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我住8号楼 我回宿舍拿衣服,做长期——至少几个星期人住齐放家的打算、其实我有无袖 T 恤、短裤、短裙等适合盛夏穿的衣服。我的衣服都不贵——除了范蠡给我买的那 几件之外。范蠡是把自己手头所有的钱都用来装扮自己的女人的那种男人——这样 的男人在跟你好的时候多情而浪漫。范蠡不但长相有点像法国贵族,就连作风也像。 好像我听说过这样的笑话:在只有最后一块钱的情况下,中国的男人会买成面包, 而法国的男人会用仅有的一块钱给女人买一朵玫瑰。范蠡就是后者。范蠡给我买的 衣服都是很上档次的那种。范蠡喜欢把我打扮出不同的风格,中式服装,如一件无 袖的紫色旗袍,然后配一条颜色与质地相同的发带,他拉我出门,牵着我的手,如 同牵着一个神话中的仙子。有时他让我穿类似猎装风格的浑身满是兜兜儿的短衣、 短裤,他也说很好看,说我是热带雨林里原始部落的酋长的女儿——一位野性公主。 范蠡渴望我每天以崭新的鲜活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 我手里捧着这些衣服犹豫,到底带不带走呢?穿上它会不会让我想起范蠡?还 是带走吧,反正齐放又不知道是范蠡给我买的。我迅速地把它们塞进塑料手提袋里, 然后丢进自行车筐里。正准备推车出门的时候,宿舍里的电话响了。 “喂。”我拿起电话。 对方没有声音。 可能是艾伦。不知是我这边300 卡电话的问题,还是国际长途的原因,艾伦给 我打电话时常常会出问题,而且往往是他可以听见我的声音,而我却听不见他。 “喂,喂,对不起,电话有问题,我听不见你的声音。我放下电话,请你再拨 一遍。”不知是出于什么样的条件反射,可能潜意识里觉得德国太远,所以需要用 力地喊,我说话的声音就很大。 我放下电话,不能接着出门。我看看腕上的表,上午十点。不对呀,不会是艾 伦,德国与中国有六个小时的时差,艾伦那边现在是凌晨四点,他还正在睡觉呢。 我坐在床上等。可能我刚才的喊声惊动了住在斜对面的丽。丽推门进来说: “阿明,你回来了?这几天都不见你,是不是论文答辩后一身轻,就出去‘逍遥游 ’了?” “没错。” “你接着要走?”丽看见我的自行车及车筐里的包,已经是整装待发了。 “对。我先要等个电话。刚才有人打电话,可是我听不见对方的声音。我的电 话老出问题。” “对了,我就是要告诉你,艾伦给你打过好几次电话都找不到你。他问我你是 不是住在8 号楼我说我不知道。我去8 号楼找过你,那个房间一直锁着门。”丽说 到这里就停下了,拿眼睛盯着我。分明既是做了好事——为我在艾伦那里打掩护, 又要探听我的底细——我到底去了哪里。 “我住在表姐家,她爱人下去搞调研,我跟她做伴儿。”我随口撒谎。 丽将信将疑。 “他还说什么?” “他说让你给他回个电话。” “知道了,谢谢你。” “那我还有事,先走了。” 丽走到门口,刚拉开门,我的电话就响了。她停下来,回头望着我,显然想听 听对方是谁。 “喂,哪位?” “Hello ,明明。呵呵呵。”果然是艾伦,他一听到我的声音就笑。 “艾伦,是你?你怎么现在给我打电话?”我一边问一边转身看看站在门口注 意听我说话的丽。“你帮我关上门。”‘我这么一说,丽就不好意思再关门走回来。 “那我走了。”她说。 “再见。” “什么,你跟谁说话?”艾伦问。 “是丽。你把电话打到她那里找我?” “对。因为我一百次给过你打电话,你都不在。呵呵呵。” “你高兴什么?听到我的声音就这么高兴?” “对,听到你的声音我就很高兴。” 我跟艾伦就是不同,假如我打无数次电话找不到他,在找到他的那一刻,我一 定会发火,会质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会跟他大吵一场,甚至会扣断电话。我认为我 找不到他的那许多次都是失败,都是挫折。而艾伦不一样,他只是觉得最终找到我 就是胜利。所以他在电话里没有抱怨,只有庆幸。所以会高兴地笑出声来。 “你还没睡觉?” “我睡不着。想试试你在不在。” “给我打过很多次电话,是吗?”我问。他为我而失眠,而我却在齐放那里苟 且。想到这里,我心里开始有点内疚。 “对。可是你总是不在。你现在不住在宿舍了吗?” “没有。” “那你住在8 号楼吗?” “对,我住在8 号楼。” “那你为什么要住到8 号楼?” “现在是毕业时间,学生们搞联欢,经常吵得睡不着觉,住到8 号楼清静。” 你如果开头撒了一个谎,就不得不继续撒下去。我不愿撒谎。我给自己订立的目标 就是做“英国绅士”,因为据说英国人属于既不愿意撒谎又不愿意说实话的一类。 这是什么意思?——这就是深沉,这就是教养。所以我一般不撒谎。但是真被逼急 了,我也会撒谎,比方说刚才对丽,现在对艾伦。而且我撒谎的最大特点就是不会 笨到自己露马脚的份上,我往往能够自圆其说。 “嗯哼。”艾伦显然相信了我的话。艾伦知道我不撒谎,我说什么他一般都相 信。更为重要的是,艾伦自己不撒谎,诚实的人最容易相信别人的谎言;不诚实的 人认为别人的真话也是假的。好人容易把人往好里想,坏人容易把人往坏里想,就 是这个道理。 “那你还用那只桶吗?哈哈哈哈……”艾伦说着不由自主地大笑起来。 “对,我还用那只桶。哈哈哈……”我也笑起来。 8 号楼的房间,我带艾伦去过。我们还在那里住过几个晚上。那时候,偷偷摸 摸,怕被别人看见,如果女生跟外国人住在一起,被校方知道后肯定要背很重的处 分,搞不好甚至会被开除,所以我们每次无论是去还是离开8 号楼,神经都高度紧 张,简直比做贼还要心虚。每次都是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先轻手轻脚地上去开 门,艾伦在下面等,确信楼梯与楼道里无人走动时,他才上来。而且我们约好不让 他敲门,怕惊动邻居。我听得出他原本很重却故意放轻了的脚步声,我早已紧张地 候在门后,只要他的脚步声在我门口刚一停下,我就会立即拉开门。而且在艾伦进 门之前,我不敢开灯,因为是集体宿舍,人多眼杂,怕开了灯,万一在我开门的一 刹那恰好有人路过,会将我们看个一清二楚。离开的时候,则是艾伦打头阵,我要 等到从窗子里看到艾伦从楼门口转出去的身影,才肯放松捏紧的拳头,松一口气, 然后再锁好门到约定的地方见他。我每次见到艾伦的第一句话都是:“你在楼梯里 碰见人没有?”如果没有,我就放心了。如果有,我肯定追问:“那他有没有看清 你是从哪个房间出来的?”艾伦是个有责任感的老外,这样做他自己也紧张。所以 8 号楼对他来说还记忆犹新。更加不能忘怀的还有两件事:一是8 号楼房间里的那 张床,只要人一上去,它就吱吱咯咯地响,警报一般;二是我们有时候谈到很晚, 会憋不住尿,艾伦不敢去卫生间上厕所,怕在厕所里碰到人,我也不想出去跑到楼 道另一端尽头的女厕所,怎么办?还是我聪明,想出一个“高招儿”:我们就用范 蠡留下来的一只大大的麦乳精桶。开始是一阵泉水丁冬,接着是一阵开怀大笑,然 后我们就盖紧桶盖,这样就没有什么骚臭味儿跑出来。我们开始还怀疑盛麦乳精的 桶会不会密封不好,然后有什么液体流出来,结果证明完全是杞人忧天。如果有谁 说中国货质量不好,我反对,我有那只尿桶为证。其实我轻易也不带艾伦去那里, 艾伦九九年春节回来看我的时候,为了省点住宿的钱,我们又在那里凑合了两晚, 还用那只桶,不过已经被体酸腐蚀得锈迹斑斑。但还没漏! “明明,你还爱我吗?”艾伦问。 “爱!”我犹豫了一下说。 “我也爱你!希望我们能够找到我们的路。” “我们有‘路’吗?”我在心里说。 “Ich liebe DICh!(我爱你!)”艾伦又用德语说。 “Ich Dich auch !(我也爱你!)”我言不由衷。 “那好,我以后再给你打电话。爱你,明明。” “等等,艾伦。”我急着说。 “还有事吗?” “我想告诉你,我对我们两个的事儿感到遥遥无期。我不知道我们的感情还有 没有结果。也许,没有结果本身也是一种结果。我们要走到一起太难了,我已经坚 持不住了。我想,你别再等我了,如果有很好的女孩子,你就跟她在一起,不用再 在心里想到我。我希望你活得幸福。” “可是,我要跟你在一起。” “可是,可是我们怎么才能在一起?你还是把我忘了吧。我跟你说这话的意思, 不仅仅针对你,对我自己也一样,如果我遇到合适的男人,我也会跟他在一起,也 不会等你。” “那你遇到了吗?”艾伦小心地问。 我又迟疑了。“我遇到了吗?”我在心里问自己,“齐放是适合我的男人吗?” 我不知道。 “你为什么不说话?你遇到了吗?”艾伦又问。 “没有”…… 我不是君子,因为君子坦荡荡,而我不坦荡。我对艾伦还有一线幻想,毕竟这 寄托了我对出国和爱情的所有梦想。而且我对自己对齐放的感情还没有把握,我也 不是百分之百地了解齐放。你所希望的,是你不能得到的;你所得到的,又不是你 所百分之百希望的。这恐怕是所有人生都逃不脱的缺憾,也正是我的烦恼之所在。 我该为了齐放放弃艾伦吗?不,不,这个前提就不对。我放不放弃艾伦,齐放 不是最直接的原因,原因还在于艾伦自己。艾伦对于我,不是“鸡肋”,而是我手 里抱着的“一罐凉汤”,我不知道还要走多远才能遇到火种将它温热。我只是对艾 伦感到无望,才跟齐放在一起。 我真的要跟齐放在一起吗? 我不能肯定。 我推着自行车走出楼门,看到楼前的冬青丛,又想起齐放。齐放第二次来宿舍 找我的时候是晚上。约好十点。我怕他进楼会遭到传达的盘查,所以提前几分钟到 楼门口等他。我远远地看到齐放急急忙忙地走过来,就走到冬青丛旁等他。他一见 到我二话没说,解开裤子掏出家伙就哗哗地撒尿,那声音可比不上我跟艾伦在8 号 楼制造出来的优美的“泉水丁冬”,而更像瓢泼大雨。大概是憋了很久,一股水柱 压力极高地喷到冬青丛下面久旱不雨的干地里,“毗毗‘作响。 “天哪,你干什么?” “没事。”他满嘴酒气。 “这校园里全是过往的学生,你就不怕被人看见?”因为我注意到已经有几个 女生窃笑着走过。我真是替他害臊。 “那有什么!” 那阵“大雨”就一直下了将近两分钟。 他喝醉了。 齐放嗜烟酒如命。醉后便放浪形骸。我能够接受吗? 齐放回来的时候,又是满身酒气。在沙发里抽烟,斜着眼看我。 “阿明今天很漂亮,啊?”一边说一边轻轻摇晃着头,满脸醉意。 我不理他。 “回Uni.了?回去给老文打电话了?” “你别喝醉了酒就发神经。我回去拿衣服了。” “哦,怪不得那么漂亮了呢。阿明是个美人儿。老文没给你来电话?” “没有。” “那你也没给他打?” “没有。” “谁信啊。”他吐出一口浓烟说。 “信不信由你。” 大概看我有点生气,他讨好地说:“来,来,我给你讲个笑话。” “你那些低级下流的笑话,没人喜欢听。” “有趣,有趣得很。你听,第一个是《洗衣服的故事》:有一对夫妻,为了避 孩子耳目,把那事称作洗衣服。一次,两口子吵架了,互相不说话。过了几天丈夫 憋不住了,跟孩子说:”去,问问你妈妈,今天洗不洗衣服?‘孩子回来说:“妈 妈说不洗,洗衣机坏了。’又过了几天,妻子也想要了,又跟孩子说:”去,问问 你爸爸,今天洗不洗衣服?‘孩子回来说:“爸爸说不洗,他已经用手洗了。”’ 齐放讲完,那眼睛色迷迷地看我。 “你们这些人真无聊。正经事不干,天天支着酒架子喝五六个小时,就拿这种 无聊的笑话打发时间?你们的时间就那么不值钱?” “怎么这么说?哪有五六个小时?我六点下班,我们六点半才到饭店,十点我 就往回走,哪有五六个小时?” “你走路回家?” “我搭车?” “你搭车走一个半小时?你们是去外地的饭馆?” “十五分钟。” “你十点往回走,搭车十五分钟到家,那应该是十点一刻呀,可你看看现在几 点?” “现在几点?” “十一点半!真是奇怪,你们这些人,有家不回,就凑在一起泡在酒缸里?过 瘾,是吗?” “别,别生气。我再给你讲个笑话,这个更有趣。你听着,这个叫《结婚》: 有一个瞎眼的老头,一天,听见外面劈里啪啦的鞭炮响,就问儿媳妇:”外面干啥 呀?这么热闹。‘儿媳妇说:“结婚。’‘谁结婚呀?’老头问。儿媳妇用手摸摸 公爹的‘那里’,老头恍然大悟地说:”嗅,是大柱子?娶谁家的闺女?‘儿媳妇 又拿起公爹的手摸摸自己的’那里‘,老头恍然大悟地说:“原来跟小凤(缝)呀。” ’“你们太无聊了。” “好好好好好,我们无聊,你们清高。你跟老艾都清高。” “还是跟张灿学的?” 齐放警觉地看我一眼,醉人不醉心,看来这话不无道理。 “怎么,我一提张灿你就紧张?坦白吧,我知道你有女人,是不是张灿?” “你凭什么瞎猜?”他一本正经地问。 “凭你厕所垃圾桶里的卫生巾,你不会说那是你自己用的吧?” “哦?厕所里有卫生巾?” “要不要拿给你看看。” “不要,不要。我倒是没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