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谁最算计 我和艾伦准备去取皮衣,临出门的时候,艾伦问我,“你还有钱吗?” “为什么?”我不解地看着他问。 “那取皮衣需要交钱,不是吗?” “你的意思是,洗皮衣的钱要我自己交?”我问。 艾伦先平静地看我一眼,接着把目光转向别处,嘴里说一声:“那,对。”我 不喜欢艾伦这种目光。艾伦就是这样,他的目光里可以没有任何感情色彩,就像面 对一个毫无感觉的陌生人或者一根木头,甚至也没有冷酷。如果说眼睛是心灵的窗 户,那艾伦的内心肯定是微风不兴的死海,它或许有水的美丽,但里面没有任何动 植物,周围也没有任何生命。这一点我想我自己无论如何也做不到。我相信我的目 光是个最不忠实的朋友,从来不肯替我保守心灵的秘密。 “我带了。走吧。”我的声音极为冰冷,因为那声音从心灵的一处冰川里发出。 我坐在车里,紧绷着脸,一声不吭。这是我生平都没有经历过的严肃与不快。 如果说范蠡带给我的不快更大程度上是一种愤怒,此时的不快便是一种深深的悲哀。 我注意到艾伦不满地看我,我很清楚艾伦的身体语言。如果艾伦较长时间看我, 不是充满深情就是洋溢着笑意;如果他的目光只是在我身上停留一刹那,而且故意 躲避我的眼睛,然后迅速地转移开来,那就一定是对我不满。艾伦对我不满的时候, 看到我肯定会更不舒服。这一点我也跟他完全不同,我对他极为不满的时候,我是 拿瞪大的双眼紧盯着他,我的目光里是你死我活、鱼死网破的敌意。但这次我没有 瞪他,因为我现在是极为悲哀而不是极为不满。如果失意也可以按比例衡量的话, 悲哀时的失意应该大大超过不满。所以在我悲哀的时候,看见艾伦也会恶心。我不 知道艾伦心里头到底怎么想,反正我是一百个不理解。他似乎什么事情只要一涉及 到钱,哪怕只是几个硬币,他都要跟我算计得清清楚楚。就说前两天我们说好不要 卡伦的机票,卡伦和艾伦翻遍我所有的衣服,挑中我在北京买的一件木真了牌的黑 色旗袍式上衣,母子俩商量好改送我一条裤子、一双皮鞋作为结婚礼物,因为我带 来的裤子和鞋都不够“elegu ”(德语:高雅)。而且卡伦嘱咐艾伦帮我挑选,如 果她自己不在场,艾伦可以代为充当她的眼睛,母子俩。心心相印。我挑了两条裤 子、一双鞋子还有一个女式小背包。那天我还没去银行兑换马克,艾伦同意我先借 他的钱。我从银行换了钱以后,问该给他多少钱,他拉开抽屉,里面是厚厚的一沓 购物清单,足足有五六厘米,可能有上千张,大小不一,但全部右边对齐,规规矩 矩地罗列在一只特制的夹子里。我知道德国人向来以严谨著称,但严谨到如此地步, 着实让我吃惊。大概艾伦几年的流水账都统统包括在里面。旁边是同样厚厚的一沓 银行存取清单,但这一沓是整齐的,德国银行的机器打印出的票据规格完全相同。 艾伦的抽屉里还有许多别的“档案”,上下罗列了好几层,活脱脱一个井然有序的 小型私人“档案馆”。艾伦一下子就找出那张单子,上面的流水账是:弗莱米(FRAME) 女裤:79.98 马克。溪流(Sfllli:AM)女裤:89.98 马克。软行(SOFTWARK)女 鞋:129.98马克。阿波罗(fUID)女包:69.98 马克。“我该给你多少钱?”我问。 “那我妈妈准备送给你裤子和鞋子。这条裤子,”他用手指着“fi7ltli :。recy ‘说,”是我们两个人选中的。“艾伦边说边掏出计算器仔细地算起来。’”fOID ‘加’l ?ltAME ‘(两条裤子中,’SYllli.ra ——m ‘是艾伦跟我一起看中的, ’liltAME ‘是我自己挑中)是69.98 +79.98.’“还在不厌其烦地按小小计算器 上的数据的时候,我就一口喊出来:”一百四十九点九六马克。“艾伦显然怀疑我 的数学功底,尽管我早已告诉他我八八年高考数学是得了满分的。他抬头笑眯眯地 看看我,低头接着按。不对,手指头太粗,一下子按了两个小键,他不满地哎呀一 声,从头重来。几分钟后,高兴地抬起头说:”对,小明明真聪明,是一百四十九 点九六马克。“我摇着头很不满而又不屑地看了他一眼。”怎么,你不高兴吗? “我当然不高兴,因为你不相信我,难道我会故意往少里算?这话我没说。我只是 默默地点了150 马克给他。他接过钱又笑着开玩笑般地问:”还要给你四分钱的硬 币吗?“”如果你愿意算计得那么清楚的话。“我也笑着说,但却有一股凉意穿透 心胸。人乡随俗,跟德国人打交道,也要跟他们一样:一丝不苟。 我心里想着这件事,本来有点圆的脸,一下子就被拉成一张长长的驴脸。 “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不高兴吗?”艾伦小心地问,大概想缓和这种冰冷的气氛。 “我不明白你们德国人为什么什么事都算计得那么仔细?两个人之间,至于这 么一清二楚吗?”我的声音又开始发高、发尖。 艾伦又开始皱眉头。 “什么算计?我们才不算计呢。”他是打死不肯承认。 “你们最算计,一分一厘都要算计清楚。”我的声音更高更尖。 “你自己才是算计呢。” “我怎么算计,你说!!!”我的头一下子蹿到方向盘上方。 “德语:我的上帝!这是干什么!!!” “不干什么,你就是要给我说清楚,我怎么跟你算计了!” “我不说,你自己想。” “我自己想不起来。你给我说。” “那你好好想。”他冷冷地说。似乎我果真欠了他很多。 我想起来了,我来了以后,我们曾经有三次一起去“鲜岛”买菜、麦片、黄油、 乳酪、大米等,三次都是艾伦自己掏的腰包。 “是不是我应该跟你一起平摊生活费?”我问,我开始有点平静下来。 “那对。” 看来我果真聪明,或许也不完全是出于我的聪明,因为除此以外,我实在想不 出自己到底哪里还欠他什么。其实,我已经发现他第三次掏钱时的犹豫,不仅那动 作很慢,而且还用那同样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眼光看了我一下。我当时就隐约意识 到他心里想什么。艾伦绝对不是要用这种“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目光”来掩饰什么, 因为我了解他,我知道他一般比较诚实——这是我以前想跟他在一起的最重要原因。 这种眼光只是表示我跟他之间难以逾越的“距离”。我以前一直相信“距离产生美”, 但那是空间的距离,而不是心灵的距离。心灵的距离只会让我心海里的冰川膨胀般 地急剧生长。从那一刻起,我就想跟他说,我们两人在一起生活,生活费用两个人 平均负担。但是不知为什么却又拖下来,到现在才说。 “其实,我早就想跟你说我要交一半的生活费。你放心,我阿明从20岁起就完 全独立。我以前既没有依靠自己的父母,以后也绝对不会依靠自己的丈夫。我相信 我有足够的能力养活自己,否则我‘阿明’二字就倒过来写。” 艾伦不说话。 “你一个月的生活费是多少?”我问。我现在很平静,因为我没有及时跟他讨 论这个问题,这确实是我的错,如果这可以称之为错误的话。 “那我自己一个人是200 马克。” “那我也出200 马克,你觉得可以吗?” “可以。”直到现在,他才找到了满意的答案。 他的满意是用我的不满与心凉作为代价的。我当然从来就没想过依靠别人。虽 然每个女人都有大生的依赖感,虽然我阿明也没能例外,但我还是跟别的女人不同。 别的女人需要男人的实力,金钱和权力是她们的依托;而我自己在这方面还是太务 虚,因为我需要的是男人的智慧。因为智慧,他知道如何对待自己;因为智慧,他 知道如何对待我;因为智慧,他知道如何对待别人。我找的是心灵与感情的寄托。 可我偏偏不能遇到在我看来足够智慧的男人。艾伦显然不是,齐放也不是,我曾经 认为范蠡是,但事实证明是我自己看错了;也许范蠡是“真智慧”,只是一步走错 了。但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物质与精神——我在这里指的是金钱与爱情是可以截然 分割的。我的爸爸妈妈共同生活了那么久,他们的年龄变了,声音变了,身材变了, 容貌变了,家里的人丁也变了,但妈妈“钱掌柜”的地位始终没变,我爸爸手头哪 怕有了一点点钱,也会及时流到妈妈的“库”里。我虽然没有指望花男人的钱,但 却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艾伦要跟我算计得这样清楚。 我当然会信守承诺,当然会如期、如数地把这200 马克给他。但我心里已经是 凉透了。天哪,我这是来干什么?结婚,结婚?就这个样子,还结什么鸟婚。不如 一刀抹了脖子死掉算了。 我真想立即回中国。 我真想死。 我就是不想活了。 我活不下去了。 我活得太无望。 这样活着,生不如死! 我想死,一了百了。 我们到了洗衣店,土耳其老板中途变卦,原本说好80马克,他现在索要120.原 因是那件皮衣实在太脏,工作人员着实洗了两遍。我们当然不能怪他无理,只能怨 自己的皮衣太脏。拿这么恶心人的东西出来干洗,简直就是丢人,简直就是自己打 自己的脸。只是不知道那土耳其老板会对我有什么奇怪的印象——居然把皮衣穿得 脏到这份上。这是卡伦与艾伦作的孽,我却要背这口黑锅。 120 马克!不如不交钱,干脆丢在他那里算了。 但是不行,德国不是中国,这是一个以法制著称的国度,我们甚至会因120 马 克入狱。 老板拿出皮衣让我们过目。那件原本是黑色的皮衣果真基本上焕然一新了,只 是右边胸前还有一块32开书页般大但没有书页那么整齐的黑斑。这在我们洗前倒是 没发现,因为那时候,它全部都是黑的,黑斑所在部位与别的地方并无二致,我们 当然不会发现。 艾伦很满意。“明明,你看,跟新的一样,”他眉飞色舞地说,“好漂亮,你 穿上试试看。” “那这一片黑黑的……”我指着那黑斑问老板。 艾伦可能只顾庆幸这件“崭新”的皮衣,以为我在跟他说话,接着我的话茬说 :“这没有关系,不是很明显。” “没有办法,这个地方我们洗了好几次,已经是洗不掉了。”老板两手一摊, 无可救药。 我第一次仔细看了一下那件皮衣,因为我清楚地记得那两片前襟折叠处原来有 过一个小小的狭条般的“处女地”。我把两片前襟伸到一起对照,差别果然不大, 我已经很难辨别那片“处女地”以前是在两片中的哪一片上。土耳其老板大概耗费 了不少干洗药水。120 马克,不无道理。 我再仔细一看,左前襟上只剩了一颗扣子,其他扣子已经无影而有踪。“无影 有踪”是我自己发明的成语,而且极端贴切,也只有中文博士才会有这样高的水平。 这件皮衣原来一定是有四颗扣子,除了现存的一颗,左前襟边缘还有三处均匀排列 的德国五分硬币般大的小洞洞,小洞的边缘呈锯齿状,一眼就可以判断那三个口子 是刮了皮衣的“老肉”一起脱落了。我再仔细检查剩下的这绝无仅有的一颗,扣子 的内侧有似乎被老鼠啃过的痕迹,这是以前钉扣子时留下的痕迹。年岁久了这个地 方几乎被磨透,所以只好将扣子往外挪出一点点。 “你穿上试试。”艾伦还很高兴,继续劝我。 “你什么时候见你妈妈最后穿过这件衣服?”我问。我也是在告诉土耳其老板, 别把这黑锅架在我身上肥这衣服穿得跟锅底似的,罪过不在我。 “那,大概十多年前。” “那时候就有这块黑斑吗?” “我不能记得那么清楚。你可以拿回中国,再到干洗店里试试能不能洗掉。‘ 艾伦建议。 “有道理,你是不是认为中国干洗店里的机器和药水的质量比德国的还高?” 我不无讽刺地说。 艾伦大笑。艾伦认为我很幽默。我原本是很幽默,但是我的幽默需要有人激发。 在艾伦面前,我已经幽不起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