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好人”好心 我非常讨厌卡伦,觉得自己在她眼里简直跟一堆臭狗屎一般——lain tleated ike a shit!她在我眼里则越来越像一个恶毒的巫婆,想起她那老树皮一般硬的脸, 我真恨不能一斧头给她劈下去,让她皮肉开花。 我连看都不想再看这娘俩儿。 往回走的时候,我就决定晚上不跟他们一起吃饭。反正我也不饿,我生气的时 候可能是因为肚子里有气撑着,总是没有饿的感觉。在这种情况下,强行吃了东西, 也会很难受。 厨房的门开着,娘俩儿在喝咖啡。 “为什么她不肯帮我?”卡伦的声音。 “她没说不帮你,她只是说她不愿用这种方式。她说过,如果她能够,她也会 帮助你。” “她能够!她能够干什么!”卡伦没好气的声音,“这样一来,我就不可以退 休。” “那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我的顾问说,实在不行,你也可以注册一个公司。” “我?‘艾伦问。 “对。你。” 我推房间门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艾伦平静地冲我说:“你好。” 卡伦眼睛周围的肌肉移动一下,那张老脸上的老肉便从三面向眼睛处拥来,把 那双三角眼挤得更小。这个老脸老皮的移动就算是对我的招呼。 我既不想多呆,就直接告诉娘俩儿:“对不起,我今天晚上不跟你们一起吃晚 饭了。” 艾伦没有问我为什么。我总感觉只要有卡伦在,艾伦对我总有点不自然。不知 道为什么。我也曾经问过他,他说他自己没有什么不自然的感觉。 其实还是我的感觉对。如果只有我们两个在一起,他肯定会问我为什么不吃饭? 但是卡伦在,他就没问。在卡伦面前,他对我会越发冷漠。 卡伦一听就火冒三丈,劈头盖脸地说:“如果L 个男人每天晚上八点、九点就 上床睡觉,我打死也不找这样的男人。跟这种人在一起,什么事也不能做。一点意 思都没有。我一辈子也不会这样做。我讨厌这种没劲透顶的人。” 我二话不说,回到房间,抱头大哭。又是那种痛不欲生的感觉。 该死的王八蛋卡伦,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要遭你这样的虐待? 艾伦,你为什么不说一句话?坐在那里跟被捏死了一般!你难道觉得这样公平 吗?因为她是你的妈妈,还是你生性懦弱,还是你骨子里根本就不善良?!为什么 你不替我说一句话?为什么? 我不知道哭了多久,哭着睡着了。 我醒来的时候,两只眼睛几乎不能睁开,眼皮肿得像熟透了的水蜜桃。 我用凉水激了将近半个小时,希望那肿块可以缩小一些,希望我出门的时候不 至于引起别人的注意。 我跟老板谈了,请他帮我在附近找一间房子,越快越好…… 我回来的时候,在门厅里碰见卡伦,她正拿了什么东西从厨房里出来往自己房 间走。看见我的时候又堆起老脸上的老肉,堆积的面积还是仅仅局限于眼部三角洲。 然后就从我身边走过。 我没说话。 我到房间里,默默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我提着两个大包,在手里掂量着。 艾伦在房间里看书。我收拾东西的时候,他似乎并没有在意。我站在那里,手 里还提着那两个包。包里是我所有的东西,还有护照,我身上所有的钱。 我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还要做什么。 艾伦抬起头,看见我提着包站在那里发愣。他走过来接过我手里的包放在地上, 然后用右手轻轻地揽住我的脖子,张开左手食指插进我的头发里,轻轻地抚弄着。 “你累吗?”他轻轻地问我。 我摇摇头,眼泪又滚滚地流下来。我以为自己已经被他们母子锻炼得刀枪不人 般地坚强,但我还是又无声地哭了。我从小就是这样,我委屈的时候,最怕别人安 慰。一有人安慰,我拼命忍住的泪水就会决堤般流下来。 我的脆弱!我的倔强! “想喝杯牛奶吗?”艾伦轻轻地问。 我舔舔嘴唇,下唇已经干起了一层硬硬的皮,一股咸腥被我咽到嘴里,我知道, 那是血,我的嘴唇已经干得流血了。 我抬头看着他的眼,又看到了眼里的善良。 “你帮我煮?‘” 艾伦去了厨房。 “明明,你过来。”卡伦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厨房,正从那里急急地叫我。 我还是走了过去。因为我还是那种做客不要得罪主人的感觉。 “那,”她一把塞给我自己手里拿着的打火钳,命令地说,“你现在来学打火。”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卡伦已经拧开一只炉子,一把从我手里抢过打火 钳,啪啪啪三下五除二地点着火,又迅速地拧灭。“现在,你来做。”她又命令我。 不知道我为什么会那么脆弱,也许我在思考着该怎样反抗,反正我迟疑了,居 然接过她递到我脸旁的火钳,拧开她刚刚熄灭的炉子,也啪啪啪地打着那火钳,但 没有打着。我一下把火钳丢回原处。 “不,‘十伦尖叫着急急地抽出那火钳,又塞回我手里,”打,打火。学不会 我就在这里教你。什么事情你非要指使艾伦?艾伦不是你的仆人!“ “我不学。”我把火钳一扔,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坐的是卡伦经常坐的也是艾 伦昨天坐过的那一张。 艾伦坐在他以前坐过的后来被我占据然后又被卡伦指定给他的位子上,默默地 注视着这一切。似乎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似乎只要他妈妈一出现,连我都与他无关。 “你太不像话了!”她气急败坏地说,“我告诉你,从今往后,你少给我指使 艾伦。你自己的事,你自己做!太欺负人了。”她一边尖叫,一边砰地将一杯牛奶 恶狠狠地掼在我面前的桌子上,那一声巨响,我本能地看了看杯底,还好,没有牛 奶漏出来。杯底没掉下来。‘喝吧!“她又恶狠狠地说。 “不,我不喝。”我也尖叫起来。 “喝,你必须给我喝掉!”她的眼里射着凶光、活脱脱一个最最恶毒的巫婆。 但我是无所畏惧的。“我就是不喝——”我歇斯底里地大叫。 “你别在我面前撒泼,我不怕!”她也用了最高的调门“我也不怕你!”我的 声音更是欲与天公试比高。楼里似乎传来一阵共振。 艾伦吓坏了,恐惧地看着我们。 “艾伦是我的儿子,不是你的仆人。你记清楚!” “艾伦是我的老公。艾伦帮我做事,那是他愿意!我老公替我做事,你也要搀 和?有你什么事?” “就是不行!” “就是行!” 我们两个都在坚持自己的权利,为人妻与为人母的权利,都以为自己是百分之 百正确的。唯有艾伦,还是那么不偏不倚,好像发誓继续作他的局外人,而且要一 直做到底。 “你别在这里发疯,你给我滚!”她的手几乎要戳着我的脑门。 “我告诉你,我和艾伦之间的事根本用不着你在中间搀和。你还以为自己是什 么好榜样不成?你还以为你对自己的孩子有什么好影响不成?是你挑拨艾伦跟我签 合同,这是狗屎!” “我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求你帮忙!你给我滚!” 我冲到房间,提起已经收拾好的包,夺门而出。 艾伦没有拦住我。 我在“和平堡”的大街上徘徊。 我在观察自己被路灯拉得时长时短的影子。 我的脑子里几乎是一片空白。 街上偶尔有车飞驰而过,只有车身在我面前闪过的瞬间,我想:不如横身卧下 去。 我走着,漫无目的。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一条陌生的街道,我从一头走到 另一头,然后再走回去。这条街,我至少已经走了十几个来回。我庆幸是在夜里, 没有人能看清我的脸,没有人认识我是谁。我已经不知道自己来自何方,又要去往 何处。我已经没有身世,也没有名字。我不知道我是谁。 我麻木地走。手里还提着那两个包,里面是我全部的所有。 我继续在这条街上来回地走,每走一个来回,走回街头的一个停车标志前,我 就数一个数字。我脑子里的全部所有似乎只能是这几个数字:1 、2 、3 、4 、5 、 6 、7.当数到“14”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这是第十四个来回了。我为什么要在这 里,在这第十四个来回停下来?这个数字有什么寓意?我忽然想起范蠡的“誓死” 与我相守,嘴边是一丝苦笑。范蠡,奇怪,我怎么会突然想起范蠡?而且又想起齐 放?我现实的人生似乎只剩了一些来回穿梭的记忆。 电话亭?停车标志的旁边有一个电话亭? 我又忽然想起了“好人”。给“好人‘打电话吗? 我犹豫了。 我又从街的这头走到那头,打还是不打,依然没有想好。 我又走回去,边走边数着自己的脚步,如果走到电话亭下是偶数,就打;是奇 数,就不打。突然又想起跟卡伦一起收拾东西时亨利曾经给我看过的一枚硬币,那 是亨利从哈佛带回来的,一面是“DO IT ”——做,另一面是“FORGgy IT ”—— 不做。美国人也是自己不能决定的事就交给上帝裁决,大概人都是人,不管美国人 还是中国人都避免不了人的弱点,大概德国人也一样,所以才会将这枚硬币带回德 国。这枚硬币是我当时想从亨利那里得到的唯一的施舍,但他没有给我。如果有那 枚硬币,我这个决断的过程可能就容易得多,也客观得多。但是我没有,我只有再 次一步步往回走,出声地数着我的脚步,超过了百步又从一开始。到电话亭跟前, 还是十四步。 我拨了“好人”的号码。 “好人。” 德国人接电话时先自报家门。这是德国人的礼貌。“好人”已经很德国。还好, 我一下就能找到他。但是,我要跟他说什么呢?到了这种地步,我还要维护我那虚 弱的自尊吗?我正犹豫着,“好人‘又问:”哪位?“ “我是阿明。” “嗅,阿明,你在哪里?”我听出他语气里的关心。 “我在街上……” “你就在那里等着,别走开,我马上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