是因为这所学校非法办学太出 名了,太张扬了。他们将以“明圆”为突破口,陆续对全海淀区所有的打工子弟学 校征税。 尽管对处罚不满,明圆学校还是交纳了两千元的罚款。但是,四月二日,青龙 桥地税所的两位工作人员再次来到明圆学校,在询问了学校在校学生人数后,对张 歌真说,将按照学校目前的招生规模,对学校征收从一九九七年开办以来学费总收 入3%的所得税,共计十一万元。 十一万元,对于一所工子弟学校来说,不啻为一个天文数字!更何况,这里面 还有个该交不该交的问题。 万般无奈之下,张歌真只好寻找法律保护。 他找到京华律师事务所咨询,接待他的李立东律师,听了他的讲述后说:教育 主管部门如果认为你的学校非法,可以取缔你的学校;但税务部门没有资格向你征 税,这叫主体不明,执法错误。只要你敢打这场官司,我臀愦怼?一想起要把 税务部门告上法庭,张歌真又有些矛盾和胆却。他说:“让我再好好想三天。” 三天后,他告诉律师:“我反正交不起那么多的税,‘死马当作活马治’,起 诉吧!” 四月二十四日,张歌真向海淀区法院递交了行政诉讼状,要求法院判决撤销海 淀地税局对明圆学校的处罚决定,并返还已经收取的两千元罚款。 五月三十日上午,海淀区法院对张歌真诉海淀地税局一案进行公开审理。 法庭上,原告张歌真与被告海淀地税局展开了一场针锋相对的辩论。 原告认为,明圆学校是一所专门招收打工子弟的全日制学校,虽然教学设施比 较落后,教学手段也需要不断完善,但学校任课教师以北京市离退休教师为主,师 资力量雄厚,管理严格,小学六年制,全部采用最新教材。无论从哪个角度讲,明 圆学校都是义务教育机构,按照《教育法》,义务教育机构是不须交纳税款的。 被告则认为,明圆学校不是全日制学校,它的存在从一开始就是非法的,因为 他们既没有获得有关教育主管部门批准的办学许可证,也没到工商管理部门申请注 册登记,更没来税务机关进行税务登记。而且,从这些学校的办学动机来说,不排 除个别的学校是以一种公益性的目的来招收学生,但大部分打工子弟学校办学目的 是为了获利,有的办学者甚至已经成为惟利是图的商人,对他们不但要罚款,就是 课以重税也不为过。 原告说,根据国家教委员和公安部关于《流动儿童少年就学暂行办法》,外地 来京人员可以创办简易的打工子弟学校。而且,从明圆学校开办的第一天起,就要 求有关部门对学校进行审批,但一直没有得到答复。致使学校无法取得合法的办学 手续,不得不背着“非法办学”的包袱,学生只好戴着“非法求学”的帽子。而在 海淀城乡结合部,类似明圆学校这样的打工子弟学校有百所以上,没有一所到税务 部门交纳税款,税务部门也没有向一所打工子弟学校收取税款。 海淀区法院经审理后认为,明圆学校未取得办学许可,不具有主体资格,不属 于《中华人民共和国税收征收管理法》第十五条规定的应当办理税务登记的纳税人。 海淀地税局调查、收集的证据不符合全面、客观的要求,在未能查清明圆学校是否 具有民事主体资格的情况下,即认定明圆学校为纳税人,对其作出处罚,属认定事 实错误。海淀地税局提交的证据也不能证明该局在作出处罚的过程中履行了行政处 罚告知程序、听取了当事人的陈述与申辩,其处罚行为违法了法定程序。在处罚决 定书中,海淀地税局在援引《中华人民共和国税收征收管理法》相关条例的款项时 所适用法律不明确。综上,海淀地税局作出的(2002)海地税青字第001 号税务行 政处罚决定认定事实错误,违反法定程序,适用法律不明确,依法应予撤销。 判决生效后,海淀地税局在十五天的规定上诉期限内没有提出上诉。 北京市人大代表吴青在谈到这场官司时,说:“明圆学校与海淀地税局的这起 纠纷,让我们这些搞教育的人士感到心头沉甸甸的。打工子弟学校的存在,虽然是 不合法的,但却是合理的。因为他们的存在毕竟解决了相当部分进京务工农民工子 女的上学问题。对于教育部门来说,尽快出台有关法律条例对民办教育进行规范和 指导,已是当务之急。” 对于张歌真来说,这是一场笑不起来的胜诉; 对于张歌真来说,生活之路永远不会平坦…… 张歌真是山东东明县刘楼乡人,一九八0 年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便跟舅舅 学习木匠活。盖房子、打家具,走南闯北。后来,他又迷上了中医。刻苦研读医书, 四处拜人为师。乡亲有个小灾小病,他也敢于把脉写方。 一九九二年九月,一个极偶然的机会,他从报上看到北京京桥大学中医系(民 办)招生的消息,当即萌生了前往京城求学的念头。 张歌真要进京城读书的消息传开后,村里人都不理解。二十九岁的男人,不在 家养家糊口,还出去念什么书,简直是精神有病。 到了京桥大学,他才知道,自己带的那点钱根本不够交学费。打退堂鼓,不是 他的性格,只好是软缠硬磨了。他一次次往教务处跑,说自己有力气,还会木工活, 可以给学校做勤杂工,不要工资,只要允许他听课就行。教务处不答应,他就帮人 家倒水、扫地、擦玻璃。 张歌真的故事传到了校长耳中,感动了校长。经过研究,最后决定让他在校门 口当收发员兼学校勤杂工,每月一百二十元生活费,在不影响工作的前提下,允许 他去中医系旁听。 几年中,任劳任怨、刻苦学习,既完成了本职工作,又旁听了中医系中医药学 的全部课程。 这期间,他还干了一件十分漂亮的事情:有一学期,学校由于考虑不周,招生 人数超过原定计划,致使部分学生报到后宿舍安排不下。此事被一家报纸捅出后, 闹得沸沸扬扬。看到教务处长和校长愁眉不展,张歌真主动请缨:让我试试想想办 法。结果,在二十四小时之内,他在学校附近的居民区,挨家挨户做工作,动员他 们腾出空闲房子租给学校,磨破了嘴皮,最终解决了几百名学生的住宿问题。 这件事,向大家证明了他的魄力与能力。 完成学业后,张歌真先后被京桥大学聘请为预科班班主任、第二学生公寓公寓 长、学生综合管理办公室主任。 一九九六年底,妻子带着两个儿子到了北京。老大当时已在老家读二年级,他 想找个小学让老大下学期插班继续上。没想到,到附近几所小学转了一圈,对外地 户口的学生都要收取借读费(或赞助费),每学年好几千元,让人根本接受不了。 星期六,他到农贸市场买菜,一个男孩大声地吆喝着:“买菜,买菜!新鲜的 青菜,大甩卖啦!” 张歌真问:“今年几岁了?” 男孩答了句:“十岁。” “上几年级?” “没上学。” “为什么不上学?” 这时候,男孩的父亲在一旁回答说:“那么多的学费,上不起。” 一了解,这个市场里有好多农民工的子弟,由于交不起高额的借读费而失学。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的心中产生:为什么不能创办一所专门接收农民工子弟的 学校?既解决一些农民工子弟就学的困难,同时也可以作为自己的一项事业。 他先跑到海淀区教委,想了解一下办这种学校的规定和要求。有关人员回答得 含糊其辞:……国家目前还没有这方面的政策,但我劝你最好别办。你要办了就属 于非法办学,但还不能算是违法。……假如你办了,要是让我们知道,就得取缔。 ……我们对你最大的支持,就是你办了别让我们知道…… 这都有些像似绕口令了。不过,张歌真还是听出了他们真正的意思:最好别办, 别惹这个麻烦。 张歌真想,既然国家目前还没有出台这方面的政策,那就说明有关部门,并没 有明令禁止办这样的学校。根据他的判断,如果在这一带办一所专门为农民工子女 服务的学校,是一定会大受农民工欢迎的。 办!在犹豫了几天后,他最终拿定了主意。 从圆明园公园管理处租来了一个空仓库。 在圆明园西门外,张歌真用小黑板写了“诚聘退休教师”的广告。听说打工子 弟学校需要教师,六十几位退休教师前来报名,有的明确表示不要报酬,义务服务。 接着,开始招收学生。他拿着招生简章到附近几个农贸市场散发,一下招来了 五十三名学生。 一九九七年二月二十八日,明园学校正式开学。 张歌真将五十三名学生分为学前班和小学五个年级,最少的五年级只有三名学 生。考虑到农民工的困难和流动性大的特殊性,他采用按月收费的方法,每月每个 学生一百元。对品学兼优、家庭特别困难的孩子还可免收或少收学费。 八名聘任的退休教师,每个月只有三四百元的工资,他们说:就是不拿工资也 要教。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些孩子,丢在社会上没人管。打工者的孩子也是祖国 的未来啊! 让张歌真万万没有料到的是,这所不起眼、不规范的小学校,居然会受到农民 工如此的欢迎!学校的规模一扩再扩: 一九九七年春季:五十三人;一九九七年秋季:九十人; 一九九八年春季:二百二十人;一九九八年秋季:五百人; 一九九九年秋季:七百三十人。 当时,还有远在丰台、昌平的农民工,慕名而炎约旱暮⒆铀偷矫髟把@础R 恍┡┟窆せ拐业秸鸥枵妫笤谒堑淖さ卦霭旆中!?经过一番招兵买马,一九 九九年九月,张歌真在丰台区南苑乡久敬庄开办了明园学校久敬庄分校,学生二百 一十八人。 国庆节刚过,乡政府说是要清理“三乱”,让学校立即停办。 张歌真争辩:我这学校又不是小发廊、小摊贩,跟“三乱”有什么关系? 乡政府的口气松了些,办不办是你的事,只要你把学校搬出南苑乡范围就行了。 这时,乡联防队长的表弟找上门来,说可以帮助租到一个地方。张歌真去看了, 地方不错,只是还在南苑乡辖区之内,他怕还有麻烦。那位表弟拍着胸脯说,这个 你就放心了,一切包在我的身上。 张歌真不得不花钱,盖了二十几间平房,将学校搬迁了过来。 过了不到两年的安生日子,二00一年九月一日,刚开学,丰台区农委一领导带 着区、乡整治组一拨人马,突然进了学校,向张歌真宣布:“根据中共北京市丰台 区委农委《关于在全区农村开展清洁家园美化环境活动的工作意见》,现决定对你 校予以取缔。” 张歌真急了:“你们把学校取缔了,我的五百名学生怎么办?” 来人答:“学生问题你不用管,十月以后妥善安排。” “怎么个妥善安排?” “这是区里的事,你眼前是先把学校给关了。” 整治组在校门口贴出《关于取缔外来务工人员私办学校的通知》,并派治安联 防队员把守校门。 这时候,送孩子们上学的家长们不干了,个个情绪激愤: “你们凭什么取缔学校?” “公办学校我们上不起,这样的学校你们又给关了,我们的孩子到哪儿上学?” “农村来的孩子难道就不要受教育?” …… 一位从山东来的清洁工说,公办学校每年的学费、借读费、赞助费加起来要好 几千元,他的儿子在公办学校读了一年,实在读不起,去年转到这里,这个学校要 没了,孩子去哪儿上学? 一位手持残疾证的妇女哭着说,她与丈夫都是残疾人,前年从安徽来京,靠拣 垃圾为生。一对双胞胎女儿十岁了,这次好不容易联系到这里上学,如果这所学校 关了,他们的女儿只好重新跟他们一起拣垃圾。 张歌真的火性脾气上来了,他一下冲到大门口,对学生们说:“进去!进去! 咱们照样上课!” 联防队员只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学生全放进去。 张歌真亲自主持了颇带几分悲壮色彩的升旗仪式。 整治组一次次找张歌真谈话,要他立即关闭学校,而且不许上访,不许将消息 透露给新闻单位,如果不听招呼,后果自负。 张歌真知道胳膊扭不过大腿,多方奔波,将学校转移到丰台区与大兴区结合部 的南天津庄。然而,刚上一天课,家长们嫌路太远,坚决不干。学校只好又往回搬。 那张《关于取缔外来务工人员私办学校的通知》的通告,依然贴在校门口;学 生却依然每天在上课。 就这样,在一天天的抗争中拖着,一直拖到二00三年四月,一场“非典”袭击 北京,学校被强制解散。 张歌真说自己也算是个硬汉子,但那一天,望着一个个依依不舍离校学生的背 影,他流泪了…… 张歌真知道,学校要想生存下去,要想取得合法的身份证,必须走正规化的道 路,必须加强管理。 经海淀区教委批准,明园学校成立了中国少先队大队委员会、共青团总支委员 会。学校全部教材由知春里课本书店负责供应,区卫生局指定医院负责学生接种、 体检、传染病管理和食品卫生监督。区公安局派常驻人员定期对学生进行法制教育。 明园学校注重教师队伍的建设,除了北京的退休教师,其余青年教师都必须毕 业于师范学校(中专),而且还对他们定期进行培训。 明园学校更关注学生的成长。来自安徽无为县的陈久林同学,父亲嗜赌成瘾, 后来疯了,母亲也被打跑了。孤苦伶仃的陈久林跟随七十岁的奶奶,来北京靠卖瓜 子过日子。学校了解到他的境遇后,免去了他的全部学费。争气的陈久林,没有辜 负学校的厚望,连年被评为“三好生”。来自河北唐山的高平山同学,十岁了还不 能上学,因为他的父母每天忙于卖菜,他得在家照看五岁的小妹妹,学校特事特办, 允许他每天带妹妹到学校上课。来自湖北罗田的包亿年同学,读到四年级,他父亲 就让他停学,帮助照看小卖部,学校老师多次上门做他父亲工作,终于使他重返校 园…… 张歌真特别感谢社会各界的支持。 有着三十多年教龄的鲁广歧,退休后一直在明园学校“打工”,他说:“当初, 我们几个教师来的时候,每个人都身兼数职,每天的课程都安排的得满满当当的, 工资不高,少时只有三百来元,但没有一个人有怨言。都觉得这事儿,非常必要, 也非常有意义!” 京桥大学老教授任广平,在学校最困难的时候,从二十公里外乘公共汽车赶来, 将自己省吃俭用节余的的一万元,赠给学校。他对张歌真说:“再困难也要坚持下 去,这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善事。或许我们现在还看不到,但过了五年、十年,它的 意义就会显示出来了。” 终于盼来了这一天——二00三年七月二十二日,张歌真收到了海淀区教委《关 于同意张歌真申办北京市海淀区明园学校的批复》的通知,这是海淀区教委给打工 子弟学校开出的第一张办学许可证。根据该批复,明园学校具有独立的事业单位法 人资格,依法享有办学自主权,自筹经费,自聘教师,自行管理,实行校长负责制, 接受海淀区教委的行政管理和业务指导。 由于创办了明园学校,特别是由于那场官司,张歌真现在也成为一个名人了。 明园学校现在有五所分校,海淀、朝阳各一所,大兴三所,学生三千一百二十二人, 教师一百三十一人。张歌真统管五所学校,每天忙得不亦乐乎! 二00三年九月二十三日,在中央电视台《时空连线》节目中,张歌真应邀与教 育部长周济,进行了一次对话,他向周部长提了三个问题。第一,关于打工子弟学 校的经费问题。张歌真认为,打工子弟学校招收的学生,基本上是农民工的子女, 他们属于义务教育范畴,其教育经费也应该由国家负责。周部长表示,对于农民工 子女,流入地政府应为他们提供接受义务教育的机会,纳入其义务教育的统计之中。 对于比较规范的打工子弟学校,政府应该给予扶持。第二个问题,打工子弟学校的 教师应该与公办学校的教师一样,享受评职称等同等待遇。周部长认为打工子弟学 校比较复杂,教师的队伍也比较复杂,只有待打工子弟学校规范好了,才能解决教 师的待遇问题。第三,应该允许农民工子女中的初中生,在流入地上高中,高中毕 业,允许他们在流入地考大学。周部长认为,现行教育制度是一种按户籍确定报考 资格的属地管理的制度,这种制度规定:不管考生在什么地方生活和学习,都必须 到自己户籍所在地去报名参加高考。在目前我国户籍制度没有大的改革之前,允许 流动儿童在流入地考大学,还有许多政策性的难点需要解决。 尽管,对于周部长的答复,张歌真还不是很满意;但作为打工子弟学校的一名 校长,能有机会与教育部长直接对话,他还是感到非常的幸运。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