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眼镜 “好人”家里富丽堂皇,所有的陈设都是巴洛克式的,金碧辉煌,就像进了一 座十九世纪的城堡。 “你的家里这么气派?”我说。我懂得在这种场合下如何让自己不至于显得像 刚进大观园的刘姥姥。“让我想起电影《茜茜公主》里的王宫。” “好人”矜持地一笑。 “你是不是也有上上下下的车夫、女仆、厨子?”我打趣他。 “那倒没有。我自己的事情喜欢自己做。别人一插手,反而会扰乱我。大龙算 是我的助手。”大龙是开车接我的男孩。一路没说话。 “他是你的司机?” “有时我晚上外出,他帮我开车。” “好人”安排我住在最上层的客房里。这是一间布置得非常幽雅的阁楼,是这 座别墅的山式房顶。山墙上有一只精致的小窗,窗外群山起伏,树木葱葱,还可以 听见水声,大概是小溪,也许是条小瀑布。靠窗是一张原色的矮矮的别致的长条形 木桌,简单而大方,比我的办公桌——盲人的小桌略高一点,长度是其两倍。我又 可以席地而坐,就着木桌看窗外的月光、树和星星。只是我的身子可以挺得更直, 因为这张桌子比我的小桌高出约十五厘米。我把胳膊肘撑在桌子上,然后用手托着 下巴,这是个非常舒适的姿势。木桌右边靠墙是一张非常漂亮而素雅的床垫,上面 是洁白的床单、枕头、被子。两边的墙都是坡形,像我这么高的个头在小阁楼中央 最高处不能直起腰,没有空间放床,所以这张床垫就直接铺在地毯上,这是一张非 常雅致的波斯地毯。对面墙边还是一张小木桌,也是原色的,比靠窗的小桌略高而 短,桌上一个树枝编织的花瓶,里面是一大束红艳艳的干玫瑰。我开始以为是假花, 拿手一摸,差点把一片花瓣给扯下来,才知道是真玫瑰。能将玫瑰制成如此水平的 干花,我还是第一次亲见。阁楼的格调与别墅其他地方的“巴罗克”形成鲜明的对 比。这正是我的风格。我梦想着自己以后有钱了,就买一座带漂亮阁楼的小屋,小 阁楼便是我自己的天地,我就想把我的天地装扮得非常美丽,美丽如现在的阁楼。 “好人”真善解人意。他看我的目光就证明他彻头彻尾地了解我,似乎这个小 屋是专门为我而存在。 我起床的时候,“好人”已经穿戴整齐,而且做好早饭在等我了。豪华的周围 雕满各种动物与鲜花图案的红色餐桌上铺了镶金挂银的桌布,上面是一个美丽的果 盘,里面是刻意精选的新鲜水果。还有一只美丽的咖啡壶和德国原宫廷陶瓷烧制的 茶壶和配套的咖啡具、茶具。不过我们不用这张桌子。“好人”已经在客厅里的竹 树下摆好一张小桌,铺着雪白的镶着蓝色莲花边的桌布。没有黄油和面包,也没有 刀叉。桌上是他亲自下厨做的酸白菜炒肉丝,一盘清脆欲滴的鲜黄瓜,两个金黄的 煎鸡蛋,还有两小碗银丝面,每个小碗旁摆着一双简单的竹筷。 “睡得好吗?”他像问候一个老朋友一般。 “很好。” “我做好饭了,吃过以后我去上班,你先在这里好好休息一下。其他事情都不 要想。” “好。 “吃吧。”“好人”说。丝毫没有对待外人的感觉。就像对待自己养尊处优但 并不娇惯纵容的女儿。 我微笑着向他表示谢意。 “我知道你肯定想中国饭。简单做一点,够吃就行。我平时也不做,在德国习 惯了,早餐随便抹两片面包。吃完就工作。” 他是在委婉告诉我这是专门为我做的。 “大龙呢?” “还在睡觉。他醒来自己吃。他也早就习惯了这边的生活。” 既然是为我做的,我就毫不客气地动口、动手。这么好吃的早餐,自从我到了 德国还是第一次。我注意到一个细节,我吃东西的时候,“好人”从来不看我,大 概是怕我害羞。但是很奇怪,我的面条刚刚吃完,他就问我还要不要再盛点儿?这 就叫精明,人家眼睛的余光看到的大概比我“四只眼”加起来还多。 “茶和咖啡我都已经冲好,”他指指大餐桌说,“想喝什么自己倒。” “你喝点什么?” “我上班后再喝。现在没有时间了。” 我倒了一碗香气四溢的清茶,那茶汤在洁白的宫廷茶碗里显得碧绿、碧绿,就 像清澈见底的大海。轻轻地镯一口,一股清润直沁心底。 “这茶真好。”我由衷地说。 “这是韩国高山茶。韩国和日本以及台湾的茶都比中国大陆的茶好喝。其实他 们的茶叶并不比我们的好,我们的一级龙井、毛尖等采用的都是最新、最整的嫩叶, 日本、韩国、台湾的茶叶不如我们的嫩,但他们加工的工艺好,所以味道上就有很 大差别。”他很内行地说。 我低头看碗里的茶叶,果然是碎碎的,而且一眼看去就知道是大茶叶片粉碎过 的。 “我其实很精于茶道,以后跟你慢慢切磋。”他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我准 备走了。” 我端着茶碗就往阳台上走,外面有花风景般美丽。德国本身就是一座巨大的花 园,而深秋又是这座花园最美丽的时节。这是一种层林尽染的美丽,因为绿化得很 好,而且是不同的树种相间,所以一到深秋树叶便呈现出鹅黄、大黄、橘红、大红、 深红、淡紫、浅褐等各种不同的颜色,再配上翠绿的草坪、墨绿的松柏,既有成熟 的醉美,又有即将飘零的忧伤。这是宋词一般迷人的意境,我只想到阳台上领略秋 天。 “小心!”“好人”话音未落,我已经一头撞到玻璃墙上。我只顾看着窗外, 以为可以直接往前走,没想到这是一座玻璃墙。鼻翼两旁的眼镜支架差点戳到眼睛 里。还好,我手里的茶碗并没有落地。不过眼镜是完了。 我摘下已经撞得变形的无边眼镜,心里暗叹倒霉。 倒霉的眼镜! 我倒霉的眼镜的故事——上次回中国之前,一次跟艾伦散步,不知怎么就提到 了眼镜。艾伦说:“你回中国可以在那边配一副备用眼镜。”我一听就火冒三丈, 因为我一下子就想起他在中国做的西服。我们中国的眼镜是随处可以买到的商品。 而在德国,眼镜是医疗器具。德国的眼镜是经过专门的眼科医生检查视力后再到专 门的眼镜店里配制的,没有医生开具的视力检验单,眼镜店里的验光师是不能随便 给人配眼镜的。而在中国,我们的眼镜度数越来越深,视力越来越差,我们的眼睛 大概在很大成分上是毁在街头眼镜店老板的手里。因为据说中国人戴的眼镜中百分 之九十以上是不合格的!艾伦在中国时,一次我配了一副新眼镜,但一戴上就头疼 欲裂,两只眼眶几乎要痛得掉出来。艾伦说可能是眼镜不合格的原因。没想到现在 为了省几个钱又要我回中国的时候在中国配备用眼镜。大概钱在他眼里的确是比我 的眼睛重要。大概他爱护钱的确胜过爱护我的眼睛。而我所希望的男人是像爱护他 自己的眼睛一样爱护我!但艾伦确实爱护我的钱胜过爱护我的眼睛——因为配眼镜 的钱当然是我自己出!我这样推理,大概也是越推越乱,越推越没有头绪。我就不 听他的,我就是要在德国配眼镜。那时候我还很迷信“MAD IN GERMAN -Y ”(德 国制造)。我认为德国货的质量就跟德国人的守时一般——准确可靠。所以为了爱 护自己的眼睛,我要在德国配备用眼镜。 于是我终于拗着性子,没有在国内配眼镜。但到了德国我就追悔莫及。我和艾 伦去了一家眼镜店,里面简直开的到处都是天价!我的眼镜,一对镜片至少要500 马克。我在中国可以只花500 元就买一副上好的镜片。镜框更是恐怖,验光师给我 推荐的是600 马克。我的老天,对没有任何收入又没有任何支持的我,我哪里出得 起如此高价?我只好“望眼镜兴叹‘。而且很后悔当时没听艾伦的话——在中国配 眼镜。但这并不意味着艾伦就比我高明很多,艾伦自己不戴眼镜,也没有为我打听 过眼镜的价格,他自己也做梦都没想到会有这么贵! 我的眼镜又坏了! 而且偏偏是现在! 又偏偏是在“好人”家里! “眼镜怎么了?”“好人”问。 “撞坏了。” “我们去配一副吧?” “我看看自己能不能修。”虽然心里知道显然无望。 “眼镜自己修哪行呀?” “走吧,现在就去。我知道附近一家很好的眼镜店。” 我也知道我出不起这价钱! “对了,我们可能先要去看眼科医生,检查视力。” “我有一份视力检查单,一个月前刚检查的。只是还没有来得及配眼镜。” “好人”脸上沉思的表情持续了不到一秒钟,不知这么聪明的人是否已经猜到 我在撒谎。我分明不是没有时间,而是没有钱! “那更好,直接去眼镜店。” “好人”不由分说地拉我上了车。 我一路担心着付款时的尴尬。在德国,我连银行户头都没有。如果有信用卡也 可以临时透支。我也想着“好人”会替我付钱。可是我该接受吗?我以前很瞧不起 女孩子傍大款,如果他给我付了钱,那我自己又算什么呢?我活了这一把年纪,当 然知道世上原本没有“天上掉馅儿饼”一说。难道…… “有视力检查单吗?”验光师问。 “有。”我把早已捏在手心里的折叠成一小团的单子递给他。“不过医生说我 的视力没有下降,还可以用现在眼镜的度数。”我补充说。 “要不要再检查一遍?”“好人”问我。 “这是最近的检查结果。”我说。 “你这里可以检查吗?”他又问验光师。 “也可以,但我们一般要医生的检查结果。” “你给他再检查一下吧,这样更保险。”“好人”建议。 “好人”就是“好人”。似乎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极端正确的。重新检查的 结果是我现在戴着眼镜的视力是:左眼零点七,右眼零点二! 我简直不敢相信那个该死的眼科医生!他先检查了我的眼镜,又检查我的眼睛, 然后告诉我,我的视力根本没变,配备用眼镜只须用现在的度数。那一刻,我既庆 幸,又后悔。庆幸的是我的视力没有不良发展;后悔的是没有在中国配眼镜,我这 副眼镜就是在中国配的,中国也有比较有责任心的眼镜店! 不过我记得当时我也能看得很好,几乎看到一点零。后来我的眼镜被撞过,据 说这种眼镜撞过以后,部分功能会丧失,所以我只能看百分之二十,不能完全怪中 国眼镜店老板。但是刚刚给我检查过视力的德国医生,真他妈该死!幸亏我还没有 按他的意思配眼镜!他不仅不负责任,而且还给我测试青光眼。我年纪轻轻,哪里 会得什么青光眼?两滴药水滴进去测眼压,一下子就收了我30马克!这个只认钱而 没有职业道德的东西。30马克呀!那是我用人民币兑换成美元,又从美元兑换成马 克呀!每次兑换我都有一笔损失呀!我是用在中国的微薄的工资来满足他被利欲熏 黑了的心肺! 我对德国人的好感几乎都快被我经历过的德国人消灭干净了! 他妈的,下次结婚,一定找个中国人。 相比之下,还是中国男人更有责任心。 “好人”帮我挑选了最好的——最贵的眼镜,1600马克! “好人”请验光师立即为我赶制眼镜。然后开车送我回去。 “眼镜的事,你不用管了,一会儿我让大龙去取。”他边说边把一本《好人好 心——上海人在德国》递给我。开玩笑地说:“近视眼,看近处应该没有问题吧。” 我大半天都在翻那本自传,虽然眼睛距离书本不足20厘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