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迅速、果断、严厉:俄克拉何马城爆炸案 “恐怖从美国腹地蔓延开来。今天上午中部时间九点零二分,一辆放炸弹的卡 车爆炸,炸毁了俄克拉何马市阿尔弗雷德·P ·默拉联邦大楼。人们担心有几百人 死亡。” 很少看到汤姆·布罗考打破上午有规律的节目安排,看到这个情况,我心跳几 乎停止了。电视新闻的配乐有节奏地和着他熟悉的声音。 1995年4 月19日,星期三上午,我阳台周围的陡峭山坡上,巨大的红岩石朝阴 的一面还有雪。鹿刚踩出的脚印环绕着我放在外面的喂食器。我早晨外出锻炼,刚 进门把卷成筒的纸扔到台子上,打开电视就看到了这则令人震惊的消息。 和世上其他人一样,我站在那里惊呆了,看着屏幕上令人恐怖的一幕一幕,我 手里的钥匙和报纸落到地板上。营救人员正紧张万分地搜寻生存者,把尸体从瓦砾 中抬出来。孩子们身上血迹斑斑,受伤的受害者茫然地坐在街上。早晨的天空里黑 烟滚滚,汽车被烧毁了,报警器尖啸着。 已经挖掘出几十具尸体,包括在底层日托站的十二个孩子。人们认为瓦砾下还 埋着成百上千的人。 调查工作已经以闪电般的速度展开。第一件物证是一个卡车车轴,爆炸后几秒 钟内它从空中落下来,像一只回飞缥那样旋转着,砸在一个维修工人的汽车发动机 罩子上,这辆车当时在离出事点几个街区远的地方停着。联邦调查局人员迅速推断 出这个金属零件一定是正好在爆炸点下面,才会有这样不同寻常的运动轨道。令人 吃惊的是,车轴中间部分车辆识别号码完好无损,就像一个小男孩在一次暴风雨中 没受任何伤害一样。 在爆炸地点太阳还没落山前,联邦调查局的炸弹专家已经从车轴上的车辆识别 号码追查到两天前俄克拉何马市北二百七十英里处、堪萨斯州章克申的埃略特车身 修理厂租出去的一辆赖德卡车。探员们火速调查这个地区的汽车旅馆,搜索“未明 1 和”未明2 “,这两个词是联邦调查局的行话,指据报道在赖德特许经销店里主 人和两个雇员看到的两个身份不明的人。 爆炸发生后第二天的下午三点左右,电台发布了一则消息:章克中的梦境汽车 旅馆曾经有个名为蒂姆·麦克维的客人在第二十四号房间住了四夜,据旅馆经理回 忆,这个人开着一辆黄色的赖德卡车。这辆卡车是在同一条高速公路上几英里外的 埃略特车身修理厂租来的,它的车辆识别号码和爆炸中飞出来的车轴上的车辆识别 号码完全一样。这些线索完全吻合。 但谁是蒂姆·麦克维呢? 联邦调查局人员把他的名字打进国家犯罪信息中心的数据库,发现爆炸仅九十 分钟后,他曾停在俄克拉何马市佩里附近,这里离爆炸处有八十八英里。这时有关 人员还没有联系到爆炸案,但是一个敏锐的州高速公路巡警注意到他的1977水星牌 车丢了后牌照,州警察又发现他藏了武器,就以交通和枪支方面的罪名拘留了麦克 维,接着把他押在监狱等候审讯。 联邦调查局马上联系了县监狱。他们得知,就在他们打电话时麦克维正由一个 县副治安官陪同去法庭进行保释审讯,几乎肯定要释放。探员们火速赶到法庭。爆 炸发生三十六个小时后,蒂姆·詹姆斯·麦克维被指控炸毁默拉联邦大楼J 成为美 国历史上死亡人数最多的谋杀案,并被拘捕。 发现车轴后一连串的迅速突破,是联邦调查局机智的防爆小队办案天才的绝好 体现。 爆炸发生的第二天发布了“未明1 的画像,但因为旅馆经理很快就把这事和麦 克维联系在一起了,他想起了那个短头发的客人开着黄色赖德车从汽车旅馆的停车 处出来,麦克维被很快认出来了,画像马上从新闻中消失了。事实证明麦克维的脸 和画像上一样简单,显然缺乏独一无二的特征。被指控轰炸默拉大楼的人在相貌上 是一个普通的美国中西部男孩子。 人们越来越怀疑外国人参与了爆炸案,有关方面为了平息这一点,在一个面向 全球的电视节目中,让世人第一次看到了麦克维“直立行走”的样子,节目中他从 佩里尊严的县法庭被押送出来,带着手铐、脚镣,穿着橘黄色狱服,新闻镜头的背 景中,人群呼喊着:“杀害幼儿的凶手!” 麦克维在梦境汽车旅馆登记时留下了一个密歇根戴克尔的地址,那是詹姆斯· 尼科尔斯和特里·尼科尔斯两兄弟的农场。有关方面马上找到了詹姆斯,4 月21日 较晚的时候,特里在电视新闻案件报道中听到自己的名字后就自首了。两个人都是 作为重要见证人被拘留的,詹姆斯后来被释放了,只有特里被指控有罪。 有关方面仍然感到至少另外有一个嫌疑犯还逍遥法外。据说4 月17日麦克维用 罗伯特·克林的名字租赖德车时,章克申埃略特车身修理厂的工作人员看见后面还 有另外一个人。联邦调查局发布了由联邦调查局内部一个画家绘制的那个人的画像。 麦克维已被拘留,每家电台上都播放了这个通缉犯的画像,当时这个人被称作被告 某乙。 被告某某是新闻界叫起来的。整个国家成百上千的面目相似的人被拦住盘查。 全国广播公司的《时间和地点》节目拍下了一个被告某乙被“发现”的纷乱的场面。 其中一幕是发生在亚利桑那州一条高速公路上,两个方向的车辆都停下来了,一个 和画像相似的人被拦住,手枪指着他,他被迫四肢张开,接着被拘禁、盘问了十个 小时,才被释放。举报电话涌到联邦调查局的总机接线员那里,也涌进主要电台, 每一个州重复着同样的事情。 感谢上帝,我想,至少有直接见证人,那张脸已经画到纸上。画上的人头发浓 黑、卷曲,往后梳着,宽下巴,肥胖的下颌,饱满的嘴唇,朝上的扁平鼻子,眼神 紧张地盯着什么。见证人显然面对面地和这个嫌疑犯接触过。 司法部长珍妮特·里诺明确指出,麦克维和尼科尔斯虽然被拘捕了,但调查工 作绝没有结束。“被告某乙仍然逍遥法外,”她严厉地说,“应该把他看作是携带 武器的危险人物。” 整个国家回荡着这场灾难的余波,这是在美国领土上发生过的破坏性最强的恐 怖活动,一场国际规模的搜捕行动马上展开了。克林顿总统宣布已经派遣了一个危 机处理小组到俄克拉何马市,在一个破烂的前电话公司大楼里设立了一个联邦调查 局指挥中心,这里没有什么显眼的地方,也没有招牌,用克林顿的话说,这里聚集 了“世界上最优秀的侦破人员”。 “毫无疑问,我们会查清谁干了这些事,”总统的声音低沉、坚定,他的视线 穿过摄影机的镜头,“我们会迅速、果断、严厉地依法行事。这些人是凶手,必须 作为凶手对待。我请所有美国人为此祈祷。” 各新闻频道都在播放被告某乙的照片,从艺术上来说,它看起来非常好,但作 品的艺术水准绝不能说明它表现的信息准确。爆炸特别行动组的负责人解释说,这 个案件显然有什么地方不对。爆炸发生的第二天他给我打电话,让我吃了一惊。 “博伊兰女士,能不能请你随叫随到,等着我们通知你?” 我打起一个包,放在汽车后备箱里,像我答应的那样等着。那个负责人打电话 的第二天,我看到有线新闻电视网报道说联邦调查局将发布被告某乙的新画像,但 我还没接到要我去的电话。画像出现在摄影机显示屏上时,节目主持人迷惑不解地 看着观众。联邦调查局根本没发布新画像,只是被告某乙原来的画像更模糊了,唯 一的改变是在这张脸上加了顶棒球帽。 我又在电话机旁等了三天,像他们命令我的那样随时准备出发。电话响个不停, 但内容不是要我去,而是问问题。 全国各地的记者打过电话来,朋友、家人,甚至陌生人也打电话来,他们都在 问一个问题:“你去吗?” 4 月 25 日,星期二下午,在俄克拉何马市特别行动组的要求下,我登上了去 那里的飞机。 我在波特兰机场时,还有后来在旧金山机场换乘飞机时,走过一排一排的报纸, 上面都有默拉联邦大楼被炸毁后北面的照片,旁边是现有的被告某乙的照片。人们 从标题旁走过,跟我就要一头扎进去的现实毫无关系。 飞机降落到俄克拉何马市,我的脸紧贴舷窗,想在初升的太阳中看看炸出来的 坑。两个被派来接我的探员在门口等着我。 司法部长珍妮特·里诺为了协助特别行动组的工作,从邻近的许多州抽调了联 邦调查局级别最高的探员,专门负责此事,又从联邦调查机构各分支里调了四百多 执法人员来协助他们工作。 人们猜测爆炸事件是对政府的直接攻击。联邦调查局在默拉联邦大楼没有办公 室,但那里有另外十三个安全部门,包括特工处和烟酒枪支管理局。爆炸发生后, 打到医院、学校、政府大楼威胁要施行爆炸的电话连续不断,至少有六个电话说是 代表穆斯林打来的,爆炸地点周围的安全问题高度紧张。 我们进入特别行动组指挥中心要经过多重军事检查点,每一个点都拦住我们仔 细检查并复印我们的身份证,然后我们才获准进一步进入指挥中心的心脏。 我跟着领我进来的人顺着户外长长的楼梯井来到二楼。我们正走向指挥中心心 脏的一个幽僻处,突然整个纷乱的环境中一切活动都停止了,整个国家为纪念爆炸 中的受害者默哀两分钟。电话响着没人接,人们低着头,双手静静地放在那里,没 有任何声音。 这是4 月26日星期三上午九点零二分,那场毁灭性的爆炸发生后整整一个星期。 我看着眼前凄冷的景象,一长排一长排的计算机终端设备,每一个旁边都放着 家人的照片,是要告诉工作人员他们的家人还好好地活着。只是房间里克里内克斯 牌纸巾的盒子比私人快照还多。 一面墙上有个布告牌,上面贴满了在这场悲剧中失去的亲戚。同事、恋人的葬 礼通知。咨询广告贴在那里,电话请人上门祷告的号码被人从黄页簿上撕下来贴到 了板上。 得克萨斯州达拉斯来的特别主管探员丹尼·库尔森打开了去贵宾室的门。没有 红地毯,我看到房子里唯一的红色是负责人疲惫的眼睛。 这里是破案工作的脉搏中心,陆线电话直接连到司法部长珍妮特·里诺和联邦 调查局局长路易斯·弗里奇的办公室。墙上一幅幅放大了的嫌疑犯画像中间散布着 手写的便条。椅子凌乱地放着,垃圾筒里是满满的中饭快餐剩下的垃圾和聚苯乙烯 泡沫塑料的咖啡杯子。 库尔森把一把折叠椅转过来,和我面对面地坐下,接着挽上了他皱巴巴的礼服 衬衫的袖子。尽管他处在无法想象的压力中心,他还是对我微笑着,慢慢叹了口气。 “年轻的小姐,我听过很多赞扬你的话。”他说话时稍微带点南方口音的拖音。 在这一片混乱中,库尔森让我感到好像周末刚和自己喜欢的叔叔一起坐到烧烤炉前。 “给我讲一下你著名的采访,我经常听人说起。”他继续道,因为一连串响个不停 的电话,他听我说话老得停下来。 我在一边听到他们说我到了,有什么该做而没做的事情、该如何做。他暂时停 下我们的谈话,在电话上向堪萨斯市临时主管探员塔伯斯做了些指示。塔伯斯负责 设在堪萨斯章克申外赖利要塞军事基地的指挥部,麦克维就是在章克申租了赖德卡 车。 “珍妮,我们想让你去章克申,”库尔森挂断电话,把椅子又转回来坐下说。 “主要见证人在一个名叫埃略特车身修理厂的地方,据说麦克维在那儿由另外一个 人陪着租了赖德卡车,我们遇到了麻烦。你看到那里那些桌子吗?”他指着两个洞 穴般昏暗的房间,两边排着桌子和人们使用的计算机终端设备刚才我过来时路过那 儿。 “所有这些震天响的电话都是来提供线索的。很多很多人说他们看到过‘未明 2 ’或被告某乙——新闻界这么称呼他。我们迅速派探员到每一个州去追查线索。 我们在耗费时间和钱,大量的钱。还没找到嫌疑犯,很可能这些坏蛋会继续作案。 “我们想让你去和见证人谈谈。我听说你能比别人得到更多的信息,去看看那 些该死的画像有什么问题。我们只知道有什么地方不对。廷克空军基地有架里尔喷 气式飞机准备好了可以起飞,章克申有探员在等着接你。” 他还告诉了我那里的一些情况,据说4 月17日埃略特车身修理厂有三个证人看 见过两个人,他们都看到了站在柜台边用罗伯特·克林这个名字填有关材料的麦克 维。 但是提到那个和他一起来的人时,人们的记忆模糊得令人吃惊。店主艾尔顿· 埃略特说当时他因为别的事分神了,只注意到一个瘦长脸的、留着军人发型的人租 车时,另外一个“比我稍矮一点”的人等在那里。记账人维基·比默说她当时注意 力集中在合同上,除了谈论克林的生日外,几乎没抬头。克林说他的生日是4 月 19 日,他们说他重要的一天就要到了,当时比默还不明白他的话暗含着什么意思。 第三个证人是汤米·凯辛格。他是一个机修师,是我们抱希望最大的人。租那 辆卡车时,他正在办公室里一把椅子上休息,没什么事做,只是看着。 我开始考虑各种可能性。根据临时主管探员库尔森描述的情况推断,见证人没 有直接受到创伤,爆炸发生前两天卡车被租走的,所以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让凯辛 格把这个形象记得特别清楚。 从来没有人指示这三个在一起工作的人相互间不要讨论他们对那天看到的几个 人的印象,他们被同时约见过,虽然不能肯定,但也很可能他们的印象已被同化了。 另外,联邦调查局的画家曾从哥伦比亚特区的特别项目部带来了面部辨认簿给汤米 看。汤米已经看过近千幅肖像,越发会改变对嫌疑犯的印象。 我的心又一次沉了下去。我最多只能说眼前这种情况对我们不利。 去延克空军基地的路上,司机开车经过爆炸地点。我看到营救人员抬着空担架 走进内安全线。他们现在比第一天我在电视镜头上看到时走路更机械了,这表明他 们已经不再抱希望找到任何活人,尽管集体坟墓里已经有一百多具尸体了,钢丝网 眼栅栏上插满了花和花圈,每一处彻底搜索过尸体的地方都插着美国国旗。 我们开车经过几个街区,店铺的玻璃碎了,封掉了。胶合板上挂着旗帜,上面 印着祷文。楼房的主人们对别人的悲痛比对自己的不幸更加在意,忧心忡忡。 我们到达空军基地时,飞机正等着起飞。我走进改装过的里尔喷气飞机,环视 周围,光亮的黄铜装置,粉蓝色的皮革面子,地上和茶几上放着多功能电话。辑毒 署来的飞行员们解释说,这架豪华的飞机是政府在一次失败的毒品交易中没收的, 现在由联邦调查局和辑毒署使用,紧急情况下指挥官们需要马上乘飞机到某地时, 就用它把他们送到全国各地。 行政官员们用的座位延伸到飞行员座舱,我坐进去,系好安全带,把画板放在 墙和座位之间,拿出我在去俄克拉何马市的路上买的《新闻周刊》。我翻过麦克维 戴镣铐的封面照片——探员们让世人第一次看到了最近杀了大批人的一个凶手,接 着我翻到另一张照片,一个浑身污垢的消防队员从爆炸后的废墟中轻轻托起一岁大 的贝利·阿尔蒙浑身是血的小小的尸体。接下来一页是折叠起来的,像个三页纸的 广告,打开来是默拉大楼被炸的巨洞。 一眼看上去,这张照片看起来像是透过新闻记者锐利的眼光在看这幢建筑物, 试图让人们看到它的全貌。但我再看一会儿时,发现了别的东西。这大楼的房顶上 面有个人,他身体完整,脸上有块白毛巾。爆炸后他还好好的,但他当时很可能是 震惊而迷惑地往前迈了一步,踩到了原来是地板的一个地方,摔到了楼房的混凝土 房顶上,那是他最后长眠的姿势。 我看到那张照片前识是理论上知道死亡数字。但那个人衬衫上深蓝色纽扣上的 什么东西使我注意力离开了死亡数字,意识到生命个体的失去这一严肃事实。每一 个已经从爆炸瓦砾中被拉出来的或仍然埋在其中的人都有独立的、与他人不同的生 活,都有他的过去,都希冀着未来和自己的家庭。在俄克拉何马那个普通的早上, 每个人起床后系好纽扣,喝完咖啡或许还吻别自己的配偶。 一阵悲痛袭击过我的身体,比我想象的要深沉得多、强烈得多。我得和自己的 感情做斗争,但感情占了上风。我想藏起所有的感情,我想在辑毒署的人员面前是 一个完全职业的形象。我咬着牙,劝说我自己摆脱开这种情绪,但没有用。我身体 前倾,泪水成直线落到地板上。我头低着时,看到我用了很久的绘画袋,角上已磨 损,里面装的不过是小孩子的学习用品:水彩纸和几支已用过的2 号铅笔。我究竟 是怎么跑到这个座位上来的呢?我不过是科罗拉多蒙特罗斯来的一个孩子,喜欢在 笔记本上乱画。现在我在这里受司法部长和联邦调查局之命,一个人坐在一架里尔 喷气式飞机的座舱里,被送去采访美国历史上最大恐怖案件中的主要证人。我想到 了我的责任,接着想到了成功的可能性。 我紧闭上眼睛,开始祈祷。 副驾驶员往后伸出手来,拉拉我的胳膊肘。“珍妮,你没事吧?”他摘下了左 边的耳机。我坐着没有扭脸,我知道即使瞥他一眼也会让他看出我的实际情况。 “你听到了吗?”他大声叫道。 “我听到了。会好的,谢谢。”我回答道,一直没朝他的方向看。接着里尔喷 气式飞机开始下降,在跑道上滑行,我打起了精神。 联邦调查局派了一辆车在柏油跑道上等我,把我送到指挥部。飞行员打开飞机 门时,副驾驶员在座位上转过身来,轻轻碰了碰我的胳膊,“等一下,”他低声说, “珍妮,没事的。我们办公室死了五个人。我理解。” 赖利要塞的安全防范措施严格程度一点不差。我最后一个接受检查、被登记, 然后走进一个破旧的木营房。特别主管探员塔伯斯从角落处他的办公室走出来,作 了自我介绍。他请我到里面,和几个探员一起制订计划。塔伯斯指示我先对凯辛格 进行初步采访,先打电话来报告一下情况才可进一步行动。 他们派了一个司机把我送到埃略特车身修理厂,我在新闻里整个星期都看到这 个地方,它的外观对我已经不陌生。维基·比默坐在租车柜台后面,就像4 月17日 麦克维到店里来时一样。汤米·凯辛格正等在店主艾尔顿·埃略特的私人办公室里。 他们事先已经提醒过我,汤米不太世故、不善言谈、受教育很少,但“不幸” 的是,他是看到情况最多的见证人。 汤米浑身都是灰尘,看来是车身修理厂长年累月的产物,他眉毛、睫毛上都是。 他那件青绿色的哈利·戴维森T 恤已穿了多年,他肥胖的腹部证明了这件衣服丝线 的牢度。他的指甲咬到了肉根。 汤米是厂里一个好心肠的机修工,他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了错误的地方。事先 没人请他在这个国家最大的案子里作主要见证人。看一眼他的眼睛就知道他对此生 气,但是也很显然,他在尽可能地提供帮助。 他肯定理解死亡数字之大。事实上他能准确地记忆他所看到的事情,调查人员 视为障碍的他的个人特征可能正是我们最有利的一点。 他是不是受过很好的教育不重要。一个人受教育多是基于个人机会与条件,而 不是天生的聪明。是的,汤米的生活范围很小。但正是因为他的生活范围如此有限, 如果什么事情有什么异常,他很可能会注意到。 他向我解释他为什么能够那么形象地描述被告某甲,蒂姆·麦克维。 “他站在那里。嘴里有两块咀嚼的东西,你明白吗?一个人嚼东西时,把嚼的 烟草卷到这一边或另一边,这样他就可以讲话,知道我的意思吧?但不会把它分成 两部分。站在柜台边的这个人脸瘦而长,蓝眼睛,短平头,像部队里的人。下嘴唇 两侧各膨起来一块,像嚼的两块烟草。这是我见过的最滑稽的事。跟你说,我盯着 他的脸看,没法把眼睛挪开,我想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再给我说一些,汤米,”我请求道。在见证人方面,这个案子很幸运,凯辛 格正好在休息期间、正好坐在他坐的那个地方时,麦克维走了进来。 “好,我看到有个人好像鬼鬼祟祟地在门那里,”他说,一边指向八角形办公 室的窗子外面,越过租车柜台指着前人口处附近的墙上挂着的一些公司广告。 “但我告诉你一件事,”他说着把声音压得很低,身体倾过桌子上方:“老天, 我不知道他们怎么弄出了被告某乙的那张该死的照片,我知道这些情况,那张照片 和我看到的那个人一点都不像。” 他的话让我大吃一惊,我脑子里飞速地想着他刚说的话及事情的严重性,但我 静静地坐着,面无表情,听他往下说。 “呸,他们派了个画家到这里来,那人很好,我告诉他柜台边那个人是什么样 子,我的意思是,我准确地知道他长得什么样,包括他该死的睫毛什么样子,但这 时他问我另一个人,我说不如前一个人清楚。我正盯着柜台边那个人,知道吧。所 以他拿出一本有很多照片的书,想让我挑出第一个人的脸,但我不需要什么该死的 书这样做。我知道看到了什么,准确地知道。接着是第二个人,我对他的印象要模 糊得多,所以他又把那本书放在我前面,他妈的,你知道,”汤米把声音又放低了 些说,“联邦调查局要你指出什么,那么,他妈的,你就指出来。” 我脑子里又无声地浮现出全国广播公司《时间和地点》节目的镜头,我仍然可 以看到亚利桑那高速公路上一个人在枪口下被迫四肢张成大字状,因为他像联邦调 查局通缉布告中的被告某乙。其他被认为长得像嫌疑犯、被当作嫌疑犯的人丢了工 作,和告发他们的雇主和邻居斗争着。人们举报“酷似画像上的人”的电话通过专 门的电话线打进来,指挥中心整整两个仓库房间都是这些专线电话。探员们到这些 人家里或工作单位去过后,他们的生活被毁了。 “没关系,汤米,没什么了不起的,”我平静地说,“也许我们可以再试一次, 这次我们就从你确实看到的情形开始。” 我们完成第一阶段的任务后,我请求用那里的电话给塔伯斯打电话。汤米坐在 外面。 “特别主管探员塔伯斯?对凯辛格的初步访谈已经结束。” “那么,”他说——等着我的汇报,“你有什么想法?” 我想到他对我要说的话会有什么反应,全身每一块肌肉都绷紧了。“嗯,有个 问题,”我准确重复了汤米的话,这句话意味着的东西令人震惊,我能感觉到这一 点正点燃这位负责人的怒火。 规模空前的搜捕已经进行了整整一个星期了,肇事者有再次作案的危险。全世 界的探员们都在根据一张画像拘留人们,而主要见证人说这张画像根本不是他看到 的那个人。 塔伯斯愤怒的声音降低为一声慢慢的、拖长了的噬音:“怎么——会——这样?” 我努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绪,“我只能告诉你,一直没问该问的。合适的问题。 凯辛格被命令从一本照片书里指出那个嫌疑犯来。他完全是按照命令做的。不幸的 是,书里没有他实际上看到的形象。”我说得很简单,我不敢提“破坏”这个字。 “照片都是正面照片,但凯辛格只看到了一个侧面。角度、时间范围、情绪状 况及对有关情形记忆的影响、他看到嫌疑犯时的场合——这些因素一个都没考虑进 去。面谈中所有能引出真实情况的因素都被抹消了。凯辛格没做错任何事情,他完 全按照命令去做的。” 早些时候,这位机修师曾试图告诉官方那幅画像不对,但由于公众要求发布一 幅画像,压力很大,调查局就发布了这幅正面画像:浓密的黑发、宽下颌、鼻子扁 平,证人们都没从正面看见过他,与他也没有眼神或声音的交流。这个人没有表现 出和柜台旁现在大家知道的蒂姆·麦克维有任何关系。根据我们所了解的情况, “未明2 ”有可能是个秃头,有可能不过是个潜在客户,他走进走出这间办公室不 过是因为一时想租辆赖德卡车。 由于看到“未明2 ”的过程显然缺乏创伤,连看到他的大体时间段都难以确定。 经常去同一家餐馆吃饭的一个人,如果让他一周后描述某一天中午吃饭时见到的某 个人,可能性不会很大,起码上述可能性不比这个大。 一个特定的场合或画面进入到记忆中去时,创伤能强化、加固其中的信息。恐 怖主义者制造的爆炸是一个全国性的灾难,但是在卡车被租整整两天后才发生的。 见证人看到那个形象时没发生灾难,看到这个形象的时间范围也不清楚。某一天的 记忆很容易错换到另一天中,这就使下面两点更重要:不能同时约见见证人,告诉 他们相互见面时不要讨论他们看到的内容,他们的记忆原本就很脆弱。 人们先是知道了有可能租卡车那天还有个人和蒂姆·麦克维在一起,接着联邦 调查局在全世界范围内通缉被告某乙又巩固了这个想法,被告某乙就存在了——不 仅是在见证人的眼中和脑中,也在美国人民的脑中。 最初一个星期里,汤米一直抗议那幅肖像不是他看到的那个人,联邦调查局匆 匆忙忙撤消了那幅画像。他们最初给我打电话要求我等在边上就是这个时候。但他 们希望能自己对付这个错误,希望内部解决这个问题,所以把画像传真给了联邦调 查局原来那个画家,当时他已返回哥伦比亚特区。这个画家为了平息见证人的意见、 纠正错误,只是在原来的画像上加了一顶帽子。 接着,在全国记者招待会上出现的事令人费解,“被告某乙的新画像”——加 了帽子——开始流通。看到“新画像”的人不解地抓着脑袋,但汤米继续抗议。也 就是这个时候,联邦调查局想绘制一幅全新的画像来解决“汤米的问题”。但其实 从来都不是汤米的问题。 一位联邦调查局的探员按照塔伯斯的指示,把我带到章克申一个旅馆,在那里 我被命令登记进入一个房间,特别行动组在商讨如何应付眼前的危机。我被命令留 在房间等待下一个指示,不许离开。我不停地在有线新闻频道和电视新闻最新报道 之间换来换去,看救援工作报道,听访谈节目中参议员们推测恐怖分子制造爆炸事 件背后的政治动机。 几个小时后,塔伯斯打电话来说,有两个探员已经来我住的宾馆了,来问我和 凯辛格会面的情况。 太阳要下山了。探员们作了自我介绍、坐到旁边两把椅子上时,我已经三十六 小时没睡觉了。我坐在床边准备好了和他们谈一下,但我觉得他们对我更像是盘问。 他们想知道我和凯辛格会面时他什么时候吸气,什么时候呼气,什么时候身体 前倾,什么时候说话快以及什么时候往旁边看。我举起双手。 “喂,等一下,记着,是你们请我来的。我是站在你们一边的。你们为什么这 样跟我说话呢?” 他们变得轻松了一点,但是一直有点什么东西很奇怪。他们装起做的笔记,还 是命令我等在房间里不许走开,等下一步指示。“不要占着电话线。” 一个小时后天就黑了,越来越清楚我要在章克申过夜了,没有牙刷、也没有换 用的衣服。我注意到附近有个沃尔商场,想跑过去买点东西,这时听到有人重重地 敲我宾馆房间的门。 “博伊兰女士?”是一个小时前离开的那两个探员中的一个。“今天下午你提 供的消息——”他停顿了一下,注视着我的眼睛——“不存在。”那一刻他好像僵 住了,表情冷漠,一动不动。 “什——什么消息?”我呆住了,仍然不明白。 “很好,”他点了一下头,接着猛然转过身,走了。 我关上门,走到浴室的镜子前,手掌放在台子上,看着我自己的眼睛,开始哼 《朦胧区域》里的主题曲,并加上我自己的歌词:“现在他们不得不杀了你。” 我整个夜里躺着没睡着。早上七点钟时,那两个辑毒署的飞行员来到这里,开 车把我送到里尔喷气式飞机等着的那个军事基地飞机场。 再次约见凯辛格的事没提一个字。 飞回俄克拉何马市的路上,缉毒署的副驾驶员要和我换位置,要我坐在他的座 位上。我们正飞行在两万英尺的高空,“珍妮,把它压斜,”那个驾驶员的声音通 过我的耳机传过来,他指着我眼前的操纵装置,我轻轻拉了一下眼前的操纵杆。 “不对,要来真的,去把它压斜。”他看着我试探性的动作说。我又拉了一下, 力气大了一点。“不对,来真的。”他坚持道。这次他伸过手来把驾驶盘猛转了半 个圈。飞机猛然往右倾斜,力量传到我的手上、双臂上。我激动地一声尖叫。他笑 了。 “现在把它拉回来,”他说。我把驾驶盘轻轻地转向自己。他表现出同样的神 色,“不,来真的。”他只要说这些话就行了。 “好,”我大声回道,用最大力气把驾驶盘猛然拉向自己。几秒钟内,飞机上 升到两万三千英尺的高度。引擎的轰鸣盖过了我们的笑声,但是至少那一刻我们三 个人都摆脱了来自现实的压力。 如果我在章克申提供的消息“不存在”,我想,我应该把它报告给指挥中心的 特别主管探员吗?是不是它在联邦调查局内部“存在”,但在普通百姓里不“存在”? 我决定主管探员丹尼·库尔森电话一打完,我就告诉他他们对我讲的话,但没有时 间,因为库尔森一放下电话就说,这一夜有个突破性的消息,又找到了个证人,预 先面谈证明她相当可靠。联邦调查局的画家没约见她,是一个受过训练的联邦调查 局探员去的。我的司机们把我带到黛比·纳卡纳什家,她是默拉联邦大楼附近一个 邮电支局的员工。 黛比回忆道,4 月17日或18日早上,麦克维和另外一个人来到她的窗口,不是 买邮票,而是问他们在哪里可以申请到联邦政府工作。她记得这场对话,因为那个 问题让她觉得很奇怪:他们明明是在邮局,联邦大楼就在对面街上,清清楚楚可以 看到。还有,她发现她柜台边上的第二个男人很有魅力,他们的交谈有点调情的味 道。 她的印象是麦克维听从另外一个人。麦克维默默地站着做陪衬,几乎像是“司 机”,第二个人更像是“老板”。据她描述,第二个人看起来像美洲印第安人或是 太平洋周围岛上的居民,皮肤较暗。骨架较大,比麦克维强壮。 邮局窗子上的玻璃擦破了黛比的皮肤,她脸上还有伤痕。她有意没看电视新闻, 以免她的小女儿把她妈妈受伤的事和广播上的事情联系起来,所以她提供的信息没 有被长时间的新闻报道扭曲。 会面进行了六个小时,我们清楚地绘出了她印象中的那个人,但由于见证人是 被动地看见嫌疑犯的,这画像发布给公众不够清晰有力。但至少它可以作为辅助手 段供调查人员内部使用。 邻近柜台窗口的一个同事证实了黛比见到嫌疑犯一事,那个黄褐色皮肤的人走 近时,他正要走开。这个同事对黛比有保护意识,他无意中听到的谈话有诱惑性语 调,他不喜欢。所以他注意了这两个人。他并没有受她的叙述的影响,他也认为蒂 姆·麦克维安静地站在一边,是个陪衬。 和纳卡纳什会面结束后,探员们开车送我到城外她同事家里,那家的房子是砖 砌的。因为他们说的情况太像了,我决定不再另外画一幅肖像,这样可以避免为辩 方增加证据。此举危险大于潜在的收益。 那天夜里,我终于拿到了我在俄克拉何马市宾馆的包,但还是没时间睡觉。我 只有几个小时来整理访谈邮政员工的结果,准备一大早就向指挥中心的特别主管探 员们汇报。我已经是第三夜没有睡觉了。为了我自己工作时不要睡着,我开着电视, 调大了音量。 电视上重放了一周来发生的事情,不是三十秒的新闻而是以纪实节目的风格播 放的。每当周期性地发出搜寻命令,爆炸现场就一片寂静,所有的活动立即停止了, 手机关掉了,直升机起飞走了,锤、锯的声音,甚至呼吸的声音也尽量降低,监听 设备在静静的空气中密切注意着声音和心跳。 有一次寂静中传来一声呜咽,一队消防队员在一堆瓦砾下的地下室找到了二十 岁的黛纳·布拉德利。她被压在一面五百英磅重的混凝土墙下,她在的地方非常不 稳定,建筑物的其他部分任何一秒钟都有可能塌陷下来。 志愿者盖里·默萨德博士爬过去救她时,她已经被压在那里三个多小时了。她 上面变形的墙壁隆隆响着,她的血压降到了危险区,但她身上的东西挪不动。她容 身的那个洞很小,医生甚至都没办法给她打一针。 在救她的过程中,因为大楼的震动和还有炸弹爆炸的威胁,救援队几次不得不 离开。黛纳·布拉德利非常吃惊,乞求他们不要离开。救援者要最后使她脱离危险, 只有把她从囚禁着她的墙下砍下来。 截肢持续了十分钟,非常折磨人。“砍,往后拽,夹紧。砍,往后拉,夹紧。” 默萨德博士说,“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声音,我最大的担心是他们会命令我离开这 座楼,丢下她被困在这里。如果那样,这事就会跟到我进坟墓。‘黛纳·布拉德利 几个星期都处于危急状态,她活了下来,却得知她妈妈和两个孩子在大爆炸中丧生 了。 她回忆道,大爆炸前的一会儿,她看到了一个黄褐色皮肤的男人,她说这个人 从赖德卡车乘客门一边下了车。但她的伤势非常严重,她的损失引起的感情伤害如 此巨大,她的家人不允许有人再采访她,合情合理地保护着她。负责人们说她能说 话时再把我带进去,但这个星期是爆炸刚过去,太早了,太快了。 我看了看我的画板,看了看我前面画板上的这张脸。我精疲力竭,视线转向电 视一边,接着站起来努力摆脱自己情绪的影响。我在房间里踱着步,画像上那双眼 睛在我眼前挥之不去,好像一直看着我。我非常疲倦,拨了加利福尼亚马克·克莱 斯的电话号码。我们有约定需要对方时就打电话。马克拿着电话,听我说这些天的 恐惧——这些将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中。但他的安慰、支持使我坚强多了,但即使这 样,每一个新闻广播都让我心里更痛苦。 艾德·史密斯在国内税务局大楼她的办公室感觉到了这次爆炸。烟雾开始弥漫 天空时,她跟着同事跑到街上看发生了什么事。她看到流血的孩子踉跄着、哭着, 不自觉地双脚飞奔起来,冲向联邦政府的日托中心。几分钟前她把自己的儿子:三 岁的蔡斯和两岁的克尔顿放在了那里。她跑在街上,仔细看着她路过的每一个孩子 的脸。 她看到默拉大楼九层的残骸压倒在日托中心上面,成为满是灰尘、烟雾的废墟, 她对着这个原来安全的憩息所大声叫着她的孩子的名字,她在这里最后告诉过他们 她爱他们。几个小时后她弟弟、俄克拉何马市警察局的一个官员终于找到了他姐姐 的孩子。他承担起了这件痛苦的事情——认出他自己外甥那小小的、伤残的尸体, 他们一个在日托中心旁边的临时停尸所里,一个在验尸员那里。 一个办公室主任端着一杯咖啡坐了下来,召集星期三上午九点钟开一个会。十 七个人陆续来到了房间,手里都端着咖啡,拿着笔记本。两分钟后,只有那个办公 室主任和她的办公桌还勉强地被支在高处一段残壁上。 其他十七个人都死了。 二十四个孩子死了父母。两百个孩子失去了单亲,十九个孩子丢了性命。 差不多早上四点了,我看新闻报道看得头晕,感到自己情绪又非常不稳,只好 又拿起了旅馆的电话。 差不多是科罗拉多早上三点了,我从我妈妈的声音里知道我把她从睡梦中惊醒 了。“妈妈,我在俄克拉何马市,在为爆炸案件做事情。我真的害怕。我需要你帮 我。尸体仍然埋在几吨重的混凝土和玻璃下,起码还有一个凶手逍遥法外。我很努 力地工作,但我不知道我事实上能做多少事。”她的眼泪和我的眼泪在流下来。 “一定得再做点什么。你现在就和我一起祈祷好吗?” 我拿着话筒听她讲话。她温柔的话安慰了我的心,给了我力量。“帮我一个忙 好吗?”结束时我问她,“早上你能不能请教堂里你的祈祷圈里的人为这些家庭祷 告?” 我知道她会的。我们说了再见。我做完事情,刚冲了个澡、穿好衣服,探员们 就来敲我的房门了,他们开车把我送到指挥中心开会。特别主管探员库尔森重新回 顾了过去几次访谈,看了根据邮政员工的描述绘制的画像,让我立即返回章克申。 哥伦比亚特区华盛顿总部决定让我继续采访凯辛格。另外一架专用飞机在空军基地 等着我。 除了联邦调查局的画家之外,司各特·克拉布特里探员爆炸那天也约见过凯辛 格。他开车到赖利要塞的简易机场接我。我们先去指挥部,经过重重严格的安全检 查之后,我们被允许进入前门。我按要求登了记,再次走进这幢破旧的大楼。特别 主管探员塔伯斯和我打招呼,问我是不是可以走了,是不是吃过午饭了。我自从在 俄勒冈来的飞机上吃过少量点心后还什么都没吃过一我事实上已经忘记了。 考虑到我们应该行动迅速,停下来吃饭好像是太纵容自己了。塔伯斯让我等一 下,让一个探员去弄午餐。我想要直接去工作,但这个负责人没给我选择的机会。 “坐下,不着急,”他坚持说,“每个人都要吃饭的。” 很快桌子有了个巨大的汉堡、油煎食品和牛奶冰淇淋混合饮料。我在桌前身体 前倾,拆下汉堡的包装纸的一部分,开始咬了一口。接着我停下了,眼前出现的这 张脸使我惊呆了。钉在墙上的是嫌疑犯蒂姆·麦克维的一张军装照。但是照片上还 有其他人,其中和他在一起的那个人微笑着、体格强壮、皮肤黄褐色,年龄、身高、 体型都对。他跟邮政员工描述的完全一样。我把汉堡丢在桌子上,跳了起来,急切 地示意旁边一个探员来看。 那个探员去把我的话传给负责人后,通向角落办公室的门很快关上了。片刻之 后,那个探员回来了,确定告诉我现在应该把汉堡包起来带着。毕竟证人在等着。 司各特·克拉布特里径直把我带到赖利要塞指挥部办公室的一个房间,汤米已 经坐在那里。这次,根据局长弗里奇指示为防出现新的信息——就像我的见证人访 谈中经常出现的一样,克拉布特里探员留下来,坐在角落里一把椅子上。他右脚踝 放在左膝上,右膝盖不停地抖着,大约每秒四下。我没有机会仔细对他讲我多么喜 欢慢慢地、安静地工作。我也没有机会向他解释我和汤米的谈话他不能参加。 我从对汤米的预先访谈中了解了汤米的世界。我引他谈起摩托车和他生活范围 三十英里内让他感到轻松舒服的话题,让他保持放松。我知道要避开现在已经印在 他脑子里的错误画像、挖掘出真实的信息得费些力气。我在谈话中小心地不断尝试 着。 “那么,他有没有长胡子或者什么的?”克拉布特里探员很着急地插了一句, 他只是想加快速度。但他这一插话,我三十分钟有意转移其注意力的努力就白费了, 我现在需要克服司各特刚暗示的特征。我微笑了,看了他一眼,微妙地暗示他不要 讲话。令人欣慰的是他明白了我的意思。 克拉布特里问的那样直接的问题会让汤米努力记起他看到的情形,这是最糟糕 的事,会让他的回忆从潜意识切换到有意识,或者转到记忆中最新摄人的形象上来。 第一张被告某乙画像中的错误信息是我们的主要障碍。如果不能绕过那个形象,我 们最后将只能得到他对已存在的通缉布告的回忆和描述。我们谈话得慢慢地、了无 痕迹地前行,到达他先前看到的脑中潜在的那个人的形象。 几个小时后,我们绘出了一个侧面画像。这张脸和黛比·纳卡纳什描述的、和 麦克维一起出现在俄克拉何马市的那个人迥然不同。和现有的通缉布告上的被告某 乙也不一样。汤米·凯辛格松了一口气,他的满意现已记录在案,克拉布特里探员 看到了。 接下来一个挑战性的工作是把那个头发浓密、狮子鼻的正面像从新闻中、也从 全国人的记忆中抹去,如果我们能够的话。 我回到俄克拉何马市,我住的那家宾馆里登记人住的人都是来自全国各地的救 援人员,多数都是二十多岁或三十岁出头。为表示感谢,主管部门提供了一餐“能 吃多少吃多少”的小虾饭。我走进拥挤的房间,一个年龄稍大的男人站起来把座位 让给了我。 从交谈中得知他参加过在苏格兰洛克比的泛美航空公司103 航班坠毁案调查, 也参加过世界贸易中心爆炸案调查。他介绍自己是联邦调查局探员戴夫·威廉斯。 “你去过爆炸现场吗?”他问,我告诉他有好几位探员曾经陪我穿过重重安全 检查走到大楼跟前最后一道隔离栏。 “但是你去过大楼里面吗?明天早上六点钟在大厅等我,我带你去。” 我推迟了第二天回家的航班,在旅馆前门等他来。他递给我一张照片。平静谦 逊的威廉斯原来是联邦调查局实验室爆破组的负责人,受委托负责俄克拉何马市所 有的法医调查鉴定。 他对我讲了调查人员如何逐层细致地工作,他们形成一个人工接力链,把一桶 桶碎片传到地面上来。在接力链末尾,每一桶碎片都从一个很精巧的金属网筛过, 这个金属网就像采金人用的那样,搜寻身体的组成部分、爆炸的碎片,令人毛骨悚 然;用它还能把珠宝与任何细小的东西都辨认出来,这些都有可能和一个受害者或 者一个嫌疑犯有联系。救援人员把“上帝保佑美国”用喷漆喷在大楼的弹坑上,字 有十英尺大小,宣告他们和恐怖分子战斗到底的决心。 “那个停车场,”戴夫指着街对过,“炸弹爆炸的时候满满的。满满八十七车。 早晨刚过九点钟的时候,多数人上班才刚到,还没走出车门就死掉了。要用救生叉 把他们拉出来。我们只好在他们身上贴上他们的车牌号,他们身体被烧毁、撕裂, 已经认不出来了。” 我们正下方是刚刚填满沙砾的弹坑。 这里曾经是市里繁忙的一块地方,大爆炸造成了一个直径三十五英尺深八英尺 的洞,在那里张着嘴。 除了这些令人恐怖的景象外,让我感触最深的是那里独特的味道。因为重型设 备的声音,我们几乎得大声叫着说话才能听到,每一个大型设备都发出柴油烟味。 爆炸现场周围不管有什么样的同志情谊、友善,不管铁丝网栅栏上的鲜花和蝴蝶结 代表着什么样热烈的感情,几吨重的残渣碎片下尸体正腐烂的恶臭和柴油味道混合 在一起,令人难忘。 我们沿街走到证据组,这里以前是一个机修师的汽车修理厂。一些棕色的包编 了号,按顺序排成排,放在地板上,里面是辛苦找到的灰尘一样大小的碎粒,当时 这些是麦克维租的赖德卡车的百分之六十五的组成部分。仓库中间放着另外一辆赖 德卡车,和4 月门日在埃略将厂租的那辆完全一样。三十五加仑的油箱占了卡车货 舱的三分之一,爆炸物的模仿体积小得惊人,这爆炸如此令人恐惧。 威廉斯打开了麦克维被没收的车的车门,调查人员已经在里面搜查过证据,在 天花板低而暗淡的荧光灯下,车被单独放在光亮的混凝土地板上,显得阴森可怕。 戴夫点头示意我往前仔细看一看。 “没问题,”他安慰我说,“已经被检查过了。”我钻进去,用单膝调整了一 下身体平衡,手扶着方向盘。 我从挡风玻璃和发动机罩盖上看出去,试想炸弹爆炸的那一刻麦克维在想什么。 根据联邦调查局的估算,爆炸发生时他仅在‘八个街区以外,正在高速公路上。 我如此接近这种程度的罪恶,触摸他摸过的东西,坐在爆炸发生的时候玻璃后 他坐着的地方,并透过玻璃往外看。一种厌恶感传遍我全身、我的心里。 戴夫和我一起走到大楼外面呼吸新鲜空气。这里外观上有意没作任何标志。这 个不显眼的机修师的汽车修理厂里每一点关键的证据,都可以证明这个杀害了很多 人的凶手有罪。 悲剧里面有不只一个日托中心。第。个日托中心叫“美国孩子”,在默拉大楼 二楼的西北部,另外一家是由基督教青年会经营的,在边上一条街对过的楼上,但 正好在炸弹爆炸的抛物线方向上。我们经过卫兵站岗的地方,从前门进去。我扶住 一堆炸毁的家具站稳,看着墙上,那里还写着与床位对应的名字:贾斯廷,麦德琳, 金伯里…… 墙上较低的地方还残留着蹒跚学步的孩子血乎乎的手印,他们在爆炸后的黑暗 中摸索着往外走时留下来的。 戴夫在一个玩具滑梯旁边跪了下来。玻璃碎片穿透了孩子的身体,人体组织的 碎片被这些碎玻璃打在明亮的橘黄色塑料上。他解释说爆炸时有些在窗子附近的小 孩现在终身失明了。 一百六十八个人死了,但那些有心理创伤的人恐怕难以数计。据估计从爆炸发 生那一刻起,外爆——接着是内爆,持续了八秒钟。汽车转过拐角去机场时,我想, 再数一遍。这爆炸留给这个国家的疤痕将永远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