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第二轮和谈 我那时候真的是把一切都抛在脑后了,就想跳下去一了百了。但想起我远在中 国的亲人,我还是哭得特别凶,那是发自内心的悲痛月限人未了、心先死的悲痛。 我看不见艾伦,不知道他在哪里。刚刚还静静地站在雨里,现在已经没了人影 儿。外国男人心真硬,眼也硬,居然眼睁睁看着我发疯地跑,也不怕出什么危险。 可能艾伦真的是属螃蟹的,我小时候玩过螃蟹,它们的眼睛简直跟蟹壳一样硬,艾 伦也有两只蟹壳般硬的眼睛,所以我的生死对他来说根本无所谓。因为他是外国人, 即便我发生了什么意外,他也没有什么要向我的父母交代。可能我死了,横尸巴黎 街头。可能根本没有一具完尸,从这座世界著名的铁塔摔下,早已成为一团血肉模 糊的“人音”。不知道艾伦会不会流泪。可能还用他日耳曼种族的理性推究着我的 疯狂和不可思议。 即使面对的是一团“人酱”,他也会继续埋怨这堆死尸! 我了解他。 我死了,我的父母呢?他们可能几个月、半年、一年甚至几年没有我的消息, 不知道家乡的电视会不会播报“埃菲尔铁塔前的一具女尸”,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想 到主动给艾伦打个电话询问我的消息。也许,也许我已经化为灰烬了,他们还在翘 首以待,等着我回去…… 我死了,艾伦会怎么处理我的尸体?他肯定甚至不愿为我负担一方小小的墓地 ——德国的地皮太贵。 我死了,相信艾伦也不会将我的尸体运回中国,相信他对我没有如此的深情厚 谊。相信他也不会体恤我父母的心情。外国人天生就是这样,他们一旦脱离了母体, 互相之间就成了不相关的动物。外国人母女之间、母子之间、父子之间、父女之间 的感情冷若冰霜甚至情同仇敌的比比皆是,似乎他们天生冷血。这着实让我吃惊。 在中国,这种情况的比例极小极小,这样的人会遭到周围所有人的讥笑,而在这里, 在德国,这种情况跟穿衣吃饭、跟呼吸一样正常。对于艾伦来说,我父母算老几? 他们是地道的陌生人! 不,我恨艾伦!我不能这样死去!!! 我要跟他斗争到底!!! 也许有男女之情的人大多是前世的敌人,所以他们还要在今生相遇,相遇的目 的就是继续互相折磨。 我哭够了,泪腺干涸,已经不再继续分泌什么液体。我的眼睛干涩干涩的,像 是被人撒进了一把辣椒面儿。脸上的皮肤紧绷得难受,大概是泪水里的化学物质一 一盐被风干后还停留在那里的缘故。我用手揉揉眼,又揉揉脸,开始如一具僵尸般 面无表情地往下走。 我恨艾伦! 为了恨,我也要活着! 我活着也要折磨你! 从今往后,我要把你当成我拿德国绿卡的工具与人梯。我就是要利用你,达到 我的目的。我不是一开始就居心叵测,都是你自己逼的,是你自作孽,是你作茧自 缚。你活该!活——该——活该——快到塔底的时候,我看见艾伦,他站在台阶上, 面无表情地看着塔外,看雨。 当我重重的脚步声传来的时候,他似乎已经知道是我,抬头漠然地看我一眼。 我走过他身边,不想停下来,我不想理他。 他从后面扶住了我的肩膀。我回头愤怒地瞪他,然后是鄙视地瞪他,然后是平 静地瞪他。那一瞬间,我的心理一下子适应了三个不同的角色:先是把他当作最大 的敌人,接着是最不懂感情爱情的、最不配得到爱的男人,接下来就是我的工具。 如果想到他仅仅是我的工具,我就平静好多。然后我看清艾伦的眼睛里居然噙满泪 水…… 我这个人也许生来就注定要受折磨。因为我发现自己想好的事情总是做不到, 后来简直就是不按自己想好的去做,甚至把自己的想法完全推翻。因为那天晚上, 我又给艾伦讲了一个故事。那是我以前——刚刚收到范蠡送给我的收音机的时候, 那时候我的英语还不是最好,那时候我还听过一段VOA SPECIAL PROGM (美国之音 特别节目),就是那时候我从SPECMI.PROGRAMM 中听来的这个故事。虽然事情已经 过去了七八年,因为那个故事曾经如此深深地打动我,所以我现在仍然能几乎一字 不差地讲给艾伦听:从前有一座很高很高的山,高得人们很难爬上去。山上有一座 很高很高的庙,庙里有座很高很高的塔,高得人们不知道塔尖究竟到了哪里。据说 有时候会从塔里传来非常非常美妙的音乐。塔里的音乐实在太美了,那是世间的音 乐从来没有过的美妙。但是住在这里的人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听到过这样动听的音乐 了。他们关于这音乐的传说是从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那里听来的。 据说这就是上帝的音乐。 据说当上帝满意于人们贡奉给他的牺牲时,才会赐给他们这么美妙的音乐。 住在周围的人,为了听到音乐,每次圣诞节都要到寺庙里捐献很多的钱财。尤 其是那些富人,他们捐出无数的金银珠玉,都是些价值连城的宝贝,但始终没有听 到美妙的音乐。 又到了圣诞节,人们都纷纷赶到寺庙里去朝拜,富人们又开始捐献大量钱财。 人们总觉得这次上帝该满意了,该赐给他们美妙的仙乐。人们虔诚地等待着,但那 音乐始终没有响起。那天下了很大的雪,地上已经铺了厚厚的过膝的积雪。傍晚的 时候,有一对兄弟也起程往山上赶。他们很穷,几乎是身无分文。弟弟手里只有一 毛钱,他一共就只有这一毛钱。他想把这一毛钱献给上帝。虽然少,但这是他的一 片心意。 兄弟俩走啊走,走啊走,突然发现雪地里有团黑乎乎的东西。走近一看,原来 是个快要冻僵了的老太婆。 怎么办?他们要到寺庙里去过平安夜呢,他们想去期待美妙的音乐呢。 兄弟俩终于商量好,弟弟护送老太婆回家,哥哥去寺庙。临别的时候,弟弟把 手里的一毛钱塞给哥哥,请哥哥把这钱捐献给上帝。哥哥接过钱走了。 寺庙里已经聚集了很多人。人们惊叹着今年的捐赠,那无穷无尽的珍宝,上帝 一定会满意的。 人们继续等待着。 突然,一股美妙的、人间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如此优美的音乐从塔顶传来。人们 简直完全陶醉了。这时候,有人把脸转向祭坛,看见一个小男孩正在把一毛钱的硬 币虔诚地投在里面…… “我理解你的意思。可是,你太理想化了。这不可能。” “可这就是我所追求的。” “那你的追求是空的,你达不到。” “但是,我会不停地追求。” “那好,你去追求。” “你是说,我的追求与你无关?” “那如果我做不到,那没有办法。不是吗?” “人人都可以做到,就看你想不想做。” “那,我觉得不可能。” “可能。”我斩钉截铁地说。 “那你觉得你自己做得到吗?” “是的。如果我爱一个人,我会爱他胜过爱我自己的生命。” “不可能。”艾伦坚决不信。 “爱情在我心目中就是至善至美的。我承认我是个理想主义者,而且是个彻头 彻尾的唯美主义者。我现在知道这或许根本就是我自己的幻想。这个世界上或许真 的不存在我理想中的爱人。或许我真的注定是个孤独的流浪者。我觉得自己就像一 棵努力挣扎着生长的树,总想让自己的枝柯更加繁茂一些,总想探得更多的阳光。 可是我的根却始终扎不下来,无论走到哪里,我都背着自己的根。我感觉到我的根 很粗壮,那是我多年精心培育的结果。但是那只是一个主根,我没有附生的须根, 因为我从来就没有遇到一个合适的地方将它深深地扎下,让它在有营养的土壤里正 常地生长发育。所以我始终背负着它。所以无论我走到哪里,哪里都不是我的家。” 我痛苦地呢哺着,心里那么那么委屈。 艾伦仍然平静地看着我,我不知道他究竟是否理解我的话、我的心。 “你如果真的害怕我会没出息到养活不了自己的地步,如果你真的怕我连累了 你,如果你真的现在就为以后离婚做准备,那我同意跟你签这个合同。你起草吧, 我们立即就签。” “你太激动,我没法跟你谈。” “我现在不激动。我很平静,平静得跟你一样,像一潭死水。” “‘像什么?”艾伦没听懂我的话。我跟艾伦争执的时候,我都说汉语。德语 不是我的母语,相比之下,还是用汉语更有穿透力。 “像你!”我又想尖叫,但还在努力控制自己,“你说吧,我现在洗耳恭听。” “我觉得我们两个要在一起,还是事先说清楚的好。否则离婚的时候很麻烦。” “你还是念念不忘离婚。是不是你妈妈告诉你要跟我签合同?你妈妈因为财产 分割不清,跟她的前任男朋友打了近十五年官司,至今没有结果。是不是你们家已 经有了前车之鉴,所以现在要防患于未然?”我鼻孔里向外哼着凉气。 “对,她跟我说过。可是,我自己也这么想。”艾伦倒是很坦然。 “你妈妈害了自己不算,还要再把她该死的经验传授给你,让你来伤害我,伤 害我们的感情。是吗?”我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尖口H.“‘这不是害。经验就是经 验。” “她还教过你什么高招儿来整治我?你说!” “没有。” “我恨她。她带给你的不良影响太多。你就是中她的毒太深!” 艾伦还是不解地看着我。 如果我自己已经是一盆沸水,那艾伦绝对就是一头死猪。死猪不怕开水烫,我 费尽唇舌,还是无能为力。德国人最初留给我的幻象——理性已经完全被他们的固 执和不可理喻所代替。艾伦就是难以想像地固执。卡伦也是难以想像地固执。他开 始说过我们如果要结婚要等相识三年以后,我们就果真等了三年多。我有一条重要 的交友原则:我从来不伪饰自己。我知道很多人交朋友的时候,开始总是想方设法 掩饰自己的缺点。这样做的后果是让对方发现自己越来越多的缺点。我认为这是愚 蠢透顶,自欺欺人。我恰好相反,我是“石斧开山——石(实)打石(实)”,我 会暴露给对方一个完全真实的自我,优点、缺点,历历在目。我觉得与其让对方发 现自己越来越多的缺点,不如让对方发现自己越来越多的优点。或许这也叫烙守古 训——先小人,后君子。其实,艾伦九八年回国的时候,我认为他对我的了解已经 足够。但是艾伦还是坚持他的“三年论”。我直到现在也还是认为这毫无道理。因 为他回国以后,我们天各一方,除了我因为齐放给他戴过一顶大大的绿帽子外,我 不相信他对我有更多更深入的了解。至少我现在要借驴推磨的心思他就万万不会了 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