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施舍 绿卡没有了指望,我心里连一点新婚喜庆的滋味都没有,艾伦还要准备毕业论 文答辩和考试。他们娘俩商量好,让我到卡伦家里住到回国。 我不想跟卡伦在一起,讨厌看到她千年树皮般粗硬的老脸;我也不想跟艾伦在 一起,一看到他,我就满腹辛酸和委屈。可能他见到我也不舒服,所以娘俩才想出 了这个馊主意。这越发让我瞧不起艾伦,我就住这么几天,就会影响你、耽误你考 试?你如果真的那么珍惜时间,那么用功,那你还用得着十多年才毕业?如果是我, 我五个硕士学位都到手了。 但他自己不这么想,可能德国人都是这样,自己的想法就是至高无上的真理。 卡伦也不这么想。因为我如果说艾伦不对或者不好,卡伦总是嫌我无事生非,即使 艾伦明显错了,卡伦也要极力替他辩护。比方说,那次我忘记出于什么原因跟艾伦 谈起卡伦的一个朋友,我说她叫艾琳娜,艾伦说是海琳娜。我说我记得好像是艾琳 娜,艾伦说当然是海琳娜。然后我就以为是自己错了,可能我的听力还不太好,有 些音节区分不开。卡伦来的时候,我就问她那个朋友叫什么名字,卡伦说是艾琳娜。 “看看吧;我总算说对一回。”我说。卡伦却说:“艾伦也没错,就是有人叫海琳 娜。”我当然知道有人叫海琳娜!就是这样的区区小事,卡伦也要包庇他。 我的感觉是,只要我和艾伦之间有任何争执,用卡伦的标准衡量,错的全是我! 记得有人说过这样的笑话,说男女之间是“因为不了解而相爱,因为了解而分 手”。我觉得说得真有道理。我对德国人的印象也有些类似,以前对他们的印象比 较好,因为德国人对纳粹二战时屠杀六百万犹太人的罪过做过深刻的反思和仟悔。 相比之下,日本人却不愿承认他们惨无人道地杀戮中国人所犯下的罪行,所以我觉 得德国人更加客观而公允。我对德国人的印象也是如此——基于我对艾伦与卡伦的 仔细观察——因为不了解而尊敬他们,因为了解而瞧不起他们。 我到了卡伦家才知道,原来他们还有更周密、更阴险的打算——卡伦要调教我 如何做家庭妇女。 第二天早上,我起床后来到厨房,卡伦正在烫衣服。德国人的清洁卫生是出了 名的,因为要经常换洗,所以他们的衣服也特别多,看来卡伦是为她的男人做了太 多的牺牲,就凭她几十年如一日地为男人们烫衣服,那些男人也不该一个个离开她。 看来德国的男人真是无情无义、铁石心肠。 不过,想想卡伦的所作所为,如果我是个男人,恐怕也跟她过不到地头。能够 将就了她,那简直就是圣人。 我看一眼她堆积如山的衣服,正想转身往外走,却被她叫住了:“明明,别走, 你在这里看,我做示范,我从头到尾烫一件,然后你开始学着烫。”她用命令的口 气说。她跟我说话,总是用命令的口气。 我站住了。 我生平烫的第一件衣服,是卡伦的衬衣。 “很好,很好!就这样。什么事都需要学,学会了就可以做。这样你以后就可 以给艾伦烫衣服了。以后艾伦的衣服你都要烫。” “我不给艾伦烫衣服。” “你一定要给他烫!这都是女人该做的事。我还要教你做饭、做蛋糕、烤曲奇, 我已经给你写下来好多配方。你这次来,就是要学做家务。我先做给你看,然后你 来做。跟烫衣服一样。”她果然从抽屉里取出一摞配方。 第二天,卡伦说下午带我去一个朋友家,还特地帮我挑选出我下午该穿的衣服、 鞋子。世界上大概除了意大利人、法国人,最讲究穿着的就是德国人了。一个意大 利女人曾经告诉我,在意大利,人们最注重的是衣服,其次是汽车,再次是住房。 可见意大利人都很具有无私奉献精神,宁肯自己住得将就一些,也一定要让别人在 注视自己的同时体验到审美的愉悦。如此舍己为人,实在令我佩服。按照这一标准, 法国人大概也很高尚,以美丽的外表示人。德国人认为汽车、住房、衣服都很重要, 难分主次,这本身就已经没有衣服在意大利人心目中的崇高地位。但他们也很讲究 衣着,而且据我了解,德国人瞧不起英国人,因为英国人太不修边幅。一次跟卡伦 一起上街,卡伦指着走在前面的几个人对我窃窃私语:“这几个肯定是英国人,你 看他们邋里邋遢。哦!”说着张嘴做了一个恶心的动作,似乎英国人的穿着实在令 人作呕。我就唤了一声。在这方面,我没有发言权。因为我知道自己在她眼里也肯 定是邋遢至极,可能连英国人都比不上,大概只配跟美国人比。而美国人的装束是 根本不配被高雅的欧洲人点评的。相比之下,英国人应该感到荣幸。 卡伦在车上告诉我,她的朋友叫劳伦,劳伦的爱人叫亨利,两口子人都特别好。 我们到了劳伦家,卡伦把我留在客厅里跟亨利聊天,自己却与劳伦消失了。亨 利以前是德国《镜报》的高层领导,现在离休在家。他们两口子也很有意思,结婚 几十年,居然不要孩子。我不明白他们究竟为什么不要孩子,但至少有一点是清楚 的——在德国,很多父母与子女的关系不是很亲近,就像我说过的他们只要一脱离 了母体,就是彼此不相关的动物。很多人不要孩子,我觉得是因为他们认为自己跟 孩子之间并没有很深的感情。我有时候看一些反映老年人生活的纪录片,他们住在 老人院里,孤独而寂寞,有的人甚至在接受记者采访的时候已经几个月没有跟人说 过一句话了。这在我看来,是极端恐怖的。中国传统的观点是“养子以防老”,但 欧美很多人年轻的时候太以自我为中心,认为有了孩子自己的事业会受牵连,自己 活得也不够潇洒,所以他们不养子,他们也不用防老——因为他们有很高的收入, 有很健全的社会保障,没有经济上的困难,所以“子”的意义就不是那么重大。但 我觉得他们真正到了老人院以后,那种日子就是一天天等死。我觉得他们绝对没有 我们中国的老人幸福。中国的父母付出得多,从儿孙那里得到的回报也多。 亨利很会与人打交道,不愧是老记者出身。他问我在德国的生活,问我对以后 的设想,问我以前在中国学过什么。我说我在中国读了硕士和博士。他接下来就问 中国读硕士、博士的学制是几年。 “我们一般是三年。三年硕士、三年博士。” “在中国是三年?”他似乎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 “对,三年。” “有没有例外?比方说有的人三年读不完,可不可以延长?” “在中国读学位通常有两种情况。一种是脱产,像我,一般规定三年读完;一 种是在职,因为他们一边工作一边读书,所以时间就长一些,一般是四年或者五年。” “很好,”亨利说,“不像在德国。德国的大学没有学制的限制,很多年轻人 一直在大学里拖着,有的读八九年,甚至十年、十几年,自己不工作,全靠父母养 活。三十多岁,还不能自立。不知道他们到底在干什么。我看他们根本就是没有责 任心,有父母养着,自己活得更轻松。”亨利说着,用记者的职业目光看我,眼睛 里好像透露着探询和微笑——那也是职业记者的微笑。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比如艾伦,十一年了,还没毕业。”我说。 “对,”亨利笑了一下说,“我就是指艾伦。他们好像根本不想自立,根本不 愿出来工作。” “我以前以为欧美的年轻人很自立,18岁就离开父母独立生活,而且自己打工 赚钱租房子、读大学。所以我们很佩服他们。” “没有的事!”亨利说,“都是父母的钱。有的也许自己打工,但赚的钱全是 给自己消费,生活费、房租、汽车,这些费用,都是父母负担。” “原来这样?” “对,是这样。我觉得还是中国的学制合理,什么事都该有个制度,在规定的 时间完成学业,而且在这段时间你只能专心读书,然后出来工作。我们德国的大学 太不合理,这种制度真的需要改革,据说现在政府正在酝酿一个改革方案。不改革, 弊病非常大。比方说,一个学校只能招收固定数目的学生,一个教授也只能带一定 数目的学生,如果有的人一直在大学里拖着,后果就是别的想上大学的人没有机会, 因为被这些懒虫占据着名额,只好在校外等。”他接着问我,“对于艾伦,你有什 么看法?” “我当然希望他自己尽快独立,我想跟他妈妈谈谈,即使他继续读博士一那是 他自己的决定,我也想告诉卡伦不要继续负担他的所有费用,这不公平。” “是不公平,”亨利接着我的话说,“我们是卡伦的朋友,我们也一直这样劝 她。你呢,你跟他在一起生活,觉得能够互相理解吗?” “以前在中国读书的时候,我们有一年时间在一起,那时候觉得两人之间共同 的兴趣很多……” “哪方面的兴趣?”亨利感兴趣地问。 “比方说,我们都喜欢艺术、喜欢自然,对哲学文化方面的一些问题,也很谈 得来。” “那现在呢?” “现在真正在一起,有些地方我似乎不能理解他。比方说他提出要跟我签一个 合同,我们两人的财产、收入一律分开,我就很难接受。对我来说,我根本不在乎 他的钱,他也没有钱。但这样做,我心里很不舒服,我觉得我不在乎他拥有多少, 而在乎他对我付出多少。我不知道两个人在一起,感情和金钱是否可以一分为二。 我可以全心全意地爱你,但却一分钱也不给你。爱情固然不是用金钱衡量的,可是, 这样一来,我们又拿什么来衡量呢?” “对。”亨利同意地点头。 “他说在德国,绝大多数的年轻人结婚都签订这类合同,是这样吗?”我问。 “绝大多数的人不会签这样的合同,”亨利一口否定,“我们结婚就没签这种 合同。”他似乎觉得举自己的例子有些不妥,马上说,“当然我们结婚几十年了。 不过,我们也经常参加朋友的儿孙的婚礼,就我知道的来说,我还没听说有谁签过 这样的合同。可能也有人签,但我没有亲耳听到。” 我相信亨利没有撒谎。“在德国是不是绝大多数年轻人结婚时签订财产分离的 合同?”我想这个问题的答案不会是个多重选择,“是”或“不是”,只有一个。 我不知道艾伦是否在撒谎,或者故意这么说,想用“多数”来压倒我,但我以后会 就这一问题继续进行“民意测验”“‘”“”“”明明,“卡伦喊我,”你过来试 试这件衣服。“ 我应声过去,卡伦手里举着一件女式外衣。她们两人在劳伦的卧室,里面堆了 十多个装得鼓鼓囊囊的箱包、纸袋,好像近期准备搬家一样。 她和劳伦七手八脚地帮我穿上。 “好看,好看,”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说,“你去厕所里照照镜子。” 我往厕所里走,就听见劳伦问卡伦:“她有这样的衣服吗?” “没有。”卡伦干脆地回答。 “那她从中国来没带衣服?” “没有。”又是热锅炒料豆般清脆,“我们什么都要在这里买。”她补充说。 卡伦,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什么叫“我们什么都要在这里买”?听起来 似乎是你自己掏钱为我买在德国需要的所有衣物!你说的是事实吗?不是你的馊主 意要我跟艾伦签财产分离的合同吗?!我一分一文都别想沾你们的,不是吗?你到 底帮过我什么?! “可以吗!”我回来的时候,卡伦问。 “还行。” “我就知道肯定适合你。”她得意地说。 我脱下衣服,劳伦接过去顺手挂在衣柜里。 我不清楚她们两个是什么用意。 “我们现在把这些东西都搬到车上。”卡伦指着地上的大包小包说。 “这些东西?”我吃惊地问。 “对,叫你来,就是帮我搬这些东西。我一个人搬不了。”看我还在愣着,似 乎是嫌我“导管”太长,便解释道,“这都是劳伦和亨利不用的东西。有些给我, 有些给你和艾伦。” “对。反正你们不要我就准备丢到垃圾里的。有很多穷人,他们还可以继续用, 我觉得丢掉有些不忍心,正好送给你们。”劳伦补充说。 我简直无地自容。 原来卡伦是带我来接受施舍的。 为什么不早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