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从电影院回来后,张子房心里越想越窝火,便翻出纸笔到桌上写毛笔字。张子 房一口气写下来,便将床上、地上都铺满了。同宿一学友从外面回来,立在门口大 喊:张子房,你没必要这么夸张吧,练个字搞得到处都是,这屋子是你一个人的吗? 张子房头也不抬一下,只顾低头写字。宿友看了张子房一眼,默默地走过去, 将撂在地上的纸张放回到桌上,随手到书架上拉了本书,靠到床头上看。 你知道他们几个去哪了吗?宿友问张子房。 不知道!张子房说。 你怎么会不知道呢?宿友不解。 我又不是给你看人的!张子房没好气地说。 宿友笑了:张子房同学,你是在跟谁赌气呢? 张子房板着脸,不言语。 张子房,你是不是失恋了?宿友冷不丁问。 张子房吃了一惊,但还是装作没事的样子说:没有! 那我就想不明白了,你这样折腾是什么道理! 我爱折腾管你什么事!张子房冷冷地说。 宿友讨了个没趣,就说:我是说光线,这么灯火通明的,我睡不着。 张子房便赌气来到楼道上。宿友追出来,说:其实我也睡不着,你还是到屋里 来写吧! 宿友将张子房拖进屋,说:你说咱系上女生怎么这么少,三、四个男生分一个 还不够,简直是僧多粥少,人家其他系可都是女生多,男生少呀! 三、四个男生分一个,你以为学校是配种站呀!张子房没好气地说。 宿友被张子房这无意的话逗乐了,说:你怎么说话呢?我这不是抱怨咱们系女 生少嘛! 再多也不会是分呀,女生又不是生产队的麦种子,想种了就去称!张子房说。 去你的,没个正经!宿友丢下张子房独自忙活去了。张子房不由又想,我说话 也太冲了点吧!他知道自己还没有从刚才的失意中走出来,但张子房不想让宿友感 受得更多了,要不然会有被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危险,他定了定神道:这有什么奇怪 的?谁叫咱们学的是畜牧呢! 宿友感叹:大丈夫生不逢时呀! 张子房撂下纸笔,说:别乱发感慨了,你是什么人我还不知道,粥再少还没有 你吃的! 不瞒你说,我这几天还真瞄上了一个,正在发动春季攻势呢! 那你可得抓紧了,不要让别人抢了先!张子房笑说。 宿友打了个哈欠,说:是啊,时不我待,明儿我就找她说去。 张子房愣愣,还要说什么,却发现宿友早已呼呼大睡。 这个睡死鬼,说睡就睡!张子房无奈地说。 张子房钻进被窝,但思绪却只是游移不定,迟迟无法入睡。张子房就想,月亮 此刻在干什么呢?他想月亮应该和他一样也是躺在床上,在她的头顶也有一轮圆月, 和他头顶的一模一样。然而作为女生的月亮却永远是那样的多愁善感,她歪头望着, 忍不住用手到被子上去摸。花被上绣着一对鸳鸯,月亮用手轻轻地摸着,心里面却 似这缎面一样柔软了。月亮在想什么,张子房无从得知,那正是他所要探测的呢! 想到这里,张子房不由暗自笑了:还鸳鸯,她的床头不定还不贴着一幅门神呢! 整整一个晚上,张子房都在胡思乱想,天快亮时才勉强合了下眼,等到再睁开 眼时,太阳已经冒开了花。卖面饼的女子正把车子扎在门口,冲着院子里一声接一 声地喊叫。张子房懒懒地走出去,买了两张饼子在口里慢慢地嚼着。面饼烙得黄格 铮铮,往嘴里一放就化了,一股暖暖的柴火香味便在嘴里弥散开来,泛出了温暖芬 芳的女人味。不知为什么,张子房特意留心了下卖面饼的女子。她的脸也是红扑扑 的,好似一张酥脆的面饼。头顶也有一张焦黄的面饼,那是太阳。张子房望着,忽 然觉出些眩晕,忙背转身往教室方向走去。 找你的钱!女子在身后尖声喊他。 不要了,你留着用吧!张子房头也不回。 那我先收下了,下次给你算便宜点!女子说。 张子房心说:谁倒要你便宜,你要是能陪哥多说说话该多好! 张子房走到教室门口,看见卫先生正背转身在黑板上写着什么。张子房冲卫先 生的后背做了个鬼脸,悄悄地溜了进去。卫先生头都不抬一下,大声说:张子房, 请到农场去!张子房心说,这家伙后脑勺上是不是长着眼睛,我一进来就被他逮住 了。但张子房很快又想,说不定他在走进教室时就已经注意到我没有来,这阵子正 守株待兔呢!他妈的,我却是那只笨死的兔子! 笨死了!张子房小声嘀咕。 还不快去!卫先生转过身说。 是——,卫先生!张子房故意拖长声音说。 同学们“哄”的一声笑了。卫先生望了张子房一眼,没事似的又到黑板上去写。 就知道写,写死你!张子房吐吐舌头,无奈地退了出去。 张子房走进农场,边走边东张西望。狗东西,敢叫爷爷伺候牲口!张子房不觉 骂了一声。但同时却又在心里为自己宽慰道,值班有什么不好,值班总比听阴阳五 行舒服。 院子细长,深入进去是牛舍、料房和草场,两个外形如水塔的便是存储草料的 青贮塔。隔一堵墙,有禽场。鸡大约被赶进了运动场,叫声嘈杂热烈。再过去,有 试验田,有山、有河和杂树林,是目光所不能及的。 院墙角下,胖老头在给种牛梳洗毛发。牛生在大地方真是享福,顿顿有黄生生 的玉米和大豆吃;三天只用两次,采了制成冷冻精存放起来,连气力都吝得出。张 子房看着想着,忽然发觉自个都不及头种牛珍贵,不觉垂下眼帘,双脸搐成了一个 长长的“苦”字。 胖老头牵牛过来,见了张子房就笑:你小子又受罚了是不是? 我受罚管你屁事,瞧你乐的那样!张子房没好气地说。 你小子还嘴硬!胖老头干笑了一声说。 张子房却不买账,恼恼地顶撞:牛是你干大呢,你那么孝顺! 胖老头听了,不觉骂一声:兔崽子,看不扒了你的皮! 你来扒呀!你不扒就是驴托生的!张子房冲胖老头说。 这小坏怂,人小火气还不小!胖老头笑说。你小子像我呀!我年轻时也是这个 样子,爱动肝火,回头想想不过屁大点事情,没劲,太没劲。 张子房见胖老头不计较,反到不好意思起来,为了消除胖老头的误会,他故意 哼起一首流行歌曲:最近比较烦,比较烦,比较烦,总觉得日子过得有一些极端。 …… 胖老头还是笑:年轻人真是喜怒无常呀! 张子房也不再言语,兀自拿了挤奶器到一边给牛挤奶。 挤完奶,张子房和胖老头又去收草料。草料是刚吐穗的玉米秆,嫩绿嫩绿的, 张子房不觉傻了眼:这不可惜么,穗还没长成呢! 瓷脑,卖草比种粮划算,一斤草两三毛钱呢! 那得毁多少庄稼?张子房吃惊地问。 这又算啥,你没看见河边滩地上都种了苜蓿,牛一天五六十斤奶就凭这料吃劲 呢! 张子房“啊”了一声,拖起捆草料就往青贮塔上爬。 回来,还没铡呢!胖老头在身后喊。 张子房忙又拖回来。玉米秆粉出来,又犯嘀咕。胖老头就烦了:你今个是怎么 了,毛手毛脚,颠三倒四的? 张子房不语,心底下却一个劲地在想:这胖老头怎么就像阿根叔呢!待要说什 么,就听胖老头说:歇会儿吧,我腰疼得都快直不起身了! 腰疼与干活屁事!张子房笑胖老头。我只是觉得没有力气,不想动弹。 叔不怕累,叔做了一辈子苦力活还能怕累?咦,你小子是学医的,怎么连这个 也不懂?胖老头看看张子房说。叔就是腰疼,腰椎间盘突出。你年龄大了自然就会 明白,脊椎增生、突出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来找你。 我学的是兽医,你又不是动物!张子房嬉皮笑脸地说。 甭管什么医还不都是个医,没大没小的!胖老头白了张子房一眼。 张子房听了嘿嘿直笑:我不是才开始学吗?但张子房还是不明白,腰疼与增生 怎么能挂上号。张子房还年轻,不能了解增生、突出呀什么的,他有的只是落寞与 惆怅。胖老头洞悉了他的心思,胖老头从身上摸出支烟来,边点边唱道: 蜜蜂见花单闪翅, 花见蜜蜂搂怀抱, 哥哥就在门前站, 为何不见妹过来? 净想着美事情!张子房说。 但胖老头说这不是瞎想,是真事情。他在年轻时喜欢过一个地主家的女儿,这 歌就是当初他们约会的信号。后来,那女儿被一个国民党军官给领走了,他再也没 有见过。想她的时候他就对着她家那厚重的扇子门唱这首歌,唱完了,心里也就舒 坦多了。 张子房听了,不觉又想起了月亮,心里也乱纷纷的。抬头去望天,那天已被满 布的浮云分成七零八落的碎块,满目疮痍,倒是又添了一分的惆怅。 胖老头见了,不觉吐出一句来:你小子该不是把魂丢了! 张子房气恨得不行,连声骂胖老头净操些瞎心。胖老头便不再搭理他。 收完草料,胖老头自顾自地走了。张子房心里堵得慌,遂去了学院后面的桑树 林。 张子房在林子里坐下身,定定地望着远天发呆。送走白云,又送走落日,村口 的老槐树渐渐清晰地出现在眼前。 夜色中的老槐树更显苍老。 和树一样苍老的是阿根叔的声音。 阿根叔说,他跟后庄的一个麻子相好。他们每集都要见一次面,见了面,就拉 她到玉米地里,怀里袄里地摸…… 张子房正听到妙处,阿根叔却不说了。觉着不尽意,就故意笑他:瞧你吹得和 真的一样,敢情真有这事? 阿根叔就起咒。 张子房不由垂下眼帘:你怎么找了个麻子,也不怕把手给磕着了! 就这麻子争的人还多呢,本来我们的事情已经说好了,可他大图钱财,硬是作 主把他卖到了后山……阿根叔叹了口气说。 后山还在山的那边,人烟稀少,站在这家望不到那家,吃水、上学、行路都相 当困难,稍微有点门道的都想着法往山外跑,是“女人往外嫁,男人也往外嫁”, 人口呈负增长。别处是地不够种,这里却是没人种地。地也瘠薄,累死累活种上一 二十亩地,到头来还不够税收。 后山?这不是明摆着把女子往火坑里推吗!张子房有些想不通。 阿根叔不觉拿了哭腔道:还不都是叫穷给害的呀! 二人又悲叹了一回,张子房忍不住又问:你说这世上有没有不要钱的媳妇? 那就要看你的造化了。阿根叔咽了口唾沫说。想说不要钱的媳妇就好好念书, 书念成了,还专捡那“卷卷毛”的说呢! 夜色笼罩了桑树林。张子房眼前一片漆黑,心头也阴暗了。 我那昵昵可值一头牛呢!张子房自语道。 又闷头坐了会,张子房忽然下到了试验田里。崖上面立着两个人,身子贴得很 近。弯腰过去,高矮胖瘦竟也看得真切。这一对却原来是悬挂在一起的:男的躬着 身,女的一方脚跟高高翘起,努力小心地将双手搭到那一面的脖颈上,看上去惊险 吓人,仿佛成心要到崖下去求“同日死”。 张子房就想到了自家的狗。我家那狗也是这样爬在人身上舔呢!一面邪恶地想 着,忍不住对着夜空发出一声两声的怪叫: 三套牛的庄稼两对做, 有一个在边站着…… 这是刚看过的一本书上的句子,张子房就只记下了这么两句。此刻用在这里却 就有了一份说不出的诙谐。话音落处,贴在一起的立马便分开了身。张子房心里窃 笑着,回坐到地头。 月亮升上来了。月光打在人身上,柔软到如一片光洁的布在飘。张子房心里却 有了一种无法诉说的愁苦。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