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德国方式 担架抬到路边放下,德国军官掏出烟卷,扔给他们一人一支,抽罢,又匆匆上 路了。 前面的鲁芸阁佝偻着腰,像一具没有生命也没有思维的木偶,机械地向前移动 着……胸脯犹如被一双铁爪撕开,将他的心、肺、五脏六腑大肠小肠全拽了出来… …脑汁被吸枯,浑身血液流尽,惟留下一具空空躯壳浑浑噩噩地蹀躞……一切是那 么黑暗,那么冰冷,那么如血的粘腻。他仿佛走进了一条已吞下无数生灵的巨蟒腹 中,脚底布满死尸烂肉,臭味扑鼻,磷火幽幽。正因为他身上裹藏着价值万金的珍 宝,他才对人生充满了信心,即使在沉沉暗夜里,他的心灵深处也有一个绚丽明媚 的太阳,照耀着属于自己的一小块开满鲜花的土地。而顷刻间,太阳被击碎,万点 金光如雨坠下,世界陡然黑如地狱。二十六个年头所经历的一切苦难甜蜜、辛酸振 奋、憎恶思恋、得意颓丧、希望绝望以至太阳星光男人女人,全都不复存在了。他 的眼睛冷漠,神情冷漠,连不停迈动的双腿,也给人一种痴愚笨拙的感觉。两颗已 成琥珀色的泪珠依依地滞留在眼睑上,欲下未下。那泪珠已被心中的火苗烤得粘稠 了。在松姆河边上,鲁斯顿要不使劲往后拉住了担架柄,他真会一直走进河心里去。 被炮火翻腾过后的松姆河上,此刻正呈现着另一副熙熙攘攘的壮观场面。千军万马 正源源不断地通过一座浮桥向东挺进,而送回西岸去的伤员、战俘和大批被撵回原 地的法国难民,则分乘小艇过江。德国士兵正在赶架第二座浮桥,长长的桥身已经 伸向江心。把少校抬上小艇,鲁斯顿立即跑过去紧紧挽住了鲁芸阁的手臂。他害怕 他会突然跳进江里。他悲恸而怜爱地注视着鲁芸阁那张丧魂落魄的脸,那双万念俱 灭的眼睛……他想安慰他,鼓励他,可嘴唇颤动,他终于还是缄口无言。他明白, 鲁芸阁的心已经死了,就在他的金银财宝被抢去的那一刻,他的心已经死了。他全 是为了我……全是为了我!哦,可怜的孩子!他含泪叫道。 小艇在浮桥上游不远的江面缓缓驶向对岸。鲁斯顿看见一队德国骑兵走上了浮 桥。骑手们手持钢头旗杆矛,腰间挂着手枪、军刀,肩上斜挎着来福枪,德意志帝 国的黑鹰旗在队伍前列迎风招展。鲁斯顿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古代蛮族侵入欧洲—— —他们简直是杀人不眨眼的鞑靼骑士!骑兵后面是手推自行车的侦察兵,银色的钢 圈锃亮夺目。紧随其后的是马拉的野战炮,炮手的皮靴以及马具上的新皮革嘎嘎作 响。突然,他们高唱起《德国至上》,雄壮的歌声如一串串惊雷冲上云霄,在天地 间回荡。小艇倏地摇荡起来,所有的德国人肃然起立,昂首高歌。少校也撑持起身 子坐在担架上,饱含热泪,庄重地向着飘扬于空中的黑鹰旗敬礼。 进入佩龙纳,骤起的喊叫,使鲁斯顿猝然止步。他看到鲁芸阁身子猛地一震, 凄惨地嚎哭起来。 “德国人杀死了他们!啊啊,这群恶棍!这群丧尽天良的杂种!”这一刻强烈 的刺激使鲁芸阁突然清醒过来,正因为清醒过来他才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哭喊和痛骂。 不少德国兵远远地注视着疯子似的鲁芸阁,幸亏他们听不懂他的中国话,否则,一 颗子弹就会让他立即住口。鲁斯顿抬头望去,广场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十具老人、 妇女,还有幼小的儿童的尸体。 “鲁斯顿上校,你看见了吗?德国人……杀死了艾米丽的父亲母亲……啊啊, 还把他们吊在那木架上!”高高的木架上,悬吊着一男一女的尸体。男的没有双腿, 空空的裤腿在风中摇荡,旧式法国军服穿在他宽厚的身子上,胸膛被打得犹似蜂巢, 一杆毛瑟枪,吊在他的脖子上。女的紧闭眼睑,平静得看不出她死时曾有过一丝苦 痛。 “我看见了,孩子,让我们为这些被残杀的无辜百姓哀悼吧!” “上校,这头中国臭猪在喊叫什么?”少校愤怒地吼道。 鲁斯顿转脸盯着他:“难道你的良心不感到震撼?这座城市已经被你们毁掉了。 你们所到之处,轰塌教堂,焚烧城市,还大批地枪杀平民百姓……” 当勤务兵刚把他俩送进战俘营,所有的食品便悉数被搜去,然后发给他们一人 一把铁锹,跟着正整队出营的战俘们一同去打扫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