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三只眼” 一方小小的舞台,闪回着瘦燕肥环的绰约姿影,在欢歌笑语的漩涡之 外,一个孤悒沉静的女人恬然独坐,孰料第三只眼正在编织一张爱的网… ……哦,女人是水,但愿此时,女人如鱼。 “现在的住处还满意吧,桑园?”万又君迎着才进门的桑园大声问。她刚才又 受到贺钿的数落,说她给弟媳找住处的时候没跟他商量,又说那哈林区是臭名昭著 的毒品、暴力与性交易的窝巢。万一出事,怎么对兄弟交待。她反问他对自己一双 儿女都没操什么心,倒关心起兄弟媳妇。他说桑园比不得贺远。贺立是美国生、美 国长。尤其贺远那小子,跟黑人称兄,南美洲人道弟。老两口正从弟媳的住所吵到 儿女的教育,桑园进门了。 “还好。离研究所很近。就是人杂点儿。”一向不会察颜观色的桑园照实说。 正在沙发上生闷气的贺钿白了太太一眼,万又君假装没看见,岔开话说:“见天忙 什么呢。我不打电话,你也不回来看看。”北平出生的她,在美国生活了四十多年, 仍然是一口地道的京腔京调。“我在加班加点。早出成果早回国呗。”“周末呢?” “查资料,整理实验记录。加上洗这一周的衣服,准备下一周的饭。二天一晃就没 了。”“就没约个朋友到处逛逛?纽约好看的地方多着哩。”“约好圣诞节去看灯。” “那还早呢。今儿个请你来家,就为带你先去中国城逛逛,再到我们票房去听戏。” “我听不懂戏,您是知道的。”“多听就懂了,我正琢磨着跟戏社社长说说,让你 也玩玩票,上上台。你的扮相一定错不了的。先扮丫坏,就几句念白。往后再慢慢 学唱词。嘿,可好玩啦。”万又君说着,便悠悠扬扬地哼唱起来。不等桑园开口, 又自顾说起来:“我打小就爱京戏。那会儿家里有的是钱,给我请了最好的教戏先 生。我人又聪明,扮相又俏,十几岁的时候,捧场的人就不少了。尤其是重庆那些 党国要员们”,说到这里,她突然顿住,悄悄瞥了丈夫一眼,话锋轻巧地一转, “四九年嫁到纽约来,你是没瞧见,这里的侨界那份轰动。他们称我‘万老板’, 怂恿我拉起第一个票友戏社。现有的几位戏社社长都是我带起来的。所以这里的票 友们叫我‘后台总老板’。” 万又君正说得刹不住车,电话铃在她称为“密室”的小卧房里响起来。“准是 王凯扬。”说着,急急朝密室走去。桑园望着她颤颤颠颠的老态,头脑却竭力想象 她年轻时是怎样的俊俏风流。 “别看你大嫂现在老态龙钟。当年在台上,她的一个身段,一个眼神,不知赢 来多少喝采叫好。唱腔就更不得了。”贺钿像是看出桑园的心思,在一旁感慨地说。 “想必您是大嫂的第一戏迷啰。”桑园回过头,笑眯眯地说。因为这大哥大嫂比自 己的父母还大好几岁,她叫起来十分拗口。“幸亏我不是。”贺钿话音一沉说, “否则贺远贺立更没出息了。”一句话提醒了桑园。她没见过贺立,只听大嫂说她 在英国做什么公司的秘书。贺远倒是她一来纽约就见到的,秉承了贺家高大威猛的 身架,又加西装革履笔管条直,她以为这位与她年龄相仿的侄儿也像父辈一样才学 俱佳。哪知贺天庸悄悄告诉她,这侄儿只勉强读完高中,就违背父愿跟人去台湾跑 买卖。结果把父母垫的几万美金的本钱赔了个精光。后来断断续续在纽约找些小差 使混。当时桑园听着,十分叹息。 “不怕你见笑,我这宝贝儿子除了抽烟、喝酒、扎吗啡,倒没有别的恶嗜。” 贺钿黯然一笑,自嘲地又说:“这话说大了。最近又添了个‘嫖’字。”桑园听得 一惊,又不便插嘴,默然听他往下说。“刚跟他那个当过华航‘空姐’的台湾老婆 离了婚,就乘我不在家的时候带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回来。前天让我撞个正着。气得 我拍着桌子骂,都给我滚,我家不是妓院!那黑西班牙女人来不及地穿衣走人。可 这浑小子临滚时扔给我一句话:爹地,嫖妓总比搞同性恋好吧。可别逼我弄个男人 回家。什么话!你听听。”贺钿悲愤地边说边摇着头,几缕白发颓然垂在他原本不 太显老的脸上,陡然添上几许暮气。身为人母的桑园,此时也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 她也有些奇怪,这位平日庄严持重的老人,怎么会向她这虽说不是外人,却也说不 上是“内人”的抖落这些“家丑”。 “桑园,你大概在奇怪,我为什么家丑外扬吧?”贺钿苦笑着,不等桑园作答, 径直说下去,“可这些话我跟谁去说。你大嫂是不要听的。她的一颗心全在京戏、 票房里。两个孩子生下来她就不管了。全是我拉扯大的。可是,我的工作又很重要, 总要赚钱养家吧。你大嫂从没正式职业。偶然帮人家一点儿忙,赚的钱还不够她一 件衣饰。这都不要紧,反正我的薪水不低。可是,孩子们的教育总是她的责任吧。 甩手大掌柜,不管不问!说来你都不信。贺远十岁那年,滑雪摔断了腿骨。她把孩 子推给我,叫我送急诊,自己又跑到戏社去了。从那时候开始,我越来越讨厌京戏。 后来竟然有了默契。她跑戏社,我就去找人打麻将。除非登台大演,我不得不去捧 场。她的戏迷还妒羡我。谁知道我心里苦不堪言。” 听着这位颇令人尊敬的体面老人诉说内心的苦楚,桑园感到不安,希望万又君 能很快回来。贺钿似乎也感到气氛太沉闷,转了轻松的语气说:“现在倒不错,麻 将桌上赢钱的总是我。别以为是赌博。我们打的是所谓卫生麻将,最多只赢二百块 钱。大部分都用去买糕点,消夜,跟牌友们共享了。” 一阵开门关门的响动打断了贺钿的自言自语。他和桑园同时朝客厅门口望去。 是贺远。这个六尺三囗高的大汉,本打算直接由过道溜进母亲的密室。蹑手蹑脚路 过客厅门前,没想到正遇上一脸寒霜的父亲和年轻婶娘探询的目光。 “嗨!”贺远朝客厅里含糊地打了个招呼,不知该进还是该退。万又君已经闻 声走出来,一把将儿子拉进密室。“这就是她的家教。”贺钿无奈地摊了摊手,说。 桑园仍是无言可对,只好又叹口气。 “桑园,你来一下。我有点事请教一下。”桑园正在坐立不安,万又君伸头在 客厅门口叫她。她立起身走过去。“当心那浑小子,桑园。”身后传来贺钿粗重的 话音。“这话怎么说的。再浑也不会乱伦呀。再说还有我在跟前呀。”万又君低声 抢白,拉起桑园的手就走。“就因为你在跟前。”粗音刺耳地追上来。万又君只当 没听见,坦然地拉着桑园进了密室。桑园认为贺钿太偏颇。 这密室原是为佣人准备的小卧室,连着一个小洗手间。桑园一走进来,就发现 这里已经恢复了原有的面貌:报翻天,书盖地。她记得搬离这里之前,说服万又君 和她一起把这小屋拾掇得井然有序。“有自信的女人,决不会在意日常琐事。”她 想起万又君这句自得的解嘲,不禁摇头微笑。她正想帮她把摊在地上的报纸杂志整 理一下,贺远从小洗手间里推开门走出来。 “婶娘,你好。”他用生硬的中文和桑园打招呼。像大多数出生在美国的华裔 子弟,从小在家就只准说中文。但似乎因为吃美国食物长大的,中文也讲得美声美 气,让桑园只想笑。“你也好吗?”桑园对这个一脸稚气的高大汉子毫无反感。尽 管他父亲把他说得十分不堪。他那坦诚的眼神,毫无矫饰的幽默谈吐,让她想起自 己的弟弟伟智和伟强。她记得那夜因为贺天庸抽烟抽得大凶,而且越劝越抽得起劲, 她气得躲在这间小屋里哭。因为怕贺钿夫妇惊醒,她只能低泣。后来竟和衣睡着了。 半夜迷迷糊糊地正有些寒意,有人轻轻地给她盖上被子。她心头一暖,柔声说: “天庸,你……”“嘘——大家都睡了。”是贺远的声音。这个夜猫子不知什么时 候回来的。桑园下意识地拥紧了被子。“我不想吵醒我爸,可不可以用这个洗手间。” 他小声地问。“当然可以。”桑园答着,便开了灯。大概桑园脸上还带有明显的泪 痕和气恼,贺远从洗手间出来时,凝视了她一会。“婶娘,你知道吗?我今晚遇见 鬼了。”做出一个恐怖相,说。深更半夜说鬼,虽然她不大信鬼,却也惊得头皮发 麻,心虚肉跳。“什么鬼?”她睁大了眼睛问,背上一阵寒气。“醉鬼!”他嘻嘻 一笑。她也不禁莞尔,心头一阵轻松。接着,他对她讲了几手对付醉鬼的绝招,又 滑稽夸张地连比带划。直到看她一腔气恼烟消云散,他才悄悄钻进自己的房间去睡 了。 “桑园,你是医生,帮我察看察看这小子。”万又君边说,边把比自己高一大 截的儿子按坐在椅子上。“我总怀疑他偷着扎吗啡。瞧瞧他这胳膊上有没有针眼儿。” 她又去橹儿子的袖子。“妈,我自己来,可不可以?”贺远推开母亲的手,边卷袖 子边对桑园说:“我妈真是无聊。前几天我被蚊子叮。抓了几下,留下几个疤点。 被她看见,硬说是扎了吗啡。婶娘你仔细瞧瞧,这哪里像针眼儿呢。”说着,一条 胳膊就伸在桑园面前。 桑园一看,上面确实有搔痕。但有一两个疤点却有些可疑。万又君立刻注意到 她目光所在之处,急扯白脸抓住儿子的手臂说:“这不是?这不是?你真要气死我 啰。”桑园看见她眼里闪动的泪光,心里感叹:哪里会有母亲不关心儿女的呢,贺 钿说得也太过份了。她又看了看贺远。那张脸上分明是清白无辜,不屑辩解的模样, 她倒真对那俩疤点拿不准了。 正当三个人相持不下的时候,门铃响了。万又君怔了怔,“周末一大早,是谁 呢?”她自问自,又猛然醒悟,指点着儿子笑骂道:“尽跟你这浑小子生气,忘了 王凯扬要来。”说着,颠颠地走去开门。才到门边,又折身回来,“哦,我还没化 妆哩。怎么能让人见我的老态!桑园,你去开门。我要进洗手;司化妆去。”“我 不认识这人。贺远你去开吧。”“我可不去,看不惯这王先生不动声色。”“唉哟, 宝贝儿,什么‘不动声色’,是不苟言笑。桑园,还是你去吧。这人你见过一面的。” 桑园还在推脱,门铃又响起来。“家里就没个人应门吗?”客厅里传来贺钿大声问 话。“快去,”万又君轻轻推了桑园一把,又说:“把他直接带到这里来。你大哥 也不大欣赏他呢。” “早。万老板在吧。”来人戴的那副考究的大眼镜,立刻唤起了桑园的记忆。 第一次见到他,是来纽约不久,万又君请他开车带贺家一干人马去中国城听戏。 “在。您请进。”桑园望着他的脸说,用手势请他朝密室去。自己心里颇赞同贺远 的评语:这人不动声色。或者说,那考究的大眼镜遮盖了他的声色。 “嗨,”见王凯扬进来,贺远简谈地打了个招呼,就走出去,再没露面。 “王先生吗?对不起啊,我正在化妆。我弟妹会招呼你。”小洗手间里传出万 又君的话音。桑园听得那比平时清脆年轻得多。“是。”王凯扬淡淡地应着,自己 找地方坐了下来。桑园心想这人倒挺随和,也远远地坐下来。 “今儿个你怎么来得这么快?”小洗手间里问。“上次迟到,招人说了句‘讨 厌’,不敢再晚。”王凯扬声色不动地说着,顺手从地上捡起一份中文报浏览起来。 “你记错人了吧?我可从来没抱怨过。”洗手间里急急地说,“不信你问我弟妹。 刚才我还在说你为人准时得不得了。”桑园不记得她说过这话,只好不搭腔。“就 是上次嘛。约好带你先生的弟弟去中国城听戏。临时有事,打电话告诉你,我可能 要迟些到。就听见你这边有人说,‘最讨厌不守时的人’。”王凯扬把头埋在报纸 里,边看边慢吞吞地说。“这是在编派我吧。”洗手间里轻笑着说。王凯扬没再接 腔,稍稍把头从报纸里抬起来。从眼镜上边,他瞄见万老板的弟妹飞红了脸。 那话是桑园说的。那天她原想和贺天庸去看纽约最负盛名的大都会博物馆。可 是万又君说约好人来接去中国城听戏。桑园对戏一无所好,又不好驳大嫂的面子。 正在不情不愿的时候,听到来电话说不能按时来接,便脱口说了句“最讨厌不守时 的人”。没想到被电话那边听了去。“其实是‘李代桃僵’。我早忘了,这人倒还 记得牢。”桑园红着脸想,不由得朝他那边看了看。他正若无其事地扶了扶眼镜, 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她。她心安了。“他不会想到那是我,这里来人多着呢。”她想。 “你们随便聊点儿什么吧,我还有会于才完呢。”洗手间里不喜欢冷场。 “我该称呼你‘贺太太’呢,还是林小姐?”王凯扬放下手上的报纸,面无表 情看着桑园,彬彬有礼地问。桑园有些奇怪,只一面之交,他居然记得她的姓,想 着,一时应答不出。“甭叫太太、小姐。”洗手间里抢着说,“大陆来的人不习惯 这样的称呼。”“总不能叫林同志吧?”王凯扬面无表情说。“叫桑园吧,好听又 顺口。”洗手间里果决地说。 “准备在此地留下来吧?”他正视着她问。“总是千篇一律的问题。”她心里 想着,只轻轻地摇了摇头。“我几乎每年都回大陆一趟。”他淡淡地说。“跑生意?” 她顺口问。“不,看老父。”“老人家还健康?”“快九十了,见一次是一次。” 听他这样说,她有些诧异。他看来顶多四十几岁,可是算起来,大概五十早就出头 了。“老人家住在哪里?”“祖籍四川,离重庆不远。祖父辈钦定在湖南做官。家 父就住在湖南乡下。”“你大概不会讲家乡话了吧?”在重庆出生又生活过的桑园, 觉得这面无表情的人亲近了许多。“哪个讲的?我的家乡话硬是要得。”他变腔。 “你讲的是四川话!”桑园几乎叫起来。他那腔调简直跟自己父亲的一样。“我们 老家的官话就是这样讲。”他仍是淡淡地说。“乡音未改鬓毛衰。”她想起父亲常 吟的这一句,不由得顺嘴而出。 “你看,我鬓毛已衰吗?”他注视她良久,隐忍着微笑,“是。哦,不,我是 说……”她感到有些狼狈,不觉又飞红了脸。“白头发是有些了。大多数还是黑的。” 他忍住第二次微笑,轻抚着梳得很有型的头发说,“而且不是染黑的。”桑园看见 他眼里一闪而过的笑意,使他那张不富于表情的脸生动起来。她这才发现他的前额 又宽又方,饱满得发亮。“有这样一个脑门的人,可是小看不得的。”她在心里说, 便不想再开口。 “你们聊什么呢,染不染头发的。”万又君终于从小洗手间里出来,带着一身 淡雅的香气。“该不是说我吧。”她朝王凯扬妩媚地一笑。“哪里。万老板青丝永 驻。”他平淡地说,看也没看她。倒是桑园眼睛一亮,眼前的万又君与化妆前判若 两人。颧上的老人斑和腮旁的白癜风被脂粉掩饰得玉一般无瑕。蛾眉淡扫,樱唇润 丽。一副棕色的太阳镜,遮尽松弛的眼袋,也使那双下垂的眼睛隐约透出几许神秘 诱惑。一身精致素雅的唐装,让她早已萎缩的身形显得玲珑有致。“好一个古典美 人!”桑园心中暗叹这高超的化妆术和高雅的服装品味。她现在才想象得出当年那 个风靡华人社会的京戏名票。 “我只讲究自然美。”万又君明知王凯扬说的是应景话,倒认起真来。“你从 来没见我珠光宝气,像戏社其她太太、小姐那样吧?”说着,她撩开遮耳卷发, “瞧,我连耳朵眼都不扎。珠宝我可不少。全锁在银行保险箱里。本来嘛,有自信 的女人,不需要那些东西就能得到众人的欣赏。”“万老板裙下拜倒的确实不止一 二人。”王凯扬心不在焉地附和,眼睛盯着自己晃动的鞋尖。桑园猜想他已经很不 耐烦,只不过为了礼貌而隐忍着。“是啊,当年,有人私下对我说过,单是我这双 兰花手,就迷得人晕头转向啦。”万又君摆了个极为优美的姿势,一双筋累皮皱骨 变形的手,却不争气地显着碍眼。 “唉,好汉不提当年勇喽。这些年再不登台,就为在戏迷心里存个年轻美好的 记忆。就有些名角,老得弓腰驼背,目光呆滞,还在台上扮小旦、小生。不是自毁 形象嘛。像我这双手吧,再不肯公开示人的。”听万又君这番坦率得近于天真的剖 白,桑园觉得她其实也很可爱。 “我说,咱们还走不走了。”贺钿在客厅高声问。“走,就走,容我换上鞋。” 万又君应着,赶紧登上那双早就搭配好的半高跟鞋,扶着桑园伸过来的手,就往外 走。两个男人跟在后面。桑园听见他们只是冷淡地互相招呼了一下。 “您的开车技术真没得挑,王先生。”舒适地倚在后车座的万又君边看一晃而 过的街景,边诚心赞道,“瞧这两边胡窜乱钻的破车,躲都来不及。您倒开得挺稳 当。”坐在她旁边的林桑园点头赞同。她有晕车的毛病,尤其晕小轿车。几乎没有 一次不要求中途停车,好让她在路旁平复胃里的喧腾。说也奇怪。上次坐这辆车就 一点儿没感到难受。今天若不是万又君提起,她都忘了晕车这码事、但是她嘴上什 么都没说。 “我是天生的司机嘛。”王凯扬从后望镜里很快看了桑园一眼,说。桑园没有 注意他这个小小的动作,只为车窗外飞驰而过的车辆捏着一把汗。“你这总经理级 的司机谁雇得起呀。我们只不过沾光呗。”万又君通过后望镜朝王凯扬媚笑一下, 又转身对桑园说:“我没告诉你吧,王先生也是我的忠实戏迷哩。”桑园微笑不答。 这话在初见王凯扬那次就听万又君反复提到过。“可以说他是最忠实的一位戏迷。” 万又君自顾说下去,“每次求他接送我们,都答应得挺痛快也特准时。”“万老板 要车,是戏迷的荣幸。”王凯扬国视前方,稳稳地把握着轮盘,说。他的话听着分 明是迎合,桑园却不感到一丝油滑。“那倒也是。不管我请谁开车带我,都没被拒 绝过。” “您家没车吗?”桑园听万又君这样说,不禁问。“嗨,甭提了。那年花二万 美金买了辆大林肯。还没等领到正式车牌,就不翼而飞了。住在纽约这鬼地方,没 车也罢。”话锋一转,万又君又说:“哪像人家王先生,住在河对面的新泽西州, 地区高级,来纽约又方便。”“您那公寓房租也很贵呀。”王凯扬边注意转换行车 线,边淡漠地应着。“是啊。我们在那儿住了四十几年,房租是不能随便被涨的。 可是那些新住户就吃不消了。不少人家搬来了不久又搬走了。付不出房租嘛。” “您这些话不能留着下车后再说吗?”坐在前座,一直沉默的贺钿,忽然回过 头对太太说,“交通这么乱,不留神出了车祸就傻眼了。”万又君朝桑园伸了一下 舌头,忙用手捂住嘴。桑园看她娇嗔得像个少女。“叫你坐地铁你不坐。嫌不安全, 上了车又开话匣子,真是!”贺钿一副不依不饶,不领情的样子桑园朝后望镜看了 一眼,王凯扬那平静的面部纹丝不变;她心里倒有些惴惴。好在很快就到了中国城。 “贺光生还在孔子大厦下车吗?”王凯扬谦和地问。“嗯。谢谢。我就在这里 下好了。”贺钿在孔子铜像前先下了车。他又回身向车里的人说:“五点钟左右来 了律师家会齐。今天的麻将我不想打到太晚。”桑园闻言偷偷看了一下表。“妈呀, 才早上十点钟。还要耗那么久!”她心里暗暗叫苦。想“抗议”也晚了唉,既来之, 则安之吧。 中国城停车位很难找,尤其是周末。好不容易在较偏远处停下车后,桑园无精 打采任由万又君挽着她的手臂朝剧社走。她知道离开她的扶持,足蹬半高跟,老态 龙钟的万又君走起来会很吃力。王凯扬不远不近地跟着,像在履行护花使命。剧社 租用的是一个老楼房的二层。万又君边走边念叨租房不易,远远看见一群人乱哄哄 团团围在那门口。“剧社遭抢啦?”她惊觉地紧拉着桑园站下。转念一想,又说: “不会吧。除了几架锣鼓。胡琴,再就是几件破戏服,那儿是一个蹦子儿也没有啊。” “我来看看。”王凯扬走上前去几步。“不像,还有人在笑哩。”他回过脸,耸耸 肩说。 “万老板,你可来啦!”那群人里有眼尖的,远远就看见了他们。万又君来不 及地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竟松开桑园的扶持,一颠一簸朝人群直奔。桑园和王 凯扬相视一笑,也快步朝那边走去。 “您瞧,她急得把玉镯都拍卖啦。”“万老板,快拿钥匙开门吧。有人急得要 撞墙啦。”“一千多美金呢!”那些人围过来,七嘴八舌地说着,把万又君簇拥到 剧社门口。“到底怎么回事,你们能不能一个个说给我听。”她着急地摇着头,用 手捂住耳朵。 “都别吵吵。我自己来说。”一个高壮的五十多岁妇人站在人群外,粗声说。 “唱老旦的,赵大大。”王凯扬双手抱在胸前,低声对站在一旁的林桑园说。事情 原本很简单。掌管剧社钥匙的关社长今天不知为啥事,到钟点没来。票友们蹩了七 天的戏喉都痒得不行,恨不能马上进屋,上楼,打锣鼓开唱。加上寒风凛冽,人们 虽然不是穿貂,就是着裘,娇贵惯了的身子都有些受不住。有人就踢门,也有人打 门。赵太太回香港一个多月,今天才来剧社,比谁都着急。她忘了自己手腕上戴着 一只才从香港买的翡翠手镯,着力去拍打那铁门。结果就引起了桑园他们刚才看见 的那阵骚动。 “本来戴着想在你面前卖弄卖弄的,万老板。现在只好让你看这包碎玉啦。” 赵太太满不在乎地说着,摊开手帕里包着的几段翠绿的玉。 “不错,看着是真东西。”万又君忍住笑,瞅着那堆玉说,“送给马小姐吧。 她的首饰店可以用去镶戒指哩。”那位被称作马小姐的三十来岁的胖女子,正仰着 红喷喷的脸蛋,笑盈盈地找着王凯扬说话。“万老板,您这就外行了。摔过的玉, 内里会有无数的裂纹,再派不上用场的。”马胖小姐娇声说。从来是说者无意,听 者有心。林桑园闻听此说,一时愣怔住。 “万老板,快开门吧。冻得受不了啦。”有人不耐烦地催。“我没钥匙。这门 只有关社长能开。”万又君无奈地说,把脖子往皮大衣领子里缩了缩,“别又是在 家跟他那在大陆新娶的太太呕气吧?”赵太太不怀好意地说。平白折了心爱的圈子, 她心里摆不平。“听说他太太在大陆是什么赤脚医生。怎么去按摩院打工呢?”马 胖小姐撇着漂亮的樱桃小嘴说,眼角又偷偷瞟了远远站在一边的林桑园。“这事都 怪老关自己。”万又君好像知道全部底细。“他的大陆太太要求把与前夫生的小孩 子接来。他怕花钱,不肯。人家母子连心。又没有其他技艺;可不就走了这条捷径 呗。” 桑园并不认识这群人。又因事不关己,便默然站在一旁听,“什么人性?”她 在心里说。北方长大的她一点儿不觉得冷。又自觉与眼前这些小姐、太太们格格不 入,便把身子站得挺直。 “老关,你可来啦。”赵太太突然朝一个正匆匆向这边走来的男人喊。“快来 开门哪。”好几个人同时喊。 “抱歉,抱歉!家里有点儿事耽误了。开门,这就开门。”关社长说着,正要 掏钥匙,一眼看见傲然立在寒风中的林桑园,“小姐刚从大陆来吧?”他边说边上 下打量,又笑嘻嘻地向她伸出手。见她没有伸手的意愿,便用手扶了扶帽子。“这 是我弟妹,大陆来的访问学者,学医的。”万又君插进来一本正经介绍。“我太太 也是医生……”“她可没法跟我弟妹比,”万又君严肃地打断他的话,“我们可是 正经八摆医学院毕业的。” “还开不开门了?人都要冻死啦!”马小姐娇声催着,明显地透着不耐烦。 “就开,就开。”关社长终于摸出了钥匙。 温暖宜人的排练大厅,使这群都市华人界的名流名媛们更加活跃起来。女士们 迫不急待脱去厚实的皮裘,争相显示着各式高级名牌时装和璀璨夺目的豪华首饰。 男士们更忙:挂自己的衣帽;接太大或女友塞过来的衣物;还要招呼为她们伴奏的 琴师,选合适的座位。 林桑园敏感地发觉,自己简朴的衣着与这绚丽热闹的场景大不协调。因为万又 君被包围在珠光宝气的人群中,她只好自己找了个僻静的座位。她脱下国产李宁牌 轻暖风雪衣垫在椅背上,百无聊赖地坐下来。还没坐稳,一个红光满脸,五十多岁 的男人踱到她面前。“阿庆嫂啊,你真是不寻哪常……这男人摇头晃脑地唱,韵味 十足。桑园不由得注视着他。“革命样板戏,挺亲切吧。要不要唱一段,我给你操 琴。”他笑嘻嘻地建议。她这才看见他手里的二胡。“吴琴师,你该给我伴奏的。” 马小姐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我可是付了你两个月的工钱。”她噘着樱桃小嘴说。 吴琴师仍然笑嘻嘻,向桑园微微欠欠身,随马小姐走开。她无意中瞥见他俩停在王 凯扬坐的小沙发前。 “林小姐准备留在美国了吧?”怎么又是这个无聊的问题,桑园冷冷地寻声转 过脸去,是关社长。“怎么,你能帮忙?”她冷峻的脸上露出讥讽的微笑。“哦, 办法可多了。比方说假结婚……”“您对此很老道哦。”桑园严厉地打断他,语调 是那么轻蔑。“唉,不,我是说,只要想留下来,办法总是有的。当然,如果您林 小姐需要帮忙,我是乐意效劳的。”桑园别转脸。“老关,到我这儿来。”万又君 远远地注意到这边,“下次登台公演的人选,我得跟你说说。” 桑园耳边刚清静片刻,铿锵的锣鼓,吱呀的胡琴又以无坚不摧之势冲击过来。 这剧社毕竟只是一间厅房,一任这激烈的打击乐在其中轰鸣回响。她疑惑地观察着 这些沉醉在喧嚣声中的人们。那一张张或胖或瘦,或不胖不瘦的脸,无论是浓装艳 抹,还是胡子刮得精光,都显得富足快乐,近于狂欢。“他们是快乐的。这就使看 来毫无意义的事富有了意义。”她在心里说。“我的生活意义是什么?快乐吗,幸 福吗,富足吗。似乎都不是。到底是什么呢?”在这强烈的戏剧音乐中,她忽然感 到悲剧角色的惶惑。 “很吵,是吧。”桑园正在昏头昏脑地胡思乱想,背后有人温文地说。她回过 头,见是王凯扬。他不知何时坐到她后面来的,庄重的脸上挂一丝似有似无的微笑。 她感到些许奇怪。“您不是位戏迷吗,也怕吵?”她有一搭无一搭地问。“我只爱 听青衣。由胡琴伴着清清雅雅地唱。”“马小姐唱的是什么?”她朝那边看了一眼, 问。“青衣。”他眼睛望着天花板,答。 忽然,靠门的人群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几个花团锦簇的新来者才进门。走在 前面的是一位面目精瘦而祥和,穿着极为考究的老太太;稍后是一个皮肤白皙,丰 姿显贵的中年妇人,跟着的是两个打扮得像小模特儿一样漂亮,面容也像模特儿一 样冷漠的十来岁女孩子。立刻有几位体面的男士趋前问候。老太太领着一行人穿过 他们,径直向万又君坐的大沙发那边走过去。那边正围着万又君说话的女士们,看 见这一行人,马上交头接耳起来。 “我大嫂还挺有人缘哩。”林桑园颇感兴趣地对王凯扬说。“不如说她挺有权 势。”“怎么说?”她更感兴趣了。“练唱的一大群,真有机会上台的是少数。这 机会嘛,全凭万老板一句话。” “王先生,会躲清静嘛。”万又君笑盈盈地说着走过来,身后是那位老太太和 中年妇人。忽然,她略带沉思地从王凯扬脸上扫到桑园脸上,目光中闪过一丝狐疑。 然而只是一闪而已,笑容又浮在她脸上。“这是我弟妹贺太太。”她的重音全落在 “贺太太”这三个字上。桑园一时竟不知道说的是谁。“王先生,请到前面来嘛。” 万又君口气亲近,却显然地不容分说。“这就是我在电话上对你提到的洪老夫人。 这位是她的女儿吕太太。” 王凯扬蜻蜓点水地握过两位华贵的妇人伸过来的手。“我们认识。”王凯扬淡 淡地说。“你怎么早没对我说?在哪儿认识的?认识多久了?我还蒙在鼓里呢。” 万又君连珠炮似地问,惊奇地飞扬起一双描画人时的蛾眉。“在台湾。十多年前的 时候。”吕太太白皙的脸上升起一抹红晕,说。桑园觉得她声音出奇的轻柔动听。 万又君转了一下眼珠,恍然大悟说:“哦,那会子你正是台、港两地当红的新星嘛。 我也是从那时候才喜欢上黄梅戏的。”万又君说着,转脸向桑园:“走,我带你去 看大陆运来的新戏服。”桑园当然明白,此时她是个多余的人,乐得站起来就走。 “别走嘛,大家一处聊聊。”吕太太看见万又君和桑园走开两步去了,才在后面娇 软地说。 鲜亮明艳的戏服吸引了不少人在赞叹、抚摸,甚至有人想抖开试新。“都给我 放下!”万又君急得大声说。“弄脏了怎么上台嘛。只准看不准摸啊。”桑园第一 次这么近距离看这种奇特的服装。她惊讶那宝蓝。苍黄、艳红、翠绿、粉紫色,原 本是绝不能协调共处的,却被巧妙地搭配渲染,赋予各角色的衣衫如此鲜活的生命 和性格。“出人意料的效果。关键在于出人意料。艺术其实和生命一样,处处是意 外。意外才是万事万物的真谛。”她双手抱在胸前旁观,任思维天马行空。无意间, 她瞥见吕太太凑得很近地与王凯扬在说着什么,风韵犹存的脸上浮着柔媚的微笑。 那轻软的长裙无意地展开着,遮住了他半边膝盖。王凯扬微扬着头,似乎在专注倾 听。在他俩身边,慈祥的洪老夫人正在耐心地给那两位小淑女整理发饰衣裙。“她 俩一定是双胞胎。”她看出她俩几乎是一模一样,心里又叹道,“好一幅温馨的家 庭活剧!不知内情的人真会横生羡慕哩。” 桑园十分满意自己的处境。除了万又君和王凯扬,她不认识其他人。而这两人 又在忙着。她因而不必与任何人寒暄应酬,得以随心所欲地观察这现代世外桃园, 偷得浮生半日闲嘛。眼前的女人们衣香鬓影,男人们悠然自得,她也感到一种从未 体验过的松快。记得:那个寓言中的小毛驴。原本驼着一担不堪重荷的盐,路径一 条小河,盐被河水溶去。再上岸时,身上便觉无比的轻松。“我就像那头可怜的小 毛驴,而且不知道身上驼的是什么。”她自嘲地想。 不知怎的,她的目光又滑向那幕家庭活剧。她惊奇地看见那场景完全改变了。 吕太太优雅的面部表情消失了,正神色激动地对王凯扬说着。后者看来正在竭力保 持温文尔雅的礼貌,但面部的冷漠和厌倦是无庸置疑的。那两位小淑女不住地跺着 脚,扭动身子,十分焦躁不安。洪老夫人好像被她俩折磨得精疲力尽了,慵软地坐 着,一副不再闻问的模样。忽然,桑园看见王凯扬转脸往这边张望,忙把自己的目 光收回,却正撞上万又君锐利的一瞥。 “不少人在注意、打听你呢。”万又君转眼含着微笑,走近桑园说,“是嘛, 天生的年轻漂亮,加上单纯朴素的衣着帮忙,连我都忍不住频频看你呢。我总是对 我那些只穿名牌的朋友说,不是衣装抬人,而是人抬衣装。”“您这是给我吃宽心 丸哩。”桑园轻声笑着说,“谁不喜欢穿着高雅呢。我只是没有财力和精力罢了。” “话虽这样说,你还是要记住我今天的话。有朝一日你富了,也千万别像这些太太、 小姐们,一头栽进貂皮珠宝中去,让借物遮掩了你的天生丽质。”“您放心吧。我 林桑园今生是与富贵无缘了。”她笑嘻嘻。全不在意的样子。“你倒乐天知命,” 万又君才又开口,一阵更强烈的锣鼓点掩盖了她的话音。桑园的耳膜都被震痛了。 她用双手紧捂着耳朵,说了声“我到门外去躲躲”,就冲出门去。 老楼房的隔音设备相当不错。桑园在门外走廊上感到好受多了。“简直是古代 摇滚乐。”她苦笑着对自己说。看看表,离回去的时间还早,便心里闷闷的。随意 走到走廊尽头的落地窗前,往外看去。街面上行色匆匆尽是东方面孔,而且几乎人 人都提着大大小小的购物袋。她想出去逛逛,又怕找不回来。她感到一阵寒意,才 想起风雪衣还在那椅背上。她实在不愿再回到那锣鼓喧天的大厅,搓着手走来走去。 这时,又有一个人从大厅里走出来。 “不想出去走走吗?这是你的外套。”王凯扬泰然自若地朝桑园说,手里展开 她那件李宁牌风雪衣。她不由自主地微笑了一下,顺从地由他帮她穿好。第一次有 男人绅士般地替她穿外套,心头掠过一丝奇特的动荡。 “你不是有朋友在吗?”她很希望有人陪着逛街,却言不由衷地说。“她不是 我的朋友。我也没说要陪你出去呀。他庄重地说,眼睛在考究的大眼镜后闪烁。 “不过,我正想买点儿东西,二起出去好了。”桑园会心地笑笑。她当然不会自作 多情地以为他会专门陪她。 这时,有位餐馆送外卖的伙计抱着一个大硬纸箱上楼来。他像是熟门熟路,朝 这两人打了个招呼就去敲剧社的门。王凯扬上前帮他开了门,顺手从纸箱里抓出两 个又烧包。“吃了再出去,省得在外面花钱。”他递给桑园一个。见她有些犹豫, 又说:“这餐费是从市政府拨给的‘少数族裔艺术津贴’里支付。没有我们这些观 众捧场,就没有这笔津贴。” 正说着,关社长出来接这箱外卖。他着实看了他俩几眼才进去。不一会儿,万 又君端着两杯热茶水出来。“也好,你不想听戏,就让王先生陪你出去逛逛。随便 带一打嫩豆腐回来吧。”她语气有些无奈,把茶交到两人手上,转身回去了。 好像快下雪了,天上灰蒙蒙的。街上相当冷。走没多远,桑园就连接几个喷嚏。 横穿一条马路时,她又感到鼻痒难耐。正用手帕捂着鼻子在擤,一辆车呼啸而过。 不提防她吃了一惊,本能地抓住走在旁边的王凯扬的衣袖。后者迟疑一下,便不经 意似地轻轻将她的手拂开。“我不是故意的。”她像犯了错的小孩子,嗫嚅着,并 且飞红了脸。她深恼那车的嚣张。他的小动作却给她留下永远的、决定性的印象。 “这天气逛街可不是个好主意。”王凯扬若无其事地自言自语,好像根本没有 发生过什么事。“喜欢看书报杂志吗?孔厦里有个中文小图书馆。”他问。“喜欢? 唉,你怎么没早说!”桑园只差没欢呼出来。 图书馆确实很小,几乎坐满了人,空气浊重。然而书报的香气立刻驱散了桑园 心里才涌起的不快。欠违了的亲切的文字文章,使她忘记了身外的一切,兀自坐到 一个角落,飞快地浏览起来。 不知是因为室内大暖,还是她的鼻子太敏感,她突然又大大地打了个喷嚏。连 忙到衣袋里去掏手帕,却左摸右摸找不到。“糟糕,不知刚才塞到哪里去了。”她 着急地想,捂住清涕欲滴的鼻子,准备站起身去找洗手间。 “喏,拿去。”有人低声对她说,有只手递过几张面巾纸。“今天他可看够我 的洋相啦。”她悻悻地想。接过面巾纸,抬头一看,竟是彼得徐。 “一个人来逛中国城?”他在她面前坐下,问。“不,和我先生的大哥、大嫂。” 她边擦鼻子,边说,又朝他感激地笑笑。“和你一起进来的是那位大哥?”“不。 他是他们的朋友。”“慢点儿说。谁的朋友?他们的,还是你的?”他用惯常的直 截了当口气问。“当然是他们的。”她不大乐意地回答,又反问:“你常来这里?” “没事就来,看看有没有合眼缘,又有书香气息的漂亮女孩。”“还没找到?” “今天倒看上一位。可惜已有护花使者。”他快快不乐地说,一双俊美的黑眼睛盯 牢了她。她不能接受这令人心跳加速的目光,忙把脸转开。“这里书倒真不少。可 惜房间太小了。”她装作没听懂他的弦外之音,转了话题。“几次约你,你都推托, 就为这人?”彼得不肯善罢甘休,“还以为你真的是油盐不进地超脱呢。”“说什 么呢,你?”桑园被他的话刺痛了,着恼地瞪圆了眼睛,提高嗓音说。“嘘——” 邻近桌上立刻传来嘘声。 桑园愤愤地合上书,站起身朝书架走去。“算我猜错了,好不好?”彼得跟过 来,息事宁人地说,“其实该生气的应是我。几番请不动你,多没面子。怎么样, 既然都没有朋友,咱们去中央公园滑冰吧。”“不会。”她生硬地说。“我教你。 我滑得不错的。”见她不理不睬,又说:“要不,我教你开车。我的车就在这楼下 车库里。你还没摸过方向盘吧?” 桑园没吭声,仿佛在专心找书。其实,彼得的建议早就激荡起她心里尚未完全 混灭的青春活力。就像前几次他怂恿她跟他出去时一样,向往快乐的本性对根深蒂 固的道德良知挑战较量。虽然总是后者占上风,但是他不断对她提示的人生享乐的 权利,使她不无恐惧地感到心底有一种原始的反向意念在觉醒蠢动。“笑话,经磨 历劫这些年,还会再栽倒在‘情’字上吗?”她在暗暗对自己发出无情的嘲笑, “何况,他根本为的是逢场做戏,犯不上多费思量。”这样一想,镇定自信就回来 了。“好哇,哪天约几个人一起去滑冰吧。”她坦然地迎着他的目光,说。她希望 他有足够的聪敏,理解她不想得罪他,也想放松一些,只是不要打错主意。 “打算回剧社吗?”王凯扬不知从哪里走了过来,对桑园漫不经心似地问了一 句,就径直朝门外走去。桑园注意到他连看也没看彼得徐。“我该走了。”她匆匆 说着,就跟上前去。 “见鬼!”彼得不知该生谁的气,在心里愤愤地骂了一句。望着那两人消失在 门外,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痛苦地尝到嫉妒的啃噬,“这样一个貌不惊人,身不超群, 又绝不年轻的人,会比我彼得对她更有魅力?”他心绪烦乱,痛楚地扭着自己的手。 就像一位如日中天的女星,一天清晨起来,发现心上人竟弃她而去那样失魄沮丧。 蓦然间,报架上一本巨型杂志吸引了他的目光。那是一本《金融家》。封面人 物红光满面,又是一副冷漠坚定的豪绅派头,与刚才那人几乎同出一辙。“钱!他 一定向她炫耀了他的钱财。”想到这里,他感到豁然开朗,痛楚立刻减轻了。“我 早该对她展开金钱功势的。真笨哪!”他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感到事情容易多了。 “真没想到。这位教授夫人,年轻的学者,竟也奉行实用主义。”他心头掠过一丝 对她的鄙夷,成功的希望却更强烈了。“那人也有些眼熟,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循着惯有的跳跃式思维,搜肠刮肚地想。 林桑园在电梯门口赶上王凯扬。“他是我在研究室的同事。”她不明白自己为 什么急着对他解释,说着脸又红了。“哦。”他似乎心不在焉。“就回剧社吗?” 因为见他毫不在意,她很快神色自然了,问。“你大嫂不是托你带豆腐吗,我也要 买些回去。”“你一个人还自己做饭?”走出大厦时,她问。她从他的言行上感到 他不像有家室。“偶然调剂一下。我的住处附近没有中国餐馆。你好像很不喜欢我 们的国粹嘛。”他似乎很不愿意触及个人生活,陡然转了话题。 “你是指京剧吗?”她轻快地问。“是啊。”“说实话,我真是没时间,也没 耐心去欣赏这种缓慢又剧烈的艺术。”“多听,就会品出味道来。”“难就难在这 里。一次都不想听,哪里来的多听。”“是偏见吗?”“可能。对我来说,戏剧演 员都是捏着嗓子,变腔变调地尖唱,实在说不上优美动听,更分不出水平高低。脸 部造型倒颇有看头,尤其是大花脸。”说着,她想到那些夸张变形的脸谱,扑哧一 声笑出来。 “其他角色呢?”他似乎对她的放肆妄评很感兴趣。“说来惭愧,我分不清花 旦、小旦、青衣。只觉得演出来的小姐庄静得近于迟钝木呆。所谓的绝代佳人们真 是既无颜色,又无风情的假正经。倒是丫环、村姑们个个风情万种,验而活泼。真 不知那些多情公子倾倒的是小姐本人,还是小姐的身家。也难怪老爷相公们见了下 女会色眼灼灼的。”桑园为自己的信口之谈十分得意,竟望着他笑出声来。她无意 中流露出的烂漫天真的性情,使那双亮晶晶的凤目显得既媚妩又顽皮,映得那张被 寒风吹得红扑扑的俏脸更加容光焕发。 王凯扬望着这张健康愉快而且年轻美丽的面庞,觉得眼前一片新鲜明亮,连这 冬日的街景都不再是灰蒙蒙的了。“太迟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不觉吃了 一惊,面部肌肉随着抽动了几下。 “迟了吗?”桑园笑盈盈地望着他问,“我以为这里的商店很晚才关门呢。” 她没有看出他那宽大眼镜掩饰下的失措。“不。我是说,再逛另外几条街就太迟了。” 他镇静下来,稳住神魂,微皱起眉说。她站定下来,聪明懂事地等他的下文。“这 家铺子里就有豆腐卖。买好咱们就回剧社,好吗?”他努力平静地说,带着一丝歉 意。桑园欣然同意,她感到他情绪的变化。“大概他不高兴我对他所喜爱的艺术的 不恭敬吧。”她想,“又不是我起的头。”她无所谓地耸耸肩,跟他进了那家铺子。 正当他俩提着豆腐,快走到剧社门口时,两个黑人突然从前面那个十字路口闪 出来。“别盯着他们看。”王凯扬轻声对桑园说。还没等桑园明白是怎么回事,两 个高壮的黑人已经堵在面前。“把你的钱给我们。”其中一个粗重地说。桑园吓了 一跳。她从没遇见过拦路打劫,也想不到会发生在光天化日之下,一时愣在那里。 “兄弟,我也是失业者。跟你们一样没钱。”王凯扬已经迎了上去,神态镇定 和缓,语气哀伤无奈,“失业救济金哪儿够维持两个人的生活。这你们都知道。” 他好像在跟老熟人诉苦似的,又把手中的豆腐提了提,“麦当劳都吃不起啦,我和 我太太只好买豆腐啰。”他边哀声叹气,边挽起桑园的胳膊,边缓缓向剧社门口走, 嘴里还在十分沉痛地自言自语:“职业介绍所都跑遍了,尽是骗人!什么生活嘛。 下次选举再不投这鬼市长的票。……”那两个人还在呆头呆脑的听着,王凯扬已经 拉着林桑园拐进剧社的大门。他敏捷地反手锁上了门。 “要不要告诉上面的人别出门?”桑园余悸未消,神色紧张地问。“他们还没 笨到守株待兔的程度。”王凯扬淡淡地说。又上下打量了桑园一眼,微微一笑: “你今天要是穿得像楼上那些太太小姐们,咱们就走不脱了。”听他这样讲,她才 注意到他自己也穿得跟餐馆送外卖的没有两样。 她跟在他后面朝楼上走。想到他易如反掌地拨开险境,既不胆怯,又没表现男 子汉大丈夫气概,不觉叹服。“给他们些零钱也能打发掉吧?”她知道自己在自作 聪明,还是忍不住问。“错了。”他回过头断然否定。“只要你伸手去掏钱,他们 马上就知道朝什么地方下手。”他比划着说,“只有在野性发作之前断了他们的想 头,才可能避免引来伤害。” 上得楼来,在进门之前,他似乎是不经意地叮嘱她:“不要宣扬刚才发生的事。” 她点点头,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她忘了刚才被他谎称为“我太太”。 “逛了这么久,外面不冷吗?”一进门,万又君就颠颠地走过来问。“人家吕 太太等得不耐烦,早走了。”她不满地看了王凯扬一眼,责备道。“我没叫她等啊。” 他温和地说,似乎毫不在意。“上次听你跟我女儿贺立说,你工作的那公司每年都 举行圣诞节舞会?”万又君只顾顺自己的意思问,不理会王凯扬是否热心,“你大 概忘了跟吕太太提这舞会了。这样吧,她给我留下了电话。给你。回去给她打个电 话,约着去跳个舞,联络联络感情。”王凯扬略一迟疑,万又君便把一张纸片塞在 他手里。 桑园从一进门就走到一边去了。她看出万又君在安排王凯扬。事不关己,乐得 坐得远远的。她环顾这大厅,发现人散得差不多了。只有那位胖得与年龄不大相称 的马小姐,见王凯扬回来,又抖起精神,抑扬婉转地吟唱起来。不知为什么,她竟 对林桑园友善地笑了笑。桑园感到这里的人既简单,又复杂。 “该去接你大哥了,桑园。”方又君笑眯眯地走过来。她从王凯扬口中得知, 桑园刚才是在图书馆消磨了这段时间,于是大力放心。她其实很喜欢这个憨态可掬 的小弟妹。论她的容貌身材,此间无人可比。而面对那些颇有身家地位的异性们, 任是仰慕也好,挑逗也罢,一概不知不觉,不予理睬。和桑园站在一起,她觉得自 己似乎也恢复了昔日的光彩。就像一只不再起眼的古旧瓷瓶,一旦插上枝淡雅鲜灵 的腊梅,立时托起无限的身价。 桑园正读着不知谁丢下的《世界日报》,一时有些放不下。万又君一把抓过来, 叠了两叠,塞还给她,说:“带回去慢慢读。反正没人要的。我怕你大哥有丁律师 相陪,要乐不思蜀了。”“这了律师是个女人?”桑园好奇地问。“一个很美很有 学问的女人,跟你大哥特别谈得来。她丈夫早死了。我常说,哪天我也死了,他俩 人一准儿不等隔夜,就住到一起去了。”万又君像是在说别人家的逸事,嘻嘻笑笑 满不在乎。看见桑园欲言又止的样子,她大笑着说:“现在决不会有事的。你大哥 在婚前对我父亲,他的恩人发过誓,一辈子不做对不起我的事。” “万老板,我的车已经在楼下了。”王凯扬在万又君背后提醒着。“那还等什 么呢,上车吧。” 当他们的车在孔厦前停下来,只见贺钿已在大门前等着了。“今儿个倒准时嘛、” 万又君无意似地笑着对丈夫说。“要送桑园回去,迟了不安全。”贺钿仿佛没听出 太太的弦外之音,桑园悄悄朝四下看了几眼,没见一个既漂亮,又像有学问的女人, 不觉一阵失望。 “我可以顺道送林女士回住处。”当王凯扬把贺家三人送到公寓前时,突然建 议。那三人已经向他道过谢,走出车去。桑园也正朝地铁方向走。听他这话,三个 人又停了下来。贺钿原本就想请他送送桑园,却又不肯欠他人情而没开回。此时听 他主动要送,倒有些犹豫。“你可不能载着我们桑园到处乱跑。”万又君直截了当 替丈夫说出了心里的顾虑。“朋友妻,不能戏。”王凯扬用令人安心的淡然态度说。 “你跟我们三弟只有一面之交,算哪门子朋友!”万又君豁然笑道,“不过,难得 你有这份道义,人就交给你了。” 当桑园才踏进住处的门,就听见柔丝喊她听电话。“到家啦,挺快嘛。”万又 君的声音,“你对他印象怎样?”桑园一时没摸着头脑问,“谁?”“王凯扬呗。” “他给我的印象嘛,”她沉吟着,“可以说就是毫无印象。”“嗯。他这人是挺难 捉摸的,”电话那头似乎来了谈兴,毫无倦意地说下去,“谁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至 今没有结婚。前两年,我家贺立刚跟她那位法裔钢琴家丈夫离婚。我想着这王凯扬 人还不错,又在大公司做事,积蓄怕是少不了的。我就把女儿引见给他。第一次见 面谈得好好的,以后就没下文了。后来听朋友说,偶然见他跟一个极老极丑的女人 一起逛商店。不知是他什么人。也没听说他有个妈在这里。被老富婆包起来了吗, 他还不像那种贱男人。今天那位吕太太,前不久丈夫遭了横死,留下巨产和一对漂 亮双胞胎。人家指名要结识他,他也同意见面。可是一见面,就说早就认识人家。 没说几句话,就跟你溜出去了。真不知道他那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她那边越说 越有精神,桑园却听不下去了。 “大嫂,您可真有精神头儿。逛了一天,我都累得睁不开眼了。”“哦,一说 起这个王凯扬,我就打不住。连你大哥都烦我。好了,不说了。什么时候再跟我去 剧社玩?我一定要他们给你个角色上台。” 桑园对一般人总是“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她放下电话,开始漱洗。万 又君的问话却盘旋下去。“真的,今天发生了不少事,他怎么没有留下什么深刻印 象?”她沉思着掬起一捧水。望着那水从手指间静静地流出去,“这王凯扬不就像 这水吗,淡淡的,不张不显。”想着,她微微一笑,松开手让水一下流光。王凯扬 似乎也在她头脑中顺水流逝掉了。 奖学金终于领到了,而且是从第一天进研究室算起的。桑园把支票兑成现金后, 第一桩事去找菲尔德教授还钱、道谢。“现在可以安心为我工作了吧。”菲尔德说 着接过钱,很快地数了一下,“我还有新课题在等你呢。”他满意地拍了拍桑园的 肩膀。 “你用不着向他道谢,”彼得徐在工休时,捧着一杯咖啡,对桑园说,“他该 谢你才对。你无偿替他干了这么久嘛。”他顿了顿,又说:“他还拍了你的肩膀? 下次可要留个心眼。加州有个华裔女子,听说就是因为老板拍了她的肩头,告上法 庭说是性骚扰,得赔款几十万美金呢。”“菲教授决不是那种人。”“你才来几天, 敢下这结论。上级拍异性下级肩头,身体碰触……”彼得话音未落,就感到自己的 肩头重重地搭上了一只热烘烘的手。他回头一看,是萝珊。 “桑园,让我告诉你,无论彼得说什么,都别相信。”萝珊说完,朝桑园挤挤 眼睛,又抛给彼得一个作态的媚笑,拍拍他的肩膀走开了。桑园瞥见她来回翻滚的 臀部,又看看有些尴尬的彼得,突然笑出声来。 “我看她常拍你肩膀,你也打算告?”桑园忍住笑,轻声问。“这,这不一样 嘛。”彼得不自然地笑笑,说,“她简直就是个男人婆。你还不知道吧,她的新泽 西庄园里养着几匹高头大马。我还去骑过。嘿,真没的说,个个矫健精壮。”“你 俩是拜把的兄弟?”桑园饶有兴味地问。她喜欢男人性格的女子。“差不多了。她 父亲是一位二次世界大战时美国海军陆战队将军。据她告诉我,她小时候的玩具除 了飞机大炮,就是坦克战舰。当初我申请这份工作时,是她约谈我。她一开始显得 很不耐烦。我直担心她听不完我的履历就把我踢出门。没想到,当她听我说到在台 湾开过坦克,打过炮弹,态度马上转变了。‘明天就来上班’,她当时也是重重地 拍着我的肩头说,‘周末一起去打猎’。”“打着什么了?”“我是啥也没打着, 不过我会说啊。我把自己当兵时的糗事添油加醋说给她听,把她笑得直叫我‘滚’。” “所以,她才不计较你在工作上总是小错不断?”她椰榆道。“话也别这么说。人 嘛,总该有个三朋四友的。整天如果除了工作就吃喝拉撒睡,跟牛马有什么不同呢。” 他自顾说着,突然话题一转,“你不是也有个护花使者吗?大老板吧。”“谁呀?” 桑园惊奇地扬起两道秀眉。“孔厦图书馆里那位。”“你还真没完没了呢。”“那 么你并没受任何人约束喽。为什么不善待自己,非要过得像在修道院一样辛苦呢?” “我对自己有约。不做对不起良心的事。”“如果我猜错了,请你原谅。你的贺教 授不是你的首位丈夫吧?”“你没猜错。但是,自卫并不违反良心原则。”“哦? 听起来是你抛弃你前任丈夫的嘛。我还以为正相反哩。要不,为什么选个祖父似的 人来嫁。”“还要我对你再说一次吗,我不愿听你用这种玩世不恭的口气谈到他。” “嗳,小姐,太为难人了吧。他又不是我什么人,我为什么要毕恭毕敬。况且,我 讲的不是现实吗?你总不否认这里是自由言论的国家吧。”“那我也有自由不再理 睬你。”桑园断然说完,转身走开。“唉,我并没想得罪你呀。别这样讨厌我,好 吗!周末……”看见桑园头也不回,彼得后悔得说不下去。 “他的话也不是全无道理,”当她一个人平静下来后,思索起彼得的话来。 “善待自己?”这是她想都没想过的。她心里几乎只有丈夫和孩子。尽管拿到一笔 不小的奖学金,她依然维持着尽可能低的日常开销。衣服还是国内带来的几件,食 物还是减价过期的鸡腿。她要把钱省下来,除了要买回国机票,买些小礼物送亲友, 还要给丈夫买他喜欢的美国香烟和咖啡。还有儿子在电话上要的变形金刚。她在路 过玩具店时看到过的。那价钱贵得让她以为是商家点错了小数点。最令她自得的, 是回国后可以用这笔钱好好改善那爷儿俩的生活。这钱能办好多事哩。 “可是,我对自己是不是太刻薄了呢?”那天下班后,桑园问着自己,便去买 了一磅虾。回到住处,才发现自己的调味料只有酱油和盐。“只好做原汁原味的盐 水虾了。”她哑然一笑,对自己说。正待动手,门铃响了。 “我来看你的小瘦猫,可以进吗?”桑园从门眼望出去,是丽莎。“当然。” 桑园马上把门打开,“不过小猫不在这里了。”“怎么?”“猫狗不相容。二房东 养的那只狗,在主人回家后就总站在我房门口吠叫不止。叫得二房东起了疑心,朝 我房里探头探脑好多次。我只好把猫放逐到这楼的地下室去了。”“那倒是个好去 处。”“是啊,昨天我去喂它,见它正在两个烘干机中间打呼嗜呢。”“哦。刚才 我去地下室用洗衣机,看见有只猫一晃就不见了。原来是它呀。” 桑园看出丽莎也是爱猫之人,就不太在意那次聚会上她对自己的冷淡。“进来 坐坐吧。”她把她让进屋。“买虾啦?”丽莎眼尖,看见厨房水池上摊开的纸包。 “这里的虾大而不鲜,”她走过去,用尖尖食指拨弄了一下,“前些天我也买了半 磅。两只做了水晶虾,两只做了软炸虾,剩下几只做了奶油烤虾。每餐吃两只。味 道大不如上海的鲜虾。但聊胜于无。” 桑园只听她说,就口水涔涔了。“我买了一磅呢。你教我做,咱们一起吃。” “我才吃过饭。”丽莎面色转黯,说:“只想找人聊聊。”“我也挺闷。今天二房 东又不回来,咱们到客厅坐坐吧。” 两人才在沙发上坐定,白狗拉拉就哈哧哈哧地凑了过来。“讨厌,滚开。”丽 莎嫌恶地朝拉拉跺着脚,说,“我在国内的时候,下放到农村行医。几年间,天天 看见老乡的狗舔屎吃,造成我一见狗就恶心得不行。”说着,又踢了拉拉一脚。拉 拉呜呜着往后退,在桑园脚边趴下来。“吃瘪了吧。”桑园幸灾乐祸地看着它说, 随手丢去一块沙发靠垫,遮住那狗的嘴脸。 “你跟大卫熟吗?就是你那研究室的副主任。”丽莎心事重重地问。“只知道 他是副主任。怎么,你不是他的朋友吗?”桑园不解地问。她从来不关心别人的隐 私,并不想深究他们的关系。倒是丽莎急于把一肚子苦水倒出来,也不在乎桑园还 没做饭,只顾滔滔不断地讲下去。 她是在哥大科研楼找工作时遇见大卫的。当时她正在仔细研读贴在人事室墙上 的征聘告示,大卫出现了。他告诉她,这些告示早就被人应征了。外国来的高科技 人才越来越多,粥少而僧多。必要的话找他,消化研究室副主任嘛,各科用人的情 况他是再清楚不过的。丽莎当时被前一所研究单位以经费缺短为由辞退,已经两个 月没找到工作。听大卫这么一说,真如拨云见日。她马上留下电话号码,当晚就应 了大卫的约会。 “那么工作呢?”桑园担心地问。“前不久他才帮我找了一个。在一个实验室 里剪贴染色体图谱。”丽莎撒着薄薄的小嘴说,“我是有博士头衔的。做这种‘小 儿拼图’似的工作本来就够委屈。同室的几个印度实验员还齐了心地找我的岔,挑 唆老板对我不满。”桑园想起了苏贞娜。但她没有搭腔,静静地听丽莎说下去。 “这些我都忍了,一来现在找个工作实在不容易,二来和他约会比较方便。可是近 来他突然对我十分冷淡。打电话过去总没人接,留话也没有回。弄得我整天惴惴不 安。想想我也没有得罪过他,今天就特意做了他最爱吃的香酥鸡,到他住处去看他。” 丽莎说到此骤然停住。细心的桑园看见她那双秀目中泪光在闪。她轻轻把一盒面巾 纸推到她手边。“唉,你简直想不出他是怎样对待我的。”丽莎抓出几张面巾纸, 掩面而泣。桑园轻轻叹气,不知如何搭腔。“我按了半天铃,他才把门开了条小缝, 门链都不肯松开。我又不是强盗。”丽莎说着,狠狠地在面巾纸里擤了一把鼻涕, 仿佛那是大卫本人。“他沉着个脸问我为什么来前不打电话,连起码的礼貌都没有。 我说电话没人接,也没回话。他说那也不是闻人人家的理由。我说你这样突然不理 我,总有个原由吧。他竟嘿然一笑,说我不理你,你就不该再来,还问什么理由。 我问他,是我说错话了,还是做错事,让他这样不高兴我。他说你不必费神猜,是 我腻烦了,就这么简单。我听他说得这么冷酷无情,又是一脸的无所谓,心都碎了。 眼泪也不管不顾地流下来;”丽莎说着,又抓了张纸压在眼睛上,“我不甘心。想 起手上的香酥鸡,递上去,说大卫,这是你爱吃的,他竟厌惜地瞪了我一眼,嘭然 把门撞上。我真气不过,便使劲按他的门铃。他在里面凶巴巴地喊,再不离开我这 里,我就报警啦。”丽莎边说边回想当时的情景,一张本来苍白的尖脸气得又红又 胀。“我不想吃眼前亏,只得提着鸡回来。越想越气,倒把半只鸡都吃了下去。接 着就感到胸口堵得慌,才想起你在这里。你说是不是我太倒霉了。”“吃一堑,长 一智吧。”桑园实在无话可说。“你不知道,我遇过的美国男人差不多都是这样短 情绝义的。”丽莎灰心丧气地说。桑园惊异得睁圆双眼看着她。“我知道你在想什 么。”丽莎红了脸说,“我不是那种滥交的女人,我是诚心诚意想找个人嫁。可是 运气不好。上次经一位教会教友牵线,认识了一位退休教授。他住在纽约上州的山 里。他要我上山去他家约会。我为了表示诚意,自己花钱买了火车票,汽车票。又 背着大旅行袋,歪歪倒倒走了两个多小时山路,才找到他家。没想到在他家只住了 两天,就被半哄半撵地送出门了。”她自艾自怨,希望同情。桑园却把眼睛转开, 不愿她看见自己眼中的不屑。“在大卫之前还有一个男人。”丽莎似乎要把心里的 全部肮脏气一吐为快,“每次我去他那里,到吃饭的时候,他总是煎一块半生不熟 的牛排自顾自吃。我看他那样小气又不会吃,下一次就买了上好的牛肉和萝卜带去, 打算让他吃吃我们上海的红焖牛肉。既抓他的胃,又显出我的大方。谁知萝卜放下 锅没五分钟,他就大喊臭死了。接着不由分悦,把整锅牛肉和萝卜倒进屋外垃圾筒。 还叫我赶快涮锅开窗,好像中了毒气一样暴躁。你可以想到,我跟他的关系就再继 续不下去了。”她长长地叹了口气。两人一时无话。 “这个大卫开始很不一样。”丽莎忍不住又开了口,“他很喜欢中国餐,总是 点着菜名要我给他煮这炒那。每次吃完还直吮手指头。那模样真是可爱。他也很了 解东方人情,给我讲过他在越南的历险。我是抱过很大希望的,盼着这次有个圆满 结局。可眼看着又是一场空。”说着,她忽然抓住桑园的手,急切地盯着她问: “你跟他在同一个研究室。能不能请你有机会问问他,我跟他还有没有继续交往的 可能?” 桑园轻轻抽回自己的手,试探地问:“你在华人圈子里结交过吗?”“谁希罕 华裔男人。”丽莎撇着那张漂亮的小薄唇说,“我要是想嫁中国人,在国内有的是 机会。在上海研究生院的时候,那么多年轻英俊,才高学深的追求者,我都没考虑, 怎么会在这里找选择性极低的华裔男人。”她的语气中带着明显的嗔怪,“人来美 国,就是要嫁个白人。带回国去,在亲朋们面前才够风光哩。再说,我也是真心爱 他的嘛。” 桑园听丽莎提到“爱”字,不觉深深看了她一眼。“桑园,我等你的话呢。你 肯不肯替我问问大卫?”丽莎娇嗔地问。“你不觉得这太为难人了吗?”桑园皱起 眉,冷冷地说。“这有什么为难,问问而已。那天聚会时,我看他跟你聊得蛮久的。” 丽莎斜了眼,看看桑园,又恍然大悟似地说:“你不会因为那天我没跟你讲话,生 我的气吧。实在是因为我那天穿得太花哨,站在那么雅致的你面前,不是白当电灯 泡吗。我是不得不退避三舍呀。”“不管你怎么想,怎么说,这忙我帮不了。”桑 园说着站起来,表示要送客。 “大卫没向您表示好感吧。”丽莎坐着不动,狐疑地望着桑园。“我大概忘了 告诉你,我有丈夫、儿子在国内。”桑园的语音冰冷清晰。“哦,我原来那个研究 所里有两对中国情侣。他们在国内都有爱人子女。临时解决问题呗。你若是在这里 有男朋友,我也可以理解。那个叫彼得的好像对你蛮有意思嘛。”丽莎慢悠悠地说。 “你这人有些奇怪,”桑园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瞪起一双凤目说。就在这时,电话 铃响起来了。“你快请回吧,我要接电话。” 桑园急急把丽莎送出门,别上插销,扣牢门链,回屋抓起电话。 “这里是中国北京。”电话里传来早已不陌生的优美纯正的接线声,“请问林 桑园小姐接不接贺天庸先生的对方付费电话?”“接,接!”桑园荷包里有了钱, 话音果断又自信。 “麦大令,你在干什么?”贺天庸磁性的声音。‘他叫谁呢,又吃药吃迷糊啦?” 桑园一时没回过味儿,愣着答不出话。“麦大令,我亲爱的,你怎么不说话?”贺 天庸在电话那头着急了。桑园这才恍然大悟,忙笑着答道:“敢情是叫我呀,乍听 这洋腔怪调的称呼,我还直纳闷哩。哦,我正打算做晚饭。不过没关系,我还不饿, 家里有事吗?”桑园觉得好久没和丈夫通电话了,真想好好聊聊。“没事就不能打 电话吗?”贺天庸并不理解她的心意,冷冷地问。桑园眼前立刻出现每当他准备吵 架前的冷酷表情,一腔柔情开始冷凝。“好不容易通一次话,别挑剔我,好不好?” 她竭力陪着好声气说。 “你也知道好不容易才通一次话吗,那你为什么不赶快回来?”贺天庸在那一 头似乎已经拉开了吵嘴的架式。“又来了,上次不是说得好好的,手上的课题一完, 就打道回府吗。”桑园半哄半劝地说。“你在做什么吃呀?”贺天庸转了话题,问。 “才买来一磅虾,”“你知道我和豆子吃什么吗?”他打断她的话。“吃什么?” “吃屁!” 贺天庸的来势不善噎得桑园说不出话。“你没病吧?”她一时想不出适当的话。 “你什么意思,是说我有精神病吗?告诉你,我什么病都没有!健康得很!”他那 里几乎是声嘶力竭。 桑园感觉心里有火苗在窜升。“天庸,我看咱们还是先把电话挂上。等你冷静 下来再说。等会儿我打过去。”“别,别挂,”贺天庸语气顿时软了下来,桑园眼 前又浮现出他那乞怜的样子,“我冷静得很。只是心里太委曲,得跟你诉诉。” “好,你诉,我听着。” “你不回来,这个家也没家味儿了。前些日子,黄友良两口子常来帮些忙。自 打楚江怀孕,我和豆子只有冷菜剩饭可吃了。”“人家两口子又不欠咱们。怎么不 去医院食堂买饭?”“你知道我吃不惯大锅饭。食堂又承包给个人了。听说菜饭比 以前好不到哪儿去,价格可不得了。我一个穷教授,可负担不起。”“嗨,你尽管 买来吃。把家里存款全吃光也不要紧。我拿奖学金了。在这里花不了多少,回家全 交你。”“你还没听明白。我要你人回来,谁稀罕那钱。”“你也没听明白。我手 上的课题正在关键阶段。菲教授又为我购进了几十只兔子和试剂……”“他就不能 找别人替你?离了你,地球会转得慢些?”“天庸,讲点儿理好不好。你也是课题 指导人。你乐意半路走马换将吗?”“好,就算你不管我,小豆子怎么办?我连自 己都顾不了,别指望我再照料他!” 这话倒像当头棒喝。桑园以为既是夫妻,照管儿子他也有义务,虽说不是亲生。 现在她才意识到,是不是对他期望过高。“麦大令,去找菲尔德教授,辞了回家吧。” 电话那头不无得意地柔声说,“另外,你大概还不知道,院方最近有新规定,凡自 费出国,停薪留职者,若逾期不归,一律除名。到时候我可不好说话哟。”“逾什 么期?你留下我的时候怎么没说?院领导也会有个具体分析嘛。”“反正你的前途 你自己负责。”“好吧,你叫豆子来听电话。我有事问他。”“问什么,我可没虐 待他。”“那就别心虚。快叫他来。”“妈妈。”电话里一声呼唤,陌生而暗哑。 “是你吗,豆豆?”桑园简直不能相信儿子已经开始变音了。那稚嫩娇甜的童音哟, 做母亲的永远也听不够,怎么能这么快就永远消逝了呢。她感到眼眶里有些酸热。 “是我。妈妈,你是不是不喜欢小豆子了?”儿子怯生生的语气使她大吃一惊。 “谁说的?”她气急败坏地问。“贺伯伯告诉我,你打算留在美国不回来,不要他 和我了。”小豆子带着颤抖的呜咽说。“他那是胡说八道!”她几乎怒不可遏地对 着话筒喊,立刻意识到别吓着孩子,忙柔和了声调说:“妈妈不是生你的气,别害 怕啊,豆豆你要记住,妈妈不但喜欢你,而且为你而活着。妈妈不但一定会回来, 而且一定不再离开你,直到你成为真正的男子汉。”“那我就不要变成男子汉。要 妈妈总是跟小豆子在一起。”“这事好商量。我想问你,愿不愿住到姥姥家去。那 里就像在妈妈身边一样。”“要是我走了,贺伯伯一个人多可怜啊。他可不可以也 去姥姥家?”小羔羊还惦记着大坏牛哩,桑园摇头暗叹。“他不能去,姥姥家不准 抽烟。”她想不出更好的理由安抚那颗善良仁爱的童心,“妈妈会托黄叔叔请保姆 照顾他。”“那我就放心了啦。”豆子轻快起来,“我真想去姥姥家。舅舅和小姨 都来看过我。就是没见着姥爷和姥姥。”“好豆子,把电话给贺伯伯,我还要跟他 商量……”“没啥可商量,豆子不能走!”贺天庸没等桑园说完,就夺过电话嚷起 来,“你打的如意算盘,还以为我听不出来。把豆子送走,就可以无后顾之忧,想 在美国留多久就留多久。我的死活你是不管了。女人心真狠哪。连你也跟那老妖婆 一样忘恩负义。当年她争上手术台,白天黑夜都不着家。害我那么多年空闺独守。 原以为你是以情为重。没想到还是个利欲熏心、只求功名的小人。我真后悔,白对 你用了那么深的心意。再说,你对得起培养教育你的党和人民吗?你不怕变成遗臭 万年的历史罪人吗?你甘心……”“贺天庸先生,我看你不必再浪费你的口舌和我 的时间了。”“麦大令,……”“哐!” 桑园重重地放下电话,一头栽到枕头上。她不觉饿,也忘了那包虾。她只觉得 今晚的灯光特别刺眼,便狠狠地把灯关掉,又一把拉过被子蒙上头。眼前一片黑暗。 她却清楚地看见自己生命的地平线已经倾斜了。像强烈地震后的地裂,他与她之间 是一条纵横移错的鸿沟,并且在加速陷裂拓宽。一种从未有过的心灵恐慌和混乱, 渐渐把她带入险象横生的恶梦。 与贺天庸通话后的几天,林桑园的情绪都极度沮丧。伤感与愤怒在心中纠结, 又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多年来追求真正的自己的爱和奉献, 到头来却是个可悲的失败者,永远的事与愿违。她对实验结果,不再感到兴奋,对 周围的人与事也不再感兴趣。以至这天苏贞娜笑盈盈地站在她面前,她都没注意。 “桑园,听史蒂夫说,你的课题进展很快嘛。”苏贞娜一反常态的亲热。“嗯。” 桑园心事重重地应了声。‘不打算再接新课题了?”“嗯。”“这么说,你快离开 这里了?”“嗯。”“哦。你还没走,我都开始想念你了。”苏贞娜的语气更甜腻 了。桑园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问:“苏,我能为你做什么?”“聪明的女孩!”苏 亲昵地搂了搂桑园的肩膀。一股浓重的怪香混着异味立刻冲过来。桑园不由得闪过 身子。“史蒂夫星期五开生日聚会,你不想去吗?你快走了呢。”苏更靠近桑园说。 “怎么去法,要买礼物吗?”“礼物不容易买。这样吧,我知道他喜欢一种法国酒; 咱们两人凑钱买一瓶送给他,多得体,花费也不多。”“多少钱一瓶?”“倒也不 便宜。不过,因为是我提的头,你只须出十块钱,其余的我出。谁叫他是我的朋友 呢。” 桑园把钱交给苏贞娜后,就把这事忘了。星期五下班的时候,人们都走得差不 多了,桑园还在实验台忙着。 “你不是答应去史蒂夫生日聚会吗?”彼得徐陪着笑走过来。“苏说,她走之 前来叫我。”“她早提前走了。你知道史的地址吗?”“不知道。”“我正要去那 里。你不介意的话,我们一起去。”“我还有几分钟才完。你能等吗?”“当然。” 来到史蒂夫租住的单元楼,桑园才知道,其实就在自己住处的附近。 实验室的人们几乎都在这里。菲尔德教授及夫人也来了。苏贞娜正把一瓶包装 精美的酒双手捧到史蒂夫面前,祝他生日快乐。史蒂夫三把两把撕开包装纸,举起 来展示了一下,就启盖给自己斟了一杯。“太棒了!谢谢你,苏。”史蒂夫对着酒 杯轻啜一口,眯起眼,陶醉似地赞道,又在苏贞娜的额头上轻轻一吻。苏兴奋得两 只大黑眼睛闪闪发光,深棕色的皮肤也因血管贲张而变成酱红色。 “这酒不是你俩合买的吗?”彼得那天耳尖地听到她俩的谈话,“苏怎么提也 不提,好像是她一个人买的。”桑园正瞧见苏抱着史回吻,头皮一阵发紧。听彼得 这样问,忙嘘了他一声,“别提这岔儿!这种礼节我躲还躲不及呢。”彼得会心地 微微一笑,又问:“你出了多少钱?”“十块。”“这种牌子的酒,加上税也不到 十块钱。”“什么?”“领教了吧。印度人的数学能力加金钱头脑,可是人类一流 的。下次打交道可要小心啰。”“再没下次了。”这时,寿星捏着酒杯走过来。 “生日快乐,史蒂夫。”彼得亲切地说着,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盒精致的巧克力糖, “这是我和桑园送的。希望你喜欢。”“其实你们不必送礼。来了我就很高兴。” 史蒂夫真诚地说,“等会儿请吃生日蛋糕。”他贴了贴他俩的脸。 这时,从外面又进来一个人。此人褐发披肩,长髯垂胸;面色清白无华,双目 深陷忧郁,却含着倔强挑战的特殊眼神。他有棱角分明的脸型。乍一看,真有些像 钉在十字架上的基督。他目不旁视,径直朝史蒂夫走过去。史蒂夫也看见了他,便 推开还缠着的苏贞娜,脸上展现出一个灿烂妩媚的笑靥,深情款款地迎向来人。 当两个男人紧紧相拥相吻时,屋里一片愕然寂静。“我很高兴今天你们都在这 里,因为我有件大事要宣布。”不知是酒精作用,还是心情激动,史蒂夫的声音有 些颤抖。他那张原就娇艳得像女孩子的面庞,洋溢着幸福的光辉,越发显出一种独 特的迷人风韵。“我和我的爱人准备申请结婚!”他的一只手臂还环在那个男人肩 上。那男人的手也还搂着他的腰。旁边的人呆望着他俩。一时就像电影中的定格, 全没了动静。 忽然,有人很响脆地鼓起掌来。大家寻声望去,是菲尔德夫人。于是掌声四起。 “祝贺你们,勇敢的年轻人。”菲夫人走上去,用双臂拥住那两个同性恋,左亲右 吻,又说:“谢谢你们给我这样一个机会,来表示我对同性恋人权的支持。我和我 丈夫是抗爱滋病研究基金会的义务成员,”她边说边打开自己的手提包,掏出几个 “又”字型缎带标志,“请大家别上,以示对抗爱滋的支持。”立即有人响应,伸 手去接那标志。 苏贞娜深棕色的脸已罩上一层灰色阴影,却在菲夫人面前硬挤出一个热心的笑 容,忙不迭把一个“又”字型标志别在左上胸。 桑园看见菲夫人朝这边走来,忙问到彼得背后。“去接过来。”彼得回头低声 说。她只好勉强把“又”字接到手中,心里却别扭得很。她认为同性恋是一种变态 错位的畸形人性,根本不该支持宣扬。在贺天庸回国之前,贺远曾恶作剧地怂恿叔 婶去看一部“有趣”的新电影。开演不久,银幕上就出现了那种怪异暧昧的情节。 桑园恶心得闭起眼睛要走。贺大庸倒有兴致,说应该了解不同种文化,就听凭她先 行离开。 “我待不下去了。”她皱着眉低声说,把那标志塞给彼得。这里的一切似乎都 可疑地沾染了什么。“你等着。”彼得说完,挤到史蒂夫跟前,耳语了几句。史蒂 夫朝桑园这边微微一笑,点点头。 “我们可以走了。我告诉他,我们还有别的应酬。他不会见怪。”彼得体贴地 告诉桑园。他俩尽量不引人注意地溜到门口。就在他俩临出门时,菲尔德夫妇交换 了眼色。“倒霉的贺博士。”菲教授在妻子耳边说。“我可不怪她。”菲夫人轻声 说。“我也没怪她。她太年轻了。”菲教授耸了耸肩,说。 走出门来,桑园透了口气。两人默不做声走了一段路。“我就住在附近。不必 送。”她自言自语似地说。“哦。你回去有事吗?天这么早。”彼得不敢造次,小 心地问。是啊,回去做什么呢,一个人生闷气去?值吗?桑园在心里自问。“中央 公园的溜冰场开着吗?”她淡淡地问。“开,当然开。”彼得喜出望外,“前两天 我才去过。那圣诞灯饰可真漂亮。又好看,又好玩。”“走,溜冰去。” 公园溜冰场果然已经披上圣诞盛装。桑园惊喜地望着四周华灯交辉,流彩相映, 火树绚丽,亮若白昼。晶莹的冰面闪着诱人的光。立体声送放着欢快的名曲。场上 倩影轻旋,笑语从容,每个人似乎都兜了满怀的快乐。 在流金似的暮色中,她感染了这沸腾的,强劲的生命之力。“老夫聊发少年狂”, 苏轼的名句蓦然上心。她忽然感到胸怀豁然放朗,心花信然盛开。哦,久违了的青 春欢乐,久违了的无忧无虑。她等不及彼得去打电话,自己租了冰鞋,雀跃欣喜地 上了冰场。 当她一脚踏上冰场,才明白自己多年前学过的一星半点基本动作,早已被岁月 尘封了。不大合脚的冰鞋更让她站立不稳。她只好紧紧抓住场边栏杆扶手,弓背哈 腰,步履艰难地靠边蹭着走。但是,她看着场内的红男绿女们循着人流组成的大圆 滑翔而过,那么悠然自信,便不服气地眼热起来。她扶着栏杆挺了挺腰,又磋了磋 脚下的冰刀,撒开手,一鼓气,朝那个滑动的大圆溜过去。后果可想而知,她一下 于就撞上了迎面滑来的一个人。两人齐齐跌倒在冰上。 “瑞仙!”桑园忍痛挣扎着坐起来,竟发现对方是熟人。“我早看见你了,才 朝这边滑过来。谁知你这么菜乌!”瑞仙说着,利落地站立起来,满不在乎地轻轻 揉了揉臀部,又伸出手,把桑园拉了起来。“第一次上场吧?倒是挺勇敢。不过, 等摔习惯了,你也就学会了。”瑞仙边说,边望望四周,又问:“一个人来的吗? 要不要我带你滑?”“别。让我先靠边站站,定定神。”“好吧,我也滑累了。一 块儿靠边站去。” 桑园把持着瑞仙的手,蹭到栏杆边站稳。“彼得也来了,在跟谁打电话。”她, 无心地说出口,就后悔自己多嘴多舌,担心瑞仙会扭头离开。“你还不知道吧,我 快做新娘啦。”瑞仙仿佛没听见桑园的话,轻声说。桑园惊讶地看着她。只见她微 微仰起头,望着已是繁星闪烁的天空,脸上一片幸福宁静。“我的教会朋友介绍我 认识了我的未婚夫何医生。不久前,他的太太因为癌症去世,留下一个才上小学的 女儿。他在洛山矾开业行医。为了缓解父女俩心里的悲痛,受纽约亲戚之邀来过圣 诞节。我们真的很有缘份。在他的亲戚,也就是我的教友家,第一次见面时就十分 谈得来。他是台南医生世家之子。说起来,他家和我父亲还有些渊源哩。那个小姑 娘也跟我一见如故。更巧的是,我们三人都爱滑冰。前天,我跟他在这冰上订了婚 期。嗳,你怎么尽愣着。不打算祝贺我吗?” 桑园真的听愣了,“祝贺你。真为你高兴哪。”她一把握住她的手。那手是那 么纤弱细小,也紧紧回握着她。“桑园,你刚才提到彼得,我曾是那么怨恨他,因 为我为他付出了那么多。现在,我心中只有感谢。感谢主,是主领着我走过那些几 乎过不去的日子;是主让我心中充满了爱,也得到了真爱。” 桑园听她柔情地说,看那双又黑又圆的大眼睛亮亮闪闪,她觉得这小巧的南国 女子此时真是美极了。“桑园,我们是朋友。你不会介意我说,‘别陷得太深’。 你明白吗?”瑞仙关切地直视着桑园的眼睛说。桑园不解地望着她。“噢,你是说 彼得?”她恍然大悟,坦然地说:“放心,我根本不会陷进去。以我的年龄和经历, 是不会再为情而痴狂的。非为婚姻而谈情说爱,只会给我罪恶感。不过,你像在给 我临别赠言哩。要随夫君走天涯了?”“你真敏感。我是要离开纽约了。先跟他回 台湾结婚。再到洛山矾定居,在他诊所里帮忙。” 两个朋友正在惺惺相借,没留意有一大一小两个人已经滑到跟前。“妈咪,我 找了你半天。原来你躲在这儿。”那个活泼泼的穿红白条纹毛织溜冰裙的小姑娘, 在她俩跟前漂亮地旋转着说。“你听,她叫你妈咪!”桑园捅捅瑞仙,小声说。瑞 仙微笑着点点头,把小姑娘搂进怀里。 “远远看见两位美丽的中国小姐。近看有一个是我的甜心。”那个身材不高, 额发稀疏的中年男人含笑插话。“何,这位就是我常提起的林小姐。”“幸会。” 何医生温文儒雅地对桑园微鞠一躬。他拉起瑞仙的手,又牵过小姑娘,问桑园: “一起滑吧?”“我在等人。你们去吧。” 看那三人手牵手滑远了,桑园感动得眼睛有些湿润。“那不是瑞仙吗?”彼得 滑过来,望着那边问,“她跟谁滑呢?”“那是她的未婚夫和他的女儿。”桑园大 声回答。“恭喜她啦。”彼得不大自然地说,又指着身后滑过来的一位清秀的三十 多岁男子向桑园介绍:“李钟。我的死党。他住得不远。我叫他开车来,等会儿一 起送你回家。”“多谢了。”桑园客气地对李钟说。后者拘谨腼腆地笑笑,哈着气, 搓着手。 “别尽站着,滑呀。”彼得说着,已经轻捷地滑出去好远。见桑园没有跟上来, 他旋转回来。“我站都站不稳呢。”桑园颇感羞愧地说。“不早说。李钟,咱们带 她。”于是,他俩一人拉住她一只手臂,她便稳稳地随他俩滑起来。 冰场上,梦幻般轻盈华丽的圆舞曲,繁星般流莹摇曳的圣诞灯饰,彩蝶般绚丽 飞扬的溜冰人流,揉人了不绝于耳的欢声笑语,直把林桑园带入一个童话般的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没有烦恼忧愁,没有怨恨伤痛,只有开怀明快。 不寻常的兴奋和陶醉,让不惯运动的桑园很快感到疲累腿软。“喂,我累透了。 你俩大概也被我拖烦了。”当他们滑近场边时,她大声对彼得说,“把我放下吧, 我在这里歇会儿。” 看着彼得和李钟敏捷洒脱地融入飞滑的人流,桑园轻轻舒了一口气。今晚,她 发觉正在逝去的青春热情仍在心中涌动,向往快乐之心尚未混灭。然而,前半生有 过多少痛苦挣扎,如今岁月行将老去,仍未悟出人生真谛。尽管心不甘,情不愿, 青春精力也难再挽留。是哪位哲人说过,人生像列车。出站时装满青春、健康、智 慧,还有亲人好友。几十年的行驶,到站前青春不在,健康已衰,亲友逝去或远离, 人生列车最终全空了。 “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 独怆然而涕下。” 桑园默然在心中咏叹,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古人。 “桑园,”瑞仙从人圈里滑过来,“我该走了。医院的事我已经辞了。怕离开 纽约前见不到你,这是何医生洛山矾诊所的电话号码。你将来有机会到那边去,一 定要给我们打电话。”看着桑园仔细地收起了写有电话号码的纸片,她又说:“不 知道你的信仰。但是我诚心地祈祷主眷顾于你。”桑园感激地点点头。两人轻轻拥 抱。“人生苦短,不要亏待自己。”瑞仙在桑园耳边说完,轻快地滑向冰场出口。 那里,有一大一小两个人在明亮的节日灯光下等她。 “多么奇特的际遇。”桑园独自恍惚地想,“她刚才还与旧情人、新未婚夫旋 转在同一圈里。现在,她就要与过去的一切永别了。哦,人生多么虚幻又真实。眼 前的真实,明天即成幻影。难道不该抓住这难得真实的一瞬吗!”她抚胸自问,好 像得到启示,竟自在冰场外圈放胆滑起来。 有刚才被带着滑的体验,她感觉稳多了,居然一日气滑出好远。正在得意,冷 不防背后被人重重的撞击,一个趔趄,她张手摊脚重摔在冰上。“滚远些,清客!” 她被摔得眼花缭乱,却很清楚地听到头上传来的粗重的侮辱性字眼。没等她看清是 谁,只听得不远的前方传来重物坠地的声音。“操你,黑鬼!”是彼得在怒骂。桑 园费力地抬起头,望过去。一个特大块头的黑人,狗熊似的跌坐在冰上。彼得正在 朝他挥着拳。 “我看见那黑鬼故意把你撞倒,”彼得滑过来扶起桑园,愤愤地说,“我就冲 上去绊了他一个狗吃屎。”他那双乌亮的大眼睛,朝蜷在地上的黑人投去轻蔑的一 瞥。 “赶快走。”李钟也滑过来,“等那黑鬼爬起来,纠集闹事就不好了。”波得 点头同意。他俩一左一右搀着桑园,迅速滑向出口。 李钟开车。彼得坐在他旁边。“明天垦期六,预报说天气不错。你有安排吗?” 他回过头,问坐在后座的桑园。“没有。不过再不会去溜冰场这种地方了。”“当 然不再去了。大都会博物馆怎样?世界艺术的瑰宝云集一堂。极其风雅高尚的享受。” “李钟去吗?”桑园十分动心,但她要避免与彼得单独相处。彼得悄悄捅了李钟一 下。“哦,我当然去。”李钟勉强顺水推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