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十三、再从零开始 大动乱过去,历史揭开新的一页。但在翻过去的每一页中,依然响着车轮隆隆 的回声。 1980年8 月,王金友10年前的那一页,又翻了回来。“王敢冲”的阴影,再次 笼罩在已名闻遐迩的“王金友”这个名字上。 尽管这时的他,群众拥戴、同事称道、上级力荐、选票最多,但不能再任职了。 公社党委书记、共青团地委副书记、昌潍地委副书记等职务全部撤去,他再次回到 人生的起点。 他被告知,到乡镇局去报到。他没去,他想到自己的特长——黄烟种植、制作 的整套理论和实践经验(其实他何止一种特长!)。他想发挥它,无论为官为民, 他要用那支雄奇奔放之笔,蘸着自己的热血重写历史。 他提出到诸城外贸局去工作,要求被批准了。 离开程戈庄,他的心情是复杂的。自己所作的一切终使这方穷乡僻壤改变了面 貌。为此,他感到充实、快慰、俯仰无愧。看到一双双依依惜别的眼睛,看到他熟 悉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就要离别了,凄楚沉郁之情也不免油然而生。 正是盛夏,“纷纷红紫已成尘”。生命的规律多么有趣!春天绿了,秋天黄了, 冬天静息了,它们在不同的季节、不同的环境中用形形色色的方式证明着自己不屈 的存在。王金友蓦然感悟,他这11年,不是一段漫长的生命,而是一段漫长的沉思。 又要接受命运的挑战了。新的人群,新的环境,新的困难,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 呢? 董老汉太了解这个非同寻常的“小毛孩子”了。当一只惶惑的手伸出来的时候, 老汉立即用自己结着老茧的大手将它握紧了。他那轻易不见笑容的黑脸也立即溢出 朴实的热情。 美国渴求人才可谓不择手段。1945年攻克柏林后,专门派了3000名科学家到德 国调查,然后派了100 架飞机把科学家全部运回美国,考核后高薪录用。战后美国 经济的高速发展与这些人才发挥的作用是分不开的。 意味深长的是,这是1980年,“臭老九”还没有真正地“香”起来,有技术懂 科学的人才还远远没有现在这般金贵,这般受到重视。而在这时,不识字的董老汉 却如获至宝一般将他接受下来,而且对这位被贬黜者说:“你在我这里当副经理吧。” 王金友深深感动了。 时间证明,“因其材以取之,审其能以任之”这一精辟的古训,在董文焕老汉 的这一决断中得到了有力的印证。 王金友到外贸后,发挥特长,直接负责黄烟出口基地的建设。 当时,就全国来说,烟草生产状况是落后的。因为烟叶焦油的含量过高,质量 差,只能作为卷烟的填充料。主料烟是美国的烟叶,美国大陆烟草公司占据着垄断 地位。 王金友是个有志气的人。“一志足以成万事”。中国的烟叶为什么只能当填充 料?在国际市场上价格必须低人一筹?中国为什么自己不能生产主料烟,而甘居人 下? 他开始试验,试种5000亩。从国外引进优良品种,用氮、磷、钾不同肥料成分 的配比,试验其对烟的生长和质量的影响,烟叶成熟度对质量的影响,不同的栽培 密度对质量的影响,一亩地种多少棵留多少叶最好…… 他带领40多名技术人员,奔走在地头、在实验室、在烤烟房…… 他获得了珍贵的第一手资料,确定了中国主料烟成功的栽培技术。 中国的土地上能生产主料烟了!不仅每吨比从前只当填充料时多创汇800 美元! 而且长了中国人的志气。 王金友写了具有学术研究价值和经济价值的论文《氮、磷、钾肥不同配方对烟 草质量的影响》,发表在国家级的《中国烟草》杂志上,立即引起了全国同行的瞩 目。 国家经贸部授予他科技进步一等奖。 后来他有多篇论文问世,获此等荣誉不止一次,容后再叙。 全国现场会在诸城外贸局召开,金友口若悬河,听众入了迷。 王金友为全国各地培训了10万多名技术人员,将自己的知识毫无保留地传授给 他们。 十多年后的今天,他的科研成果与技术依然在全国沿用着。 从零开始,他又迈出了昂扬的一步。 十四、又一个多事之秋 王金友工作起来像玩命,没有节假日,不论白天和黑夜。挖河时患上的脉管炎 时时折磨他,脚红肿得穿不上鞋,手指痛得握不住笔。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患上了肝 炎,医生说已转成慢性,脾也大,应好好休息。的确,他感到过疲劳,连迈步都吃 力的极度疲劳。但他白天工作一天,晚饭后又一头扎进烤烟房里去了。烟叶复烤是 最后一道工序,很关键!烤不好功亏一篑,他必须亲自指导。常弄得泥猴一般,哪 像是经常与外商打交道的副经理! 大陆烟草公司的德国专家Steeven 与他四年合作中配合默契,友谊与日俱增。 当初Steeven 出于职业的谨慎,开箱抽检,看看有无以劣充优者,结果,发现完全 诚实无欺,再不抽检了。 “我们在国外搞项目,人生地不熟,遇上像王先生这样的朋友就放心了。”S 先生由衷地说。此后每来中国,即使绕道也要来看望王。既有生意,也有友谊。 “我们信得过您,您是个好人。”有的外国专家坦诚地表达自己的直观印象。 尽管有时为了各自的利益争得脸红脖子粗。 凡外商来诸城,都是王金友副经理出面作商务洽谈。内部管理,对外接待,既 是个内当家,又是个“外交官”。 这一年,诸城外贸黄烟出口达1 万吨,占全国出口总额的1/33! 王金友,作为烟草专家在全国的知名度大增。1984年国家规定烟草专卖,不需 外贸了,即使这样,烟草公司仍将有关的重要事务委托他负责管理…… 也是在这个秋天,上级根据文件精神,向王金友传达了一项决定:他不能再担 任任何领导职务了。 “王敢冲”的阴影又一次在他的头上摇曳。 县委书记说:“老王(此刻的‘老王’虽然只有35岁,但已白了少年头!), 对于这个决定,你有什么想法吗?” 世事洞明便有了超然物外的淡泊,他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平静,以胸怀沉 钟般的语调说:“想法?没想法。只觉着活儿太多了,干不完。” 地委书记说:“老王,再用你的成绩,给自己的历史写鉴定吧。” 董老汉是有名的倔杠头。“金友,你该怎么干还怎么干,我还是把你当副局长、 副经理。怕啥?” 金友依然沉浸在创造性的工作中,陶醉在成功的快乐中,根本无暇顾及削去两 顶乌纱帽对他本人有何影响。 可是平静下来时,他也禁不住凝眸万树摇落的凄然景象,生发今昔之幽思,哦, 又一个多事之秋…… 十五、无官一身重与知识的魅力 这一年老王的脉管炎犯得最厉害,痛得整夜睡不着觉,他也没空上医院去。老 老实实地躺在医院里打针吃药,他根本做不到。 这一年他特别忙。 全县黄烟种植15万亩,为国家创汇1500万美元!而他是烤烟领导小组的副组长 (规定不能当正的,市里也勉为其难)。 他还必须西装革履打好领带与外商谈判。有关的外事接待,仍然是这个“无官 一身重”的大头兵的任务。 转过年更忙了。全县外贸的外资引进、产品项目、产品出口等大事全由他负责。 虽然干什么像什么,干什么精什么,但肩负的重任使他仍感知识欠缺。比如上 项目,不是打个报告就行的事,要有准确的数据,要有敏感性分析,要论证,要写 出令人信服的可行性报告等等。老汉不识字,当然不能写。金友读到高中,学的那 些也远不敷应用了,他没学过政治经济学,没学过高等数学,靠什么去计算,去论 证? 靠自学。王金友决定在社会大学里填补各种知识的欠缺。时间呢?属于他的, 只有已经少得可怜的睡眠时间啦。 他借来了需要“急用先学”的杂志、专著。细心的人注意到,他的房间经常彻 夜亮着灯。夏天挥汗如雨,没有电扇,一个光着膀子的瘦长的身影静坐灯下,蚊虫 叮咬得全身是皮疹和抓痕。他读着,写着,沐浴在知识的海洋里…… 几年中,他研读了近百部有关政治、经济、法律、哲学、企业管理、高等数学 等方面的专著,甚至自学了禽病防治、食品加工等专业理论知识,写下了数十万字 读书摘要。他写的论文《外贸体制改革对地县外贸企业的影响与对策》在国家级刊 物发表后被中共中央办公厅作为高层信息,印发政治局常委。他主持的《贸工农一 体化现代肉鸡生产技术研究及应用》这一课题,通过国家科委组织的专家鉴定;1993 年他被授予山东省科技进步二等奖,外经贸部科技进步一等奖。1994年初,国家财 税、金融、外贸、外汇一系列改革政策出台后,他撰写的《外贸、外汇、税制改革 对经贸工作的影响及对策》的论文发表后,在潍坊市经贸工作会议上作了专题报告 ;同年6 月,他参加了省委组织部组织的现代企业家报告团,赴潍坊、德州、惠民、 聊城等十几个地市,以《如何搞好国营大中型企业》为题,作巡回报告。如同精彩 的演说,所到之处总是博得雷鸣般的掌声…… 在滨州,他的报告被安排在11点半,这时间,辘辘饥肠最易使听众分心,引起 会场秩序波动。他雄辩滔滔,讲了一个小时,早已过了开饭时间。然而会场秩序并 然,人人聚精会神地听,当他说结束语“谢谢大家”时,热烈的掌声一再响起,表 达着他们的兴味未尽。 会后,一位管理干部说:“这样言之有物的报告,要是不听真是一大损失!” 在潍坊高专作巡回报告时,礼堂坐满了人,没有位子的站在后面听,人越来越 多,后面的人也很拥挤。他讲了整整3 个小时。不论坐着的,还是站着的,无一人 离席。 讲话16次被掌声打断,结束时掌声不息,他不得不三次鞠躬“谢幕”。很多听 众要他签名留念,恰像被观众簇拥着的什么“腕”什么“星”。 他被潍坊高等专科学校聘为兼职教授。 在平原县报告两个小时,也座无虚席,气氛热烈。一位听讲的女经理说:“王 老板,这是我几年中所听到的最好的报告,你把听众的心抓住了。没见,这么长时 间,连个上厕所的人都没有?” 他被该县聘为高级经济顾问。 在惠民作报告时,正值酷暑。会场里没有空调,演讲的与听讲的皆大汗淋淋, 但无一人离席,自始至终屏息凝神。 在北京农业大学、山东农业大学等若干所大学里,他的报告也不知征服了多少 听众、专家和学子! 自学成才的王金友固然有出色的演说口才,但真正征服听众的,还是他的人格 与知识的魅力。 让我们再回到1987年他当大头兵的某个晚上吧。7 点多钟了,他刚端起饭碗, 电话响了。是公司张书记打来的,说十万火急。 当时诸城外贸正欲进行肉鸡宰杀车间的技术改革,急需资金300 万元,这笔贷 款可以向国家计委农业投资公司争取,但是争取者众,张书记当然知道,要靠真本 事去争。那就非金友莫属。 “金友,明天早晨一上班,你就把可行性报告送来。要不然,就来不及啦。” 金友听完电话,没有再端起饭碗。这300 万元贷款的重要与紧迫,他是十分清 楚的。但,一篇可行性报告,限在明早之前拿出来送去,也并非易事。他可以通宵 达旦,可以不吃不睡,这种情况不是没有过,但,就算他的脑袋像水龙头,一扭就 淌水,“淌”,也需要时间呀!从此时此刻到天亮还有几个小时? “金友,你多少吃点饭,喝点水……”贤淑的妻子在后边喊着,劝着,央求着。 那位丈夫已经大步流星地向打字室走去了。 那时还没有电脑配备,金友用的是他那装着各种学问和知识又能在极度疲惫中 运转的大脑。 起草稿是来不及了。他边想边口述着,打字员的手指在键盘上敲打着。他有时 站起来,有时在屋里踱步,嘴里依然不停地口述,字斟句酌,条理分明。连数字经 过大脑的快速计算,也如行云流水…… 打字员努力振作精神,驱赶瞌睡虫,快速而准确地打着字,惟恐追赶不上…… 清晨,26页可行性报告打印出来了。洋洋万言!公司派专人取了报告,像接力 赛一般上了汽车,直奔北京而去。 在众多的竞争者中,惟有诸城外贸争到了这笔贷款。 其实在王金友的诸多此类作品中,26页还算是短的,长达80页的巨制,也曾靠 他那聪慧的大脑一挥而就。 他的知识面广,固然与天赋有关,但也由于他那锲而不舍的精神。拿破仑就曾 说过:真正之才智乃刚毅之志向。 国家实行新税制后,有些企业管理人耷拉了脑袋,认为此举对企业不利。王金 友经理不那么看,他坚信国家任何法规的制订与出台,都是保护和促进生产力的。 怎会有损于企业呢?除非你没有吃透它的精髓! 他组织一班人用一个月时间,专门学习研究有关文件,还请税务局的同志来讲 课,学习税的计算法。 他算了一笔账:税制改革和汇率并轨后会给诸城带来两亿元的利益! 他把这个数对市委陈光书记说了(陈光是全国100 位优秀市委书记之一)。书 记一听笑逐颜开:“快把全体机关干部、企业头头们都招来,你给他们讲一讲。” 他对王金友说。 这一讲,他作为权威的名声又传开了,引来德州、潍坊、聊城许多地区专程来 请这位专家去给他们讲税务。 某次,在公司经理办公会上,财务科长汇报到他所计算出来的增值税时,王总 经理打断他,“别说了,你这个数算错了。” 他自己计算的结果与这个数大相径庭。 谁对谁错?他请来了税务局的同志,又请来海洋大学数学系教授。他们带着微 机来了。 计算结果,王总经理算的那个数准确无误。 数学系教授为之瞠目。 税务局干部则问:“王老板,您是哪个财经大学毕业的?” 十六、鞭打快牛 在诸城外贸局,一把手董老汉本人就是苦干型的人,中层以上干部从来没有节 假日。王金友虽无官职,肩负一身重任,本就“能者多劳”,更形成了鞭打快牛之 势。 王金友确有牛的精神,但长期负载过重,已没有牛的健壮了。 某日晨,他照例提前半小时来到公司。 老汉说:“金友,你今天去——” “今天放我假吧!”他打断老汉,“不知怎么,觉着腿拖不动……” 老汉一听愣了。他太了解金友了,病不到十二分沉重,是不会说熊话的。端详 这张脸,果然,发灰发黄形容枯槁,额头上沁着冷汗!日复日,年复年,积淀了多 少劳累,才有这般模样! “金友,赶快上医院,看病去!”老汉催促着。 金友端坐在诊室里医生面前,有气无力地诉说症状。 如果说,金友善于承受精神痛苦,那是因为懂得超脱的秘密。对于躯体的病痛, 谁都无法超脱。 医生把一个一个诊断说给他听。是的,他患过肝炎,但不知什么时候患的。也 许蹲在烤烟房里,上腹痛疼难忍,那就是肝炎?也许染了黄疸的黄眼珠与蓝眼珠的 外商谈判时正在急性发病?也许平时拖不动腿,吃不下饭,那就叫“症状”?可他 认为,那大约是工作太疲劳的缘故。医生还问,“你的腰也扭伤了,什么时候受伤 的?”不知道,也许搬货卸车时?谁能那么娇气,谁能记住哪次受的伤!“你还有 胃病……好了,现在先去透视一下再说。” 他蹒蹒跚跚走进了放射科。心想,看个病多麻烦!他觉着脚踩棉花似的,头晕 眼花,身子轻飘飘的,好不容易一步一步挪到医生叫他站着的地方。 “砰!”暗室里突然一声巨响,随着这声音,病人倒了下去,失去了知觉。 他,休克了,倒在透视机旁,头摔破了……医生说,他真是命大,头离机器上 一个致命的尖锐凸起只差2 厘米! 生与死,曾是这样地间不容发! 检查内科病是不能进行了,先抬到急症室去抢救休克,包扎外伤。医生一边抢 救,一边责备着:“这个人也真是,怎么病到休克了才来?” 经抢救,虽然恢复了知觉,但引起的脑震荡却很严重,而且头痛、失眠等症状 一直伴随至今。 大约上午11点,在他的坚持下被送回家了。 下午,公司有事找他,他去了办公室。老汉见他满头缠着绷带,像刚从战场挂 彩下来的伤员,那张蜡黄的脸,那副病容,实在不忍心派给他工作啦。 “你回去吧,先好好歇着。” 但是工作没有给他歇着的权利,哪怕一天!哪怕病着!哪怕刚刚休克之后!从 前没有,现在更没有…… 有一次,他高烧倒在床上,没有时间去医院,医生就在他的床头挂了吊瓶。药 液刚刚流了一会儿,电话响了,他的妻子接电话。对方说了些什么后,她说:“金 友病得很重,正在……”对方仍然为难地解释着什么,不肯挂断电话。 金友问:“什么事?”他挣扎着要接电话。“市委打来的。”妻子不能瞒他。 金友想,这事一定挺急。原来诸城市为争取英国政府的一笔贷款,市委要开一个重 要会议,急需金友出席论证。 “你先把吊针打完吧,我们等着。”市委书记说。 让会议等着?让全体市委常委等着?让那么重要的事情等着?那得等多久?一 瓶药刚开始滴哩。 “拔下针头!”他恳求妻子。 “滴完这瓶药再去不行吗?”她恳求丈夫。 回答是“不行”,虽然他无限感激和歉疚。 他东倒西歪地走出门去。身后清晰可闻妻子的喋喋不休:“怎么,连高烧也不 能治吗?连病也不让长吗?” 此刻尽管脑外伤脑震荡两痛并发,尽管头上缠着绷带,这件事仍然非他去不可, 妻子依然奈何不得。 翌日,他出发了——去潍坊要贷款。 收购季节到了,公司下属的饲料厂急需贷款向农民收购玉米,时间不等人! ---------- 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