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冰雪誓言 可能让范蠡觉得不安的是我们年轻英俊的外教——大伟,他刚从美国大学毕业, 教我们英文写作。也许是他初到一个完全不同的国度,有些孤独与寂寞,经常来找 我聊天。我其实没有想得太多,只认为是我自己外语好,可以没有任何障碍地跟他 交流的缘故。他给我讲美国,讲他到过的欧洲与拉美,讲各地的风俗与人情,他说 我应该出去领略一下世界。这正说中了我的心。我又一次在给范蠡信中提到出国的 想法,没想到给范蠡带来很大的压力。我很快收到了他的回信:明明:最近收到你 的两封信,心里很沉重、不知该对你说什么好,难道你真的不知道我对你的感情吗? 没有什么别的目的,我只想让你感到幸福、快乐,不管是现在,还是在将来。 也许我做的很不够,但我想说,我真的是很爱你,别再伤我的心了。我不是神,也 不是无所不能的。也许正因为有爱,才有牵挂;正因为有现在,还想要将来,我才 如此矛盾、如此无所适从。不能在你身边,希望你谅解。 但我们心自问过,如果你真的不再爱我了,我该怎么办?不瞒你说,我对天发 誓,我真是想不下去。肯定是不可忍受的。但你又是我的至爱,不能看你难过,只 愿你能幸福,我想我真的会等你一生,准备随时接你回来,只要你快乐。 我并不像你,我在这儿的几个朋友都知道我有一个贤惠、有主见、漂亮、聪明 的未婚妻。有时他们说很羡慕我,我心里感到很甜。也许我在你心里很坏,但你在 我心里却很美,很可人。 我现在只能常给你写信,但求爱人不要熄灭。三年或许是不可忍受的,但我愿 用真心去证明我爱你。你的来信我都订起来了,一个人没事时总是从头到尾地看。 不知为什么,总是看不够。你的信,我都舍不得撕开,只是小心翼翼地用刀片在旁 边划开口,惟恐丢掉一点东西。学习很苦,生活也很苦,但我常想自己如此幸福, 吃点苦又算什么?将来一定会好的,有道是“皇天不负苦心人”、“天道酬勤”。 也许我是有野心。我承认自己雄心勃勃。但我也敢说,我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一个男子汉。我愿做搏击风雷的鹰,而不愿做被阉割了翅膀的鸡。正因为我有理想, 渴望成功,所以我的意志比别人强。但成功不会唾手可得,我没有承祖荫的造化, 所以要一步步自已走。即使有坎坷、挫折,我也不后悔。事业不成功的男人是无力 保护家庭的,我不能否认自已不是超人,但我肯定自己的意志。见识是超人的。我 知道什么是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即便别人不屑,我也会执着追求。当然,成功的路 上必然会碰壁、会流血,但我已有心理准备,依然挥戈奋进! 无论做什么事,都要有个目标,不能别人说好就他妈的是金条。就说去美国, 你要有机会出去,我自然会支持你。但你必须先明白,你到了美国凭什么立足!仅 会说几句英语就行?要是真那么简单,你身边那几个留美的混蛋还液回来于什么?! 美国好为什么不呆在那里?!只不过是想炫耀自己有本事,出去了,但又不敢留下, 没本事留得下吗?要饭吗?活脱脱《阿Q 正传》里的假洋鬼‘子一样,拿洋人的屁 当香水抹!我最近听美国之音,中国人去了,大多不适应,干苦力,勉强维生。儿 不嫌母贫,我宁愿守着中国土地,不愿去美国做三等公民,也不愿让我的子孙在那 里受歧视。要出去呀只有两条路我肯走:一是学业、事业有成,出去访问或被邀请 出去;二是自己留学考出去,对这一条,我现在也在做准备。我不愿出去乞讨,我 是有尊严的中国人,不比洋人差,至少是持平,甚至超过他们!我为什么要出去靠 别人的施舍过日?做事不可没有理想,但也要有自知之明。要有自己的判断,不可 人云亦云。 在学业上,你有自己的优势,你师兄硕士毕业后留校工作多年,专业基础当然 比较好,你是应届考上的,不要跟他比,也不必感到有压力。你外语好,可以搞中 西比较,看一些外文原始资料,既练外语,又独辟蹊跷,肯定会有成果。相信这一 点,你师兄肯定做不到。当然补自己专业的不足也是必要的。我的意见仅供参考。 我来这儿,由于以前学的是管理,现在转经济,经济学理论虽比他们差,但我发挥 了自己计算机、数学方面的优势,现在已领先于几个师兄。这也是经验之谈,扬长 补短为必胜之道。 我总有话说不完,写信也写不完。总想再对你说点什么,但今天先写到这儿。 祝愉快、健康! F.L. 1996.11.21 我回信:狸狸虫虫:收到你的信了。你真讨厌,总改不了教 训人的口吻。被你劈头盖脸训斥一顿,感觉如何? 你周围的人知道你有女朋友,我周围又有谁不知道我有一个聪明、能干的“老 公”呀。我这朵“名花”已经有你这堆“粪”当家了,你还担心什么?难道真打算 在我额头刺上“范蠡”二字不成? 大伟当然也知道你,我在英语课上自我介绍时就当众宣布我的男朋友是个出色 的经济学博士。有句话可能一直没跟你说,你在我眼里真的是最优秀的,如果再给 我一次选择的机会,你当然还是我的首选。你守住自己的“花心”就好,少管我的 “闲事”。如果再有什么“新船”出现,我就状告饶导,到时候“饶导”恐怕就 “不饶”了。 再说,在Uni ,到处是你的眼线,就算做给别人看,我也会严以律己的。 你的明1996.11.28范蠡总是抱怨收不到我的信。他每次下课后,都去翻信箱, 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好希望能有一封你的信”。有时翻过一遍,还不死心,惟 恐漏掉了,于是从头到尾再翻一遍,结果还是失望。那段时间,他学习很努力,一 个人关在屋子里攻读,交游不多,我的信大约是他心灵上最大的安慰。可我偏偏懒 于写信。即使实在不好意思了,勉强动笔,往往也只有片言只字,不能解范蠡之瘾。 这是我的错。 我的短信刚刚发出,正准备回家参加弟弟的婚礼,就收到范蠡的信,他的情绪 似乎很低落。 宝宝:这个星期没能多给你写信,不知可好?N 城是不是来寒流了?注意多加 衣服,别感冒了。 这个星期太累了,白天黑夜加班。今天晚上吃完饭,一个人躺在床上,觉得一 点劲儿都没有了。真的很想你,如果能有你在身边,说说话该多好啊。 今天NE城下雪了,纷纷扬扬下了一天,从我的窗子往外看雪景真好,漫天遍野 都白了。偶尔有风卷起屋顶上的雪,舞动翻卷,颇有一番情致。冬雪勾起了我们俩 关于冬天的故事,想着想着,心里感到宽慰。只是没有你在身边,我也不愿意一个 人去雪地里玩,只是默默地看,做一个“雪”的局外人。你知道我最喜欢看“从容 飘落”的景致,天地间蕴涵着一种无奈、悲凉的“飘落”心绪,但又分明是一种缓 慢、认真、从容、洒脱的气度,不能不让人着迷。非人独然,天亦然。万物通灵, 恐怕此即“天人合一”的至高境界。 忽然觉得自己心已老了,没有了激情,或许很多已变成了心底的矿石,学会了 积累,少了喧嚣。记得我以前对你说过的无欲症吗,现在又犯了。 我的好宝宝,不知你收到这封信是什么时候了,是不是要回家了?路上可一定 要当心,多注意听天气预报,下雪的话就别回去了。坐车要小心,你出门我总是不 放心。走时关好门窗,带好自已的钱物,别丢三落四,不好带的贵重东西放在师母 家里。 回家可别忘代我问好,祝他们一对新人快乐。 回来时一定也要小心,尽量白天到学校。多穿些衣服,千万别冻着,戴上你的 皮手套。总之,千万小心。 不多说了。一路顺风、平平安安! 蠢1996.11.28十一月三十号,星期六,晚上六点半,我到文科楼传达室等范蠡 的电话。下雪了,这又是人冬以来N 城的第一场大雪。地面上已经积了10多厘米的 雪。我喜欢这样的夜晚,一切都显得慵懒而宁静,似乎厚厚的冬雪给大地披上一层 温暖、舒适而雍容华贵的外衣。我真有点舍不得踏上去,生怕自己两排深深的脚印 破坏了她完美的统一。雪后的空气冰镇般的清凉,星星在夜空里闪着凛冽的寒光, 在N 城的冬夜,如果不是下雪,已很少能看见星星了。 我出门的时候,刚刚读了范蠡关于雪的信,或许是他的忧伤感染了我,我想范 蠡,想跟他一起躺着看雪,一起静静地体验这番“从容飘落”。 我特意早出来半个小时,独自在校园里漫步,不知不觉地走上那条我和范蠡以 前在每一个雪夜必须走过的通往生物实验室的小路,那几乎是校园里最幽僻的路。 那时候跟现在一样,路上没有别人,似乎这路、这雪是专门为我们两个而生、而在。 就是在这条路上,我一言不发地任凭范蠡轻轻地拥抱着,听范蠡一遍遍地为我唱那 些熟悉的老情歌。 范蠡,我真的也好想你! 我静静地走着,似乎耳边又回响起范蠡那带有磁性的歌声。 我真的不是故意要伤你的心。我知道范蠡的忧伤是因为我动了出国的念头以及 大伟的存在,大伟几乎天天晚上来找我。也许是我自己不该把这些事情告诉范蠡, 让他放心不下。我只不过想看看他吃醋的酸劲儿,女人天生就是虚荣的动物,所有 的女人都喜欢男人为了自己吃醋,在这一点上,我其实很普通,普通得近乎庸俗。 我可以想像得出范蠡忧伤的模样,想着想着就心痛。都是我不好。 范蠡,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那天晚上,我特别渴望听他的声音,甚至担心他会因为生气而惩罚我,不再给 我打电话。哦,范蠡,等不到你的电话我会彻夜难眠的。不,不要惩罚我! 传达室里已经有好几个人在等电话。那时候,学生宿舍还没有安装电话,所有 的人打电话都要到校园里仅有的三部公用电话亭排队。文科楼传达室的电话是看门 老头自己装的,在一所拥有一万五千名师生和三部公用电话的综合性大学,装一部 公用电话真是有机可乘、有利可图井且广积善缘的好事。看门老头成了校园电信的 弄潮人。而且我们打电话要付费不说,就是收电话也要计时收费,一般实行“十进 位”制。如果通话时间不超过十分钟,收费五毛,二十分钟一块,依此类推,四舍 五人。这真是一桩非常火暴的生意,搞得我自己也想人非非地盘算着开一个电话亭。 老头人缘好,校园里几乎没有他叫不上名来的人,不认识的更是凤毛麟角。而且他 特别热心肠,谁的亲戚朋友来了电话,他都会亲自或找人捎信到宿舍或教室里去叫 人,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来的全是客,全凭嘴一张”。用我妈妈的话,就叫 “好马出在腿上,好人出在嘴上”。说来也巧,老头刚好姓马,所以他既是“好人” 又是“好马”,因而能做成好生意。不仅如此,老头还是个地道的“人精”,天天 旁听人家的电话——他要在旁边计时,没有他不知道的隐私! 我进去的时候,差三分七点,一个女生正在接听家里打来的电话,时间长了, 我们几乎都无意之间知道了谁的老家在哪儿,谁的男朋友、女朋友在哪里读书,甚 至连父母干什么工作、朋友学什么专业都很清楚。我就知道这个女孩的妈妈是在劳 动局工作,因为女孩问“你们劳动局放几天假”,而且知道女孩的妈妈是晚上偷偷 跑到劳动局的办公室里给女儿打电话,因为女孩娇滴滴地说:“再聊一会儿嘛,反 正办公室的电话,又不用你自己掏钱。”看来自己掏钱就可以少聊一会儿。女孩在 那里跟妈妈撒娇;我却揪心般地着急。我不停地看表,时间过得太慢,已经是七点 过五分了,劳动局还在继续给女孩和她妈妈交电话费。 “霞姑娘,差不多了吧,还有好多人等电话呢。”好老头也忍不住了。 我很理解老头,第一,说明人家有职业道德——为大家着想;第二,接电话赚 的钱无论如何也不如往外打赚得多。如果没人等着打电话也就罢了,假如别人还在 等着打长途,虽然有劳动局给你掏钱,我自己还等着掏别人的钱呢。 “大爷,大爷,马上就好。”女孩口头上答应着,却还在继续认真地向妈妈汇 报生活:“我现在穿了两件毛衣。里面是那件‘雪莲’羊绒衫……就是去年有个女 的送你的那件……外面是你去新疆出差时给我买的特别花的毛衣外套……不是那件 黄色的,是那件黑底紫花的……宿舍里暖气很热,平时在屋里只穿羊毛衫就够了… …我觉得少数民族真逗,他们就喜欢特别鲜艳的衣服……现在年轻人才爱穿深色的 衣服呢……不嘛,我觉得深色的衣服显得气质好……像你们这个年龄才该穿鲜艳一 点……” “我的天哪,有完没完?”我用不小的声音说,故意让她听见。 对面一个男生皱着眉头看了看表,不满地说:“同学,你都说了半个小时了, 我打了传呼,人家还等着给我回电话呢。” 那个女生终于放下了电话。 传达室里连老头在内,一共七个人,都在等着打或者接电话。“谁还要往外打?” 老头问。显然,往外打优先。没有人打,好家伙,六个人都在等电话。也就是说, 在中国,在不同的城市,有六个人会在这同一个时刻拨打这同一个号码:7744737 , 谁先挤进来,谁就最有本事;谁先接到电话,谁就最有运气。 范蠡,你在打吗?现在电话闲下来了,你快点打呀! 电话铃响了,这个幸运之星会降落到谁头上? 老头欠欠身子,拿起了话筒,六双眼睛同时聚焦老头。 “你打错了。”老头扣了电话。 “大爷,你听清楚了吗?会不会是范蠡打的长途,所以不太清晰?”我着急地 问。 “范蠡剥了皮,我也认得他的骨头,他的声音我还听不出来?!”老头略微带 点不屑地说,似乎我这样一问是对他的智商的侮辱。是啊,这本来就是多余,老头 是谁呀!“别急,会来的。”老头又安慰我,“范蠡还会不给你来电话嘛。这小子, 最知道轻重。” 说也奇怪,六个人都在等,电话铃却一直没有再响。七点二十。范蠡呀,你到 底是怎么回事?难道真的生我的气? 我心里忽然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恐惧,我感到马上要失去范8.“明姑娘,别着 急,范蠡这小子还能不给你来电话吗?再等五分钟,下一个保准是你的。”老头成 竹在胸地说。我看着他两道闪电般锐利的目光,猛然觉得他就像已经开了“天目”, 据说开了天目的人能看见未来。在所有等电话的人中,我总觉得老头对我格外友好。 不知道他已“发现”了什么。 整整五分钟,七点二十五分,电话铃果然又响起。 我看看老头,却看到老头也正在看我。“接。”他冲我说,他嘴里迸出这个字 的同时还扬扬头,斜翘着他尖尖的下巴。 那个打了传呼的男生没注意到老头的表情,冲过来摸话筒,以为对方给他回电 了。老头打一个很标准的“停”的手势:“你别接,明姑娘接。是范蠡。” “喂!”我拿起电话。 “喂,明明,急死我了。怕你担心,我都在这里等了二十多分钟,刚刚排上号。” “你们那里也有很多人排队?” “对呀,现在零下十七度。我一直在这里等,都快冻僵了,手几乎抓不住话筒。” 我知道范蠡宿舍楼旁边的电话亭,所有打电话的人都必须在窗口外排队等候。 可怜的范蠡。 “你好吗?”我低低地问。 “你收到信了吗?” “嗯。”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段心情不太好。” “为什么?” “明明,你别跟大伟在一起好吗?小心染上艾滋病。” “我已经有艾滋病!我们分手吧。”我一听就火冒三丈,什么意思?! “好宝宝,别闹。”他求我。 “没跟你闹,我说真的。” “别闹,好吗?我不该跟你开这么重的玩笑。” “你心情不好,因为大伟?” “不是。我才不怕跟任何人竟争呢,因为我相信没有谁是我的对手。你是一只 鸽子,即便我把你放飞出去,你转一圈,还会回来停留在我肩膀上。” “你那么自信,为什么还会难过?” “不是难过,只是厚重。我跟你说过,好像心里的很多东西已经凝结成矿石, 我们正在用这些矿石炼金。” “告诉我始终索绕在你心头的那个念头到底是什么?”我轻声问。 “明明,你弟弟结婚,我真羡慕。明明,我有一件事想求你。”范蠡的声音低 沉而温柔。 “你说呀?”我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 “我们也登记吧,把我们的关系固定下来,等我们拿到学位后,我再用人世间 最隆重的婚礼迎娶你。我不想说什么豪言壮语,也没有惊天动地的誓言,只有一个 字——爱。我要一生一世爱你、守护你。告诉我,这够吗?” 我快要被他充满磁性的温情融化。 我拿着电话,什么都说不出来,但心里是甜蜜的。范蠡,我同意,可是请原谅, 这两个字,我怎么也说不出口,太难为情,不是吗? “寒假我就去向你父母求婚。好吗?” 我还是不说话。 “宝宝,我要你亲口告诉我‘我同意’。别让我在爱火里煎熬,好吗!” “嗯。”我轻轻地答应。 “好宝宝,我能想像得出你现在娇羞的小样儿,是不是脸已经红到耳根了?” 我也想像得出范蠡此时此刻的兴奋,他的声音已经透露了一切。“我要的不止是一 个‘嗯’,我要你亲口说‘我同意’。开始,一、二、三……” “我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