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惊喜 我在艾伦这里的地位的转变是非常突出的,最明显的标志就是我坐的地方的改 变。刚到德国,艾伦见到我还有些高兴。尽管他还在忙着准备博士论文的选题—— 在德国读博士也跟中国不同,我是先参加考试,被录取后,上一个学期的基础课, 然后再跟导师一起拟订毕业论文选题。我最感兴趣的选题——我认为可以解决中国 历史文化甚至经济上的重大问题的选题被导师毙了,而引导我做另外的题目。在德 国,你要先有了选题,再拿了自己的研究计划去联系导师、联系学校。如果有哪位 导师对你的选题感兴趣,觉得有研究的必要,你才有被录取的可能。我觉得中国的 博士生在入校的时候还是泥土,而德国的博士生却已经几乎是定型的土坯了。这也 是中西文化的差别。我到的头一两天,要给亲戚朋友写信,艾伦还把他宝贵的书桌 让给我用了一两回,他自己就着我们吃饭的小圆桌看书。 第二天就开始皱起了眉头。 第三天他就跟我友好协商:“明明,你能到这边的圆桌来写吗?” 书桌靠北墙,正对着窗户。因为艾伦住的是半地下室,这个仅有28平方米的小 屋有一半是埋在地下的,小屋的窗台刚好与地面齐平。南墙的隔壁就是艾伦的地窖。 德国地势起伏,房子依地势而建,地窖所处的位置地势略高,地窖便有三分之二的 高度被埋在地下,地客只有一个一尺见方的小窗。饭桌靠南墙,南墙没有窗户。 我搬到圆桌办公,圆桌跟艾伦的书桌差不多高,基本上还是跟艾伦平起平坐。 两天后,我发觉这个办公桌很不舒适,于是干脆坐到圆桌下面的墙角里,就着 艾伦从中国带回来的一张小小的方桌看书。小桌是艾伦花20块钱在北京的旧货市场 买的。桌面有两处已经烂得比别的地方洼了一两厘米,让我常常联想到这是一个盲 人用过的饭桌,因为盲人自己看不见,所以习惯让家人把饭和水分别放在固定的地 方。这个小桌60厘米长、35厘米宽、25厘米高。盲人大概也经常采用我现在的姿势 ——就桌而坐,两腿直直地伸到桌子底下。区别是:一、盲人是坐在床上或北方的 炕上,而我是席地而坐一一艾伦的房间里铺着薄薄的地毯,我喜欢直接坐上去;二、 盲人桌上守着的是伸手可及的水和干粮——那两个洼处一大一小,大洼比小洼更深 一些,所以我推断大洼处曾经是固定的放水的地方,盲人看不见,经常将水洒到桌 子上,所以这一处腐蚀得就严重一些,而我桌子上摆的是书和电脑,因为有坑,我 写字的时候电脑就有些不稳,我不得不在那有坑的地方垫些报纸。艾伦的椅子有80 厘米高,我坐在地上,一下子就比他矮了大半截。 墙角有个电源插座,我有时还听听收音机,练习德语听力——上进。 当然我是戴了耳机听,否则影响艾伦用功。 两三天后,艾伦又皱起了眉头:“明明,这样还是打扰我。” “哪里打扰!”我想我已经够小心的了。 “那,收音机。” “我戴耳机呀。” “你的耳机里还是有小声音传出来。可以关掉吗?” 可以,当然可以。你是主人,我跟你结婚了,住在你这里还有一种作客般的不 习惯。你说关掉就关掉,客随主便。 我这第三等级的地位还保不住,只好搬进了走廊。艾伦的走廊只有一个狭狭的 长条,三面环门,另一面墙上是直达房顶的书架,每一层摆了两行书。艾伦的这28 平方米得到了最充分的利用。我是连小桌一起搬过来的,背书而坐,对面是厕所门、 厨房门,左边房间门,右边屋门。我坐的姿势不变,背紧靠书架——书是我天然的 椅背,幸运的是我的两腿居然还可以伸开,虽然脚直接蹬在对面厕所门与厨房门之 间与我的小桌一般长的墙上。 我就像一只坐在井里但观不到天的蛤蟆。 这里就成了我的工作室。不过我不能在门上贴“未经许可,不得人内”的声明。 艾伦上厕所、到厨房里喝东西、出来取书甚至出门,一直在打扰我。 但是我意志坚定,专心地写我关于中西文化比较的研究计划。我已经给能在英 特网上找到的所有德国大学中文系发出了三四十封求职信,统统吃了闭门羹。按说 我的条件已经是够可以了,但中国人太多,中国人到国外的也太多,已经没有我的 份儿了。我从小到大好像一直是坐快车组里的末班车,每到一处。都发现自己已经 晚了,但还不是完全来不及,所以需要慌慌张张地及时挽救。一位好心的教授提供 了一条重要信息,波恩的一个汉学研究所从明年一月起需要一名从事汉语教学和中 国文化研究的老师。好心的教授还把波恩的招聘广告一字不差地输人电脑,用电子 邮件发给我。我是个知恩必报的人,感激得几乎涕泪交加。虽然好心教授自己手下 已经没有位子给我,我也已经是感恩戴德了。波恩要求的条件是:一、讲得流利德 语,可用德语授课——这绝对没问题。二、有汉语教学经验——这也绝对没问题, 我大学读的是师范专科,毕业后又教过三年语文,而且很受学生欢迎。三、有深厚 汉学基础——这更是绝对没问题,我是汉学博士!四、年龄三十六岁以下。别说, 上天还挺开恩的,我刚到不久就有这么好的机会,这简直就是非我莫属的机会。应 聘人员需要提供的资料是:一、大学毕业证书的公证件——我早已准备好了;二、 个人简历——我写好的简历早就储存在电脑里;三、一份关于中国文化的研究计划。 我博士时最感兴趣的题目“儒教中国”,收集了很多材料,思考过很多有意义的问 题甚至是开先河而且简直就是划时代的问题,但导师嫌题目太大,我就只好忍痛割 爱做了别的题目,但我一刻也没停止过对这个问题的思考。我当时就有这样的想法 ——如果以后有机会深人研究,这就是中心。我认真准备这一研究计划,希望材料 二寄过去就一炮打响…… 感情失意的时候,事业是最好的寄托。这样说可能又有些失真。平心而论,我 虽然追求最伟大的爱情,可能我心底里把事业看得更重。记得以前登山,有时在佛 祖面前许愿,我第一位的愿望总是“实现自我”,第二才是感情上的幸福。如果鱼 与熊掌不可兼得,舍爱情而取事业者也!况且,我不知道跟艾伦之间的“热战”什 么时候才能告一段落。 艾伦从学校图书馆借书回来,说碰见了金大正一家。金大正是韩国人,艾伦的 朋友。我们结婚的时候请过他们一家参加,后来他们请我们吃饭。艾伦建议我们回 请。我没意见。我来自礼仪之邦,当然懂得礼尚往来。 艾伦还说金大正问候你,他女儿很想见你,她非常喜欢你。 我随口哦了一声。 艾伦看我一眼,好像有点不能理解。 艾伦想吃水饺,我们说好韩国人来,我们请他们吃水饺。有中国特色,是个好 主意!而且还要做两种馅——卷心菜猪肉、胡萝卜鸡蛋,足以给韩国人一个惊喜。 艾伦和面。他准备的居然是黑面粉!这种面粉是没有剔除鼓皮的,麸皮在中国 农村是用来喂猪的,但德国人讲究的是营养,按他们的标准,面粉的维他命几乎全 在麸皮里。所以他们吃的也是黑面包,又酸又粗,难以下咽,经常还伴着一股臭味 儿。在美国,人们通常吃白面包,所以德国人和美国人在这一点上决不苟同,而且 互相瞧不起。美国人觉得德国人吃这等玩意儿,德国人嘲笑美国人的无知。我站在 美国的立场,我不吃德国的黑面包。 “你为什么用黑面粉?”我奇怪地问。 艾伦好像察觉到我有点不满,其实我只是吃惊而已。“你懂什么!就是用黑面 粉!这样有益健康。你们中国人,还有美国人,总是吃白面,有什么用?一点营养 也没有!” 好,你们德国人科学、理性。 艾伦和好面,把它放在盆里缓一会儿。然后问我要不要帮忙。我正在用艾伦最 大的、从中国带回的刀一点点地切卷心菜。德国的卷心菜也让人长见识,石头一样, 卷得死紧死紧,又硬又重,一个就有两三公斤,简直可以用做杀伤力极强的重武器。 幸亏艾伦从中国带回这把刀,否则它就是刀枪不入。 艾伦建议用他的锸子擦,这种锸子有点类似我们中国的锸床儿,大概是我们没 有载人史册的第五大发明在某年某月由某人传人了欧洲。锸子大概太薄太锋利,硬 邦邦的卷心菜愣是被擦成女人的披肩发一般。艾伦再用德国刀将长发截成男人的板 寸。看着这些寸发,我不知道如何回答艾伦“这样行吗”的问题。按我的要求,它 们一方面太长,一方面又太细。我希望的是绿豆粒般大的丁丁。 艾伦不满地用最低最粗的声音说:“你总是不满意!” 我是不满意。 更让我不满意的是他用锸子擦的胡萝卜,跟“魂儿‘一般,手一抓上去,就没 了影儿。我准备的足够的胡萝卜,经他一擦,捏在手里,不足一把。 “在中国我们一般不这样擦,也不用黑面。”我说。 “那你现在在德国,你要适应德国的习惯。你们懂得什么叫营养?” 既然要适应德国的习惯,那你做西餐得了! 怪哉! 我们按每成人30个水饺、小孩10个的标准计算,包了130 个。艾伦担心会不够 吃。 我手上的面粉还没擦干净,金大正一家就来了。 “今天好像有人结婚,我们刚刚路过村口,看见一些人在门前摔盘子摔碗,摔 了好大一堆。”金大正说。 “德国人结婚有这样的风俗?”我倒是第一次听说。自己都结过婚了,还不知 道德国人怎么结婚呢! “对。德国人也迷信,据说这样可以避邪。你不知道?”金大正的夫人问。 我当然不知道。 我只知道艾伦在结婚前一天收拾屋子时打碎了两只汽油瓶,但汽油瓶是玻璃器 皿,而不是陶瓷。陶瓷可以避邪,可以给人带来吉祥好运,但不知道玻璃是否也有 同样功能?或者完全相反? “我有那些盘子、碗,不如留着自己用。”艾伦开玩笑似的说。 像你这种小气鬼,宁肯中邪,也不要“浪费”一个分币。我在心里说。 我看看圆桌上艾伦摆好的餐具,两个方形的褐色盘子、两个圆形的白色盘子、 为金的女儿准备了一只小汤盘,还有大大小小的五只茶碗。这五只看上去像一套, 但规格不一,好像“五世同堂”。这几乎倾尽了艾伦的所有!我们请人吃饭,只请 三个人,就连一套配套的餐具都凑不齐,如果摔了,只好顿顿“手抓饭”了。 艾伦把厨房里四个电炉盘全打着了,上面是“四世同堂”——四口大小不一但 都沸腾着的锅。原来他希望我煮水饺的时候“四管齐下”。 我不听他指挥,关掉“两管”。“双管齐下”,我已经忙得不知所以,这边的 凉水还没浇上去,那边的白沫就冒了出来,浇在两三百度高温的电炉盘上,吱吱啦 啦作响,让我担心自己马上就要触电。 我把煮好的水饺端过去,让他们开吃。韩国人说,在他们家乡,最常吃的就是 水饺! 我们想给他们惊喜! 我也真愚蠢,难道忘记韩国跟中国接壤?! 更有甚者,小姑娘咬了一口就放下,跑到厨房跟我聊天。我感谢她,她大概是 在德国第一个最喜欢我的人。 “不好吃,是吗?”我问。 “不好吃。”小姑娘摇摇头说,“皮儿太厚,太硬。” 我自己夹起一个尝尝,又粗又硬的黑面皮儿,嚼木茬一般,根本尝不到馅儿的 味道。 “我妈妈在家里都是用白面做水饺。” “你听爸爸妈妈说好吃吗?”我问。 “他们说好吃,但我想是出于礼貌,我知道他们不喜欢。”小姑娘说。 “那你自己一点都不吃吗?” “对,我一点都不吃。” “你不饿吗?” “不饿。” “我知道了,你一定已经在家里吃过东西了。对吧!” “对”你早就知道我们的饭不好吃,是吗?“ “是。所以我就先在家里吃饱了。” 那天的水饺,我们本来怕130 个不够,结果足足剩了100 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