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监狱还是国民党时代留下的监狱。直筒筒的岗楼上站着一颗红星头上戴,两面 红旗挂两边的人民解放军战士。院子不大,四周紧挨着围墙是一间间囚室,囚室的 窗子原先是用木条钉上的,现在换成了钢筋棍。 早饭后,一队荷枪实弹的士兵迈着整齐的步伐走进院子,然后分成两排一字儿 散开,把刺刀尖对准囚室直挺挺地站着。两小时后,又一队进来,原来的一队撤去, 站立的地点、姿式不变。又两小时后,再有一队换下刚才的一队…… 在院子站岗的全部都没见过面。在这里关了快两年的惠生厚,无数次盯瞅过岗 楼上的战士,一个个面孔都非常地熟识了。院子这伙人显然是新调来的。 骤然间如此戒备森严,一定是要有不寻常事。惠生厚一直绷得很紧,而后反而 松驰的心弦,一下子又绷紧了。看来,最后的时刻到了!他有了这种预感。 果然,下午二时许,惠生厚被提至监狱小门外大铁门内的预审室。三个多月前, 惠生厚突然被拖出去砸上脚镣手铐。从那时候起,他就知道自己是必死无疑了。那 年月中国尚无《刑法》、《刑事诉讼法》,就连法院和检察院也被撤销,只有公安 机关从拘留、逮捕、审讯直至判决全包揽了,更不存在一审、二审、上诉、驳回等 法律程序。他不可能预先知道自己的最终命运,也不允许他答辩和陈述。 难计其数次审迅过惠生厚的那位公安干部,铁青着本来就黑青的脸一字一板地 向他宣读了判决书,最后结果是:“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明天中午十二时执行,你,还有什么话要说,或者说,还有什么要求?” 惠生厚先是本能地愣了愣,随即很干脆地答道:“该死,我该死!” 并未强制,他伸出右手食指,在判决书上按下血红的指印。 周围的人都很惊讶,不敢相信惠生厚竟能这样心甘情愿地认罪伏法?过去每次 审讯,都让他们伤透脑筋,费尽周折,得到他一个手指印如同登天般难。今天这是 怎么了? 惠生厚拖着沉重的镣铐被押回囚室。他是单独关押的要犯,一个人占据一间八 平方米的房间。木板床放在中央,四边不靠墙,一举一动都处在看守人员的视线之 内。他艰难地把两条腿提上床,无力地躺了下去。不一会儿,一个接一个的哭叫声 传来。从那些撕心裂肝般的鬼哭狼嚎中,他能分辩出都是哪几个。 “冤枉啊,实在是冤枉……老天爷呀,你快睁开眼吧!” 这是那个叫什么马俊才的,夫妻俩都被抓了来,说他们是“刘总师”五大摊之 一的头头,还说是一九六五年就开始秘密串连的第一个人。其实,他过去压根儿不 认识。后来是在集中到县上办学习班时经别人指点才知道也被搅到他们一伙来了。 也要杀他的头?那可真是冤枉了他,他什么事都没有干呀? “我……我才二十九岁呀,屋里有媳妇娃哩,杀了我咋得了哇……” 这是聂自元,他听见头一声就知道是他。小伙子年纪轻轻,上有老下有小。在 他煽哄下,刚拉起一帮子人,什么也没顾上干就散伙了。 “我就是给娃报了个名,这就犯了死罪吗?这真是把人冤枉死了哇……” 这是那个叫刘金品的地主分子,别人串连他参加“六总”,他说我老了,叫我 娃参加。就这,也要脑袋搬家? “我不是反革命,我真不是反革命呀!狗日的惠生厚,你害了我们一家子呀… …“ 惠生厚头猛地一炸,蒋炎江也被判了死刑?这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蒋家四 口已经上吊自杀了两个,蒋炎江和蔡忠烈被抓进监狱,这个老实疙瘩终久未免一死。 罪过,实在是罪过!自己真该千刀万剐。惠生厚把脑袋在床板上使劲地磕着, 骤然间涌上全身的痛苦,使他恨不能立刻就一头碰死。他后悔为什么一开始不像张 德虎那样脖子上挂根绳子而去呢?要是早早地一死了之,就不会被逼出那么些毫无 踪影的口供,也不会让那些编圈儿的人越编越圆。自己多活了两年半,牵连了众多 人! 惠生厚又悔又恨,又急又气,不一会儿便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惠生厚醒了。外边天黑了。屋里白晃晃的大灯泡套在铁丝 笼子里,把旮旮旯旯照得通明。大概是一个个声喊哑了,泪哭干了,整个监狱死一 般寂静。院子站岗的士兵刺刀上耀出阴森森的寒光。 惠生厚想,这时候跟他一个命运者,怕难得有闭上眼的。明天这个时候,他们 就将步入另一个世界,把一切怨恨和委屈留给人间。活着多么好!即就是活得再艰 难,总比死了好。人大概到了这种时刻,都会留恋有诸多烦恼的尘世。大颗大颗的 泪珠儿从眼眶里涌出来,顺着两鬓流下去,滴湿了被褥。他没有擦,铐着手无法去 擦,也用不着擦。 只有惠生厚自己明白,他为什么要说出“我该死”那样的话。难道他真的认为 自己罪大恶极,认罪伏法吗?不,不是的。他表示的是另外一种意思。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回想了自己的恶作剧。一个近乎儿戏的恶作剧。把他和 另外好多人送上了断头台,使更多的人已经遭受到而旦还要继续遭受到无尽的苦难 ……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