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美国去 蓝白颜色的国旗总让我毛骨悚然 一些有蓝白颜色的国旗总让我触目惊心毛骨悚然,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大概与 儿时所受的惊吓有关。1966年抄家时我刚满5 岁,“覆巢”的原因是打唐朝起列祖 列宗就读书做官,一直到中华民国我爷爷才断了官脉。我爷爷秉承家风,尚古好旧, 举五男五女,全部受过高等教育,其中两个是美国康奈尔博士,一个英国皇家植物 园硕士,一个在美国,一个在台湾,可都与仕途无缘。 台湾的二姑、美国的二伯一直是我儿时与生俱来背负的沉重胎记。根据我当时 的见识,他们应该像漫画大字报上的蒋介石、麦克阿瑟那样在太阳穴贴了狗皮膏药。 1971年我二伯持加拿大证件绕道北京看望唐氏满门时,我小学的班主任还反复教导 我:“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一定要对美帝国主义保持革命警惕。”我也暗自狠 下决心,准备像保护辣椒的刘文学那样和二伯拼个鱼死网破,“用实际行动和反动 家庭划清界限,争取早日加人红小兵”。其实我二伯长得一点也不像漫画上麦克阿 瑟,活脱脱一个中国胖大老头儿,只是汗毛比我爸的粗重得多,大概是美帝国主义 茹毛饮血的结果。 白、蓝本是清新灿烂的颜色,可在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漂亮的 蓝、白一旦遭遇红色成为旗帜,就立刻使我战战兢兢。因为国民党反动派的青天白 日满地红和美帝野心狼的星条旗都是这三种颜色的组合。我第一次见识美国国旗是 二伯来信上的恐怖邮票,这些颜色张扬的家信必须经过“片儿警”老王的大手,用 浓重的河南口音念给扫地出门的爷爷听。这些家信之所以必经捏在警察手里,全因 为信封右上角的星条旗——革命红色与蓝白的奇异组合。人生的许多第一印象大概 终生难以改变,一直到现在我也很难把海明威、爱迪生、爱因斯坦当做美国人。至 今我对大胡子、尖下巴、目光炯炯的林肯总统的深厚情感也难以敬爱两字形容。 海湾战争期间,我单人独骑潜人巴格达,发现美国使馆的星条旗躲在围墙的蛇 腹式电网后于子而立,原来除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之外,还有其他政治势力像我们 当年那样仇恨美国。1993年夏,我第四次赴伊拉克采访时,美国驻巴格达使馆的财 产已拍卖一光,破旧星条旗在风吹日晒下也早已成了名副其实的星条。到2000年我 第五次访问巴格达时,美国使馆围墙上的星条旗早已不知下落。 在中东,星条旗是各种恐怖组织袭击的头号目标,其危险仅次于以色列蓝白相 间的大卫星。贝鲁特的美国使馆早被汽车炸弹炸上天,伊朗、利比亚干脆就没有美 国使馆。即使在东耶路撒冷,亲睹焚烧星条旗亦非难事。战争期间,我把五星红旗 缝在摄影背心上当护身符,屡试不爽。可远在大洋彼岸的二伯却总是对五星红旗在 中东动乱地区对我生命财产的保护力表示怀疑。一天,看完CNN 新闻的二伯突然感 到“头号强国公民”的神圣使命,硬是把电话从阳光灿烂的加利福尼亚打到硝烟蔽 日的海湾,他要对我的安全提供保护。可惜当时我客居的巴格达马蒙国际电话局已 被炸成一堆乌铁,当我收到新华社约旦分社符尉健社长转来的口信时,我正仰望咆 哮而过的美军F -15出神,深感星条旗的美国离我如此之远,又如此之近。 北大毕业那一年,我差一点去了美国 按爷爷的说法,我二伯是他儿女中脾气最怪的一个,因为二伯属马。二伯先后 在南京金陵农学院、美国康奈尔大学学习蔬菜育种,发明了许多奇异而有价值的新 品种,还在美国以“唐博士”(Dr TNG)命名了一种瓜,可他自己却终生无嗣。为 此,我爷爷一直希望把我过继给二伯为螟岭义子,因为我命中“鼠年逢马,主走四 方”。虽然法律文件上说我1968年就已是美籍华人唐振维的儿子,可我依然舍不得 北京。尽管我整天骂一万遍北京不好,可我就是离不开它。我出生的祖屋门前的什 刹海,我念过的小学、中学直到北大,全让我为之骄傲。新华社给我提供了一系列 九死一生的冒险机会,已经让我饱尝死亡的刺激和荣誉的美好。我像一只爬到旗杆 顶端的猴子,永远期待撩人的锣鼓。 北大毕业那一年,我差一点去了美国。当时二伯帮我联系了加州大学伯克利分 校,之所以选择这所学校是因为二伯作为加州纳税人希望以此少缴学费。我对这所 大学感兴趣完全是因为越战,伯克利是反战闹事的核心,故事片中《阿甘正传》阿 甘的女朋友珍妮就是伯克利的学生。可我当时深受北大斯诺。萧乾的影响,一心以 为中国会有一系列大事将为我发生,我迫不及待地想当记者,用相机记录它们。二 伯在连叹可惜之后,让二大妈帮我买了台Pentax MX ,后来我靠这台相机打进新华 社。海湾战争中,我一度因盲目冒进与上司意见相左,被断了粮草。就在《人民日 报》狂吹我英雄壮举的当天,我还在为一天的饮食无着而愁眉不展。关切我生死的 二伯闻讯,立即把机票寄到约旦,让我前往加州休整。可我需要的是悄祥战区的经 费。最后还是中国驻巴格达大使郑达庸给我一万美金,满足了我的要求。拿破仑曾 言,缓带足以让战士出生人死、六亲不认。为此二伯一直骂我这个儿子不孝。 待我从中东回国时,二伯身体状况大为不好。78岁的胖老头儿身患高血压、心 脏病,一次直肠手术几乎要了二伯的老命。二大妈也已年近古稀,还是开车往返各 处美国衙门,帮我申办各种手续。可我因忙于在神农架寻找野人和各种越野车赛, 一直耽搁到1996年。直到我决定暂缓新华社工作请假三个月赴美探亲,我才发现种 种烦琐程序比登天还难。 从未因签证如此落魄 首先,我得向新华社摄影部提出探亲申请,得到部主任签名批准后,上报新华 社干部局,干部局审查档案,核实唐师曾确有二伯唐振维其人定居加州后,再由北 京市侨办出证明“唐师曾确系侨属”。北京市侨办一位慈眉善目的李未小姐在查阅 了各种卷宗之后,签批了“按归侨、侨眷政策,给予办理”的公文。以后是一系列 公章、公证及盖章费用,档案管理费、政治审查费、证件费、公证费……每一位官 员都绷起扑克脸,一手交钱一手盖印……其重负足以让我这个月薪530 块人民币的 主任记者不吃不喝攒半年的。 其后,我手捧填好的各种文件,到北京市公安局出人境管理处花五块钱买表格 两份,一一填好。与二伯出具的邀请信。经济担保书、亲属公证等中英文本一并上 呈,由公安局指定的翻译机关翻译认证。 公安局的熟人对我的长征大泼冷水,认为美国不可能给我这样的“恐怖分子” 发放签证。劝我还是回中东去找卡扎菲或者萨达姆。弄得我往日豪情如水银泻地, 从此没敢沾美国使馆的边。 1996年7 月底,二伯病情突然恶化,再次催问我的行程。我这才手忙脚乱地翻 出以前从美国使馆领来的签证表,从傍晚干到午夜才好歹填完。 凌晨4 点,赤身裸体的我被闹钟惊醒,愣了好大工夫才想起闹钟响是因为我要 去美国使馆做签证。翻出枕头下较新可皱巴巴的大背心,穿好大裤衩,骑上自行车 直奔美国使馆。 位于日坛的美国大使馆门口静悄悄空无一人,宛若地狱之门,全然不像传说中 的早市。我战战兢兢询问值勤的武警哨兵,签证在何处排队,哨兵威严而警惕,仿 佛我是刺杀里根的辛克利:“在秀水街人最多的地方,这里是官邸。”我这才恍然 多年前与新华社对外部主任芮宛如来这里出席大使夫人的家宴,而今天我并非座上 宾。 待我骑到秀水街美国领事馆时,一座灰蒙蒙的建筑物正掩映在众声鼎沸的人流 里。与此相关的种种营生应时而生:出租马扎的、代人排队加塞儿的、捉刀代笔代 填申请表的、代查电报码的、问一句话2 块钱的。排队签证的人群中有百折不挠誓 死要去美国的老手,也有我这样极不自信的新秀。在前辈们的指点下,我在一张依 先后次序排队的花名册上签上自己的大名,我排在106 号。我诚惶诚恐地请教一位 面相和蔼的老者,106 号能否排进去,老者权威地把嘴一撇:“每天接待300 人。” 我真后悔来美国领事馆签证。以往我纵横中东各国使用的都是外交部发的公务 护照,威风八面,豪情万种,从未因签证如此落魄。此时我怀揣公民因私护照缩在 人群里排队,被宠坏了的虚荣心惨遭蹂躏,痛不欲生。往事如烟,我缩在树后面破 帽遮颜,埋头读法拉奇夫人的自传小说《人》,生怕撞上熟人。偏巧这时有人连呼 “唐老鸭”,竟是新华社香港分社的老马夫妇,马奔雀跃而至,也是来替女儿办理 赴美签证的。之后是几起盲目的崇拜者让我签名。 “欢迎英雄来美国,美利坚喜欢勇敢的人。” 排在我前后的“签友”一致对我傻乎乎的泰然自若表示钦佩,因为他们对我 “36岁、未婚、看望伯父”的签证理由深表怀疑,不仅觉得我的签证成问题,而且 怀疑我的大脑有问题。我左胳肢窝下是一位眼泪巴巴、楚楚动人的女学生,虽已得 到全奖,可因“移民倾向”被拒签两次,这是她的最后机会,一直战战惶惶。素有 怜香惜玉之心的我不得不对她进行爱国主义教育:美国并非天堂,签下来要高唱国 际歌,签不下来亦是预料之中,留下参加社会主义建设。人只有能享受最好的、承 受最差的,才不枉负一生25550 天。 其实我自己的确是心如止水,随时准备喊葡萄酸。身患多种战争后遗症的我在 美国根本进不起医院,更何况祖国美好的生活在拥抱我。中国探险协会从低地到高 原探险、中国科学探险协会大峡谷探险、吉普汽车公司的切诺基翻越尼泊尔喜马拉 雅探险……全把我列人首选名单。就在我来签证前夕,北极探险队长李栓科还邀请 我参加中美联合徒步穿越南极,我们曾是世界屋脊无人区探险队的队友。 只有男人间的患难情谊是地久天长的,我渴望这种生活。领事馆门口面似菲律 宾人的门房打断我的梦想,让我进去,通过安检时扣留了我从不离身的BP机、傻瓜 相机和瑞士军刀。我腰间只剩下一条光秃秃、雄赳赳的伊拉克共和国卫队武装带, 极不和谐地圈在裤权上缘。 星条旗下一位王指纤纤的漂亮小姐一上来就拿走我20美元,熟练地装进钱盒才 轻启朱唇,说给不给签证全得这样,中国领事馆也是这样收美国人钱的。弄得我不 得不对金国帝国的法制肃然景从,同时对中国“也这么收美国人钱”不好意思。其 后我与数十人被分排成四路纵队,沿签证大厅缓步而行,等候签证官依次点名。环 顾左右鸦雀无声,各位同仁仿佛一群5 ;颈待宰的鸭,目光呆滞,踌躇不前。而我 背心裤权腰挂被解除武装的武装带,颇似迪斯尼动画片中的鹅表哥。侧耳细听,众 人正在议论哪位签证官心黑手辣、哪位耳软心活。于是四路纵队又在星条旗下不断 重新组合,“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仿佛诸葛亮在操练八卦阵。 见我呆鹅般探头探脑四下张望,一位经验丰富的北大学弟附口过来指点我,回 答签证官问话要先自报家门“北大毕业”,因为眼前这几位签证官全在北大学过中 文。就在我毕恭毕敬洗耳恭听教诲之际,忽觉得迎面冷气拂面,这才猛然发现我这 一纵队仅剩下我孤身一人,正面对“心黑手辣的窗口”。我再一次莫名其妙地站到 最前列,被群众推到头排当了英雄。 “你!就是你!”被推到头排的我极不情愿地迈步走向电喇叭发出声音的地方, 努力像英雄那样将护照悲壮地递进阔不盈尺的窗口。 “你为什么要去美国?”电喇叭威严地问。“去看我二伯,他太老了。”“他 太老了?”电喇叭边翻护照边随口搭讪。“请等一下。”电喇叭念着我的名字把我 安排在窗口便悄然而逝。 两分钟后,沉默的电喇叭又嚎亮起来:“你真见过飞毛腿的袭击吗?会讲英语 吗?”我说,我是飞毛腿下的幸存者,我的英语比我的阿语稍好一些。“是吗?伊 拉克人民好吗?”我说伊拉克人民是集合名词,不能说好不好,我个人感觉伊拉克 人民友好,战争使他们的生活水平大为下降。“卡扎菲的精神正常吗?”我说卡扎 菲上校是撒哈拉沙漠造就的民族英雄,他的人民喜欢他、了解他,这是一般中国人、 美国人都无法理解的。“你还准备当记者吗?”我将夹有我与拉宾、阿拉法特、卡 扎菲、曼德拉、加利等世界名人合影的记者证塞进小窗,电喇叭发出惊奇的喷喷声, 引得邻近窗口的签证官也凑过来审视,一时停顿了工作。 “欢迎英雄来美国。美利坚喜欢勇敢的人。”电喇叭重新甜美起来,“请再缴 以下费用,明天下午来取签证。顺便送我一本你写的海湾战争。我叫马德尼。”面 对星条旗我伸着脖子连声大喊:“别忘找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