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里克·多尔夫日记 一九四一年九月基辅 说来也怪,犹太人对我们的命令竟然采取合作态度,他们装备了一只提包,带 着一天的食品,集合在街头巷尾,准备转移到劳动营去。 今天清晨,我们和布洛贝尔上校以及他一帮副官到巴比耶尔去,视察行动计划 的执行情况。当然咯,关于犹太人炸毁城市的流言已经传遣了整个基辅。红军分明 乐于让这个说法成立。看来乌克兰的老百姓也差不多感到高兴。整队整队的乌克兰 人参加党卫队作为辅助人员。 我们通过双筒望远镜朝下面的深谷望去,那地方名叫巴比耶尔。他笑着说: “它后面就是基辅犹太公墓。太合适了,多尔夫,你同意吗?” “我看不错。当然,一切报告都必须把这件事称做重新安置。” “他们不折不扣地照吩咐的去做,也不折不扣地信以为真。劳动营。为了保护 他们。他们的拉比们和其他领导人使他们深信不疑地服从命令。” “他们如此合作,真叫人惊异,”我说。 “他们是劣等人种。是另一支人类的子孙。希姆莱每天都在进行试验。你可知 道,咱们敬爱的总监收集犹太人的头盖骨,花了很多钟点测量它们,把它们和雅利 安人的头盖骨进行比较。” “多惊人。” 我们谈话时,可以看到流沙谷背后人山人海,犹太人正在那儿集合。他们秩序 井然。 “我的上帝,”布洛贝尔说。“我们预计六千多人,想不到来了三万人。” 真是难以相信。 “也许他们知道不管我们给予他们的是什么命运,都得赎罪,”布洛贝尔狞笑 了一下说。“基辅挨了那些该死的犹太人的爆炸,火还没有熄呢。” 我用手在眼睛上搭了个凉篷,看见成千上万的人从卡车和大车上下来,挤在一 起,或者排成队,静静地站立着。这些犹太人,真正汇成了一个湖泊,一个内陆的 海洋。开始脱衣服了。一幅奇怪的景像:在前面的地区里,靠近深谷,众多的身体 合并成一大团白里透红的肉体,而在后面的犹太人,却是一片黑色和褐色,只有耸 出在外面的苍白的脸,才给了他们人类的外貌。 我已经在心头长起一层坚硬的外壳,象盔甲似的把我心中可能还残存的同情心 和怜悯心包裹了起来。我再也不用花多大努力就把海德里希的话记在心里。这些人, 不管从哪一方面来说,都是德国不共戴天的敌人。 我向布洛贝尔问起那些外国新闻记者。 “撵走了。叫他们去看着基辅的大火和被炸弹破坏的情况。” “好。那些乌克兰人呢?” “除了在这次行动中协助我们的人以外,他们已受到警告,离开了。咱们对付 犹太人,管他们什么屁事。” 第一队赤身露体的犹太人走了进去。要他们在深谷里跪下。有一个男人紧握双 手,举过头顶;他究竟是在做祷告还是在恳求,我可说不上来。这儿正在使用一种 新的办法,也许是为了节省弹药。对准犹太人的后脖子,一个一个地开枪。党卫队 队员拿着手枪,简单地沿着那一排人走过去,处决他们。 “不是集体枪毙?”我问。 “我正在试验。如果这个办法太花时间,咱们重新使用机枪。” 他用马鞭的鞭柄敲了一下自己的靴子。“真叫人厌烦,多尔夫。咱们走吧。这 还要花上好几天。我去命令他们叫等候的犹太人离得远一些,避免引起惊慌。我也 要试一试奥伦道夫采用的玩意儿。他把它称做装沙丁鱼方法。” “沙丁鱼?” “第一批犹太人在沟底躺下,一个挨着一个。乓,乓。死掉。下一批躺在他们 上面,头对着死人的脚。乓,乓。也死掉。这样下去,直到沟里躺满为止。” 我们离开了深谷。一这时,射击声越来越频繁,呻吟声和尖叫声也越来越多。 但是,这地方仍旧安静得出奇。看守们在最近的道路旁站着,我们的汽车等在那儿。 在一个路障旁边,有一个穿着老百姓大衣的高个子男人,明显地是个德国人, 拿出证件给一个党卫队下士看,一面提出抗议,说他要进入这个地区。 “我奉陆军元帅冯。勃劳希契的特别命令,”这男人怒气冲冲地说。“这是我 的证件。这是他的信。” “对不起,先生。任何人都不准通过这里。” 这老百姓抬起头,怒容满面,灰心丧气,我看出原来就是我的叔叔库特。“我 是这个地区的道路建筑组负责人。今天我们要测量这个深谷。” “很抱歉,先生。这是绥靖区。” 我走到库特跟前说,“他说得不错,库特叔叔。这个地区封锁了。” 库特抬头看看,一副迷惑不解的神气,接着他笑了。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我见到他,真的很高兴。一个人老是想家,想念家里的亲人,心头感到多寂寞;我 每年也许只见到一次库特,他是个可靠的好亲戚,跟先父很亲密。 “埃里克!”他嚷道。“听说你在乌克兰!我临走前跟玛尔塔说起过,可是他 说她不知道你究竟在哪里。见到你有多高兴!” 我把他介绍给布洛贝尔,布洛贝尔似乎不动声色,不过,“验收”时,他倒是 邀请我晚些时候到他的办公室去喝一杯。 “验收?”库特问。 “哦,一种军事演习,”我说。 布洛贝尔的指挥车驶走了。 库特很赞赏我的制服。“我的老天。克劳斯哥哥的小孩。 瞧瞧你吧。帝国的一名好汉。令人害怕的党卫队的一名名副其实的少校。简直 没法相信,埃里克。“ “战争改变了咱们。” “我并不认为你已经改变了。你的外表仍旧象一个十八岁的漂亮小伙子。” 老实说,我从来不是个特别爱虚荣的人,可是库特叔叔的评语使我高兴。要是 我保持一个天真的年轻人的外貌,这样就更好了。把我的性格锻炼成钢铁的是我的 内心。这个人现在能够观看大规模枪杀而股不改色,能够亲手把一颗子弹射进一个 年轻姑娘的脑袋里,他的外表却看不出有什么变化。我的妻子不会看到我有什么伤 痕,也本会察觉到我的铁石心肠。 哎,我已经变多了。可是库特看不出来。我是一名军人,是德国征服进程中的 一名前线战士。不过我运气不坏,不象布洛贝尔那些酒鬼和奈比那些马屁鬼,我还 保持着一个聪明的青年军官的外表,干净而有丈夫气概,一副爱好和平的,富有同 情心和正义感的模样。 我们随便聊天。谈到在俄国的这场战役,陆军打得多么出色,谈到未来的前景, 随着整个欧洲实际上处在我们的统治下,英国可能会求和。谣传英国政府中的强有 力的一派巴望看到布尔什维主义的毁灭,接下来就签订英德协定。 我邀请库特坐上我的汽车返回基辅。我们又交谈了一些琐事——玛尔塔,我的 孩子们,库特为军队做的工作,这时,他问道,“巴比耶尔那地方,究竟发生了什 么事?” 我停顿了一下。我可以把发生的某些事情告诉他,不说谎话。“处决,”我说。 “啊。这是你们的责任。后方的安全防护。那些……牺牲者是什么人?” “哦,五花八门都有。都是通常的渣滓。间谍,破坏分子,跟基辅的爆炸和大 火有牵连的人。普通犯罪分子。黑市商人。” “犹太人?” “是的,有一些。” “有一些?” “我们并不计数。谁抵抗我们,就干掉他。” 库特摸摸下巴。“我在乌克兰呆了好几个星期,这些犹太人看来丝毫不象是抵 抗分子。我看到过的犹太人,他们对我们似乎巴结不尽。” “他们是些狡猾的人,叔叔。实际上,我们是给他们中间的很多人重新安置。 使他们和其他人脱离接触。” “重新安置?” “不错。一种卫生措施,可以这样说。好让战争顺利进行。 “当然咯。”他重新一个劲地打量着我。“过去你是我见到过的最腼腆的孩子 之一。现在瞧瞧你。发布命令。负责重新安置计划。改变欧洲的面貌。” “你把我的权力夺得太大了,叔叔。我仅仅是服从命令罢了。” 库特笑了。“咱们有哪一个不是呢。” 这当儿,汽车被另一队长蛇阵似的没有尽头的犹太人增死了。他们是响应我们 的号召,一批又一批地到巴比耶尔去。 他们缓慢地移动着。在前面的行列里,有几个满脸胡子的男人,也许是拉比或 教师,唱着圣歌,眼睛骨碌碌地打转。 “我的天哪,”库特说。“又有一批。又有一些你的破坏分子。全都朝那个深 谷走去。” “还有其他地方。” “哎,”库特说。他的声音中流露出似乎不相信的口气。 “去重新安置?” “是的,其中一部分。这将是一种筛洗,一种选择的过程。 他们中间的犯罪分子会被枪毙掉。“ 我们的汽车在大群的犹太人中间设法通过。他们似乎惊慌不安,身体上散发出 一种长久没有洗澡的和粪便的臭味。 “多残酷的事,”库特说。 “任何战争都是。” “不过……这么多老百姓?这真的需要……?” 我给他一支烟,我们抽着烟。我不想谈到巴比耶尔或我们工作中任何其他方面 的事。 “再跟我说说玛尔塔的情况吧,叔叔,”我说。“我等不及回到柏林去看望她, 去看望孩子们。相信我吧,没有他们鼓舞我,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能够过下去。” 他没有说什么,可是,他那双暗淡无光的眼睛却带着一种深沉的,忧郁的,疑 问的神色,打量着我。 一时间我感到很窘。库特这时候的眼睛就是我父亲的眼睛。这双眼睛的神气跟 我说谎时或做了些不光彩的事情时父亲紧紧地盯住我的那副神气完全一个模样。我 是一个非常听话的孩子,这类事情的确难得发生。一旦发生,就显得格外难堪,因 为我不仅由于偷一支铅笔或考试作弊而感到罪过,还会感到一种做父亲的自操心的 悲哀。面包房买卖每况愈下,加上他的健康状况欠佳,已使他备受折磨,又因我的 小小的罪恶而难受,这怎不使我苦痛。 所有这些童年时的记忆,现在在库特的眼睛里复活了。我正在遭受谴责。但是, 为什么呢?库特也许猜疑到我很多职务的性质。一个人是没法掩盖所有明显的迹象 的。不过,如果我没有看错他眼睛里含意的话,他有什么权利来指责我呢? 我没有犯罪。我是服从命令,遵循我们民族和领袖们的规定、法律和安排的命 运。总有一天我会向库特解释的。我并不盼望和他重新相遇。也不盼望为我的任何 行动向他辩护。 也不盼望在我父亲的弟弟的脸上看到我父亲忧郁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