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素女惊艳 花团锦簇,宝光四溢的晚宴,靓女俊男如云,一片五色琳琅之中,有 女素面朝天,犹如喧闹的星空中一枚独自淡泊的静月。一双闪射欲望与诱 惑的光芒的眼睛试图围捕她的丽影,这是一个男人与女人的故事,这故事 演绎的是一道快乐方程式么? 尽管世人对纽约毁誉参半,但是一致地为她磊落旷达,决不矫情粉饰的诚挚风 度而倾倒。 上城哥伦比亚大学医学院,科研大楼消化系研究室的灯光白昼一样灿亮。室内 的沉寂,使窗外传来的百老汇大街上的警车呼啸更加刺耳。 林桑园静静地坐在实验台前的转椅上,专注地盯着台上那只U型试管中的兔肠组 织片,仿佛什么事都未曾发生。 门在她身后轻轻启开。“行行好,我需要安静。”她头也没回,说。没人应答。 只有一缕古龙香水味飘过来。她皱起眉,转过头,只见本系副教授史蒂夫正在门口 进退犹豫。“哦,抱歉。我以为是彼得徐呢。”她淡淡一笑,又问:“您有事?” “没事。路过看见这里灯光大亮,以为都忘了关掉。”史蒂夫优雅地微笑说,走了 过来。“深更半夜了,还不休息?”他问,又俯身观看管中那片组织。“菲尔德教 授一向对实验数据要求极高。”他看了桑园一眼,说。“我知道。为了数据的可重 复性,每一步我至少反复做二次。”桑园沉静地答道。不知是那股香水味太呛,还 是史蒂夫离得太近,她觉得很不自在,便轻轻在转椅上退开去。“回去时路上当心。 一楼有校警,可以护送你。”史蒂夫没察觉她的小动作,关切地说着走出门。 桑园瞥见他圆臀轻摆的女性体态消失在门外,失声笑出来。她一来就听说他是 本系最年轻有为的博士兼副教授。她却为他的女性面貌而惊诧。虽然他像绝大多数 白种男人一样,汗毛一路浓重地铺到颈部喉节和手指第一关节,面孔却像朝霞映白 雪一般娇艳。那双晴空一样碧蓝的眼睛,阳光一样轻柔的金发,配上希腊式完美的 直鼻,珊瑚红的柔唇,还有言谈间自然流露出的妩媚娇嗔,总让她想到俄国诗人笔 下的穿西装的希腊女神。 “他可是名花有主的。”台湾籍同事、实验员彼得徐不只一次这样对她说。他 指的是史蒂夫的副手,印度籍棕色美女苏贞娜。桑园也发现,无论史蒂夫在哪儿, 苏贞娜都前后脚地跟着。有一次,史蒂夫正在帮桑园凋节试剂酸碱度,苏贞娜带着 敌意傲慢的神情走过来,几近无礼地重撞了桑园一下。“这黄妞在吃你的醋哩!” 彼得窃笑着对她说。她不屑理会苏贞娜,也懒得搭理他的戏谑。 这位彼得徐长得高大伟健。桑园原以为他是来自大陆的北方汉子。后来大家用 中文聊天,才听出他那一口台湾国语。“你老家是东北?”她友善地问。“东北呀。 我老爸是张学良的部下。”他忍俊说。“怎么样,我很会相面吧。”她得意洋洋说。 “骗你呢!我爸是湖南骡子。”他快活地大笑说。“看你这块头儿,可不像湖南人。” “别忘了,你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也是湖南人,他也有六英尺的身高呀。” 亲不亲,故乡人。只身在异国,只要是同一个祖宗,说着同一种语言,都给桑 园故乡亲人之感。她和他相处原本十分自然随意。她甚至有些喜欢他亲切幽默的谈 风。可是今天发生的事,却搅乱了他俩之间的友好。现在,尽管他离去半个多小时 了,她仍然余怒未消。 事情发生在下班以后。彼得本来走得很早。不知怎地,他在八九点钟左右又弯 回来。只见他衣冠楚楚,油光水滑。“彼得,瑞仙在找你吧?我才见她急急忙忙, 提着手袋从她那边实验室出去。”桑园打量他一眼,估计他俩可能有约会,又说: “大概她才出大门,快追还追得上。” 这位瑞仙,也是来自台湾,已经拿到博士帽。她有南国女子典型的样貌。皮肤 并不白皙,却像缎子般的细腻。五尺二囗的身高,不臃不肿,十分俏娇玲珑。尤其 是那双黑白分明、转盼生情的双眼皮大眼睛,更有一番风情。她把一头乌黑的头发 剪成时兴的男孩子样,流露出活泼刚强的个性。桑园一来就喜欢上这个柔中显刚的 女子。共同的母语,很快使她俩推心置腹。甚至有一天,瑞仙私下问她,彼得是否 会嫌她身高不配。桑园认真地告诉她,以她这样高的才情,配彼得这位中级技术员 大有富余。女才郎貌,有何不妥。何况瑞仙的容貌也十分可爱哩。 “她走就走了吧。我还有点事要做完。”彼得徐说着,脱掉西装外套,走到自 己的实验台前坐下来。 桑园的座位正在彼得徐背后。隔着实验台,她看见他翻箱倒柜般地乱忙活,不 禁摇了摇头。她到这里做博士后研究不久,就亲耳听到,也亲眼看见他做起事来多 么草率、不经心。“他怎么会保住这份工作的,奇怪。而且萝珊还挺欣赏他。”她 曾听见两个同室的工作人员窃窃私语。萝珊是本实验室主管,一个四十岁出头的白 种女人,常把染得金红的长发扎成马尾,走起路来甩呀甩的。因为她长得人高马大, 脚步又快,常常是胸脯在颤,臀部在颠,头发在甩,实在令人目不暇给。彼得徐当 面对她赞美不已,背后笑指她是匹“苏格兰母马”。桑园认为彼得徐保住工作的窍 门是为人幽默开朗、做事麻利快。尽管出错不少,但他有时间更正。 “聊点儿什么吧,静得闷人。”彼得徐似乎已经把手头的事告了个段落,转过 身来对桑园说。“我可没你的本事,可以边聊边做。再说,这个仪器还跟我认生, 不太听使唤呢。”桑园笑笑说。“那我帮你做点儿什么,你好早些下班。”彼得徐 说着走过来。“别,”桑园伸张双臂,做出护国仪器的样子,“我可不愿让它乱了 套。”“哟,才来几天,就看不上老一辈人啦?”彼得徐一脸伤心地说。桑园立刻 感到有些歉意,忙说:“不是的。我是想,瑞仙可能还在等你,快去找找她。” “无所谓。她等不到我,就会回家。常事啦。”他说着,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 “你们怎么不事先联络好?”桑园有一搭无一搭地问。“怎么联络?在这里说中文, 美国人不高兴。说英文吧,我又不愿意让他们听见是私人约会的事。”“你们两家 总有电话呀。”“哼,别提她家了。哎,我说,换个话题好不好。”然而,两个人 都不开腔了。 “我说,你还要做多久?”静了一会儿,彼得徐沉不住气,问。“早呐,干嘛?” 桑园眼睛看着仪表显示出的数据,边抄边说。“明天再接着做吧,连我都看累了。 我带你到大学餐厅跳舞去。你还没去过吧。都是年轻人,热舞。”彼得徐眉飞色舞 地说,眼里闪出兴奋的光彩。望着眼前神采飞扬的俊脸,耳边又是这样热切的邀请, 桑园感到心里一阵悸动。但是她没有晕浪,只轻轻嗽了嗽喉咙,淡淡地说:“谢谢, 我不想跳舞。”“嫌我这舞伴不够帅?”“哪里,你是太帅了。”“怎么帅法?” 他俏皮地歪着头问。见他不提跳舞的事了,桑园放松下来,随口说:“你嘛,有张 有棱角的脸,眉毛又粗又浓,鼻子挺直,下巴坚硬……”说着,她突然愣住了。眼 前这张脸,竟使她联想起一张照片。那是贺天庸二十年前工作证上一张免冠正面照 片。她和他从结识到结婚,不过三四年前的事,她没有机会看见他青壮年时期的样 貌。那张仅存照片向她展现出一个天之骄子的青春俊朗。她爱那照片爱得痴迷。每 当现实中的人使她失望、痛心时,只要把照片放在眼前,深情地注视着,轻轻地吻 一吻,触伤的心很快被一缕柔情抚平,生活似乎又有了生趣。贺天庸回国后,她把 照片摆在床头柜上,时时看见,就不感觉单身孤影了。“难怪第一次看见这位彼得 徐时,觉得像在哪里见过哩。”桑园回想起几个月前,她和丈夫离开来美第一站— —旧金山,应菲尔德教授之邀,来纽约参观这个著名的研究所时的情景。出于友善, 教授向他俩弓!见了实验室里唯一的中国人,彼得徐。桑园一见他,就觉得眼熟, 心里着实奇怪了一阵。 “嗬,你在跟琼瑶学舌吧?”彼得徐嘲谑的语气把桑园从梦态拉回现实中来。 “什么有棱有角啦,自卑又高傲啦,什么潇洒英俊又是个大流氓啦。她笔下,尽是 些矫揉造作,无病呻吟的男女。就为收刮中学小女生的午餐钱,还搅得她们春心荡 漾。没想到你这大陆来的大医生,名研究所的博士后研究生,还读这种,这种,” 彼得徐一时想不出合适的形容词,拍了拍前额,“哦,借用你们大陆文革时一句话, 这种大毒草,应该批判。你还读它,真无聊吧。”一提及文学小说,桑园不由得精 神一振,说:“古人云,开卷有益。任何书,只要有人肯买,就有了一定价值。如 果有不少人肯买,就更是一种不小的成功。我觉得琼瑶的文笔旖旎委婉,自有迷人 之处。”“当心啊,别被她的胡扯搅乱一池春水呀。”“笑话!我早过了而立之年, 心如止水久矣。”“这话我信。经过这几个月的观察,我发现你很像它。”彼得徐 说着手指窗外。桑园顺他手指方向望出去。窗外,那座黑糊糊的高大旧军用库上, 一面美国星条旗正在迎着夜风高高飘动。远远望过去,似乎墨蓝的夜空也在它下面。 夜空悬着一弯下弦月,冷冷清清地映着点点寒星。“你就像星条旗下那弯冷月,可 望,不可及。”他的语声变得轻柔,甚至带些忧郁。“怪有琼瑶味哩。这可不像自 命粗犷豪爽的彼得徐呀。”桑园故作轻松地嘲笑说,想借以掩饰心中突然涌起的紧 张不安。说完,她决心再不开口,专心地核对起实验数据来。 “夜幕上的群星个个闪烁迷人,月亮却比她所有的姐妹更晶莹静谧。她知不知 道,她傲岸的冷淡,吸引了多少男人虚荣的目光。”彼得徐兀自立在窗前,像梦吃, 又像做诗,对着那弯冷月吟颂。桑园感觉一阵燥热,真想冲过去把紧闭的窗户推开, 呼吸外面清凉的夜风。但她没有动,只是抿紧双唇,微皱双眉,眼睛仍在数据间严 格巡视。 “你想过爱情的真谛是什么吗?”彼得徐的目光从望着窗外转回来望着桑园, 问。他这种极端跳跃的思维和黑眸中毫不掩饰的热烈强焰,使她感觉到一种逼迫的 优势威力。她着恼地看了他一眼,用力地掀起一页页实验记录纸,用哗哗的纸声做 答。“有人说,懂爱的人把爱收藏在心灵深处,不愿示人,就像犹太人收藏古董一 样。又有人说,懂爱的人只重视付出,不计收获,像阳光普照大地一样。”彼得徐 似乎并不真心期望桑园回答,也好像没注意她的不耐,径自说下去。“还有人说, 爱是一种燃烧,是焚焦灵魂的烈火。也有人说,爱是繁华绚丽的乱丝,给人感觉很 美,理起来就叫人头痛了。”他顿了顿,“想知道我的看法吗?”他膘了桑园一眼, 见她连眼皮都不抬,便微微一笑,转眼望着窗外幽幽的暮色,说:“在我看来,爱 情就是男女两群傻子,在等待着受骗,而且希望被骗得越久越好。有一首有名的怨 妇之歌,就叫《为什么骗我不骗到底》。所以,”他轻咳一声,提高音调说:“所 以,爱就是骗。或者被人骗,或者自骗自。” 桑园实在听不下去了。她一向欣赏他那颇富磁性的声音,现在变得十分刺耳。 “我真为瑞仙难过。”她恶狠狠地说。“我也为她难过。”他悠然回道,“我跟她 一开始就说过,不要过早地想如何套牢我。我太容易被女性美吸引,我指的是各式 各样的,不是单一的。所以,我叫她对我们之间的关系别太认真。但她似乎不在意 我的警告,倒像在一门心思要改变我。”“你这样不在乎她的感情,不是太不公平 了吗?”“男女感情根本没有什么公平可言。我自认我对她是诚恳的、真心的。我 需要她,却不愿就此牺牲我的自由。她应该体谅。凭心而论,”他斟字酌句,“她 是个善解人意,柔顺宽容的好女人。可是,她的父母就太不通情达理了,总是软硬 兼施,恨不得明天我就娶了他们的女儿。算了,不谈他们。聊聊你吧。”他又把目 光转向桑园,“你来这里好几个月了,我一直还没机会好好了解你呢。” “你为什么要了解我。我是有……”桑园气哼哼抬起头说着,突然停顿下来。 她的眼睛正遇上彼得徐那居高临下,果敢又锐利的目光。像是触了电,她避开那灼 人目光,不再说下去。“你是想告诉我,你是有丈夫的女人?”他轻笑一声,说: “这我早知道。有什么关系,我们可以像熟人一样互相了解嘛,如果你现在还不准 备跟我称朋道友的话。”听他说得轻松无邪,她的神色也稍稍松快了些。“这就对 了。真奇怪,中国女人总把什么都看得严重得不得了。连你这种貌似超尘的女性, 都不能免俗。”“听你的口气,倒像个美国男人在评论中国女人。”“美国是个赤、 橙、黄、白、黑,人种大杂烩的国家,你指的是哪一种?”“你认为你像哪一种?” 谈话显然转为轻松了。“我嘛,”彼得徐就近拖过一张转椅,坐下来,“让我想想。 赤和橙代表拉丁美洲西班牙裔,或者印度、中东移民。他们比较凶顽。我绝对不像 他们。”“种族偏见!”“嘘,安静些。听我说。对与不对,你迟早会有体会。” 他像长者似的驱身轻轻拍拍她的肩头。“君子动口不动手。”她白了他一眼说。 “嗬,还‘男女授受不亲’哩。九十年代了,小姐。”他笑着说,却自动把转椅退 后好远,“行了吧。再说黑色人种,有些粗蛮,更不像我。所以,我是介乎黄、白 人种之间。”“怎么讲?”“鄙人具有东方男人的沉稳练达,又具有白种男人的强 健体魄。”他说着站起身,弯臂攥拳,马步开弓,摆出竞赛场上健美先生的姿态。 “这可不是我自夸,”他一面搔首弄姿,顾影自怜,一面不无得意地说,“萝珊和 瑞仙都这么讲。对了,你刚才不也在赞赏我吗,什么粗眉毛,直鼻子,……”“那 怎么算赞赏,”桑园心虚地高声抗议,“粗眉直鼻的人多了,也不见得个个是美男 子。钟馗……”“难道你不喜欢我吗?”他特征性地直截了当问,并且毫不犹豫地 走近她身边。一双幽黑深邃的眼睛,有力地看进她张煌的眼睛里。“他的眼睛是他 的秘密武器。”她在心中警告自己,就扭过头去,避开那魅人的目光。装作没听见 他的问话,她站起来调节U型管。“嘿,我又忘了。你林小姐是位有老公的女,女共 干,哪能目光乱视,心怀脱兔呢。”彼得徐突然显得滑稽又冷淡。“你说我是女, 女什么?”林桑园没听懂他加给自己的称号,好奇地转过脸问。一女共干呀。你们 大陆来的女人都是共产党的女干部嘛。”“你才是男国特呢,国民党的特务。”桑 园又好气,又好笑。“正好,咱们国共合作吧。”彼得徐突然做出要拥抱桑园的架 式,惊得她差点撞翻正在进行反应的U型管。她连同身下的转椅一下子弹开,却正撞 后面的墙,又弹滑回来。彼得徐忙迎上去,稳住还在打滑的转椅。“别紧张,我从 来不当侵略者,”他的眼睛安详地直视着惊疑未消的桑园说,“除非对方甘愿。” 他那双大有深意的笑眼闪亮着,语音特别轻柔、悦耳,是感情充沛的男子特有的中 音。桑园一阵战栗。她看到那双如此接近的眼睛里,正跃动着炽热灼热的火焰。那 焰光正在升腾,并且直入她的灵魂深处。她着了魔似的,身不由己地移向那火焰, 猛然,她看见一个小黑点正颤动在那明亮的焰光中。“哦,飞蛾!”她在心里哀叹, “可怜的小东西。不是它不怕火,而是那焰光大诱惑了。”当她认出那小黑点是自 己秀美的小脑袋的影像,自制力马上恢复了。她用因为激动而冰凉的手,抹顺拂在 灼热脸庞上的发丝,冷峻地直视着他说:“如果你不愿意看到不偷快的场面发生, 请你现在就离开。” 彼得徐被她那突来的矜持而严厉的神色弄呆了。她一分钟前还像羔羊一样温柔 迷惘的眼睛里,闪出了困兽犹斗的凶恶光芒。他不由自主退开些。但他立刻又微笑 了,令人察觉不到的嘲弄的微笑。他深深地迷上了自导自演的这场探戈进退舞步似 的调情游戏。“她这样欲迎还拒,矛盾挣扎。一张俏脸,红了又白,实在动人。” 他在心里暗暗赞赏,“现在多的是那种见面就宽衣解带又投怀送抱,没等坐稳就自 动上床的‘快餐型’女人。眼前这位,可要考验我的智商了。”心里激起必取的雄 心,脸上便又笑嘻嘻了。他对自己灵活的调情手法充满自信。对女人曲意奉承,他 可以做得完全不露痕迹,真诚自然。在朋友中,他能傲视群雄,又备受钦敬,不就 是因为自高中起的情圣封号吗。以自己高大健帅的外形,加上无师自通的柔情浪漫, 再坚强的女人怕也攻无不破。 当他的嘻嘻笑脸遇上桑园已经变得冰冷的目光时,他就明白今晚该收摊了。但 是,她那双炯炯发光的秀美而傲慢的眼睛,更坚定了他必得的决心。“你真不该对 我生气,”他语气轻柔,委屈中带有责备,“你难道不知道自己的魅力多让人难以 抵挡。我这么喜欢你,难道是我的错吗?”他深信这几句怨中含情的话能让桑园听 进去,并且口味一阵。 便十分得体地向她欠欠身,又挺了挺本来就很挺直的腰板,毫不拖泥带水地转 身离开。 听到身后不轻不重的关门声,桑园知道彼得徐终于走了。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瘫软在宽大舒适的转椅上。实验是继续不下去了。她陷在怕人的混乱中。一向自信 的她,已过而立之年的她,一向自认为任何与情有关的欲望都不能再将她驱使和激 荡。历经沧桑的她,早该练成金钢不败之心。但是看看刚才发生了什么,又险些发 生什么。“桑桑啊,桑桑,你真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吗?”她想象着父亲的口气, 在心底责骂着自己。“贺天庸返国离去才几个月,你就开始把持不住了吗?”她在 心里严峻地自问自。她想起帮他们办理出国的贺天庸大哥贺钿。贺钿始终反对弟弟 先弟媳返国。“夫妻分开太久肯定会出事。”当贺天唐一提出这个想法,完全美国 化的大哥直接了当地说出心里的忧虑,“何况桑园这样年轻……”他咽回了“漂亮” 两字。也许是想到自己作为兄长的身份,也许是感到了太太万又君凌厉的目光。贺 天庸还是走了。原因很简单,他受不了美国处处禁烟的严格。再说,菲尔德教授告 诉他,交给桑园的研究项目最迟会在一年内出结果。他和她结婚五年来,她从未对 他的性无能抱怨过。他越来越相信她是个真正性冷感的女人,怎么会熬不过这短短 一年。“她是个单纯的天才崇拜者。她要的是偶像,不是血肉之躯。”桑园又想起 当贺天庸临上飞机前,对送行时一直摇头的贺钿讲的话。“也许他是对的。”她记 得自己当时很不同意他的说法。她爱他的血肉之躯。只要他不发脾气,拥着他,看 着他,或仅仅闻到他男性的气息,都令她愉悦。她曾为即将来临的分离好几夜睡不 着。一提买机票,她就感到热泪在眼眶里酸酸地滚动。直到贺天庸走进民航候机室 前一分钟,她还紧紧环抱着他的腰,几近哀求地问:“就不能不走吗?大哥又没说 不让你在家里抽烟。你怕他和大嫂不高兴?就在咱们住的那间房里抽。关起门呗。 我再不说讨厌还不行吗?”倒是贺天庸带着几分无奈与不耐,轻轻推开她,又棒住 她的脸,柔声说:“别再孩子气了。完成研究后,乖乖地早些回家是真的。”“我 现在就要跟你回家。”她抓住那双心爱的手,捧到胸前。为了不让盈眶泪水突破防 线,她尽量仰着脸。她知道只要有一滴泪先夺眶而出,紧跟着的就会变成滂沱而不 可收拾。“我说什么来着,孩子气了吧。你没有机票,怎么跟我走?”“我马上去 买明天的。你先到北京就别出机场。等24小时后我到了,叫一辆计程车,一块儿到 家。” 桑园记得当时自己越说越兴奋急切。她曾历尽创痛的故园,那一刻在她心底竟 是如此亲切仁厚,恨不得立刻重投怀抱。 “别说傻话了。”桑园又想起贺天庸轻轻抽出自己的手,把她揽到胸前的情景。 “好不容易才办出国。碰巧那个美国名教授又有钱雇你。你若能出成果,也不枉我 对你的栽培和期望。将来回国也有个交待,还会受到重用和提拔。”他几乎是语重 心长了,“你还年轻,我要为你的前途铺路啊。我嘛,吃老本就足够了。”桑园永 远不会忘记,贺天庸说这话时脸上涌起的伤感。她吃惊地看到他一向威严自信的脸 上,显现出掩饰不了的疲惫和衰老。 “是那个日本鬼子让他感到自己老了,过时了。”桑园愤愤地记起他们访问芝 加哥西北大学时,那个日语教授旁听贺天庸讲演时,那一脸不屑的神气。最让她耿 耿于怀的是,在演讲结束后,那日裔教授穷追猛问有关领域内最新信息。那脸上多 么公然地显示着鄙夷和轻蔑。贺天庸感到自己对新知的贫乏和已知的老旧,因而显 得罕见的紧张和狼狈。这更加深了桑园对日商那副高傲俊美的混血嘴脸的憎厌,和 对贺天庸的怜惜。 “正如他自己说过的,如果他能早来美国十年、二十年,情景就会完全颠倒过 来。”正当桑园一边心不在焉地盯着U型管,一边过电影似地回想着,史蒂夫无端的 造访打断了她的白日梦。 “刚才想到哪儿了?”史蒂夫离开后,桑园希望再续那些温馨又苦涩的回忆。 但是回忆零散工,淡化了。“哦,他怎么想得出来,要我发誓。”桑园回想起贺天 庸跨进只准进不准出的候机室前一刹那,竟转回身要她发誓尽早回国。用得着吗?” 她当时不无责备地望着他的眼睛问。她那清泉般纯净的目光使得他释然地笑了。但 是,当她看见他在大玻窗围成的候机室安详地坐定时,她不由得在心里向他起誓: “亲人啊,我一定要如约回到你的身边。” “可是刚才呢?”她想起彼得徐,又对自己的失态愤愤不平。她不得不承认对 他的好感。他那张漂亮俊朗的脸上总是带着明亮甚至童真的笑容。对女性,尤其有 一般中国男性不屑表达的幽默和关切。“但是他太大胆,太热情。不,简直是轻狂!” 她在心里抗议似地对自己说,眼前却出现彼得徐那种轻狂中带着纯真和豁达的神情。 她眉间懊恼的阴云,渐渐被一丝温柔而疲倦的微笑抚开了。 “嘭!”从U型管里突然爆发出一声问顿的响动,把桑园从跳跃不定的梦境中惊 醒。只见那片肠组织已经挣脱原来紧紧钩住它的铂金细丝,绵软无力地沉向U型管底。 “完了,完了。”她重重地拍了一下脑门,几乎是扑向那U型管,想看那片组织还有 救没有救。那片苍白松散的组织,无声地宣告了自己的死亡。和对她疏忽大意的哀 怨。 一种莫明其妙的解脱感,让桑园叹了口气。“明天再重做吧!”她像是安慰自 己,喃喃着,“一切明天从头来过。” 她熄了主灯。原本亮如白昼的实验室,顿时柔和了。几盏旁灯发出谦和安详的 晕光。她感到眼皮有些粘涩了。 “只工作半天吗?”才从实验室出来,桑园迎面就遇上本科助理主任大卫和他 这句人人讨厌,却又自认寓威于谐的问话。他脸上特有的那种狡猾而嘲弄的微笑, 总让人感到自己是一只被窥视的老鼠。他也确实有张猫脸。浓密的毛发和宽阔的前 额,突显着猫一样的高傲无情。绿光莹莹的大眼睛里,好像也有随阴晴变化的瞳孔。 藏在精心修剪过的,纤毫整洁的髭须里,那张鲜润欲滴的薄唇,总让人猜疑他才偷 过腥。 桑园爱猫。但她讨厌猫一样的人。她朝他有礼貌地淡淡一笑,道了声晚安,就 匆匆走开。 大卫目送桑园转弯去电梯。正值壮年得意的他,食欲和情欲都很健旺,嗜好上 也很协调一致。七十年代末,他从越南回国后,就迷上了东方食物和东方女人。对 东方食物,他可以尽兴地大嚼大啖,爱去哪家餐馆就去哪家餐馆。对东方女人,由 于受过教养和社会地位,不容许他肆无忌惮。除了不时洗洗韩国桑拿浴,睡睡越式 三温暖,他也好奇地挑逗过印度美女苏贞娜。然而,当他发现她跟她的国家气候一 样热情泼辣,便在上过床后,就警告自己,不要继续捅旺这堆干柴烈火。何况苏贞 娜身上那股浓烈的体味,尽管混有大量的古龙香水味,也让他无法再消受。他也曾 循循善诱地让几位中国女孩为他褪衣解怀。他始终没弄清她们谁是从台湾来的,谁 是从大陆来的。她们太相似了。一样的圆润脸庞,一样的疏眉细眼,一样的圆鼻圆 唇,一样的披肩案发,一样的细滑皮肤,一样的细小胸臀。甚至当她们初次触摸到 他那体毛盘结的胸部和腿部时,都发出一样的娇嗔的惊叫,让他得意莫名。最让他 惊讶的,是几乎她们之中的每一个,都真心诚意地崇拜他、宠爱他。他从来不必为 她们花费什么。只要答应陪她去中国城大街面上去溜达一番,就能立刻赢来满脸满 腮的狂吻,外带一份不用自掏腰包的美味丰盛中国餐。有一次,他实在忍不住好奇, 屈尊请教了他一向看不惯的实验员彼得徐。“原因很简单嘛。中国女孩读西方童话 大起劲。她们总把自己想像成那里面小鸟依人的公主。公主都要有个金发碧眼的白 马王子保护救驾。你嘛,又英俊,又有地位,又是白种人,当然是男主角的最佳人 选啰。”彼得徐当时诚实地解释给他听。他听着实在受用,甚至对这个“Chinaman” ①有了一丝好感。他当然没听出话音中的戏谑和愤恨。 ①美白种人对中国男子的蔑称。 但是林桑园似乎没有这种“公主幻想症”。她一出现就吸引了大卫的注意。她 那对秀挺的黑眉,和又黑又大、睫毛浓密的凤眼,在他见过的中国女人中是不多见 的。他多次含蓄地向她表示好感和亲切,又多次因感到她那漠然冷视的目光筑起的 围墙而沮丧。 “她对彼得徐还要亲切得多。”他望着桑园离去的方向愤愤地想。“他不过是 萝珊的宠物。她倒给他那么多可爱的微笑。等着瞧吧。” 桑园走出科研大楼。初冬的夜风,又清又凉,她欣喜地深吸着这清凉的空气, 把五脏六腑的烦闷尽力呼出来。 旧军用库上那面星条旗,在静谧中更飘得猎猎有声。像在为它所遮庇收容的无 家可归者催眠。 这些为数不少的褴褛游民,曾使初次踏上这块富上的桑园大吃一惊。她不明白, 在这金元帝国的钱都,在这每个店铺、百货公司都人潮滚滚的商城,会藏纳着这么 多穷人。更让她奇怪的,是其中不少人看来气色不错,甚至体格健硕。她请教过自 称“老纽约客”的彼得徐。“懒。”他一字精简地概括了。“但是,于起坏事来从 不懒。”他怕她误会,补充说,“路过他们要尽量拉开距离。千万不可打量他们。 否则惹祸上身。他们最恨被人另眼相看。”桑园一直牢记这个忠告。此刻夜阑人稀, 她真怕从某个幢幢高楼的黑影中突然窜出个人来。但是,生性不愿给人添麻烦的她, 没有请那位给她开门的校警送她。尽管那位彬彬有礼的黑人校警,看上去十分情愿 为她效劳。 住所并不远。因为紧张和寒冷,她走得像京戏花旦那样急促,很快就嘘嘘气喘 了。突然,她眼前有个黑影一晃,紧接着又听“扑”的一声。吓得她一个趔趄,险 些扭了脚踝。“喵”,惊魂未定,脚边传来一声细柔的猫叫。定睛一看,竟是一只 瘦得不能再瘦的小猫。“喵——”,这一声更是柔颤凄苦。她不由得蹲下身。在微 弱的街灯下,她看不清它的毛色,只见两个亮点在闪烁。她发现它是从两幢高楼之 间的空挡中窜出来的。早上路过时,她看见那里堆放着许多奇形怪状的黑塑料垃圾 包,还有几张缺腿断臂的坐椅,和衣柜床垫之类的东西。眼下黑灯瞎火,那幽黑的 楼间似乎有什么在动。 桑园觉得头皮一阵麻紧,心跳得直往嗓子眼涌。她屏住气,弓起身,朝自己住 的那幢楼踉跄奔去。 终于看见楼前那盏亮得白炽的嵌花大灯。桑园心里一阵温暖,脚步也慢了下来。 她边走边掏手提袋里的钥匙。“走近大门手中就应握着钥匙。否则,遇到突然情况 就会手忙脚乱,找不到钥匙也开不了门。”彼得徐的谆谆教导早已成了她的习惯动 作。正当她要把钥匙插进钥孔,脚面被一个活物蹭了一下。惊魂甫定的她以为自己 的脚被什么人的手抓了一下,惊叫一声跳开来,一大串钥匙也从手里落下去。“喵 哇——”,一声尖细而痛楚的哀嚎。“怎么又是你!”桑园看清那只小瘦猫,气得 朝它直跺脚。小猫倒退着往后溜,一面还忙着舔被那一大串钥匙砸痛的地方。 桑园一把抓起地上的钥匙,飞快地开了大门进去。一团暖气浓浓地拥上来。她 闭起眼睛长出一口气,寒冷与恐惧被隔绝在门外。正要抬脚朝自己住处走,脚踝又 被拂动了一下。“唉呀,你怎么跟进来的?”桑园望着幽灵一样追随进来的那只小 瘦猫,再也气不起来,只是轻声地责备着。小猫仰着瘦得只剩一双大眼睛的脑袋, 耐心地等待着。“我也没有自己的家呀。不过住着分租来的一间小屋。”桑园摊开 手,对那猫说。猫不信任似地歪着头,默默地盯着她。“真的。那二房东还养着一 只凶狗呢。”就是那只白色长毛哈巴狗,让她第一次明白了“狗仗人势”的千真万 确。“对不起了,乖,请出去吧。”她重新开了大门,一股寒气趁机挤进来。她打 了个冷战。犹豫了一下,还是用脚轻轻把猫赶了出去,又赶快走开。 就在快要弯进走廊时,桑园转身朝大门望了一眼。只见那猫用前爪搭在玻璃大 门外,无望地抓挠着。薄薄的耳廓也被寒风吹翻卷去。桑园的心酸楚地紧缩了。她 返身开了大门,把那快要冻僵,几乎没有重量的小猫择了进来。 “您怎么把猫养得这么瘦?”就在桑园一手捧猫,一手选钥匙开房门时,身后 楼梯上传来甜软的问话。第一次在这楼里听见乡音,桑园不由得停住手,回头看去。 楼梯上站着一位中国女子。她纤细娇小的身材,眉目清秀的尖脸,身着月白色尼龙 长睡裙。“活生生一个林黛玉。”桑园心里想着,嘴里却说:“才搬来吗,还没睡 呀?”“住进来一礼拜了。今夜暖气热得了不得,出来乘乘凉。”桑园被她的风凉 话逗笑了,立刻喜欢上她。“我叫林桑园。北京来的。就住这一楼。你呢?”“我 从上海来。住二楼。叫我丽莎好了。”桑园知道不少中国留学生都有英文名,为了 是让美国同事好叫和认同。“到我这儿来坐一下吧,丽莎。”桑园客气地说。“改 天吧,太晚了。” 桑园进屋开灯,惊异地发现那只白色长毛叭狗一反常态,没有扑过来狂吠乱叫, 而是搭拉着脑袋,满腹心事,无精打采地卧在沙发一角。虽然瞥见桑园手上的猫, 也只是欠了欠身,呜呜地哼了几声,又把头搭在前爪上。“吃错药啦,还是得了瘟 病?”桑园对那狗做了个鬼脸,幸灾乐祸地说着,往自己房间走去。 房门上贴着张留言。“园,”一看就是二房东留的。她发不出“桑”这个音, 就连写在纸上也省了。“我准备在牙医姐姐家住一周。请帮我照顾拉拉。他①爱吃 的鸡腿煮好了,在冰箱里。谢谢。柔丝。”难怪那瘟狗蔫了,原来没有主人的势可 仗了。桑园把这张留言攥成一团,朝那狗掷去,“看你怎么凶。”那狗呜呜着,把 头埋进沙发角。 ①这里的人称自己的宠物用He或She,不用It。 她原本并不讨厌拉拉。初见时,她十分喜爱它那一身雪白银亮的毛,和嵌在蓬 松额毛中那双棕黑色的亮眼睛。柔丝让宠物店给它耳朵毛上结了两朵粉红色的蝴蝶 结,俨然一个娇俏女。直到有一天,它大大咧咧地舔着自己的私处,她才看出它是 “他”,让她好一阵反胃。然而真正惹恼她的,是自她踏进此住处的第一步,就被 狂吠着扑过来的它吓了一大跳。原以为它认生,熟识就会友好些。后来才看出,只 要柔丝在家,它就会凶恶无比,怎样讨好它也不领情。她终于放弃了与这狗东西友 好相处的努力。好在它不过是先声夺人,呲牙咧嘴地虚张声势,从没认真上口咬她。 “美国法律真厉害。不但深八人心,连这畜生也明白不可给主人带来麻烦。”她曾 对彼得徐这样说,引得他一阵大笑。 “老天留你,”桑园用手指轻轻点了点瘦猫的小脑袋。她才想到,如果柔丝在 家,这只猫是绝不会被认可的。她才发现,这猫不仅瘦,而且脏不忍睹。她忘了困 倦。一连用了三次洗发香波、四次清水,擦了又擦,才让猫显出它的本色。它有一 身清晰的灰黑条纹的长毛和一双亮晶晶、绿幽幽的圆眼睛,显示着它的出身不算太 低残。“离家出走的?尝到苦头了吧。你这判逆的小东西。”桑园轻轻揉搓着猫那 瘦弱的小身体,一条条细小的肋骨只包着张皮。“没能耐自己找食,就别逞能出来 闯世界。”她一边数落它,一边琢磨找点儿什么给它吃。 她从不吃零食,手头连块饼干也没有。没时间做饭,一天两餐是在街边。热狗 摊上打发的。冰箱里没有一样食物属于她。“冰箱里有熟鸡腿!”她想起柔丝留的 条子,眼睛一亮。 撕下一块鸡肉,她发现拉拉正斜眼瞧着她。“对不起,借用一点儿。你不想来 点儿吗?”她把鸡腿递过去。拉拉白了鸡腿一眼,不屑一顾的样子。“饱汉不知饿 汉饥。”桑园把半只鸡腿扔回冰箱,津津有味地看猫按住鸡肉,又撕又舔的饿相。 待桑园漱洗过上床,发现早过了半夜。蒙蒙胧胧正要人梦,电话铃锐不可当地 响起来。一个条件反射,桑园跃起身捂住电话。直到她醒悟到柔丝不在,隔壁大房 间不会传来抗议时,才舒了口气,拿起电话来。“这么晚才在家,哪儿疯去啦?” 是那熟悉的、戏滤的磁性男中音。万里之遥,犹在眼前。桑园的喉头有些哽咽。 “嗳。才从实验室回来,你好吗?”尽管前两天才问候过,她仍然急切地问。贺天 庸打的是由对方付费电话。桑园也隔三差五打过去,这两个月的国际电话费都高达 二百多元。柔丝来讨时,不知是责备还是关切,说:“就是你不介意吵醒我,也该 留意电话费呀。你莫非赚得很多。”桑园一笑作答。她怎么能告诉她,贺天庸留下 的五百美金还剩不到一百元了。菲尔德教授答应的奖学金至今没到手,眼看下月房 租还没着落呢。好在桑园从来没有钱的概念,她是“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 然直”的坚信者,一点儿也不着急。 “豆子呢?”前几天通电话时,贺天庸都说儿子正在三楼和李教授的小孙子玩 呢,来不及叫下来。“早睡了。我会告诉他,妈妈问他好。”原本温存款款的声音 变得有些刺耳。桑园心里一沉。已经讲了十几分钟,都是他的健康起居,工作科研。 才问到豆豆,他立刻这样不耐烦。“你就是想占有我全部的心思。”要是往常,她 只有这样无奈又无关痛痒说一句便罢。隔洋隔海,思念犹恐不及,哪有争吵之理。 但是此刻,她不知道怎地,十分强烈地渴望听到儿子的声音。“叫醒他,小孩子睡 着容易。”她以不容商量的口气。“那你等着。”他不情不愿地咕哝着,放下电话。 只不到半分钟,桑园却等得手心出汗,拿不稳电话。“妈妈”,儿子的声音有 些粘滞,她想象着他才从被窝里爬出来的温软的小身体。“嗳”了一声,桑园的泪 水掉了下来。她下意识地搂过枕边睡得呼噜呼噜的小猫,轻轻拥在胸口上。那猫 “梦中不知身是客”,使劲把小脑袋拱进她母性香软的怀中。“想妈妈吧?”她一 面抚摸怀中错承母爱的小猫,一面柔声问。“想。你怎么还不回来呀。”儿子似乎 完全醒过来了,锐声问。每次和妈妈通话,他只问这个问题。桑园问他日常吃喝玩 乐及学习成绩,他只回答“是”,“好”,或者“不是”,“不好”,就又回到这 个问题上。这是一个极简单又极难答的问题。告诉他“还要年把”,他就嚷,干嘛 还要那么久。说“快了”,他就追问,“多快是快了。明天吗”。娘儿俩每次就在 这个问题上兜圈子。难怪天庸说他俩没话找话说,浪费“民脂民膏”。没话找话说 不对吗,她就是想听儿子的稚语童音。 “豆豆,妈妈才收留了一只流浪猫……”桑园想转移儿子的注意力,让话题有 趣些。果然,儿子雀跃着问:“真的吗?在电话旁边吗?能不能让它喵一声给我听?” 母子的对话轻快起来。豆子建议妈妈到鱼市场要些小杂鱼给猫煮鱼粥,像以前小黄 猫吃的一样。桑园知道,他以为美国的超市就像北太平庄农贸市场哩。她没有解释, 一口应承下来。儿子问了她捡猫、洗猫、喂猫的细节,还要妈妈回国时也把它带回 来。“妈妈,你能猜到我正想什么吗?”正说得热闹的豆子变得有些老卢老气, “我想,我要是这只小猫,该多好啊。天天能看见妈妈。”接着是一声在他这小小 年纪不该有的深重的叹息。桑园只觉得胸口堵得紧。她用手使劲捂住嘴,生怕失声 哭出来。 “妈妈,你还在电话那边吗?”豆子听不见妈妈的声音,连连问。“嗯,嗯,” 桑园说不出话,强忍着发声。“妈妈,贺伯伯要我去睡觉了。你也睡吧。”“啊, 别,妈妈还有……” 没等桑园叫住儿子,话筒里已传来贺天庸冷冷的声音:“忘了是国际电话吧。 聊什么猫呀。狗的。你干脆马上回来吧,你们娘儿俩聊个够。”桑园被这话噎得语 塞。电话两端静了片刻。“那个科研项目真要一年才能完成吗?能不能早些结束。” 贺天庸又恢复了温存口气。“又不是我说了算。现在急着要我回去,当初干嘛硬要 我留下。”桑园没好气地说。一我那是好心留给你一个留学镀金机会。要不然,人 家会说你白嫁了个大教授。”“那又催我干什么?”“情况有变呗,黄友良的爱人 调回北京了。两口子忙着安家,没功夫管咱家的事了。”“我早就叫你找个小保姆, 别老麻烦黄大夫。”“现在的小保姆,个个又精又沿,叫小姑奶奶差不多。”“你 要我半截撂挑子吗?我倒不在乎,明天打包回国最好。”电话那边像是被问住了, 过了一会才说:“奖学金还没拿到吧?总不能给他们白于几个月呀。这样吧,等正 式领取奖学金时,再见机行事。不过,绝对不能超过一年。越快回来越好。”“你 以为我愿意赖在这儿?”“当然不是。你不知道我多想你。连儿子都想你想得、想 得想不起你是谁啦。”贺天庸的声调转为风趣亲热,轻柔甜蜜。桑园满腹怨气都被 化解了,只剩下深切的思念。 放下电话,推开小猫,桑园把装着贺天庸和小豆子照片的相框从小书桌上拿到 眼前。她轻抚着相中人,轮番亲吻他们。然后,对他俩,更是对自己说:“放心吧, 我一定会如约回家。” 正当林桑园平息了心中初泛的涟漪,安然入睡时,睡在曼哈顿中城豪华公寓中 的彼得徐,正经历着灵与肉越来越不安的骚动激荡。这是从未有过的体验。白天目 光追随难舍,夜间燥热难眠,简直令他恐慌。早过了“不惑之年”,当之无愧的情 场高手,自情窦初开,到驭女无数,几乎都是“藤缠树”,还没经过“树缠藤”。 如何摆脱纠缠的窍门他可以著书立说,追不上手的女人大概还没出世哩。他不能不 这样宽慰自己失衡的心态。 “一生只为快乐努力,至死方休”,是彼得徐坚信的人生哲学。快乐的来源在 他看来不外乎两个。一是“金榜提名”,一是“洞房花烛”。他将前者译为名利, 后者译为女人。他自知没有爱因斯坦的头脑,不会成就千秋功业。尽管是考了三次, 才拿到一个中级实验室技术员的执照,他对自己已是非常满意了。再说,有着天生 的堂堂仪表,翩翩风采,叫人一眼看上去,就觉得他具有一个理想情人的全部美德。 哪个女人会瞎了心眼去关心他的学位呢!女人,那些或有才、或有貌、或才貌兼备 的各种出众女人,才是他人生意义所在,值得悉心研究的。 凭心而论,他认为自己对女人是相当公平的。女人们喜欢他,他也喜欢所有的 女人,除非她实在看不得,或着实粗蠢寡趣。他对每一个与他有过亲密关系的女人 都说了:“你跟我以前的女朋友大不一样。”这话实在是诚心诚意的。以他的经验, 女人们不仅身材、面貌、肥瘦、体味各个有异,而且气质。韵味、谈吐,连烹调手 法都绝不雷同。正如不同色香味,或不同陈设的佳肴总会逗起他不可遏制的食欲, 不同风格的女人总会引起他浓烈的兴趣。他从未感到不妥。谁又说得清浪漫情种与 浪荡公子的区别。 尽管彼得徐对女人们的爱情不乏“尝遍天下鲜”的野心,但他一直恪守自己的 爱情道德:绝不同时与一个以上的女人交往。他也绝不吃回头草,甚至相见也视同 路人。这样拿得起,放得下,让那些后来嫁为人妇的前女友们十分感念。那些丈夫 们是不会接受自己的太太与他这种样貌危险的男人有些许瓜葛的。正是这种毫不拖 泥带水的绅士作风,使他在活色生香又错综复杂的情场上游刃有余。但也正是这种 爱德,让他今夜难以人眠。 被他戏称为“女共干”的林桑园,无意之中已经激起了他探新猎异生涯的新一 波热情,这热情竟与分秒争跑。她那种毫无矫饰的聪慧自信又开朗的仪态音容,在 第一次交谈时,就被他选择为自己浪漫史中的崭新一页。她越来越吸引他的,是她 完全不知道自己吸引人,更不懂搔首弄姿。他不能勉强自己不经常偷看她。他看见 当她沉思时,那双漂亮的黑眼睛里闪烁出智慧沉静的光芒。当她开怀大笑时,又是 那样爽朗调皮,满面的光辉笑容像个纯真少女。他拿得准她对自己也有好感。但是 有多年情场经验的他,十分清楚与一个女人咫尺相处两个多月,以俊男之尊明挑暗 逗,仍未赢得她点头约会,这意味着什么,更不用想进一步发展了。他迫切地感到, 自己需要腾出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来投入这场不寻常的游戏。因此,他不能不想到 与瑞仙的关系应该告一段落了。 瑞仙是彼得徐的现任女友,也是他情史中为数不多的,能较长时间拥有他的关 爱的女人之一。他俩交往已经快一年了。直到林桑园出现之前,他还没有厌倦她。 她不仅具有台湾女子的柔顺可爱,更有堂皇的博士桂冠。如果不是她父母越来越不 通情达理,他很可能多爱她些。但是近来,他感到她走味了,竟蠢蠢欲动要加入她 父母劝婚的阵营。他那套精深博大的“独善其身”的男女关系理论,显然罩不住她 了。 林桑园就不同。有夫有子,又是位不能落地生根的访问学者。名义上是博士后 研究生,成果一出来就得打道回府。游戏顺利的话,两人还可以有年把的时间卿卿 我我。然后,在“相看两厌”之前,就可以潇洒挥手,只留下缠绵愉悦的回忆。伤 脑筋的是,这位乍看胸无城府又有趣的“林小姐”,实则出人意料的冷峻。他就像 馋猫遇见刺猬,无从下嘴。然而这越发刺激了他的好奇和野心。 瑞仙呢,他决不愿意看见她太伤心。他是善良柔情的男人,不忍看到曾是心爱 的女人受伤太深。她从没有得罪他嘛。所以,必得花些心思,找一套双方都能接受 的高尚借口。她可不能与那些坐下城写字楼的白领丽人,或者酒楼餐馆靓女相提并 论哪。 “叮,吟。”彼得徐正舒服地深陷在帝王尺寸的大床上,运筹帷幄,左掂右量 之际,一阵门铃声惊得他弹坐起来。这铃声本是由最优雅的乐音组成,但像以往一 样,只引起他焦躁不安。“这么快就从日本滚回来啦,不是说了要过完圣诞节吗?” 他极不情愿地推开轻软的鸭绒被,赤脚踩着柔软温厚的纯毛地毯,一面嘟哝,一面 又不敢怠慢,快步走出卧室,穿过走廊,去开大门。 “瑞仙?”门打开那一瞬间,门里的人大吃一惊,门外的人吃一小惊。彼得徐 再没想到瑞仙会摸到这里来。他没给过她这个地址。瑞仙是下午才发现这个地址的。 因为心里憋了很多话,她今天提前下了班。走前没见着彼得徐,她先回了自己家。 精心化好晚妆后,就到皇后区彼得徐的租屋等他。为保持彼此一片自由空间,他俩 是半同居。不过大门二门的钥匙她都有。因为等得无聊,又准备和他到外面进晚餐, 就动手翻阅他的衣橱,打算替他找出她送给他的生日礼物,那件巴黎名牌衬衫和一 副纯金袖扣。 有意中找那了那件衬衫,无意中翻出一张洗衣店收据。签名的是他,地址却是 曼哈顿五大道九十街一座公寓。“看不出他居然这么阔绰!”想到他平日用度拘谨 到近于寒酸,怎么也不能把他和租金贵得令市人瞠目结舌的中城豪华公寓联想在一 起。 将近午夜他也没回来,这可有些不寻常。她决定开车到收据上这个地址去查访 一趟。 “瑞仙,你怎么……”“我怎么知道这个地址的,你想问。”瑞仙避开他那双 漂亮眼睛中露出的惊讶和调笑,踮起脚尖,目光越过那宽阔的肩膀,狐疑地朝房间 里望进去。她既希望,又害怕看见猜想中的情景。“你对我越来越冷淡。我跟踪你 好久了,你知道吗?”她虚张声势地瞪起又圆又黑的眼睛说。“哦,你来查我是否 金屋藏阿娇啊。”彼得徐朗声笑起来。冷不防拦腰抱起娇小的瑞仙,回身就把房门 关上了。 “就请你细细搜,慢慢查。”他边说边走,抱着她进了卧房,朝大床直去。她 挣脱他的怀抱,落到地毯上。因为穿着高跟鞋,在这样厚软的地毯上简直无法站稳, 就3说行走了。他于是把她抱上床,顺势甩脱那双高跟鞋。“想跳,想跑,现在请便。 小姐。”他说着,做出个优雅的手势。 瑞仙更奇怪了。“你一个人住这里?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起过?”“我不能有自 己的隐私吗?”彼得徐好像在故意卖关子。“那好,不打搅你隐私。”她站起来要 去找自己的鞋。“好,好。我招供。只是今晚你要留下。”他伸出胳膊环住她的腰, 把她搂向自己。她在他怀里略作挣扎,反手用一个痉挛的动作搂住他的脖子。屋里 显然没有第三者,他还是她的。她感到欣喜若狂,一面连连吻他,一面更紧地偎住 他。他也疯狂地吻她的颈和胸,心里念叨着:“只要暂时拥有,谁在乎天长地久。” 激情过后,瑞仙从美妙的快乐中清醒过来。无比甜蜜的幸福感迅速地从她心中 消失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环顾着周围的陈设问。她这才看清楚,自己是 睡在一张金碧辉煌,以开屏金孔雀为造型的巨型大床上。对于一向主张卧房应当简 洁清爽的她,这床的设计装潢显然是过分豪华和张扬。她审视着晶莹剔透,发散富 贵气象的吊灯和壁灯,堂皇富丽的帷幔地毯;古色古香的壮观家具,精致昂贵的金 银玉瓷摆设,不由得心头有些恐慌。 她的目光转来转去,最后停留在床头那幅巨大的,泛黄的油画上。一群棕色皮 肤,身材体态十分诱人的美女在山涧裸浴。这跟她在台湾、香港那些附庸风雅的亲 朋家里见过的,据说是出自前印尼总统私藏,却又无处可考的低俗油画同出一辙。 “不过如此。”她在心里说,嘴角一丝鄙夷的冷笑。 “问你呢。这是谁的房间?”瑞仙推揉着已经发出轻微鼾声的彼得徐。“我住 着,就是我的。”他翻了个身,咕哝说。“你的?怕你舍不得一半房租。”她技揉 他。他叶味笑出来,“真乃知我者也。实话实说,这是我一位朋友的住宅。”“朋 友?男朋友还是女朋友?”“喂,这里可没有性牵涉。朋友就是朋友。”他半坐起 来,倚靠着硕大的金色缎面枕头,板起脸孔说。“她人呢?”她断定这是个女人。 “云游四方去了。”“正经问你哩。”“我也是正经回答呀。”瑞仙一时无语,彼 得徐乐得闭目养神。 沉默了一阵,瑞仙有些后悔。深更半夜找到这里,毕竟不是吵架来的。她下意 识地把头轻轻偎向他的胸口。彼得徐被她的短发梢刺得有些痛痒不舒服,他借调整 枕头将她推开了些。敏感的她立刻觉察到他的冷淡和倦怠。这些天来,她已经清楚 地感到他的爱情日渐衰退。她虽为此气恼,但在今夜之前,她还没有醋意,因为没 有吃醋的对象。她以为这种变化缘于她和她父母。近来,他们在婚姻问题上似乎是 催得紧了些。 现在,一股妒意油然而生。“这女人是谁?”她自问自。再次环顾这显赫奢丽 的大卧房,她排除了他与她结识前所交过的那类低等俗艳女郎。那类女郎,他指给 她看过。“一定是个寂寞的老富婆。”她断定,这样一想,心头的妒意立刻变成痛 苦。 她想到皇后区他俩的同居住所。那是他俩共筑的香巢。每次到那里去,她都会 花一番心思清洁修饰,让它看来总是雅致新鲜。眼前这逼人的富贵相,使她有些透 不过气来。她突然后悔自己闯到这里来。刚才与他的旖旎温存早已荡然无存,只剩 下屈辱和恶心。“在别的女人床上!”想着,她恼恨得狠狠地捶了一下自己的头, 跳下床冲进浴室。 从浴室出来,瑞仙发现彼得徐已发出鼾声。她气哼哼穿戴着,故意把椅子推来 搡去,想弄出响声。怎奈这金黄色纯毛地毯如此厚软,一丝响声也造不出来。她气 恼地向门口走去,把手中一串钥匙弄得叮叮作响。她听见他翻了个身。她期望他跳 起来抱住她,求她不要走,就像每次他俩呕气时一样。 彼得徐没有动。他不打算挽回这段情,因为没这个必要了。他原本打算过几天 找机会慢慢跟她谈清楚。但是机会现在就在眼前,他深知她不会就走,也拿得准在 女人盛怒时摊牌最合适。怒火会减少她们与情人分手的痛苦,甚至连眼泪都不会掉。 女人的眼泪最让他受不了。 瑞仙的手一碰到门把就缩回来了。“都是我自己不好,”她在心里说,“人影 都没见到就吃醋。也许这房子真是他的狐朋狗友之一的呢。”想着心头一松,带着 体谅的温顺神情转身回来,走回床边。见彼得徐正满眼无辜地望着她。“差点忘了 告诉你,”她朝他歉意地一笑,说“我舅父母从温哥华来看我妈。礼拜六在海霸王 餐厅请客,也请你去哩。”“请我客?请我表态吧。”他显然有意进入正题。她明 白他的所指,顿时涨红了脸,竭力避开他责备的目光。“嗯,那也不一定。他们老 人家嘛……”她尴尬得有些说不下去,生怕他猜到这次请客是她一手安排的。“我 不去,我听够了那些老掉牙的说教。”他皱着眉头说。“我会设法让他们不提。” 她像哄小孩一样柔声说,又用手指轻轻梳弄他浓密的黑发。“你自己不也在试图改 变我吧?”他有些不耐地推开她的手。他感到她对他的爱情中占有欲的成分越来越 热烈,他对她也就越来越受不了。 “你真的永远不想有个家安定下来吗?”瑞仙小心翼翼地问。她听出他语气中 的鄙夷,感到一阵寒彻骨髓。“我有家呀,皇后区,这里,台中,只差中国大陆和 香港啰。”彼得徐满不在乎说。“又不是小孩子。几个月前就过了四十三岁生日。 你当然明白我说的家是什么意思。”瑞仙没好气地说。“那又怎样。再过四十年我 也不成家。”他提高声调说。他认为她是在有意刺痛他。他察觉到近来她动不动就 提到他的年龄,好像暗示他:要记得青春不再。他却一直坚信自己仍然拥有二十几 岁的风采和身心。“结婚成家,是男子汉应负的责任。”她明知这话对他毫无作用, 不知怎的还是说了出来。“两情相悦,何必多此一举。”他懒洋洋地说。“这么说, 你只要上床,不要负责啰。”她的声音有些颤抖。“男欢女爱,谁的责任?”他说 得十分轻松,并且斜睨了她一眼,“不肯上床的女人,谁愿陪着浪漫,你说是吧。” “你这话真让我吃惊。”“吃惊以前没看透我?没把对方看透就急着讨论婚嫁,你 们女人哪。”他摇着头,好像要摇掉什么不愉快的想法,“不但傻,而且,痴”他 原想说“贱”,转念一想,有失厚道。舌头打了一下结,转出个“痴”字来。 瑞仙咬住嘴唇不再说话。她清楚地知道再谈无益。他对她的热情已经开始消褪, 再不克制自己,吵下去必然会断送这段她竭力想保有,并期冀最终会圆满的情。 “不到最后关头,决不轻言放弃。”她在心里对自己说。虽然她气,但是更爱。他 是那样英俊多情,风采迷人。她不愿意失去他。就像一个母亲,眼看着自己那调皮 捣蛋、不入正轨、却又笑靥迎人的可爱孩子,真不知应该把他撵出家门呢,还是由 他去胡闹。 彼得徐可不想就此打住。他办事一向快刀斩乱麻。“我不是一开始就告诉你, 不要对我太认真吗。”他口气缓和,但不容置疑。瑞仙不语,他又接着说:“你也 知道,我是真心喜欢你。如果我想结婚,你是极佳人选。问题是,我根本不打算放 弃‘单身贵族’的头衔。而你,已届‘徐娘’之列。你和你的家人近来频频提到终 身大事。尽管我并不把它当回事,可是不能不为你着想。看来我们不能不忍痛割爱, 了断情缘了。”他把“我们”两字说得特别清楚,以表明责任各人自负。 瑞仙此刻真后海今夜的冒失。一不该闯到这里来;二不该捕风捉影使小性;三 不该,也是最不该重提婚事。明知这会使他闻声怯步。这不,他索性连亲密关系都 不想保持了。她曾一直说服自己那颗高傲的心去屈就他,为的是有朝一日能感动他, 放弃己见,归到她的生命轨道中来。现在全乱了,她只有顽固地沉默。 “说实话,我们男人,”他倒客气,没说“我这样的男人”,“我们男人到什 么年纪都不愁女人。你们女人就不同了,你没看见舞会上那些风韵还相当不错的女 人吗?因为受到冷眼相待而局促不安,或者显得傲慢挑剔,内心却只巴望哪个像样, 或者比较像样的男人去邀她跳舞。你不是说过,你为她们难堪吗?我怎么能让你落 到那个地步。为了你将来有个美满稳定的家庭,我不得不慧剑斩情丝,把心中至爱 拱手出让了。”说到动情处,他的眼眶居然有些酸热。他本来是真有些舍不得的。 她聪明、文雅又温柔,更处处体贴他的需求。然而这并不足以牵制他的新猎艳计划。 他是急不可待了。 “你怎么不说话,啊?”他轻轻碰了碰沉默地坐在床边的瑞仙,声音温柔得像 耳语。“她太不一般了。连分手之际还保持着最佳风度。”他暗自赞叹。他是经过 风雨,见过世面的。那些在最后关头哭闹撒泼,或者放肆索求的女人他可见得真不 少。 瑞仙的喉头被屈辱拥塞着。她有绿卡,不须为此而嫁。也不缺钱。父亲在台行 医,汇款来从不要她开口。常在中文《世界日报》上看到那些嘲笑多于同情的报道, 讲述那些为获居留而不论老弱病残都肯嫁,只要对方有口气,能跟着去市政府登记 结婚就行的女子们,她完全不能理解。她只为爱而嫁。她对彼得徐是女性真诚深切 的爱。同时她暗中希望,她未来的子女会像他一样英俊可爱。虽然她从交往一开始 就感到他的爱是自求满足,不肯迁就,多由情欲唤起的。但是,她还是沉醉于自己 营造的柔情蜜意中,并且希望终成眷属的那一天。现在他的语气虽然是惯常的温柔, 意思却不容置疑的决绝:尽快想摆脱她。 “这个老富婆把你包起来了吗?”愤怒使瑞仙忘乎所以地尖酸刻毒。话一出口, 她就明白他们之间全完了。果然,彼得徐立刻推开他,下床踱了几步,走到她面前, 带着冷酷而敌意的表情说:“不错,她很富。富得你怎么想都不过分。但是她并不 老。你不想看看她的玉照吗?”“不,不要!”瑞仙惊恐地退开,凝视着他紧绷的 脸和那双冷酷无情的眼睛里轻蔑的光芒。“那可真是遗憾。我原以为她的照片可以 使你尊重我一些。”他冷冷地说,那语气却明明表示着另一个意思:“我根本不在 乎你的感受了。” 瑞仙读懂了他的全部表情。绝望和心碎使她浑身哆嗦。“我,我会看到的。你 不会有什么结果。”她语不成句。“我只希望你明白,我从来没有欺骗你。”他的 心突然因为怜悯而颤抖了一下。“不,你从没骗我。是我自己骗了自己。”她冷冰 冰地说完,冲出门去。 彼得徐很想追出去,要她天亮再走安全些。他可以睡到起居室去。“算了,她 独来独往惯的。”想着,便心安理得了,就回身关上门。他欣赏她的果决,是个值 得怀念的女人。他感到宽慰和一丝惆怅,但是没有不安。好色不过是他的天性,逢 场做戏是他的本能。他不过是跟着感觉走,并不有意伤害任何人。“这真是再正当 不过的生活方式了。对吧,雀巢?”他倚在床前,摩挲着做工精美的金孔雀头,对 它说。“林桑园,多别致的名字,多令人遐想的女人。多有趣的游戏。”他喃喃自 语着。此刻,他只希望这华屋的真正女主人,他一切享受的源泉,坚决要他始终称 她金雀夫人的那个女人羁绊在日本。一场有趣的游戏是需要时间和空间的。 “菲尔德教授邀请大家周六去他家参加派对。”一天下班前,实验室主管萝珊 大声宣布。一时间,正准备各奔东西的人们,又聚在一起谈论起来。 “派对是什么?”林桑园好奇地问正向她走过来的彼得徐。彼得徐听萝珊一说, 就不由得真心感谢这天赐良机。“派对嘛,照字面讲是聚会。其实就是茶话会。高 雅些的叫沙龙。小孩子们的嘛,就叫胡闹。”“为什么在他家?”“美国人不是常 标榜平等博爱吗,怎么能不做做样子呢。其实也是为联络雇员和老板的感情,使人 甘心为他卖力。”“那我不想去了。”桑园听他这一解释,有些扫兴。“你一定得 去。”彼得徐发觉自己说走嘴,忙改了口气,“菲教授很在意每个人的忠心。没有 特别的理由,最好别缺席。”他见桑园还在犹豫,又说:“其实菲尔德教授人满好 的。你还可以见识真正的美国主流社会哩。” “桑园,如果你需要同伴去参加周六派对,我可以奉陪。”大卫不知什么时候 站在他俩身后,插嘴说。没等桑园听明白;彼得徐断然对大卫说:“她英语不大好, 我来照顾她。你就别麻烦了。”“那么萝珊呢?你俩不总是搭挡吗?”大卫似笑非 笑地问。“她嘛,要为她的新泽西州州长候选人拉选票去呢。”彼得徐不卑不亢地 答。“你对她是一清二楚啊。”大卫悻悻地说。桑园非常欣赏彼得这种对待美国白 人同事甚至上司的态度。他总是坦然地把自己置于与他们所在的同一水平线上。 “是的,彼得会带我去。谢谢你。”桑园抢在大卫再说之前说。“很好。”大卫冷 然看了桑园一眼,转身走了。 “以后再别说什么人带你去哪里。美国女人从不这样说。”彼得忍住笑教训桑 园。桑园有些不好意思,忙又开话问:“瑞仙呢?她跟咱们一起去吧。”“真不愧 我送你的尊号‘北京来的土包子’!参加派对哪有三人行的。”彼得忍不住大笑着 说。桑园脸上有些挂不住了,转过身去摆弄文具。她记起第一次获此“尊称”,是 和他谈起贺天庸。“我爱人贺教授……”当时也引起他一阵大笑。 “她没告诉你吗,她已经跟我分手了。”彼得觉察到桑园的不快,马上转了话 题。“她为什么要告诉我。”桑园冷淡地说,心里却很诧异。难怪好几天没见瑞仙 轻盈小巧的身影。“不想知道为什么吗?”彼得的语气里没有丝毫伤感和遗憾。相 反,桑园听出话里的得意和愉快。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别像看怪物一样看我。” 彼得捕捉住她的目光,牢牢盯住,“我可不是花花公子一类的轻薄寡情。我敢说, 我对每一段情都是认真诚恳的。”桑园被那双闪亮的俊目盯得有些心慌,只好垂下 眼帘。但她没有阻止他的意思。彼得见实验室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就拉过一把转 椅,若无其事地在桑园旁边坐下来,膝头几乎撞着她。 “还记得琼瑶那名句吧,‘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彼得徐的目光不 肯离开桑园蓦然飞红的脸,嘴里轻快从容地说着:“难怪她的小说里那些男女活得 那么累。生死相许?哼,生死相许算得上情吗?简直就是痴、傻、呆,EQ低下嘛。 她的小说,不知误了多少子弟。”听着他说得如此义愤填膺,桑园不禁笑出声来。 “依你之见呢?”她在自己的笑声中找回了自信自持。对一个信口胡诌的人,是用 不着太认真的。 “读过署名‘白小姐’的专栏吗?对,常在华文报副刊上登载。”彼得循着惯 常的跳跃思维自问自答,“这位小姐可真是对情研究到家了。她那篇‘爱的三章’ 精到骨髓。”他边笑边摇头,一付妙不可言的样子。桑园也微笑着听他往下说。 “她说,爱情不该是海枯石烂,纠缠不清。应该像火花,短暂而令人陶醉。爱情不 该要求结婚,因为谁也难保永恒不变。爱情也不是可以用结晶来证实的。那些生过 十个八个孩子的女人,也许从来没有享受过性爱欢乐。”桑园正微笑着听得专注, 而且感到震惊。笑容突然在她的脸上变了形,就像急冻后的鲜花失了神采。彼得最 后一句话撕开了她心底的伤疤。那伤疤凝结在那里已经多年,橡皮一样坚韧稳固。 与其说她习惯了它的存在,不如说她早就麻木了。此刻,这坚固的伤疤竟被他这句 不大高明的笑话撕得痛楚淋漓。 “多达观的女人。”彼得似乎没注意到桑园内心的骤变,继续他的高谈阔论, “单凭白小姐这‘爱的三章’,或者叫‘爱的三不’,就够资格同《红楼梦》八十 回生死缠绵一决高低,名垂情支。唉,可惜呀,像她这样爽直可爱的女人只是凤毛 麟角,你说呢?”“说什么?说你是惺惺相惜,还是臭味相投?”桑园用尽可能轻 快的语气来掩盖内心的张惶。“真是,好话都不会好说,我来教你。这叫英雄所见 略同。” “瑞仙跟你所见略同吗?”桑园调整了面部表情,问。她奇怪自己居然很希望 继续这场谈话。是被心底撕开的痛刺激得异常兴奋了,还是麻木的心灵被这裂石惊 天的爱情观启了蒙,她一时想不清楚,只觉得又新奇,又迷惑;还有一丝青春已逝 的落伍遗憾。 “她吗?所见全然不同。”彼得耸了耸肩说,“她一心要结婚成家生小孩。说 是女人总要有归属,有名份才有安全感。其实是要男人奉献上大半生,去受束缚修 理。就拿我那些‘哥儿们’来说吧,”他近来常试着京腔京调说话,但总是把“儿” 字念得过重,令桑园莞尔,“大家相聚时,不是怨气冲天,就是唉声叹气。连讲话 都带尿布奶瓶味儿。唉,当年的潇洒威风全被老婆们修理光啦。”他摇头咂舌说, 一付物伤其类的悲情。 “生活总是要付出代价的。”桑园感触地说,“女人又何尝不是为家所累。哪 怕只是三口人的简单之家,也有没完没了的内政外交。”“所以啦,我怎么也不懂。 都说人是最聪明的动物,怎么会笨到发明‘结婚’这东西。简直是发昏。”“这我 倒不敢苟同。世间万物,存在即有道理,哪怕不合理。”“这么说,你认为婚外情 也有道理啰?”彼得徐不失时机,单刀直入问。一双晶亮的大眼睛大胆而热情地闪 着挑战的光芒,直逼桑园。 桑园浑身一震。那种着了魔似的迷惑,使她那双在浓密睫毛下隐闪的黑眸,像 丝绒一样柔顺地迎接了对方眼中奇异的光芒。她没有完全听懂他的弦外之音,只是 本能地感到他的目光灼热火辣,让她觉得自己做错了事,但不知道错在哪里。 “天,她可真美呀!”彼得惊喜地盯住桑园,心里想。此刻,她的脸因为飞红 更显娇艳莹润,充满着生气。“她真美。因为不自知、不矫揉、不粉饰而格外令人 心动。哦,这双眼睛更是夺目。难以捉摸的光辉,诚实无邪的眼神……达·芬奇应 叹生不逢时,他的蒙娜丽莎怎么比得上我的……”他正天马行空地想得出神,冷不 防背后被人拍了一下。 “你这样热爱你的工作吗,下班还不走?”是实验室主管萝珊。桑园越过彼得 的肩头,看见她正朝自己微笑,还轻快地挤了一下左眼。尽管实验室的工作人员们 对萝珊颇多微词,比如说她男人性格,跋扈弄权,不但不结婚,还视男人如草芥, 桑园却暗中欣赏她的爽快和美艳。她是那种让人看了第一眼就叫好的美女。丰满, 高大,健壮;浓重的金红色长发,梳马尾显得洒脱,盘成髻则显得重权在握。那双 浅灰色的大眼睛亮得让人目眩,连长长密密的睫毛都掩不住那刚毅的光辉。被日光 浴晒成古铜色的皮肤,无庸置疑地显出她的有钱和有闲。 桑园的思绪还陷在和彼得的莫名其妙的谈话中,一时弄不清萝珊是对谁说话。 彼得早转过身去,故作惊骇地坐在转椅上一退老远,夸张地瞪起眼睛说:“嘿,老 板拍员工的背,性骚扰!”萝珊仰头哈哈大笑,问:“谁骚扰谁呀?”“你有权, 我没权。当然是你骚扰我啰。”“要是我真骚扰你,你会高兴死的。”萝珊傲然地 说着,手指扣得桌面铿铿地响。桑园看见那红褐色指甲突兀地长大。“这么长,恐 怕捡不起细小的物件。”她望着那指甲呆想。像是要证明她想错了,萝珊轻巧地从 实验台上捏住一个曲别钉,夹在手中的信件上。“桑园,当心这小子。千万不可以 让他送你回住处。”她朝桑园诡谲地一笑,说。“别担心,我知道怎样拨911电话。” 桑园忍住笑回应。“很好。不过,去菲尔德博士家的派对一定要拉上他。上次菲尔 德夫人还在问,为什么彼得总有各种借口缺席。”话音未落,萝珊已经走到门外去 了。 桑园盯住彼得,听他如何圆谎。他才说过每个人都得去派对。彼得不但面无愧 色,反而一脸无辜,耸耸肩说:“我没瞎说吧。我只一次没去,连博士夫人都过问 了。”目光遇上她嘲笑的眼神,他顿了一下,“随便问一句,你不会胆怯吧?在那 里遇到的将会有不少十分出色的人物哩。如果你怕羞怯认生,就不必勉强自己。” 他眼睛不看她,说,口气是那么同情和理解。“胆怯?我为什么会胆怯。谁不都是 一个鼻子,俩眼睛。”桑园霍地立起身来,边收拾台面,边傲然地说。彼得脸上露 出一丝得意的微笑,又马上收敛了,说:“其实我也真不懂,为什么有些中国人把 白人敬若神明。原本自身很有水准,一站在白人面前就显得战战兢兢,一脸阿谀。” 桑园停住手,她回想起贺天庸。他初与菲尔德之类白人教授接触时,是显得有些手 足无措,但他能很快调适,恢复雍容大度的学者风范。倒是在芝加哥遇到的一位华 人教授,有些像彼得描绘的这脸谱,以至桑园,过目不忘。彼得继续说:“白人说 穿了不就是皮子白吗。智力尚高,但比东方人差远了。白皮肤又怎样。不化装像死 鱼肚白,晒了太阳又像蒸熟的死龙虾。还不说那一身的狐臭难挡。不少中国人还以 娶、嫁白人为荣。虚荣嘛。” “种族歧视!”桑园恫吓地说着,忍俊不住笑起来。“我要走了,你锁门吧。” 她习惯地把手提包斜挎上。“看看,提醒你多少次,手提包不应该像挎书包一样挎 过胸前。”桑园心头一暖,朝他赧然一笑,顺从地将手提包改挎在单肩上。“这么 急就要走?你又没有老公。孩子等你回去做饭。再说,你听了我和瑞仙的故事,自 己的故事却一字不露,太不公平了吧。”“对不起。我并没要求你讲啊。”桑园庄 重地说着,挥挥手朝门口走去。她生活中的欢笑与泪水,幸福与痛苦是她心中的秘 密宝藏,决不肯向人吐露的。“别忘了准备一身正式些的衣裙。参加这种派对不兴 穿牛仔装的。”彼得在背后高声说。 一走出实验室,桑园迎面看见瑞仙站在门外。“嗨,瑞仙。好几天不见,你休 假去了?”桑园亲热地向她打招呼。看见瑞仙紧闭嘴唇的严肃神情,桑园猛然想起 彼得说他俩分手了,就觉得自己的问话实在不得体。正有些尴尬,见彼得徐也走了 出来,桑园忙顺水推舟说:“你们聊,明儿见。” “你还没有堕落到背信弃义去勾引人家有夫之妇吧。”瑞仙望了一眼桑园远去 的背影,神情高傲而严厉地看着彼得徐,说。“小姐,你该不会是吃醋吧?”彼得 悠然嘲弄地反唇相讥。“我劝你别太损人利己。”“到末日审判时再理论也不迟。” 他知道她信奉基督。“林桑园是个很好的女人。你不应该动她的脑筋。”“我比你 更愿意保护她。”彼得徐提高声调说。看见瑞仙那睁圆了的大黑眼睛里露出的惊诧 表情,他十分得意。“你是女人,应该比我更了解女人的不耐寂寞。”他立刻看到 那黑眼睛里闪动着怒火,忙解释说:“我看你的这位朋友有些懵懂哩。我怕她会迷 失在纽约这座城市森林里。这里的狼虫虎豹个个都不嘴软。”“你就是其中之一。” 瑞仙咬着牙说。“小姐,嘴下留情啊。我可不会害她。”“你不害她,却打算妨害 她的家庭,还不是一样。”“言重了吧,小姐。只要把游戏规则讲清楚,大家齐齐 遵守,都会从游戏中享受人生快乐。一年半载后,她重回她的名医老丈夫怀抱,不 又是一个完整家庭。她也不会遗憾在此虚度了光阴。”“你好像大慈大悲哩。”瑞 仙恶狠狠地说。“不敢。我自知做不到舍己救人。求其次,娱己娱人罢了。”“别 害己害人才好。”“你是我母亲吗,这样教训我。”彼得徐冷淡而据傲地说。瑞仙 丢给他一个轻蔑的冷笑,昂首而去。“莫名其妙!”他感到一阵燥热,不由得伸手 松开系得端端正正的领带。原计划约刚离婚的老友李钟去酒吧坐坐,找点儿乐于。 现在没这心情了。“打道回府。”他想着,索性一把扯下领带,朝地铁走了。 当林桑园走出约定的7大道89街地铁出口,立刻朝四下张望。彼得徐还没到。她 看了一下表。离昨晚电话上约好的时间还有三五分钟,她松了口气。从小受父亲的 影响,她坚信守时是做人的准则。她自己一向是宁早勿晚;宁教我等人,勿使人等 我。 她选了就近的一个街角,站下来欣赏街景。她对目前居住的曼哈顿上城早已不 陌生。那是一个街道充塞着大批来源可疑的廉价花梢服饰,空气里永远喧嚣着震耳 欲聋的快节奏热带音乐的地区。行人在这里必须舍弃仰首阔步的高雅步态,改为小 心谨慎,踏石过河的跳跃行进,以避免踩上星罗棋布的狗屎;或者粘上五颜六色, 与鞋底紧跟不舍的口香胶。早就听说曼哈顿中城是纽约市最侈华,租金最昂贵的地 段。百闻不如一见,眼前确是一幅赏心说目的场景。清静整洁,像是才被刷洗过的 街面;摆满鲜花,清香袭人的花店;硕果做人,娇艳欲滴的水果摊;丰姿华服,长 年站在百货公司巨大橱窗里的模型人,既冷漠,又殷切地向驻足者的钱袋招手。 “日本鬼!”一声尖细稚嫩的童音,桑园一惊。她立刻环顾四周,并不见其他 东方面孔。寻声看去,一个由衣著尚为高雅的黑女人牵着手的小黑孩,正对她鼓起 煤球似的大黑眼睛。“你叫我日本鬼吗,小孩?你错了。我是中国人。”桑园微昂 着头,正色对那小黑孩说。小孩胆怯地躲到黑女人背后。做母亲的脸上毫无歉意和 愧色,拉起小孩一扭一摆地走开。 这意想不到的误会,把桑园一腔闲情逸致破坏了。就像刚穿上身的新衣服,被 路人不经意地踏上的污水给弄脏了,让你急不得,恼不得。她心烦地看了看表,已 经超过约定时间十多分钟了。“难道我听错了?”她仔细回忆昨天晚上彼得徐的电 话。“没错,是7大道89街交叉口。”然后又察看了街名,也没错。她焦急地来回踱 着,心里说:“彼得,彼得,我数一百下你再不来,我就回去了。” “小姐,你迷路了?我可以帮忙吗?”刚数到七十几,桑园听背后有人问。回 头一看,一个瘦削斯文的中年白人男子正笑眯眯地望着她。“不,我正在等人,多 谢过问。”她说着想走开。“没关系。你要是没地方去,我可以给你当义务导游。 不远就是著名的河边大教堂和印第安博物馆。”“谢谢。我真的有事。”“别担心。 我就住在附近。今天上午还带了两位像你这样的日本女学生去看过教堂。”白人男 子温和地坚持着。“要是平时没事遇到这么个热心人倒不错。早就想‘参拜’这座 教堂哩。”桑园心里说,嘴上却不知如何拒绝这好心人,只好反复说着:“我是中 国人,不是日本人。” “桑园,你早来啦。”正在不可开交之时,彼得徐从地铁出口打着招呼走过来。 “他是谁,你怎么认识的?”彼得用中文问。“我根本不认识他。他以为我没事, 自愿导游。”“别理他。赶快走开。不,用不客气说再见。快跟我走。”彼得不容 分说,拉着桑园的外套袖子就走。桑园歉意地回头朝那人笑笑。那白人倒没有着恼, 仍斯文地微笑着,还朝她举了举帽子。 “你干嘛这么紧张,那白人是坏人吗?”走出好远,桑园忍不住问。“坏人倒 不是。是个高级乞丐。”彼得边走边说。“哪有这么斯文的乞丐。他也没朝我要钱 哪。”“要不怎么叫高级乞丐。他以为你是来美国游玩的日本富家女,导游到半路, 就朝你要十几到几十美金的导游费。不给是走不脱的。”桑园一听,不由得伸了伸 舌头说:“我还想有人给我几十块钱呢。”“别随便乱说!”彼得严厉地瞪了她一 眼,说,“当心别人占便宜。”桑园自知说错话,红了脸只顾往前走。“你的奖学 金还没拿到?”彼得体察到她的窘态,转了话题。她摇了摇头。“等会儿在菲尔德 教授家,你要找机会跟他讲。他这大忙人,申请表送上去就不管了。秘书也不上心 为你中国学者办事。美国最近普遍科研经费又十分吃紧。非得菲教授去催问不行。 对了,咱们去买束花。空手去是失礼的。” 彼得挑了一小束红玫瑰,“够吗?”桑园想再拿两枝康乃馨。“不必了,”他 用目光制止了她,“是个意思就行了。菲夫人会高兴的。”他付了钱,桑园也没谦 让。虽然是几块钱的才买卖,店主还是连声道谢,并且出其不意地向桑园说了句 “撒尤拉那”。真让她哭笑不得。 “你看我脸上有什么不对劲吗?”一走出花店,桑园就站住,面对着彼得问。 “好看得很哪。就像这花一样,又鲜又艳。”他不明就理,打趣地说。“那就怪了。 为什么今天人人都拿我当日本人看?”她气恼地说。“哦,洋人分不清东方人的国 籍。就像我们分不清白人谁是意裔、法裔。德育一样。对东方女人,凡是长得白嫩 细腻的,他们都认为是日本人。”“那真是瞎了眼。我看中国人比日本人好看多了。” “完全同意。再漂亮的日本女人,也是一脸阴刹之气,让人有见鬼之感。”他想起 金雀夫人,由衷地附和着说。 桑园听得十分受用。但是想起刚才的不愉快都是在等他的时候发生的,便问: “你怎么迟到了?周末交通该不会太坏呀。”“对不起,我以为你们女人都是一样, 约会时总要迟到半小时以上。否则不足以显得尊贵。我算好时间,以为会先你而到 呢。”“那么请你不要把我当女人。我一向守时。再说,我们并不是约会,不过结 伴而行。”“生气啦?等了很久吗?”“不多不少,整二十分钟。”“难怪面色这 么娇艳清新,原来是冻的。还不感谢我的迟到?”“得便宜卖乖。”他这种俏皮轻 松的谈话使她听起来很舒服。“如果他不拿我当异性对待,和他相处倒是很轻松愉 快的。”想着,她轻轻叹了口气。 “啊哈!彼得。你还是迟到了。”当他们按了教授家的门铃,开门的是一位五 十开外,长得很不漂亮,却透着聪明,有个性,衣着发型朴素高雅的矮小女人。她 朗声说着,拥抱了彼得。“真抱歉。不过,这都是林小姐的错。她迟到了。”彼得 一面弯下腰,贴了贴那位女士的瘦脸,一面朝桑园调皮地眨了一下眼睛。“噢,你 就是林博士?我是菲尔德太太,很高兴见到你。”菲太太笑盈盈地说着,礼节性地 抱了抱桑园。“我也很高兴见到你,菲尔德太太。叫我桑园好了。”桑园略带拘谨 地说。“好啊。我正在想,叫你博士你也太年轻了,彼得,帮桑园把外套脱下来交 给我吧。”菲夫人亲切爽快地对彼得吩咐。“先请你给这束花一些水吧,是给你的。” 彼得从背后伸出手,递上那束玫瑰花。“哦,太美了!真谢谢你们。”菲太太接过 花,噢了一下,陶醉地闭了一下眼睛,忙去照料这花。“可别小看这菲太太,她是 某长春藤名校的历史学教授呢。”彼得小声说。桑园不在意地“嗯”了一声。她原 觉得这一小束花显得太寒碜。看见菲太太这样真诚的欢喜,才相信彼得在花店所言 不差。再看挂满大衣的门廊,知道他俩真是迟到了。 “真会嫁祸于人,你。”桑园乘彼得绅士似的帮自己脱大衣时,低声恨恨地说。 “又不懂了,这是美国式幽默。菲太太心里当然有数,不会影响你的美好形象。哇, 你这颗玉好华贵喔。”彼得嘴上赞玉,眼睛却在尽情欣赏把这颗滴水型绿玉衬得晶 莹夺目的象牙般光洁柔长的脖子。“假的。”桑园不无得意地说。昨晚彼得来电话, 叮嘱她要注意穿戴,但不可配带贵重首饰,以免在地铁被抢。她当时哑然失笑。她 不但没有任何贵重首饰,连膺品也只有三两件。她很轻易就选上这件黑丝带系着人 造翡翠的颈饰。出门前,她在镜子前照了照,忍不住为自己被雅致丝带绕着的细长 脖子浮起笑意。 “喔,真漂亮!”菲太太手上捧着已经插在花瓶里的玫瑰转回来,目光立刻被 吸引到桑园的颈部,不知是赞美那颗造型可爱的滴水碧玉,还是桑园优美的颈子。 菲尔德教授跟在太太后面走过来。他已经头发灰白,但走起路来很精神。犹太人特 有的勾鼻子在他削瘦的脸上特别明显。他先跟彼得握了握手,又大力拍了拍他的肩 膀,“欢迎。”他简捷地说着,就转身招呼桑园。“很高兴你来这个派对。尽量让 你自己像在家里一样。”他慈祥地对她微笑说着,又用赞赏的眼光打量她的衣着。 桑园穿着一件黑白格子相间的古雅中国式小立领可身上衣,配上浅灰色及踝A字 长裙,凸显着她窈窕优雅的风采。“完美的东方色彩。”菲太太紧靠在丈夫身边, 点头赞道。“谢谢。”桑园微笑说,心中一阵得意。菲博士搂住太太的肩膀对桑园 说:“我和我太太去年到东南亚旅游了一趟。她一路对东方女孩的苗条文静赞不绝 口。回来就说应该建议儿子们约会东方女孩。”“可惜,桑园不再可以成为候选人 了。”彼得巧妙地让自己插进谈话,而不至冷落。他本来也被桑园那完全没有走形 的匀称体态吸引住了。看惯她平日宽松随意的学生装,他着实为她高雅大方的本色 暗暗喝彩。“这身衣服是在此地买的?”当他俩随着菲尔德夫妇朝客厅走时,他轻 声问她。“从北京带来的。”“哦?大陆服装相当不错嘛。你也很有品味。”“谢 谢。”“不客气。” 客厅相当大,在灯火辉煌中更显宽阔。高大的壁炉暖焰串升。铺着乳白色缕花 亚麻细桌布的长桌上,摆满色泽娇艳的各种水果、沙拉、糕、切开的长三明治,和 一些桑园叫不出名字的冷、热食物。客人来了不少。几乎每人手里都持着盛着不同 颜色饮料的高脚杯,在远离餐桌的地方三五一群,边啜边聊。 “自助吧。”菲夫人优雅地朝桑园他俩做了个手势,就去招呼别的客人。菲博 士挑了一小串大葡萄,彬彬有礼地递给桑园,说:“别客气,我帮你开个头。”又 指指正在往塑料餐盘里放第三块三明治的彼得,“跟他学。那是个完全美国化的中 国人。”彼得又拿了一块奶油花蛋糕,转过身来一本正经地说:“我命好。吃多少 都不胖。”接着用极快的中文小声对桑园说:“现在就朝他提钱的事,就是奖学金。” “他在搞什么鬼?”菲教授笑眯眯地问桑园。桑园干咳了两声,双颊涨得通红, 也说不出口“我需要钱”这几个简单的英文。菲教授疑惑地转脸向彼得,脸上仍挂 着笑。“请原谅我不得不转达她的意思,因为她不知道‘钱’字的美国说法。” “钱?什么钱?”听到“钱”字,菲教授脸上的亲切笑容立刻就消失了。“你答应 给她的奖学金哪。到现在她还没拿到一分钱。”“是这样吗?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 菲教授责备地问桑园。桑园窘困地看着彼得。“现在说出来也不算太晚,菲尔德博 士。”彼得十分恭敬地说。“不过,她现在已经没钱了。你是否能为她做点儿什么?” 菲教授看看彼得,又看看桑园。沉吟片刻,他问桑园:“你在纽约有没有亲戚? 我指美国公民。”“我丈夫贺教授的哥哥是纽约某公司的高级工程师。”“很好。 请把他的电话号码告诉我。”桑园不明白菲教授要电话号码做什么,迟疑着。“告 诉他。”彼得用中文说,转而又歉然地对菲教授说:“对不起,我不得不时而讲中 文。她英文不大好。”“我认为她的英文够好了。”菲教授不信任地看了彼得一眼, 说。桑园连忙把贺钿的电话电码告诉了他。“我马上回来。”菲教授说着走出客厅。 “一进门就跟人家提钱的事,真难为情。”桑园仍然面红耳赤。“现在不提, 等会儿你连跟他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了。”彼得指指众多的客人,说。“你不逼他, 他乐得睁一眼、闭一眼。省下你这笔研究经费他可以添加新仪器。”“我看他早晚 会过问此事。他不怕我辞职不干吗?”“未必。我听萝珊说,菲教授收到从小日本 寄来的研究生申请,说是自带全部经费。真他妈的财大气粗。”“那么咱们这样催 奖学金,他不就去接受日本的申请吗?”“不会。听说他根本不考虑那份申请。他 讨氏日本鬼。只是,”彼得停住话,看了桑园一眼。桑园有些紧张,问:“什么?” “只希望他不要因为我替你仗义执言而炒我的鱿鱼。”桑园睁圆了眼睛看着他,不 知说什么才好。他从她那双明净的眼睛里读到了感激和歉然,不禁一阵狂喜。“好 兆头。”他在心里说。 “成了,我给你的姻兄打过电话。”菲尔德博士回到客厅,如释重负地对桑园 说,“他答应替你担保,等你拿到奖学金后,马上还给我,借给你二百美金。这里, 二百美金支票。别乱花掉啊。”他郑重地把一张支票放在桑园手上。“真谢谢你, 菲尔德博士。”桑园小心地把支票放进手提包,说。“不必。这钱你是要还的。真 要谢的话,就尽早拿出研究结果来好了。”“这您放心。我也急着回家哩。” “是不是我也该得一声谢呢?”等菲教授走开,彼得含笑对桑园说。“当然, 要不要我把这钱给你一半?”桑园认真地说。“不敢。心领了。”“多亏你出头。 我可是真的羞于出口。”“小姐,这是美国。怕羞只会自己吃亏。权益必须自己去 争取,尤其是钱这种好东西。你大概没尝过缺钱的苦头吧?”“从来没有尝过。” “算你不走运。否则刚才你就会应付这位犹太人了。为了尽快拿回借给你的这二百 元,他会亲自去催发奖学金的。”“菲教授倒不像太小气嘛。看这一大桌丰盛的自 助餐。”“这种费用可以向研究所报销,不由私人荷包负担。” “嗨,别尽待在餐桌边哪,当心胆固醇和动脉硬化。”菲太太带着亲切的笑容 走过来,捻了一颗葡萄放进嘴里,说:“桑园,去参加他们吧,我来引见。”桑园 朝她指的方向望去,这才发现客人们似乎分成两个阵营:一个聚在客厅中央,一个 散在大落地窗两侧的角落。 菲夫人很自然地把桑园领到客厅中央。“先生们,女士们,我很高兴向你们介 绍林博士。”话音未落,这群人齐刷刷地转过脸来,用各式目光包围住林桑园。桑 园只听得菲夫人向自己介绍这是某博士,那是某博士。还没分清谁是谁,女主人已 经径自转开了。桑园被留在原地。她看到这是一个威严高贵,又漂亮迷人的阵容。 六七个人中,女人们几乎个个身高六尺左右,却腰仅盈握。她们的衣著虽然样式长 度、色泽各不相同,但都是一致的质地优良,单一深色的丝绸连身长裙。而且,每 件衣裙都紧紧地箍着它的主人,勾勒出她的妙曼身材;又都放肆地裸露出主人大理 石般光洁眩目的丰胸润背,男人们虽然高矮不齐,但是都年轻漂亮,高傲文雅。面 对近在咫尺,袒程相示的众多诱人酥胸,一概非礼勿视,或熟视无睹的冷淡模样。 桑园的目光倒不由自主被这波涛般的曲线吸引住了。五尺四寸高的她,眼睛正对着 它们。“太美啦。”她心中赞叹,“全像是艺术家的杰作。”她下意识地挺了挺胸, 又奇怪那些纤细的腰肢怎么支挺得住这么丰硕的胸。 “嗨,林博士,才到美国来吗?”一位较矮的男士先向桑园打招呼。大概出于 对博士头衔的敬意,这位男士显得声色俱柔,并令人不易察觉地很快从上到下扫了 她一眼。“是,才几个月。”桑园爽直地答,把目光移向他。“对美国印象如何?” 一位有着灰色深眼睛的男士单刀直入问。“就我看到的来说,是很不错的。”桑园 略为思考,答。“那么你看到的大概还太少。”灰眼睛略含笑意说。“我正试图多 看些。”桑园正视着他,说。“林博士,你不准备回中国了,不是吗?”一位蓄着 整洁上髭的高大男士意味深长地问。“为什么你这样想?”桑园奇怪地问。“就我 所知的中国学者们,都在努力留在这里。”上髯盯着她的眼睛,倨傲地说。“我丈 夫已经回中国了。我很快也会回去。”桑园迎住他的目光,从容不迫地说。 “你的衣着真雅致,林博士。”一位金发轻淡如如云的美女适时地插进来说, 似乎想使这过于严肃的交谈轻松些。“非常东方化。”另一位银发盘旋高耸的美人 微笑附和。“谢谢。”桑园彬彬有礼答道,心里实在有些得意。但是,她也敏感地 注意到,另外两位美女对自己不大理睬。在菲夫人离去后,她俩再也不看她,只顾 跟站在一旁的彼得徐侃侃而谈。 彼得笑盈盈地微微侧着头,听两位美女快乐闲谈,目光却不时投向桑园。桑园 猜想他在担心她的英文是否能应付自如,就向他宽慰地一笑。“她是你的女朋友吗?” 桑园听见那位留着栗色贴耳短发的女子轻柔地问彼得。“你猜呢?”彼得笑眯眯地 以问作答,却又热情如炬地望着桑园。虽然他们之间有一定距离,桑园还是感到被 那目光灼热了,本能地转开脸去。“她很可爱不是吗?”这是一个以胸部发声的女 中音。“嗯哼。”彼得若有所思地附和着。 桑园感到很不自在。很明显,与其说这两位俏丽的女人在夸赞她,不如说她们 在情挑彼得这位风雅英俊的东方男性。自己面前这几位年轻的博士,虽然脸上挂着 微笑,眼里却满是居高临下的冷漠。她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人像这群人一样,把优雅 的教养与骨子里的傲慢轻佻结合得如此天衣无缝。她实在拿不准应该喜欢他们,还 是对他们侧目而视。 “看来你们谈得很愉快啊。”菲夫人的适时出现,让桑园一阵轻松。“我可以 到那边去吗?”她指了指窗旁的人们,问。她看见本研究室的几个人和史蒂夫在那 边。“当然。让你自己感到在家里一样吧。”菲夫人理解地点头说。“请原谅。” 看见桑园已经离开,彼得匆匆道别谈兴正浓的两位女士,跟了上去。“他连基本礼 貌都不懂。”栗发女子翻着美丽的眼睛说。“她也是。”女中音低沉地附合。 “他们是谁呀?我从来没见过。”桑园低声问跟过来的彼得。“上流社会的骄 子,医院的住院医生们。还有他们的应招女郎。”“什么?”桑园吃惊地停住脚, 不由得回头张望了一下。“看不出来吧。一夜五百美金呢。只有这些真正的单身贵 族们才招得起。”“她们看上去那么漂亮高贵,怎么会?”“事实上,她们也并不 低贱。说不定其中还有人在读学位、医学院,甚至律师呢。”“耸人听闻,你。” “你才是孤陋寡闻。这种以身养学的自我造就之路,在美国女孩中早就大行其道了。 别瞪我,世人尽知的。” “晚上好,桑园,彼得。”史蒂夫一看见他俩,就手持酒杯迎过来。桑园本希 望听彼得继续这“耸人听闻”,此时只得作罢。她看见印度美女苏贞娜影子似的跟 过来,就朝史蒂夫淡淡地打了个招呼,打算走开。偏偏史蒂夫在她正前面站定。 “不喝点儿什么?”他朝她举了举手中杯。“我从没喝过酒。”“试试看。那边也 有汽水。”他指了指靠墙的一个方桌。上面摆满各色酒瓶、汽水罐。 桑园顺势走开。刚打开一罐汽水,就见史蒂夫他俩跟了过来。“桑园,是真的 吗?苏贞娜告诉我,在中国,你们医生赚钱比蓝领工人还低。”史蒂夫赔着小心问。 桑园看了一眼苏贞娜,这棕色美人几乎是紧贴着她的白皙偶像;一只手高高地擎着 高脚杯,使袖口褪到手肘之上。显露出满手满臂的金银戒指、手镯,在辉煌的灯光 下炫耀地闪闪烁烁。“是真的。”桑园嘴上回答史蒂夫,眼睛却看着苏贞娜。后者 忙把目光游移开。“但是,苏贞娜大概忘了告诉你,中国医生在医学院所受的教育 全部都是免费的。正确地说,是由政府资助的。”“毕业后要还的吧?”史蒂夫问, 他想到自己工作快五年了,还没还清读研究生时借的贷款。“没人要我们还。我们 也还不起。”“可是,当医生的开销非常大呀,你们怎样负担呢?”这人真要打破 砂锅问到底,桑园有些烦了。告诉他中国医生不必自己租用诊所,雇用护士和助手, 他能理解吗;中国的全民保健又怎样跟他解释。何况,桑园自己还弄不清,在她接 触到的中美之间众多差异中,究竟哪个更合理。“史蒂夫,让我给你一个建议。如 果你真想了解中国,就去中国一趟。就像我,不是到美国来了解吗。”“这主意倒 不坏。”史蒂夫认真地说。“那会使你破产的!”苏贞娜几乎是大叫起来,当发现 有人在奇怪地朝这边看,才压低声音又说:“在那里,你根本不知道如何保护自己。” “我不是去过印度了吗,也没见什么事发生。”“对。北京实在要比巴格达安全得 多。”桑园丢下这句话,离开这对奶油加巧克力,去找彼得。 她惊奇地看见彼得正在同一个衣着艳丽夺目的东方女子说笑。大概因为这女子 身材大袖珍,她刚才没注意到她。慢着,怎么有些眼熟,哪里见过?哦,不是那位 上海来的丽莎吗,住在同一幢楼里,二层。“丽莎,你也在这里?谁和你一起来的?” 桑园亲热地招呼着,心里有些奇怪,从来没在研究所见过她呀,嘴里就问了出来。 丽莎慢悠悠地转过脸来,只冷漠地朝桑园点点头,并没答话,径自转身朝大壁 炉走过去。壁炉前站着两个人,菲尔德教授和大卫。看来两人谈了有一阵子,并且 不像很愉快,因为两个人的脸部表情都很僵硬。丽莎走过去,温温柔柔地抚弄大卫 撑在腰上的手,竟被他看也不看就挥开了。她像是毫不在意,依然小鸟般地偎了上 去。 “东方女人的通病,贱!”彼得声音不小,反正美国人听不懂,“甘愿与白人 为奴。”桑园正纳闷丽莎与第一次见面时的亲善判若两人,听他这样说,心里略有 所悟。“我看你们刚才好像谈得很热闹哩。”“那时我看见她被大卫晾在一边,孤 立无依的样子,出于同胞恻隐之心,前去援救的。”他当然不肯实话全说,他实在 也被丽莎的秀丽姿色所吸引。“怎么我一来,她就走开了?”她朝那边看了一眼, 问。“我也不懂,女人心,去问她。好像你们认识嘛。”“她住我楼上。”“单身 吗?还是像你一样,抛夫离子?”“你这人有时候相当可恶。比方现在,就专挑人 的痛处戳。”“对不起,我在开玩笑。你也太敏感。大概在你的潜意识里,已经承 认你那位老老公很不般配。本来嘛,枯藤缠鲜花。”桑园听得心中一惊。这话似乎 在很多年前有人对她说过。当时她拒绝听,拒绝想,以为这种世俗的观念对自己的 爱情信念决不能产生任何影响。谁知彼得这一提,竟给了她一种信念危机的讯号。 她忙将手中杯举到唇边,以掩饰内心的恐慌。 彼得立刻察觉到自己的话给桑园的影响。他早就注意到每当提到她老公,她脸 上不自主地流露出的迷离懊恼。但是她的固执和坚守却让他百思不得其解。在他看 来,男人固然离不得女人,像鱼儿离不得水。女人也离不开男人,像花儿离不开阳 光。桑园离开那老教授好几个月了,周围又尽是青年才俊,竟无一人得到她的青睐。 他原以为自己是公认的帅哥,又是同胞,近水楼台,当仁不让。可是这月亮女神似 乎十分吝啬。得月怕不是那么容易,因而更具刺激性。 他们俩人各想心事,一时无语。“哈啰。”大卫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在 派对上做白日梦可不大对头啊。”他嘲弄地笑着说,看看桑园,又看看彼得。他这 惯有的居高临下,阴沉傲慢的语气,总使桑园气闷,又不知如何应答。“是啊,把 你的女朋友撂在一边,也不大礼貌吧。哈哈。”听彼得这样说,桑园马上从大卫的 肩头望过去,果然看见丽莎一个人孤零零地呆立在壁炉旁。 “她会过来的。”大卫满不在乎地说,还是朝那边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丽莎 如获圣旨,一脸感激,轻盈又急速地走了过来。“这是丽莎。”大卫很随便地搂住 她的肩膀向另两人介绍。他根本没注意在他跟菲尔德谈话时,她跟彼得聊过一阵。 丽莎也像陌生人一样,只说了声“嗨”。“瞧,我仅为四分之一,成了少数族裔。” 大卫双手一摊,看着桑园又问:“怎么这么多中国人都跑到美国来了?”她听出他 在挑衅,但搜肠刮肚也找不到适当的话回答。此刻,她为自己贫乏的英文应对力深 感羞愧。“因为美国很美好嘛。”彼得笑嘻嘻地插嘴说,“就像你的父母,大卫, 才大老远从欧洲漂过来的吗?”“不,是祖父母。我是第三代移民。”“对。应该 说,我们像你的祖父母,是第一代移民。”彼得一本正经更正说,眼里却含满嘲笑。 “桑园,你当然也不打算回中国啰?”大卫今天好像专门找桑园作对,紧盯着 她问。“贺教授已经回到中国,自然桑园会回去。”彼得的口气明显地是在说他多 此一问。“林博士自己怎么说呢?”大卫严厉地瞧了彼得一眼,提高了声音问。彼 得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我当然愿意留在美国。”当彼得应付大卫时,桑园的思维 转得飞快,此刻感到自信心又回来了,坦然地望着大卫,说,“如果当初我能说服 我丈夫留下来的话。”“我倒很想听听,为什么贺教授不肯留在美国?”“他属于 中国。”她说,眼睛炯炯发亮,“他的丰富临床经验和理论,是建立在中国医疗环 境和医药基础上的。那里的病人需要他,他更需要那里的病人。”鉴于有限的英文, 她尽量简捷地讲述一次参观美国医院的经验。那是一个享有国际盛名的教会医院。 在糖尿病人病房里,她和贺天庸惊讶地发现几乎每一个病人都被截了肢。只不过有 些被截去手指或脚趾,有些则被锯掉整条大腿。“你一定知道,糖尿病人病情恶化 到末期才会发生肢体溃烂,以至不得不切除。”桑园不等大卫插话,紧接着说: “在中国,就我所见到的,经贺医生所诊治过的类似病人,没有一个不被控制在病 情恶化之前。”“你是在对我说,中国医疗系统比美国的还好吗?”大卫故意扭曲 桑园的意思。“你当然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她有些气呼呼地继续说,“这里的 诊断高科技是任何其它国家不能比的。加上精明强悍的律师系统,严密完整的法律 制度,所以,医生们的精湛技术和责任心也是别国无人能望其项背的。”说着,她 不由得怔了怔。“我这口破英文怎么突然流畅起来了?”她在心里暗自称奇。 还有两个人也听愣了,丽莎和彼得。前者惊讶于她显得比傲慢的大卫还高傲。 后者震服于她的凛然和落落大方。 大卫心里却十分恼火。长期以来,被曲意奉承他的东方女子们宠惯而养成的至 高无上的优越感,竟受到眼前这个体态柔弱的中国女子的挑战。而她那张天赋魅力 的脸,因为情绪有些激动越发光艳照人,也就越发使他恼火。打从桑园和彼得一进 大厅,他就在注意他俩。从彼得对桑园亦步亦趋的态度,他断定这两个人的关系已 经到了如胶似漆的阶段。这是他不能无动于衷的。他有着骄人的样貌和权势,竟敌 不过一个小小中国技术员?他不能容忍这两个黄种人无视他的绝对优势,更不能允 许在这白人为主宰的上流社会里,任由其他人种昂首挺胸。他喜欢中国女人,也乐 于向她们施舍温情,但是必须有前提:她们必须向他臣服,承认他对她们的主宰。 像林桑园这样不把他放在眼里的中国女人(至少他是这样认为),他还没有遇到过。 虽然没有研究过中国哲学,“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他倒是无师自通。刚才, 当菲尔德跟他私下谈到林博士很有科研能力,勤勉又不计酬劳,跟他这个助理研究 主任商量,是否再争取些科研经费,以便留用她久些。“可是,您是否想过,她这 样努力工作却不计报酬,是为什么?”他当时莫测高深地反问。“为什么?谁都知 道中国人价廉物美,尤其是初来美国的学者。还能有其他解释?”“再细想想。” 他故意闪烁其词。“你怎么想,就告诉我吧。我不会猜谜。”菲教授虽然不知道自 己的副手具有联邦调查局线民的双重身份,却时常感到他为人处世很令人不愉快。 “高科技间谍!”他压低声音,锐利地说。“你一定是在说笑话。”菲尔德摇头笑 着说,“桑园?间谍?你也太富有想像力了。”“您一定没完全忘记几年前北韩制 造的那次空难。凶手不是一位长相甜美、烂漫天真的女共党吗?”“林博士可不同。 她丈夫是中国著名的医生、教授。她本人也是学者……”“问题就在于此。为什么 她那位著名的教授舍得把她留在这里?而她钻在研究室里时间那么长。还没拿到奖 学金,仍然没日没夜地干,难道她是傻瓜?”“……”“以我个人的看法,我们不 但不能为她争取科研经费,连目前的奖学金都不该给她。迫使她提前离开。”“这 太过份了,而且毫无根据!”菲尔德终于不耐烦了,“你为什么不怀疑你的女朋友?” 他朝被大卫有意支开的丽莎看了一眼,不高兴地说。“我不相信任何中国人,才叫 她走开。”“当心啊,大卫,别让人告诉我,你是个种族主义者。”菲尔德厌恶地 瞧了瞧大卫,说完就离开他,去招呼别的客人。 “这么说,你留在美国就是为了美国的高科技啰,林博士?”大卫此时嗅到了 机会,问话的声音想让周围的人都听得到。果然,正在跟史蒂夫和苏贞娜谈话的菲 尔德朝这边张开了耳朵。桑园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高音量,和他那无法捉摸的暧 昧表情。“这里有很多值得学习的高科技。但是在这样短的时间里,我恐怕只能有 幸看到些皮毛。”她毫无城府地回答。 彼得却对他俩的对话感到极为不安。他悄悄看了看表。“来了将近一个小时。 现在走并不失礼。”他低声用中文对桑园说。大卫反感地瞧了他一眼。他最讨厌人 们当他的面用母语交谈。桑园却很感激彼得的体贴。和大卫这样难以捉摸的人谈话, 真是又累,又乏味。她微微点点头。“如果您不介意,菲夫人,我们要先走一步了。” 彼得乘菲夫人过来应酬,立刻告辞。“当然不会介意。”菲夫人随和地说,又转身 向桑园亲切地笑笑,“认识你很高兴。希望很快能再见。”桑园知道这是两句最普 通的客套话。但是她觉得菲夫人说得十分亲切诚恳。同时,她也察觉到她脸上那丝 倦意。 “这种聚会,女主人可真够累的。”走出菲家,桑园大大松了口气,对彼得说。 “可不是。她得不停地在客人中周旋,不让任何一位感到被冷落。一门高深学问呢。” 彼得若有所思地顿了顿,看了看表,又说:“你没来过中城吧?”“今天是头一次。” “现在时间还早,咱们在附近转转。五马路上的大商店好看得很哩。”“我只有一 张二百元的支票。”“只看不买。逛累了还可以到我的住处去歇息。”“你住中城? 大富豪哇,你。”“嗯,是我亲戚的房产。她人在国外,托我住着给看家。”“那 你怎么能随便带人进去呢?”“随便?我谨慎得很哩。你是惟一被邀请的。”彼得 信誓旦旦地说。他没撒谎。瑞仙上次是自己摸上门的。“你倒挺信得过我。”桑园 微微一笑,又正色说,“但是你应该想到,这邀请是不会被接受的。”“逢场作戏 嘛。”彼得斜脱着她,微妙地笑着说。“在我的意识细胞里,没有‘逢场作戏’这 条基因。”桑园有些恼火。“瞧,动不动就生气。一点儿幽默感都没有。”彼得心 里叫苦,嘴上却说得轻松。“我不过好意给你开眼界,安排你这北京来的‘土包子’ 见识一下真正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等你回到大陆,可以有真材实料去批判、斗争。” “比菲教授家还豪华?”“说你是‘土包子’吧。他家算什么。我这亲戚家任何一 样小摆设,就敌得过他全部家当。”“当真?”“在彼得我的意识细胞里,就没有 ‘撒谎’这条基因。”他学着桑园的口吻说,一脸的不屑。桑园半信半疑地望着他, 皱着眉头想了想,说:“我太忙了。以后再说吧。”“一个人在这里,有啥可忙的?” “贺教授的大嫂打过好几次电话,催我回她那里看看。还有好多私人的事要处理。” “好啦,你也不必无愁强说愁,不忙硬喊忙。这样吧,圣诞节快到了。哪天一起去 洛克菲勒中心,看全世界最大的圣诞树。顺便参观‘资本’的家。一言为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