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高贵的痛苦 一大早,鲁斯顿上校便带着张登龙、鲁芸阁到指挥部去了。午饭后,华玉峰听 见袁澄海吆喝着把华工们带去上工了,索性爬起来出了屋子。坝子上,游动着一个 持枪的华工。他向哨兵打了个招呼,一个人顺着山溪向下游走去。山溪拐了一个大 弯儿,汇入了一个瓦蓝色的湖泊里。湖畔绿草茵茵,长着许多粗壮的水柳,长长的 缀满细碎眉叶儿的枝条垂挂下来。无风,便显得宁静而幽谧。“啪”地响起一声轻 脆的枪声,把华玉峰吓了一跳。他循着枪声响起的地方走去,猛然间,他的心跳荡 起来。“艾米丽!”他脱口喊道。 “是你,哎呀,我真没用,一头牡鹿……我让它跑掉了。”艾米丽沮丧地叫着, 从一丛低矮的灌木后面走了出来。艾米丽的蓝色军官服敞开着,薄薄的衬衣掩盖不 住她那青春勃发的胸部。她把步枪放下,在紧靠水边的草地上坐下。 “啊,景色多美……呃,华玉峰,你怎么不坐下?”艾米丽回过脸望着他,亲 切地直呼他的名字。他坐下了,与她保持着一段虽近在咫尺却又无限遥远的距离。 他显得那么可怜———因为他蓦地发现,他理想中的超然物外、清静无为的境界, 原来只不过是寒冷云空中一缕被风吹散的轻烟。几条黑色的小鱼儿一动不动,仿佛 凝固在透明的水晶里,艾米丽捡起一块草皮扔去,“噗”,水面溅起几星水花,鱼 儿一摆尾,倏地不见了。“咯咯咯咯”,艾米丽甜脆地笑了起来。她那美丽的脸蛋 上,焕发出被爱情陶醉了的女人才有的灿烂的光辉……“艾……艾米丽。”他惴惴 不安地叫道。“嗯。”“你信仰宗教吗?”“宗教……啊,我虽然受过洗礼,但是, 我并不是基督的虔诚的女儿。”她的眼中突然闪过一丝惊异,“你怎么会同我谈起 宗教呢?” 他鼓足勇气,大胆望着她,痛苦地说道:“那么多人都毁灭在战争中了,使我 常常为人类生命的可怜而痛苦不安。我发现,人类生命的存在,只不过是黑暗中闪 现出的瞬息光亮。艾米丽,你说,还有什么罪恶比得上肉体存在的本身,更应该受 到诅咒?” 艾米丽叫了起来:“上帝啊,你还这么年轻,怎么会生出这种悲观厌世的思想?” “对我来说,生命本身就是一场悲剧,一场持续不断的挣扎,其中没有任何幸 福或者是胜利的希望。我几次想自杀,可是又没有勇气,我企盼着寻找一条既能解 脱痛苦又不带来肉体痛苦的道路。” “啊,尊敬的华玉峰先生,假如……因为我给你造成了不幸,我真是……啊, 那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啊!因为我爱他!死心塌地地爱他!” “你误会了,我的痛苦绝不仅仅是因为情场失意,噢,天呐,我究意怎么了? 难道我曾经在什么地方,什么场合向你……求过爱?” “没有,从来没有。但是,我凭着一个姑娘对异性的感觉……啊,难道不是这 样吗?” 华玉峰窘迫万状地喊道:“艾米丽,你别再说了。假如我真的爱过你而不可得, 那悲哀也是微不足道的。而真正的巨大悲哀,是我无法在生存中挣脱许多无法解决 的悲愁苦难,也总会干出一些无法得到超度的恶行。我承认陷入了绝望的痛苦之中, 但是,在教堂里,我看到了一个催人泪下的场面,使我从迷茫中清醒过来。当我聆 听善良的和追求善良的人类在古老的风琴的伴奏下齐声合唱的时候,我掉泪了。我 躲在角落里啜泣,我望着围绕着神而哭泣的妇女,听着她们的祈祷之声,我被人类 对宗教抱有的虔诚、悲悯,感动得不能控制自己了。” “啊,是的、是的。”艾米丽已是热泪潸潸而下了。 “我的痛苦是永远不能化解的了……那一刻,在激情的撞击下,我突然意识到 ———那真像是一道闪电掠过我的大脑———惟有通过炽热狂烈的不顾一切的献身 行为,人类才得以击破与生俱来的矛盾绝望。痛苦,可能是平庸的,也可能是高贵 的……肉体已经无所谓了,为了求得高贵的痛苦,我已经……” “华玉峰,你千万不要……” “你以为我会自杀么?不,艾米丽,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林子里静极了,山 溪注进湖泊的地方,泛起一片白色的涟漪,几只红唇蓝翅的鸟儿,飘然滑向湖面, 溅起几滴闪烁的水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