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巴黎条约 不过,我没有自杀。不知道是出于我的坚强还是我的脆弱。而且我和艾伦还按 原定计划去了巴黎。我们讲好的条件是艾伦出双程车票,我出在巴黎的所有费用。 住宿则挤在艾伦的一个朋友的集体宿舍。巴黎是我心仪已久的地方。我们去的那天 是二月一号,准备在巴黎呆一个星期,回来稍事休整就去“爱情村”的“民政科” 结婚。 巴黎的塞纳河、罗浮宫、凯旋门、埃菲尔铁塔、香榭丽舍大街,还在我童年时 代从历史书上读到这些名字时,年少的我就梦想着:总有那么一天,我要亲自去罗 浮宫看醉述世界的《蒙娜丽莎》,还要亲自登上埃菲尔铁塔。大概我自己本来就是 个意志力很强的人,所以基本上可以做到心想事成。我少年的梦想很多都已经变成 了现实。而去巴黎的梦想则正在实现之中。 我们从“爱情村”坐上火车,一共才六个小时,就到了巴黎。在中国,六个小 时的车程实在是很小的距离,因为中国太大。所以在国外,每当有人问我是不是来 自北京——外国人最熟悉的中国地名大概就是北京,我就告诉他们我来自北京附近。 当他们再进一步问我离北京有多近,我就说“坐六个小时火车”——这时候,我指 的是N 城。美国人往往无所谓,欧洲人就非常吃惊。“六个小时”居然很近?!在 欧洲,六个小时你甚至可以跨越好几个国家!欧洲就是欧洲,德国、法国、瑞士、 奥地利,一个个国家,小而精致,似乎她的每一片土地都是经过了精耕细作的,丝 毫没有荒疏的痕迹。在这里——我是指户外,你似乎可以切身体验到什么叫人类文 明。六个小时,我的眼睛一直望着窗外。 在巴黎,对我感触最深的,一是罗浮宫的巨大与豪华Z 那是世界级艺术珍品最 大的积聚地,即使美国的大都会博物馆与罗浮宫相比,也难脱小巫之嫌。我亲眼与 《蒙娜丽莎》含情脉脉地对视良久。最让我赞叹不已的还是两三千年前的古希腊、 古罗马时代的雕塑。那些大理石抑或汉白玉的雕塑,高贵而典雅,石质的衣据简直 薄如轻纱,飘然若举,你似乎可以感觉到它们在迎风浮动、我一定还要去希腊、去 雅典、去罗马、去佛罗伦萨一一傅雷书中常常提到的“翡冷翠”,去艺术的故乡探 寻艺术的踪迹!抚着罗浮宫里的巨柱,我在想路易十四,想这位“太阳王”如何倾 尽法国的物力、财力修建这座巨大的宝库,想他在生命的最后如何痛苦、如何不忍 离去——他怎么能够割舍得下这富抵天下的一切!真是应了《圣经》里的那句话: “富人进天堂比骆驼钻针眼儿还难。”虽然没有谁能够证明路易十四进了天堂,但 我完全可以想见,他临终的痛苦——放弃这一切,的确比骆驼钻针眼还难,比大象 钻针眼还难。早在读《路易十四传记》的时候,他临死的一幕就引起我很多的思考。 我现在对于死亡的想法渐渐成熟了,死亡就是自己化为乌有,而自己所创造的、所 留恋的一切还留存下来;对死亡的恐惧就是一种占有欲被剥夺的恐惧。我所谓的占 有欲不仅仅是物质财富,还有对亲人的感情。死亡就是失去一切,对死亡的恐怖就 是对失去的恐怖。如果敢于失去一切,那死亡还有什么可怕?!不要跟我讨论“一 无所有”,每个人只要活着,就有所“所有”,而且还在企求着更大的“所有”。 没想到的是凯旋门和香榭丽舍大街给我的印象远远不如巴黎的普通大街深刻。 巴黎几乎是个满街飘香的城市,是我到过的最香最香的城市——那是他们各种各样 的香水。每个人走过你身边,都带着一股经久不散的香气。据说在香水发明以前, 巴黎曾经是世界上最臭最臭的城市。那时候,整个城市的大街小巷,甚至每个角落 里都弥漫着熏天臭气——口臭、液臭、屎臭、尿臭、鞋臭,以及长年累月不洗的袜 子、裤头的味道。所以巴黎人最先发明了香水,所以巴黎至今还是香水名都,他们 要用人工的香气来掩盖原本的臭气,所以巴黎就成了最香的城市。香和臭的辩证法 就是如此。 巴黎的普通大街给我的另一终生难忘的印象就是他们的汽车。它们在街道两旁 停得密密麻麻,像一个强壮的青年刚刚长齐的牙齿。除了停在街道最前头的和最后 头的两辆外,大概谁都甭想出去。不知道这些人买了汽车是不是存在那里几年不用, 也不知道是否所有车主除轿车外还备有吊车。因为假如不用吊车,哪一辆都不可能 脱身。所以巴黎市中心的大街上,尽管游客如云,人们也报复般地把车开得风驰电 掣。巴黎的交通秩序跟德国的大城市相比,差别形同“天壤”。巴黎本来就不是以 理性著称的城市。 我的感觉是,我不喜欢巴黎,作为旅游观光还可以,如果在这里定居,我可能 会发疯。 我们最后去埃菲尔铁塔。去铁塔的前一站是巴黎亚洲艺术博物馆,几乎所有展 品都是他们从我们亚洲掠夺过来的财富。看着历代的名人字画、魏晋以降的佛像、 宋代陶瓷、明清家具,我心里颇不是滋味,甚至要义愤填膺,要大骂帝国主义强盗。 我们自己祖宗创造的艺术珍宝,我们中国人却难得一见,有多少中国人可以负担得 起到法国来亲眼领略一下这些流散的文化! 从博物馆出来,我的心情就不好,巴黎正在下着那种不急不缓、令人断肠的冬 雨。我们步行往埃菲尔铁塔走。空气里湿漉漉的,不一会儿我的鞋子也湿漉漉的, 心情似乎也跟着湿漉漉的,然后眼睛也便湿漉漉的。我真没想到自己竟然怀有如此 高尚的爱国主义情操。 我不说话,走路的速度在不由自主地加快。 艾伦两条腿的长度绝对是我的一倍半,每一步迈的距离大约是我的两倍,居然 有点跟不上我。 “哎呀,我们走慢一点。”他开始求饶。 我停下来等他。 “明明,我想跟你说一件事。”他平静地说。 “什么事?” “如果我们结婚。我还是想我们两个之间签一个合同。”这句话,他大概是憋 了几天、几个星期、几个月,甚至几年…… “什么合同?”我大惑不解地问。 “就是一个很简单的合同,证明我们两人的财产是分开的。”“”‘你到底是 什么意思?“我着急地问。 “我的意思是,我们结婚后,我们两个人的财产是分开的。” “怕养活我,是吗?”我又咄咄逼人地盯着他的眼睛。他眼里还是没有任何感 情色彩,但这次没有避开我的目光,而是迎着我静静地看,又让我感觉到他心里的 那一团死海。“怕我连累你,是吗?你放心,我不需要你养活,也绝对不会在经济 上沾你一分一毫的便宜。你的钱我一分不花。哼,到时候还不知道要谁养活谁呢!” 我在心里鄙视他。你凭什么怕我沾你的便宜?我已经独立了十多年,我还不断 地在经济上资助我的父母而你自己还是个吃母奶的孩子!你这样说是在侮辱我! 艾伦显然察觉到我心中的愤怒。“不是,你误会了。” “我才不会误会你呢。我对你已经看得一清二楚!你有什么钱?你有钱吗?你 到底有多少钱?你有多少财产害怕被我瓜分?!你清楚不清楚自己到底有什么?! 你以为我跟你在一起是冲着你的钱财来的?那你也太小看我了。你这不仅仅是从门 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而且简直就是狗眼看人低。”我冷笑着说。 艾伦挨我一顿臭骂,站在雨里,脸上一副无辜的表情。 “你爱我吗?”我尽力控制着自己,努力将声调压到我能做到的最低限度。 “爱。”他的回答还是很平静。 “哈哈哈,”我一阵冷笑,“鬼才相信你呢!时刻警惕着,怕我成为你的负担, 怕我在德国找不到工作连累了你,这就是你对我的爱?那你的爱也太崇高、太伟大、 大无私了!你放心,我阿明现在就对天发誓:我阿明饿死也不吃你挣的,如果食言, 天打雷劈。”我不仅仅是愤怒,我简直是疯了,简直想抓开肚皮,把自己的心肺掏 出来扔了,简直要跟艾伦拼了性命。一艾伦现在的目光里开始有些惊恐,似乎他面 对的真是一条疯狗,或者一座即将爆发而绝对没有时间逃脱的火山——他可能立即 会像庞贝一样被我的岩浆淹没。我们就在巴黎的大街上上演这样的闹剧。西方人可 能在某种程度上是比我们懂事。如果是在中国,那我和艾伦周围肯定早已是人山人 海,早已是水泄不通,但这些很有教养的外国人只是放慢脚步、满脸诧异地从我们 身边经过,而绝对没有停下来看我们的笑话。不过我那时的感觉是,谁看我我都不 怕。是啊,我连死都不怕的人了,我还怕什么?! “对,你爱我!没错,你爱我!可是你自己是可以一刀两断、一分为二的,” 我愤恨地说,如果手头有刀,我很可能会扑上去将他一刀两断,“你的物质和精神 可以绝对分开,你的财产和感情可以绝对分开。你可以爱一个人,对她付出百分之 百的感情,而百分之百地让她隔离你的财产!我不在乎你有什么,拥有多少,而是 在乎你对我付出多少!” “可是感情也不是用金钱来衡量的。”他振振有词。 “用不着你来教训我,你还不配!可是你如果对对方一分钱都不舍得付出,你 又拿什么来衡量你的感情呢!”范蠡说过我发怒的时候,就像头狮子,那时我大概 真像头刚刚被人偷走了幼崽的母狮。 “你误会了。”他还想解释。 “好吧,我给你机会解释。说吧,我误会了你,哪里?”我又一次强压怒火。 “我说签这个合同,是为了以后如果离婚……” 不等他说下去,我立刻抢过话头:“太好了,还没结婚就先想到离婚,现在就 开始为离婚做准备。那我们还结什么鸟婚?结你奶奶个大头?去你妈的!我不结了, 我明天就回中国。谁他妈稀罕跟你结婚!不结了。”我声嘶力竭地大喊。我就是这 样,不但敢在中国的大街上喊,还敢在巴黎的大街上喊。大概也敢在帝国大厦的尖 顶上喊。比较起虚伪的风度,我更在乎胆识与魄力。 我不再理艾伦,一个人疯狂地往前跑,往铁塔的方向跑。我记得电影里的女主 角发疯般地跑的时候,男主角都会追上来。但是艾伦没有追我,他还是静静地站在 雨里,不知道看了我疯狂的举动,他心中的死海里有没有泛起波澜。 这真是一片死海! 如果早知道如此,我何必千里迢迢赶到德国呢? 如果早知道这样,当初嫁给齐放算了。就算嫁给齐放,他也不会让我受这样的 委屈! 如果早知道这样,早他妈死掉算了! 如果早知道这样,妈妈啊,不如你刚产下来就把我掐死,或者放在尿罐里溺死 算了。即便这样,我都会感谢你。 活着,真他妈没劲! 我就是这样一头怒火地冲上了埃菲尔铁塔一一84英尺,合300 米高的埃菲尔铁 塔。当时真想冲到塔顶来一个“自由落体”。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来的,简 直不是一步步登上来的,简直如有电催一般。 塔顶没人。有人我也不管。我放开喉咙大哭,拼了命地哭,想把一生中的委屈 都发泄出来,然后就一头跳下去。 妈妈,对不起!我不能再帮助你了。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性命虽然是你给的, 但这条命现在却是我自己的,我有死的权利! 姥姥,我最亲最爱的姥姥,我不能再见到你了,不能给你尽孝心了。但是你一 定要坚强,一定要经受住这个打击。 我所有的亲人,请你们不要怪我!我不是怯懦,只是觉得活着太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