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金雀夫人 美丽的女人心中深埋着艰辛的经历,她美丽的眼睫掩映着不能轻易流 淌的泪水。红尘万丈是无形的雀笼,美丽的女人无法从中逃逸,恨爱情仇 原是绵绵无绝期,当她敞开自己的心扉,那囗然开启的音声里有几分凄怆、 几分幽怨、几分叹息? 周六下午二点钟,林桑园准时来到大都会博物馆。老远就看见彼得站在高高的 台阶上昂首眺望。他特有的洒脱又威武的仪态,使桑园想起他昨晚的侠义行为,不 由自主快步走上去。 彼得的目光也立刻捉住她,欣然朝她走来。“李钟还没到?”她心情愉快地笑 着问。“别提了。这倒霉蛋一大早就找律师去了。”“出事啦?”“事倒没出。他 要跟他离了婚的太太打官司。”“?”“那女人为了嫁给她的美国老板,闹着跟他 离了婚。她把两岁的儿子丢给他,却不按法院判决付抚养费。他找过她几次,都吃 了闭门羹。不得已,他只好找律师循法律解决。”“哪有这样的母亲!”“好了, 别为古人担忧。事情总能解决。今早他打电话给我,向你抱歉。我们进去吧。” 一走进博物馆,桑园顿时屏气凝神。这艺术殿堂的巍峨壮丽使她震撼和迷失。 “这可是世界历史的活百科全书。”彼得低声对桑园说。他颇为得意是自己提出来 参观此处的主意,更欣赏桑园脸上迷惑激赏的神情。“这里有远古至今,来自世界 各国的文化。”“说说看。”“考我?可别说我卖弄哦。这里的珍藏有来自已消失 的埃及古城底比斯,意大利的佛罗伦斯;还有几内亚的巴布亚和美国费城。来自亚 洲的珍品也不少。每一件都是当时最高艺术的极品,而且举世无双。”“总共有多 少?”“嗯,我记得是超过了三百万件,分放在八个陈列馆里。别光傻傻地听我说, 咱们从埃及馆开始看吧。” 埃及馆里充满了石刻雕像。那上面的人物动物构思奇巧,颇有邪教意味。但是 那生动的线条,优美的的造形,准确的解剖结构,使桑园难以相信它们出自公元前 几千年的艺人之手。 “是不是有些地穴陵墓的阴寒?”彼得在她背后轻声说,她不禁打了个寒战。 “这些绝美的造型,只是为了守护拥有者的死亡才诞生。”他拿捏着仿佛发自幽暗 墓道那种空洞低回的腔调,“它们多么肃穆庄严,又仿佛具有生命。但是如果不被 挖掘出来,这些充满无边无际幻想的眼神,只能永远凝视着固体的黑暗。然而摩登 的现代人,只顾被营营碌碌的所谓事业淹没,却不肯费心挖掘人性中最珍贵璀璨的 宝藏,情和爱。”他惯有的跳跃性思维虽是她听怪不怪的,这样的牵强附会却也让 她忍俊不住。“收起你的古人幽思吧。到别处看看。” 在古罗马部分,桑园被一座华丽堂皇的浮雕吸引住。几十个青春俊美的人物和 怪物齐聚一堂。那发肤衣饰,花篮果树,样样细腻精致。“怎么没有一个是女人, 男性氏族吗?”桑园以职业性的眼光审视着那些维妙维肖的器官,不解地问。“这 是一个关于男性牧羊神的故事。此神半羊半人。在他统治下,男人是人,女人是羔 羊。”彼得指着雕像旁的注释说。“欺负我英文不灵光。”桑园趋前看了一眼满是 深奥艰涩艺术词汇的注解,撇撇嘴说。 “快来看这把宝剑!”桑园在伊斯兰世界里看见一把华美绝伦的剑,情不自禁 惊呼起来。“嘘——别大呼小叫,惹人行注目礼。”彼得压低声音说着走过来。 “嗬,这把剑还真有些来历呢。”他看着注释说,“剑刀铸造于十七世纪的波斯。 剑柄是淡绿玉石,连同上百嵌金宝石花是十八世纪印度匠人的杰作。这剑鞘嘛,是 由纯金和镀金的黄铜打造而成,又镶着硕大的猫眼绿宝石和无数钻石;连同挂在剑 柄上这串上百颗珍珠串成的流苏,是十九世纪土耳其伊斯坦堡首饰匠的骄傲。” “哼。三百年人类智慧与自然宝物的荟萃!”桑园点头叹道。 在文艺复兴时期的欧洲部分,陈列品绝多有关圣经故事。虽然桑园对圣经连皮 毛都不了解,而画中人物丰腴圆润之可爱,色彩红绿紫蓝之浓重,画意玄机四伏之 难懂,直让她停不下,又走不得。 “这画什么意思?”桑园站在一幅有四个人物和一个十二彩色大圆组成的木版 画前问。“你真让我失望,渊博的林小姐。这是开天辟地第一大故事哩。”彼得故 作惊讶地扬起浓眉说。“我只知道盘古开天地。谁在意外国人的小故事。”桑园心 里有些惭愧,嘴上却满不在乎。“那么我就不必费神给你解释喽。”“讲!”她拦 住转身要离开的彼得。 “这是十五世纪一位意大利画家为家乡教堂所画的。题名为《世界的创始与逐 出天国》。这个飞起来的,带着几个长翅膀人头的长胡子就是上帝,即天父。他右 手指着的彩色圆轮的中心就是咱们地球。你看,周围还包着一圈绿幽幽的水呢。天 父想得真周到。这个在身体重要体位上贴朵白花的长翅膀的年轻人,是个裸体天使。 他正催促听信蛇言,刚偷吃了伊甸园苹果而情窦初开的亚当和夏娃离开天国这圣洁 无垢之地、你看那亚当,正愤愤不平地对推搡他的天使说:‘走就走。人间的男女 欢情强似天国的虚伪乏味。’”桑园知道他又开始胡诌,打断他,问:“那条著名 的蛇呢?”彼得朝画上瞄了几眼,说:“那么狡猾的蛇早溜啦。”“希望它没有溜 到这里来。”“它来会有用武之地吗?” 在十七世纪欧洲馆,一幅名为《多利多之景》的希腊油画吸引了林桑园。画面 怪诞恐怖:惨绿的灌木覆盖着暗褐色的山坡;幽深的小河被一块怪石拦腰阻断。村 舍。城堡。教堂以及一座双曲拱桥全是幽暗柔和的铁灰色。山坡上的主教堂高耸在 暴风雨即将来临的云空。天边,墨一样浓重的阴云正铺天盖地压过来,不提防被狂 野的雨前剧风撕扯下几朵,透露出深蓝宝石一样的天空,给这阴沉着黯淡无光的画 面一隙希望。“这幅画的作者想告诉我们什么?”桑园问正在画前沉思的彼得。 “当时希腊正与西班牙大公国争夺这座具有浓厚宗教气息的庄严古城。这幅画,大 概就是当时风云变幻的时局和作者忧郁心情的写照吧。”“嗯,还算精辟。”“过 奖,加快脚步了,我们进来得太晚。”“别怪我,是你约的时间。” “这条不起眼的小玉蛇也算宝?”在中国厅的一个展览柜前,桑园忍不住又驻 足问。“玉这东西又娇脆又冷硬,像你一样。”彼得绷着脸,所答非所问,“大块 玉的雕琢就很不易。像这样一个首尾蜷成直径不足三英寸的圈,蛇头蛇尾生动灵性 的造型,再看这细腻纤柔的肌理皮纹,匠人不但要有奇巧的技艺,手里还要有精锐 的刀具。”他说着,把注释指给桑园,“小姐请看,此物乃公元前四五百年周朝所 产。它作为远古工艺的见证,还不是宝吗?” 听彼得洋洋洒洒地说,桑园微微一笑,“你当过很多次义务解说吧?”“你猜 得不错。不过,我还是第一次遇到问得这么多,听得这么专心,不像是附庸风雅的 听众。”“被问烦了吧?”“多心鬼。哪个老师不喜欢有机会在学生面前卖弄的。 快往前看吧,等会儿要闭馆了。” 日本厅的陈列不多。桑园站在一个半人高的泥制食罐前比划着。“真瞧不出, 小日本鬼子还能用这么高的家伙。”她自言自语。忽然发现这东西被注明是公元前 三千年日本某朝的产物,不由得大吃一惊。“不是说日本国始于中国秦朝东渡寻仙 的道士们吗,怎么会有比老祖宗还老的古董?”她疑惑地问。“以讹传讹。大汉族 沙文主义。”彼得轻笑着回答。 当闭馆铃声响起的时候,桑园正在欣赏英国十八世纪一幅名为《近卫军骑士》 的油画。“那个骑士非常俊美,是不是?”彼得一面指点桑园往外走,一面侧了头 问。“我倒更喜欢他那匹纯种深枣红色马。它的颈部姿势那么优美,好像还在冒着 腾腾热气。”桑园加快脚步跟着长腿大步的彼得,说。“想象力太丰富了吧,你怎 么知道那马是纯种?”“不是纯种马不会有那么美丽雄健的驱体,也不会有那么明 亮的,火辣辣的大眼睛,好像能一眼看穿主人的心思。”她说着,发现他正用含笑 的大眼睛看着她,不觉心里悸动了一下。“倒不如说,英国贵族们绝不会骑杂种马。 对吗,林小姐?” “这几个小时,我真长了不少见识,多谢你啦。”走出博物馆大门时,桑园诚 心诚意对彼得说。“和你一起欣赏艺术,外加信口开河,也是极大的享受。”他毕 恭毕敬答道。两人相视片刻,都笑了起来。“外交官似的。”桑园说。彼得看到了 她眼里快乐闪烁的光辉,和唇边心满意足的笑意。 “我一点儿都不饿。这些艺术品真是‘秀色可餐’。”彼得漫不经心似地自言 自语。“我可饿透了。附近有麦当劳吗?”“嗨,才出艺术殿堂,总该去个风雅些 的地方才相宜嘛。前面有家法国海鲜馆,价钱还算公道。”彼得说。见桑园十分犹 豫,他又体谅地柔声功道:“人生得意须尽欢。今天由我请客,吃波士顿大龙虾。” “好极了。今天我也开开洋荤。不过,为什么你要请客,小看我的钱包?”“谁敢! 只是想给你留个好印象,将来我若有机会到大陆北京,也好叫你回请嘛。”“将来 事情将来说。今天如果你非要请客,我就不去。”“这点儿面子都不给?”“不!” “好,我的女强人。各付各的行了吧。”“请带路。” 这家餐馆不大,人也少,装潢却很别致。“这是北欧乡间俱乐部的风格,温馨 又不失高雅。”两人坐定后,彼得对兴致勃勃环顾四周的桑园说。“嗯。确实和麦 当劳大相异趣。纽约这座城市真有趣。像大海一样,万川汇合,一处一景,千姿百 态。”“啊哈!纽约市长听了你这番赞词,怕要乐晕了。”“先别晕,好话还在后 头呢。”桑园轻啜着侍者端上来的饮料,含笑说,“我说纽约像大海,更像海盗。 别笑。”比方刚才那博物馆,既是人类历史与文化的聚宝盆,又是海盗夸富的大本 营。但是,公正地说,正因为这些海盗行径,我们才有幸在这方圆一里之间,几个 小时之内穿越时间隧道,饱览人类自远古,中世,直到近代的大量稀世珍品。” “哼,翻版的‘造反有理’。”“总不能否认坏事也有好的一面。我还发现,越坏 的事,越可能引出意想不到的辉煌。你看万里长城。耗费难以数计的民脂民膏不提, 本身就是血肉粘合着白骨堆砌而成。可是,谁能抹煞残暴的秦始皇这一丰功伟绩。 它早就成为千百年来炎黄子孙的骄傲,也是卫星所能拍摄到的地球上的唯一建筑标 志呢。” “你这话让我想起一位大陆朋友的妙论。”彼得边切龙虾,边说,“他说,要 是没有当年毛泽东的百万雄师下江南,哪里有后来蒋介石的卧薪尝胆,和今日台湾 的繁荣富足。你一定同意这种看法。”“我聊天有个原则:不聊近百年的事。”桑 园说着咬了一口雪白的龙虾肉,问:“怎么少盐没油的?”“土包子,旁边不是有 沙拉酱和其它佐料吗。说下去,为什么有这个原则?”彼得兴趣很浓地问、“在我 看来,历史像幅宏美的油画。离得越远看,越能得其精神。离得太近,能看见的只 是一片彩色泥泞。我说的这个远近,不是距离,而是时间。千秋之后,功罪才能评 说。咱们还是聊艺术吧,不伤感情。”“好。你今天有何观感?”彼得眯起眼睛, 停下刀叉,专注地问。他有些钦佩起她来。 “就我看到的,亚洲艺术品多由金银珠宝玉器组成,富态像财主。欧洲多油画 雕塑,细腻像贵妇。中东非洲多土风民俗,诡谲像跳大神的巫师。”“你喜欢哪一 类?”“当然是金银珠宝。看过巴尔扎克写的《欧也妮·葛兰台》吗?葛兰台老头 有句肺腑之言。他说,金银这东西,看看都会使人感到温暖。” “你爱金银?原来也是个俗人。”彼得嘲笑说。“我什么时候标榜过清高。不 过,我喜欢的不是钱则金银,而是艺术品。”“哦?我倒有个好去处,值得一看。” “哪儿?”“就是上次我提过的亲戚家。”“设圈套?”“唉,还要我讲多少次。 我从不做勉强人的事。信不过我就别去吧。”“好吧,如果你需要一个机会证明你 的人品。”她说。她实在也是很好奇。 “小费让我出好不好。”结账分摊后,彼得说,“别太伤我的男子汉自尊心嘛。” 桑园笑笑同意了。 他们在中城五大道一座有大理石浮雕的华厦前停下来。“就是这里。”彼得说, 又朝门口那个穿考究制服的黑人门卫打了一招呼。那黑人彬彬有礼地给他俩打开大 门。彼得熟门熟路带桑园上了电梯。 从电梯出来,一条色彩放浪的酒红色地毯把他俩无声地引到一个毫无装饰的单 扇门前。彼得掏出钥匙来。“就是这里?”桑园狐疑问,下意识地后退着。“放心, 我不是带你来开旅馆的。”彼得嘲笑地说,一手推开门。桑园朝门望望了一眼,那 里面意想不到的富丽堂皇让她惊讶得“啊”了一声。 “这才是走廊。客厅在前面。请吧。”彼得不无得意地说。桑园却在走廊上挂 着的一个巨大的金色双狮纹章前站住。这双狮拥着地球,头上都顶着王冠。狮脚却 是马蹄状。纹章是嵌在柔和的奶色与灰色格子组成的墙上。正下方是一架有象牙镶 嵌的古色古香的风琴。这风琴一尘不染,幽幽地反射着吊灯垂下来的金丝般灯光。 由黑白相间的方格瓷砖组成的地面,使这小小的空间像充满清新凉爽的空气般雅洁。 “这琴上怎么放着鞋?”桑园皱着眉问。她原以为是装饰,仔细一看,发现这 双锻面舞鞋跟部磨损,还有污渍。“这架风琴摆在这里就是当做鞋架用的。”彼得 见怪不怪,又问:“怎样,风格不凡吧。”“嗯,华贵而古怪。主人是大不列颠爱 国者的后裔吗?”“哈,正相反,纯粹的东方。”彼得哑然失笑答。两人说着走进 客厅。 客厅里黑沉沉的,只有壁炉里那团红融融的火焰在摇曳跳动着,映得高大的客 厅一片鬼影憧憧。桑园感到一种置身旷野的魔力的迷惑。“彼得,快开灯。”她话 音才落,厅内灯光骤亮。原来是重帷叠帐挡住了室外光线。她立刻为这里宽敞豪华 的景象暗暗喝采。 四壁从天花板边上垂下来的厚重的金红色帷幕配着米色流苏,显得富贵逼人, 却也让桑园感到欢悦欣喜。她朝炉火走过去。“原来是它让火光映出怪影。”她指 着炉前一个金色开屏孔雀尾造型的扇形挡火屏说。“这孔雀没头。”她自言自语, “为什么把这长翅膀的小天使框在这圆锥里,又嵌在这应该是头和身子的位置?” 这圆锥让桑园职业性地想到女人的子宫。“这挡火屏大部分由纯金铸成。”彼得说。 “有道理,真金不怕火。”桑园点头答道。 “这座钟很是奇特。”桑园指着壁炉台上一座金钟说。这钟在台上一系列精美 摆设中最为夺目耀眼。“奇特在哪里?”彼得含笑问。“我看这钟身是欧洲式的。 站在钟座上,依在钟身旁的,却是唐装的东方淑女。”“你的观察力很厉害。这钟 身确是欧洲古董,镀金的。这钟座和淑女是后来照现主人的意思配上去的。纯金哩。” “你不会说这也是纯金吧。”桑园转向沙发前的咖啡桌,轻轻抚摸着一个硕大 的人头塑像说。这塑像前部是一个娇丽的东方少女面容。细腻的质地和青铜颜色使 这面容现出幽思和幻梦的神情。后部造型粗犷如山石。一大束幽绿的枝叶拥着金灿 灿的果实插在山石半腰的洞中。“这是一种昂贵的合金铸成的。”彼得说。 “这只金雀瓶美得可以进博物馆。”桑园笑指着桌上另一件金光灿灿的摆设说。 “你怎么知道它叫金雀瓶?”彼得警觉地问。“瞧那瓶耳两旁有四只振翅欲飞,却 被金链锁牢的小金雀嘛。”桑园说着蹲下身,“啊,瓶座上还有两个小金人呢。” 她仔细端详那一男一女,构思浪漫的裸体小人,“他俩为什么背朝背分坐在两边, 这男人为什么掩面而泣?”她忍不住问。彼得好像没听懂她的问题,“这只金雀瓶 是结结实实的金子。瓶盖上镶嵌着的是南美洲宝石和珍珠。嗨,你头顶有根白发。” 他就站在她近旁,看得真切,“让我帮你拔掉。”他说着弯下腰,捻住那根白发。 桑园正全神贯注地揣测瓶身上精致繁复的花纹。忽然感觉头顶一团热哄哄的气,惊 得她猛然把头一偏,那根白发便找在彼得指尖 “你蹉跎了岁月,林小姐。”彼得捏着白发凑近桑园,一脸正经地说。霎那间, 两人都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可怕地接近了。“这瓶是做什么用的?”桑园急忙立起 身,站开来,极力平静地问。她几乎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打开看看吧,”彼得 也若无其事地说。桑园绕到咖啡桌另一边,小心翼翼地捏住瓶盖掀开一看,“是个 糖罐呀。”她看见里面装着的雪白的方糖。“这叫‘金雀甜心’,是主人最心爱的 用具之一。你再看看那边茶几上摆的是什么。”彼得此刻只想把桑园支远些,因为 他很为自己心底涌起来的陌生情绪而困惑。 茶几上,一个曲线玲珑,俊脸微扬,好像在沉思的裸女雕像,跪坐在球型桌灯 发出的月晕般的金色柔光中,就仿佛是在不着人间烟火的月宫中,这柔光轻洒在小 巧的石雕美女身上,使她更显得晶莹剔透、娇柔细腻。在她脚边,是几本精装的巴 黎时装广告。“月想衣裳,花想容。多巧妙的布局。”桑园心里赞道,全然忘记了 刚才的紧张不安。 “懊,这一件堪称精品中的精品啊!”她指着一件金装瓶状彩釉饰品惊呼。这 饰品由四个青春体态的金质少女组成底座。八条纤纤玉臂托起一只八棱金盘。盘上 四个较小的金质人头鱼身少女,撑托着一个金缕包绕的球体。球体是由四幅椭圆形 的,由细碎钻石镶边的珐琅彩画组成。每幅彩画都有一个珠圆玉润。光彩绚丽的希 腊美女和一两个娇憨稚态的金发小童。美女们个个衣饰华丽,镶钻嵌玉。小童们一 律赤身裸体,仿佛乳香犹存。 “这个女人杀了她的孩子,还是杀了一个天使?”桑园愣在其中一幅珐琅画前 问。这画上的美女顶盔带甲,一手持剑,一手执火,昂首毗目,雪白秀美的足下踏 着一个垂死乞怜的婴孩。那种极端残忍刚烈的美,强烈地震撼着她。“我问过主人 同样的问题。回答是,你怎么理解都不错。天下的婴孩全是天使。”彼得保持着相 当距离说。桑园感到宽心,又问:“这样华贵的饰品,总有些说头吧。”“主人称 它‘四女神香味金樽’。你闻到香气了吗?”“没有。只觉得有种春天雨后,山间 林中的清新。”“奇怪。你怎么和主人的说法如出一辙。我就从没这种感受。” “这四女神该有寓意吧?”“她们意味着支配激励世人的四大精神力量。这位持剑 火杀婴者,是仇恨。这位胸袒乳露,操琴起舞足踏一只蓝粉色蝴蝶者,是肉欲。” 他跟她转到金樽另一边,继续说:“这位举着纺锤,提着纱线,脚边有个埋头读书 婴孩的,是勤奋。最后这位,含嫣微笑,天使牵衣,祥云缭绕,是爱心。你看,多 么生动浪漫的讽喻。”“是啊,真乃绝妙之作。”桑园由衷赞叹,“可是她们的面 容都是这样美丽高贵,神情都是这样欣慰满足,完全没有邪与正的区别。”“你看 我这个人是邪是正?”彼得侧着脸,突兀地问。“恕我直言?”“愿听其详。” “你这人洒脱豪爽,却也轻薄寡情。嗯,可谓亦正亦邪。嗳,那屏风也很别致嘛。” 桑园微笑着转了视线,走开到屏风前去。 走近才看出那不是折叠式屏风,而是高达屋顶的宽大纱幕。在米色的布景上, 玉叶交映着金枝;山石花草在幕后透过来的迷蒙灯光中熠熠生辉。连石间细溪也泛 闪着淡金色的涟漪。一只与真身差不多大小的蓝孔雀,正垂着柔颈,心事重重地凝 望着溪流中的倒影。“它是用真孔雀毛编织上去的。”彼得走过来解说。“可以看 看幕后有什么吗?”桑园好奇而期待地问。“好吧。”彼得沉吟着,说,“不过, 不要大惊小怪才好。” 转到幕后,她才明白为什么他这样提醒。只见迎面一个凶相毕露的恶魔,正阴 险地瞪着来人。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幅挂在古旧木板墙上的水墨画。这恶魔眉如横 山浓,目中点漆奸;鼻若悬胆,嘴似破瓢;满腮的虬髯尽是乱墨涂成,垂肩的大耳 上吊着一只巨形圆环。如果不是那尖顶秃头上方横镇着一条厚重的长木板,真担心 这魔头会猛扑过来。 “什么怪教!”她咕哝着,转脸看见侧面一片雪白粉墙,挂着块好像是农家自 织自染的黑色布帘。帘上有金色、灰褐,桔红几种醒目的颜色描绘的浪中海龟和云 端仙鹤。布帘下面是一个斑驳旧损的木柜。柜台中央是一只精致细竹篮,里面插满 新鲜的野菊花。“大冬天,谁弄来这样清香娇艳的野花?”她闻着尚且湿润的花瓣 问。“我呀。这样的住处,哪能白事。这花买自很远一家日本花店。不管天多冷, 只要这花略显萎顿,就得亲自去挑选、搭配,买回新鲜的来,以备主人回家。”他 做个苦脸说。 “这方角落给我的感觉很怪异。是什么邪教祭坛吗?”“我问过我亲戚,也就 是这家主人。可是从来没得到过答案。”“你这亲戚是日本人吗?”她看见花篮旁 放着一顶日式男性礼帽,领悟到此间布置的日本风格。“我没有日本亲戚。”他耸 耸肩说。 “这笼中怎么没有鸟,却放个瓦罐插几支金盏花?”桑园指着墙上挂着的一只 金色鸟笼问。“主人叫它金雀花。”“金雀花?对。你看这些细细翘翘的花瓣,真 像振翅欲飞的金雀哩。”她欣喜地说。 “看够了吧。我从来没在这个角落站这么久。”彼得面带倦意说。“好吧,我 也该走了。”桑园也有些累。“别忙。还有一处,请务必看一眼。”“好,只看一 眼。”她跟他走出了客厅。他推开另一扇门。 “主人的卧室。请。”他张开一条手臂,做了个请的姿势。她向内探了一下头, 就惊呆了。接着,双脚像着了魔一样往里走。他含笑跟在她身后。 在这间比客厅还宽敞的卧房中心,在轻曼帷帐环绕中,有一架金碧辉煌、气势 宏丽、金孔雀开屏造型的大床。“这样绝俗又浮华的匠心,真不可思议。”眼看这 仙境般的绮丽辉耀,她不觉摇头感叹。轻抚着面前高傲昂然的孔雀头,端详着华丽 盛开的雀屏,她激赏这优雅诗意的工艺,却迷惘于它穷工极巧的奢华。 “这幅画叫《溪间花神》。”彼得见桑园的目光落在床头悬挂的那幅群女裸浴 图上,忙说,“是摹仿印尼宫廷画风格的作品。”“那个女孩使整幅画面显出不协 调。”桑园说,“你看,这是一群健美女神。她们大都体态浮凸有致,肤色黧黑闪 亮。只是那最年轻的一个,显得那么苍白纤细。虽然她有一种独特的气质,却神色 抑郁忧伤。完全不像她的姐姐们,个个满脸赤热的光辉。别是隐喻着一个哀怨的故 事吧。像《天仙配》那样的。”“哼,你们女人才会有这样细腻的心肠。在我看来, 她们只有性感。” 桑园看了一下表,该是回程时光。于是,她匆匆浏览着满室目不暇给的珠宝珍 玩。然而,一个在床头水晶吊灯下幽幽生辉的玉雕怪人牵住了她的目光。乍一看, 这玉怪像个坐姿弥勒佛。定睛看去,只见这玉怪腰系金带,颈挂金圈;两手伸平持 衡;立眉吊眼,颧凸鼻耸;本是笑嘻嘻的嘴脸,却因为立起的眼珠和伸出的舌头都 是血一样殷红的宝石镶成,与绿莹莹的身体配在一起,让她感到不寒而栗。“床头 枕边有这样一个怪物,只怕睡中也会做恶梦。”她说着,转身准备朝外走。“这是 一个日本财神。你碰碰他那条压在上面的腿看看。”听彼得这样说,桑园立刻伸出 一根手指去压那条腿。“嗨,还是个不倒翁哩!”她看着玉怪摇摇晃晃后又坐稳了, 便笑着说。“是啊,维持平衡的就是那两只伸开的手。”“财神还会不平衡?” “想必是希望赌场、情场两得意。”“你说你自己吧。”她说着走出卧室,回到客 厅。 “我该走了。”桑园又看了一下表,说。“不打算跟主人说再见?”彼得盯着 她问:“主人在家?”她吃了一惊,四下张望,并没看见第三者。“让我来请。” 彼得说着,走到客厅门边。随着他的手指轻轻按住隐藏的电钮,除了落地大窗,四 壁悬垂的厚重丝绒帷幕都徐徐退开。“啊!”桑园掩口惊呼,跌坐在沙发上。 随着屏开幔卷,一个以奇异的透视法配景,贵重花纹金属嵌饰成美妙的菩提花 树,层层环绕着玉色大理石墙壁和拱顶圆穹,镶上光灿灿的勾栏花架,壮观炫耀的 露台凉亭式巨环形客厅显现了出来。 桑园茫然凝视着四周珠围翠绕,金玉镶嵌的戏剧化豪华奇观,只觉得目眩神夺。 彼得静静地观察着她,揣测此刻她心中的幻梦。“为什么用重重帷幕把这奇景遮掩 起来?”桑园半晌才回心转神,木响地问。“这是主人的意思。”彼得说,又指了 指落地窗边一幅巨大的,悬挂在金玉墙上的半身人像,“如果你想走,别忘了向主 人道谢呀。”“主人?”桑园轻声重复着,怀着不可遏止的好奇心走过去。 “怎么,她就是这个神奇豪宅的主人?”她愕然问。“跌破眼镜了吧。大年轻 了,是不是?”他微笑着望了一眼那画像,又说:“据说,这是她丈夫送给她二十 岁时的生日礼物。”“二十岁?我看只有十五六岁。俨然一朵远山芙蓉,清新,绝 尘的美丽。”“哦?我还没听过美女赞赏美女呢。我这厢洗耳恭听。”“可是,什 么沉重心事让她这样哀思满面,”她没留意他的话,只顾自言自语,“这样的哀伤 让她美得没有青春朝气,像是凄清冷艳的月亮女神。”“对。她一向待人冷若冰霜, 自尊到不可思议的傲慢。”“从她的容貌看来,大概不是纯血统的中国女人吧?” “她酒醉后透露过,她母亲是中泰混血儿,父亲是个日本鬼。”“难怪。她揉合着 三国女人的精华。中国女人的端雅,泰国女人的明丽,日本女人的柔媚。”“我看 她更多的是日本女人的阴冷。”“嗯——,我看出来了,她当时的内心一定是极不 平静的。”桑园的目光在画上反复睃视,“没错儿!你看她这凛冽的目光,冷拗的 红唇,嘴角那丝轻蔑的表情,好像按捺着一腔悲愤。”“悲愤?她?”彼得撇了撇 嘴,“被金子堆起来的女人,会悲愤!说她刻薄差不多。对了,我没告诉你,她的 名字叫金雀菊枝。当面得称她金雀夫人。”“刚才你好像说过,你没有日籍亲戚。” “是她要我对外说是亲戚,其实,我不过是她在纽约的保镖兼管家。连男朋友都算 不上。”“哦?”“别不相信。她有些地方很像你。比方说,不像一般女人容易被 我们男人奉承挑逗。她总是游戏的女皇,执掌欢乐和痛苦的大权、”“咱们只说她, 别把我扯进去。”“好。我去煮壶咖啡,咱们坐下来慢慢聊她。”“我倒是真想听 听这位金雀夫人的故事。直觉告诉我,她一定有奇特的经历。可惜今天太晚了。你 能不能先讲个故事梗概。”彼得点点头。多 “她继承了死去的日籍丈夫在东南亚以及在美国的无数财产又仍然保有青春美 貌,和过人的才智。说实话,我曾经狂热地仰慕过她的美貌,却为她的才智胆战心 惊。”“可以想象。”桑园含笑应道。“她拥有一切,只没有幸福。”彼得说。 “我猜她曾经有过。”桑园插嘴道,“而且,可能是一般人想象不出的幸福。否则, 她不会有这样哀怨的眼神。”“但是,现在她没有、”彼得坚持说,“虽然这笔无 法估计的财产是最值得尊敬的,又有超人的才智和教养。但她没有幸福,我知道的。” “怎么会?”“没有谁知道她的内心世界,她常常一整天地坐在窗前这张宽大舒适 的摇椅上冥想。那神情和这幅画像上的一模一样。所以我所能猜想的原因,是她不 信任任何人”“可是她把这么多珍玩交托给你。”“比起与她交往的其他男人,她 确实对我另眼相待。不过,她却不允许我像那些男人那样亲近她。”他有些愤愤不 平,“那些男人也用不着得意。我常常看见她美丽的眼睛里露出的对他们的深恶痛 绝。” “她人呢?”桑园心里对这位金雀夫人油然而生的神秘感,使她产生了想见她 本人的强烈念头。“在日本。大概快回来了。”“我能见见她吗?也许她会把她的 传奇故事讲给我听。”“我想她不会见你。她从不约见任何女性,也没有女友。再 说,我也不能告诉她,我领你来过。否则,我会丢掉这个收入颇丰的好差使。” “那就算了。只好让这迷人的故事藏在它主人的心底吧。”桑园说完,便告辞了。 “我们是比较接近的朋友了,对不对?”彼得在陪桑园赴地铁站时,问。“只 要你不打算超越朋友的界限。”桑园微笑着答道,信任地向他伸出手。他轻轻地握 了握。这是他懂事以来,第一次珍重地握一个女人的手。看着她消失在地铁车站里, 他心中那股新生的奇怪感情使他不忍即离。 坐上地铁的桑园,已被一天的兴奋、惊奇弄得疲惫不堪。为了不让自己在单调 的铿锵作响的列车里睡着误站,她极力睁着眼睛,在心里勾画着金雀夫人的往事。 然而脑子里除了金光闪烁,只有茫然一片。“人世啊,怎么会这样千奇百怪。世人 啊,怎么会有这样的穷奢极欲。”她想着,深深叹了口气。今天的所见所闻给了她 太多的惊奇和赞叹,却没有使她受到诱惑。此刻,她心里只有愁闷和倦怠。 。从天方夜谭行宫般华丽梦幻的“雀巢”回来,桑园对丈夫的郁愤心结散解多 了。乐天知命的她想,自己虽然与那样的豪华无缘,也无心,维持心境平和安祥该 是不难的。于是,她尽量不去想上次的电话争吵,也不想他。偶然想到,也是昔日 的温情。 谁知不久,几封飞弹似的家信接二连三投来。开头一两封,贺天庸尚且斟字酌 句,连骂带哄,有威胁也有劝诱。中心意思是催她立即回国。还没等她打好回信的 腹稿,又接到他一封充斥着政治谩骂加下流黄腔的信。信中的刻意羞辱,使她怒火 中烧,浑身哆嗦。若不是那龙飞凤舞的熟悉笔迹,她决不会相信这是来自那个她为 爱他而毁廉蔑耻的人。她后来将此信留存多年,却再也不忍卒读。 跟着而来的又一封,却是陡然一个一百八十度大回转。忏悔,绝望,自我诅咒, 乞求哀怜,“这信是和着我的血与泪写成的,”贺天庸在信上说,他还特意用红笔 标示出信纸上几处水状渍痕,“因为林家来人要小豆子。这不是要我的命吗。我抱 紧他不给,就是不给。桑桑,求你别让他们把豆子带走。否则,我会孤独得活不下 去的。” 桑园读完此信又痛又惊。她来美后就没跟父母弟妹通过信,因为她不知道该写 些什么。“怎么会有这回事?”她百思不得其解,甚至怀疑是否方洪得知她人在美 国,假借林家名义来抢豆子。幸亏黄友良医生的一封来信及时释疑,她才没对方洪 越洋问罪。 “从贺教授处得到你的地址。先要向你说一声‘抱歉’。我爱人楚江生产后, 我一直忙得焦头烂额,没能如你出国前所托,照应起贺教授和小豆子。不过,我也 不时过去看看。前些时候,你家的脏乱就不提了,有一次,竟看见豆子在吃一块血 水还没煮净的肉。他说放学回来就饿了。贺伯伯却一直昏睡。他饿不过,想起妈妈 做过的涮羊肉,就自己烧了开水,把一块生肉扔进去泡了泡就吃。我忙把那块半生 不熟的肉夺下来,带他去医院食堂吃了饭,还买了些带回去。我说服贺教授让豆子 身上带些钱,让他自己照顾自己。又帮你家请了小保姆。可是不知为什么,那小保 姆过了几天就吵着不于了。一问豆子,才知道贺教授总是挑剔人家。甚至有一次竟 一丝不挂从厕所跑出来,吓得小保姆夺门而逃。我考虑到以贺的体力与精神状态, 是不宜于豆子再单独与他生活在一起了。我又心有余而力不足。于是我找到你父母 家里,希望两老伸援手。你母亲当时就要去接外孙。你父亲说,大人造孽,小孩受 罪,当妈的为什么还待在国外不回来。我说,以我个人之见,你暂留国外,有利于 你冷静思考自己的后半生。你父略为沉思,就叫你弟弟去贺那里接孩子。可是贺教 授抱着豆子抵死不放,说孩子一走这个家就算瓦解了。没法子,只好把实情写信告 诉你,由你定夺。” 林桑园反复读着这封短而深重的信,眼前一幕一幕地现出几年来与贺天庸生活 的场景,使她意识到不能再犹豫自欺了。经过一夜的不眠不休,她给他写了这样一 封信: “天庸:从我们相识相爱,到冒天下之大不韪成婚以来,这是我写给你的第一 封信。按常情,我们分开这样久,此信应该是爱心缱绻、情意缠绵。无奈时不它与, 只望你能耐心把它读完。 连续接到你几封信,触目惊心地看到‘背叛祖国’,‘背叛丈夫’,‘忘恩负 义’,‘蓄谋已久’。在最近一次电话中,你已经触犯侮辱了我的人格。我自作多 情地以为那是因为你对我的热切思念而一时丧失理智,气不择言,因而在心里原谅 了你。然而,当你在写信的时候,总该是冷静三思而下笔。谁知你竟把往日的深情 蜜意全部化成仇恨怨愤,连什么‘充当洋人床上的玩物’这类毫无根据的刻毒中伤 都跃然纸上。我不必在此重复你信中更多更具侮辱性的语言,也简直不能相信这样 丑恶的字句会出自你这位医学著作家的生花妙笔,更逞论出自我曾经爱得死去活来 的人。更可叹的,是你似乎已经与我不共戴天,却又口口声声求我回国。还许愿说 要带我去‘饱览祖国大好河山’。如果你真的认为我是你这批信中写的那样下贱, 我还有什么值得你留恋费心的?如果你信中写的不是你的真心,又为什么要这样伤 害我,让我们的感情雪上加霜? 面对你一次次谩骂羞辱,我实在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也不准备逐字对你反驳 辨白。我为人磊磊落落,从不做昧心之事。因此,我不惧任何流言,更蔑视恶意中 伤。然而,你的信也没有自写。它们终于让我从爱的迷梦中清醒了,看清楚我们之 间固有的、不可逾越的‘代沟’。这是一条实实在在的鸿沟,人人皆知。只有你我 当局者迷。就为这一时的迷失,我俩在婚后的生活付出的代价不轻,而且不断。二 十五岁的年龄差距,专家权威与初出茅庐者的悬殊地位,使我俩对生活有着截然不 同的冀求。尽管婚前你许愿说,要把你行医多年的丰富经验和理论传授给我,使我 出类拔萃。然而几年过来,我连维持一个一般水平都很难了。因为你使我几乎成为 一个全职的家庭主妇,来照应你安度晚年。记得吗,你曾多次‘善意’嘲笑我是个 英文低能儿。但是现在,我的英文读与说的水平已让美国同事刮目相看了。只有短 短半年不到的时间哪。天庸,我还年轻,上进之心不灭。我的希望也并不高,只是 想利用在国外这段有限的无家室之累的时间,提高一些英文和科研能力。这应该是 无可指责的吧。恳请你不要再咄咄逼我,使双方的怨愤屈辱愈深,到头来空留‘无 可奈何花落去’之叹,应了时下流行的‘因误解而结合,因了解而分手’”。 关于豆儿的安置,请不要太敏感。现实明摆着。以你的精力和体力,连自身都 很难顾及,再加一个张嘴等吃、伸手要穿的孩子,实在勉为其难。我没请父母带走 豆儿。一来出于内疚。我不能不承认我们的事伤害他们太深;二来两老身体都欠佳, 我不想烦劳他们。如果他们愿意带他,应该是皆大欢喜。如果你只是为了催我回国 而强留豆儿,那不但不合理不合法,也不会有作用。请别重复方洪当年的不智之举。 也让我铭记你对豆儿的关爱。我已经是个失职的母亲,不能再狠心无视孩子成长的 环境。请谅解我痛子之心。 写到这里。望千万珍重。请别把我的话看得一文不值。 爱你的桑园。” 信寄出没几天,桑园正为不能得知贺天庸与儿子的实在情况而悬念不安,意外 接到王凯扬的电话。“林小姐,我才从欧洲分公司回来,又去了剧社一趟。”平淡 却使人温暖的语音,“万老板听我说公司即将派我去中国北京接洽投资建设分厂之 事,就要我问你,有什么事需要捎办。”桑园一听,喜出望外,忙说:“有,有, 如果你的日程允许的话。”说到这里,她又迟疑了。他与她毕竟只有两面之交,心 里之事如何相托?“要带东西吗?可别太重啊。”王凯扬的话音含着隐隐的笑意。 “嗯——”她思忖着,“两条香烟加两瓶咖啡不算重吧?”“没问题。”“那么你 什么时候来我这里拿钱?我找不到你的住处。”“时间仓促,只要告诉我买哪种牌 子的烟和咖啡就行了。回来再算账。还有吗?”“就这样吧。”她还是犹豫。“不 打算给小孩子带点惊喜吗?只想着丈夫可不对呀。”他语气平静和蔼,她却听得心 暖鼻酸。“你见过变形金刚那种玩具吗?”她试探着问。“看见朋友孩子玩过。正 好,我要路过香港。那里这类玩具又多,价格又比这里便宜。你要我买几个?” “一个足够了。”她忙说。“那就选个大的。男孩子嘛,玩也要讲个气势。有口信 要带吗?” 一句话把桑园问住了。尽管才给贺天庸写了信,心头拥塞的千万缕忧丝哪里就 剪理得清。她心焦地沉默着。他没有催问,静静地等在电话那边。片刻之后,她长 叹一声,说:“王先生,直觉告诉我,你是位可以信托而不会张扬的人。然而,我 的家事实在不足与外人道。只托你在见到我先生的时候,尽量劝慰他。告诉他,我 不会毁约食言。也请告诉我的孩子,妈妈永远爱他,时刻想念着他。而且,我会很 快回到他身边,再也不离开。”她喉头一阵哽咽,说不下去了。“好。这种口信最 容易带。”那边及时的接话帮她遮掩了窘态,“要不要从国内带些日常用品。这里 的东西常常贵而不合用。”他的语气里全是关切体贴。她轻轻拭去眼角的泪,尽可 能平静地说:“不必了。我不久就要回国。多谢你想到。”顿了顿,又问:“你会 在那里待很久吗?”“一个月左右吧。”“哦。”她有些怅然。她多想很快得知家 中的详情啊。 她在翘首盼望中等了一个多月。因为没有任何讯息从国内传来,她心里越来越 焦急。“天庸接到我的信会不会大发雷霆,而迁怒于小豆子?”想到这里,她更加 不安,“也许我不应该把内心的矛盾和不满老老实实告诉他。相反,应该仔细掩藏 起来,赌咒发誓对他这一世英才怀着永远的崇敬,无限的热爱。这样便会相安无事 了。可惜我实在拗不过自己的天性。我恨透了一切手段和假装。” 就在桑园日间忧心忡忡、夜里辗转难眠中,圣诞节和新年接踵而来。到处都有 舞会、狂欢。著名的百老汇圣诞歌舞的广告更是盛大隆重。“一起去看圣诞歌舞, 好不好。”放公假前一天,彼得问她,“节日一过,我要休一段长假。”“以后吧。 现在我有很多事要处理。”“我可以帮忙吗?”“家事,谁也帮不了的。”“哦— —”他漫声应道,眼里闪出光亮,脸上也现出难以察觉的会心微笑。“早料到她迟 早会放弃那老丈夫。我的机会可来了。”他心里实在得意,口里却声色不动说: “那么节日快乐。祝你好运。”“你也快乐,再见。”她心绪不定,匆匆走开。 令人伤怀的热闹节假日终于过去了。桑园在忧心如焚的煎熬中接到王凯扬的电 话:“我现在你住处旁边那家麦当劳给你打电话。我们见面谈。”两句镇静简捷的 话,立即使焦虑已久的她感到莫大安慰。 “你的小孩方歌,已经平安到姥姥家住了。”见面第一句话,王凯扬就使惴惴 不安的桑园露出欣喜的笑容。两人各自要了快餐,在麦当劳里坐定。没等桑园问, 王凯扬又说:“贺先生是心平气和地把方歌交给你大弟伟智的。”“你叫他小豆子 就行了。”“小豆子?嗯,像。小脸圆圆的,很可爱。可是不像你哟。”他说,一 丝柔情在大眼镜片后隐闪。她另有心思,没注意他的目光。“你说我先生心平气和?” 她小心地问。“一开始当然不是。你要我全讲给你听?”“越详细越好。” “我到北京的当天,晚上就去拜访贺先生。”王凯扬啜了一口饮料,说。桑园 注意到,当他提及贺天庸时,总是称“贺先生”。从没用过“你先生”。“贺先生 看上去相当疲惫惟淬,而且神志不太清楚。请原谅,我很怀疑他用过毒品。”“北 京哪里会有毒品,一定是因为服用过多安眠药。”“嗯。后来有位叫黄友良的医生 来看他,也是这样对我说的。那位黄医生还告诉我,贺先生总是拿药当饭吃,却饮 食无定。那晚我看是没法跟他谈话了,只把烟和咖啡交给他。由黄医生帮忙收起来 的。我请黄医生把方歌,哦,小豆子带到我坐的客厅来。当我把从香港买的特大变 形金刚交给他时,看到他那种毫不掩饰的天真狂喜,又紧张得说不出话的样子,真 让我感动。我自己没有小孩子,不曾体会过这样让人心软的感动。我见他紧抱着那 玩具,就对他说,那是妈妈买给他的,妈妈很想念他。但是妈妈还要在美国奋斗一 阵,希望他理解和支持。我不知道有没有使他听懂,只是见他一边听一边使劲点头。 而且,把那玩具抱得更紧了。”他说着,看了她一眼。她也正看着他,眼里泪光闪 闪。“我问他,可不可以看看他的房间。他马上带我去了。唉,那间小屋,现在想 起来还让我心酸。”“怎么?”她睁大眼睛问。“那张窄窄的小床上,歪放着一个 泛黄的小脏枕头;一床单薄又短小的脏棉被零乱地堆在床角;用手揿了揿床垫,哪 里有什么床垫嘛,不过一张薄毯铺在硬床板上。一问,才知道,自从夏天把厚垫拿 掉后,再没人想到帮他摆回去。可现在是冬天啊,听说半夜里是没有暖气的,小孩 子怎么受得了。他身上穿得也不够暖,……”“别再说了,都是我的错。”她说着 紧紧地咬住嘴唇,装做擤鼻涕,把眼角大滴的泪珠拭去。“真抱歉。不说了。好在 他已经在一个温暖有人看顾的地方了。” “你说我先生是心平气和交出孩子的?”沉默片刻,桑园忍不住又问。“怎么 说呢。我当时很费了一番考量的。走前听你说只要看看家中的情况,并没授权我插 手处理。但是看到孩子是在那样一个生活的环境,还听说他起居跟着贺先生毫无规 律,就决定先斩后奏。贺先生开始坚决不让孩子离开,说怕更拴不住你的心。为了 对他动之以情,我讲了自己伤心的童年。”王凯扬说到这里,看见桑园诧异的模样, 便淡然一笑,接着说:“这可是我第一次对人讲我的过去,再不为例的。”“简单 讲给我听听,好吗?”她轻声恳求。“唉,我实在不会卖关子,大概说说吧。我告 诉他,在豆子这个年龄的时候,我母亲病逝了。父亲一直在外做事。继母只照管她 亲生的几个孩子,任我衣衫褴褛,饥一餐,饿一顿。我常去母亲坟前坐着发呆。有 时还会大哭一场。哭累了就睡在母亲坟旁。后来,我舅舅看不过去,把我带到外婆 家。在那里,我不但有了温饱,还像在亲生母亲身边一样快乐无忧。我看到贺先生 听得动容,就又对他晓之以理。为人处世,尤其是夫妻男女之间,万事只能顺其自 然。强人所愿是办不成事的。再说,他自身急需有人专门照顾,而不是再加个孩子。 只要他打理好自己的生活,孩子在姥姥家又有了依托,你自然会心生感激。反之, 只能使你心生怨恨,还谈什么拴住你的心。等说得他终于点了头,我就决定立刻与 你父亲联系,把孩子送过去。怕的是夜长梦多嘛。就在这一步,我出点小小纸漏, 我打电话给你父亲,才说了一句‘我是由美国回来的,贺天庸教授的朋友。’只听 那边骂了一句,‘鬼才认识那个龟儿子。’电话就挂断了。我听出那句话的四川口 音,忙又拨电话过去,用四川腔告诉老人家,我其实是你的朋友,受你之托,送小 豆子到姥姥家。你父亲这才转怒为喜,忙把地址告诉了我。见面后,你父母对我热 情得很。我们都讲四川话哟。姥姥当然还忙着安置小外孙。你父亲一直向我打听你 在美国的情况。看得出来,他有很多话想对你说,但苦于不知如何对我这外人讲。 不过,我倒想知道,为什么他那么憎恨贺先生。只因为他年纪太大吗?”“唉,做 父母的,还有什么事比自己女儿嫁了个他们的同龄人更难堪难忍的。小豆子很高兴 去姥姥家吧?”桑园掩过满心的愧疚,轻轻转了话题。“那还用说。快到你父母那 里时,他紧紧拉着我的手,几乎是飞跑着上了楼。我差点儿跟不上呢。顺便说一句, 他那小手又厚又软,握着我手心里,直有一阵温热的信任通达我心中。”他郑重地 说,却没看她。她低头微微一笑,问:“你帮着带了不少杂物过去吧?”“哪里。 只有几件衣服和那个变形金刚,都是孩子自己抱着的。他原想带些小画书和其它玩 具,我也认为还要多带些日用品。可是,贺先生不肯,说你很快会把他带回去的。 那我就不便坚持了,否则,真成了越俎代庖。” “真谢谢你能把事情处理得这么圆满。”桑园带着真诚的感激对王凯扬说。 “对我来说,不过是花生大的小事。”他淡淡一笑,“何况我还和你父母和儿子交 上朋友了呢。”“怎么说?”她十分感兴趣地问;谈话气氛轻松多了。“虽然我和 你父母只见过两次,一次是送孩子,一次是返美前的道别,我能感到他们心无城府、 和蔼可亲。尤其是你父亲。我在电话上先挨过老人家一顿骂,以为见面也会话不投 机半句多。谁知谈起来,才发现他老人家原来十分风趣亲切。而且学识渊博得惊人。 我都不得不小心翼翼,绕过好几个话题。小豆子不大说话,却在我道别时,紧紧拉 着我的手不松。”“他们大概真拿你当我的朋友了。”“哦?”王凯扬眼里闪出光 亮。尽管隔着大眼镜,桑园还是感到了那眼光的灼热而飞红了脸。“我指的是哥们 儿义气的那种朋友。你不但守信用,好像还很有扶弱救急的侠肠呢。”她避开他的 目光,说。“为人谋而不忠乎。”他淡然一笑,收回目光,说。 “我该回去了。”等桑园吃完最后一条炸土豆,王凯扬已经显出了贯常的平静 自若,“公务旅行一个接一个,好多私事都没时间处理。”他说着站起来去放食物 盘。“你不是位总经理吗?”桑园托着自己那份食盘,跟在他后面,说。“在美国 公司做事,职位越高,越要做得比下级辛苦。否则就保不住位子。竞争嘛,很有效 的。” 林桑园直到回住处打开提包,才发现自己准备好付给王凯扬买礼物的那叠钱原 封未动。“怎么会忘记的?”她羞恼地把那叠钱摔在桌上,“人家不拿我当食言小 人才怪呢!嘴上不好意思说罢了。”更让她气恼的,是连人家的电话号码都没有。 “万又君一定有。”想着,她拿起了电话。 “他回来了吗,怎么没来向我报到?”万又君在电话那边笑声四溢说,“我也 没有他家里的电话号码。听说他从不给任何人家里电话。办公室电话倒有。……可 是你急什么。不就是区区几十块钱吗,人家怕早就忘了。……嗨,甭想那么复杂。 以后有的是见面机会。……到时候记着还他就是了。” 林桑园的心情才松快了没有多久,贺天庸那里又出事了。 那天深夜,她睡得正沉。“叮——”沉寂了多日的夜半铃声突然又响起来。她 还在梦中,直惊得心脏突突直跳,摸索了半天才抓到电话。“喂?”她迷迷糊糊问。 “咳,喀——咳,喀——”,电话里传来的是一阵剧烈刺耳的猛咳,震得她本能地 把耳朵闪开。直到电话耳机里安静了片刻,她才心凉胆战地再把耳朵凑上去。“是 桑桑吗?”一个衰弱得陌生的声音,“我快病死了。讲不出话来。请护土小张代述 吧。”没等她弄清怎么回事,电话里已经换了个年轻娇嫩的声音。“林大夫,贺天 庸主任真的病得不轻啊。现在内科的高干加护病房住院打点滴哩。嗯,他要我问您, 能不能马上回国。晚了只怕见不上面了。”“啊?!”桑园脑子里轰然一响,人却 完全清醒了,只觉得嗓子眼里一阵干涩嘶痛。“什么病啊?”她哑了声音,着急地 问,又抹了一把额头上渗出的涔涔细汗。 对方好像捂住了话筒,在向贺天庸讨教。“哦,是大叶性肺炎。”年轻的声音 轻快地说。“唉,都是抽烟害的。我真不该托人给他带那么多香烟。唉。”她一面 自抱自怨,一面又急煎煎地说:“请你告诉贺主任,请他安心治疗。我马上打点回 国。”说完才要放电话,那边却还在呼唤:“喂,喂,林大夫,贺主任还有话对你 说。” “喂,桑桑,”话筒里是熟悉的男中音了,“我存了千把美金在大哥那里。你 把这钱带回来吧。”说着,醒悟了似的,又是一阵猛咳,“桑桑啊,千万快点回来。 我会硬撑着等你,别失约啊。”声音又渐渐变得衰弱了。桑园并没听出这颇戏剧的 变化,只顾心疼地说:“好,好,别说了,天庸。明天一大早,我就去找菲尔德教 授辞职。你好好休养吧。” 这突如其来的情况,让桑园睡意全消,后半夜一直受着焦急惦念,甚至有些恐 惧内疚的折磨。 一大早,她向旅行社问到近两天的机位还有空,才稍为安心。 “菲教授,我不得不向你告辞。”上班时间一到,桑园直奔系主任办公室,对 正埋首资料的菲尔德教授说。“是谁给了你更高的奖学金吗?”他抬起头,吃惊地 扬着浓眉,耸起鹰鼻,厉声问,“你明知是在这关键阶段,莫非想要加薪?”“对 不起,教授,我没有别的选择。我丈夫病得很重。我必须尽快回到他身边去。” “哦,是这样。”菲尔德皱起眉,神色缓和了些,鹰界也显得不那么尖刻了,“听 到这样的消息,我很难过。我不只是担心这样重的课题很难找人来接,也很惋惜你 这段博士后训练半途而废。”他顿了顿,怀着希望看着她问:“我想,你还会回来 的,对吧?”“我想不会了。”她苦笑着摇摇头说。“那么,把你所得到的数据整 理好,交给史蒂夫,再见。祝你好运。”菲尔德说完,便又埋头到那堆资料中,似 乎已经忘记了桑园这个人。桑园无声地叹息了一声,轻轻地走出来。 研究室是没有必要去了。桑园无心去听人们真心或假意的惋惜感叹。“走得干 脆利落最好。”她想。于是,她直奔贺天庸大哥家。“我早就说过,夫妻不能长久 分开。”贺钿摇着头说,“事已如此,打点一下,早些回去吧。要不要买什么大件 小件,我带你去选。”“来不及了吧。国内现在几乎样样都买得到,只要有钱。不 过,”桑园支吾着,实在难于启齿。“什么?”贺钿不解地问。“天庸说,您替他 保管着一千块美金。”“哦,是啊。应该让你带回去。可是,你一个单身女人,带 这么多钱,太不安全。我马上电汇给他。反正你们将来很难有机会到纽约来,留在 这里也是我的负担。”桑园听得很有道理,便点头同意了。 “我倒觉得桑园没有必要匆匆就走。”坐在一旁,反常地沉默了半天的万又君 开了口,“这么年轻漂亮,还没见够世面哩。”“什么意思?”贺钿瞪了妻子一眼, 口气十分恼怒。“我的意思是,桑园总该把情况弄清楚再作决定吧。出国一趟是容 易的吗?怎么糊里糊涂就想回去。”“情况不是很清楚吗?”贺钿大不以为然。 “那不都是天庸自己说的。你还不了解你三弟?”万又君深意地看了丈夫一眼,说。 贺钿张了张嘴,没说出什么。 “我看这样吧,”万又君对不知所措的桑园说,“王凯扬不是从天庸那里回来 不久吗,咱们打电话问问他。”说着,拉桑园进了她的“密室”。 电话通了,是王凯扬秘书接的,说他又去欧洲了,过几天才回来。 “你还是不要急着就回国。”万又君劝道,“他是那里的内科大主任,重点保 护对象,一定享有最好的治疗、最周到的看护。你回去又插不上手。什么晚了就见 不着了,信他的。”“可是,我留下来做什么。我已经把工作交出去了。”桑园垂 头丧气,说。“唉呀,你怎么这样冒失,也没找个人商量一下。前途未卜,先把自 己弄得弹尽粮绝。”万又君说着直摇头,“还真看不出,你对他真是一往情深哩。” “大嫂,什么节骨眼儿上,您还取笑我。”桑园苦笑一下,说。两人一时无话。 “我回去了。”桑园越坐心里越乱,便起身告辞。“也好。你先回住处休息一 下,最好先睡过一觉再说。” 桑园回去后,果真蒙头睡了一觉。 “打个电话给伟智。”一睁眼,桑园脑子里就闪过这个念头。 “姐,先别着急。”伟智在地球那一面沉着地回答,“我马上就去医院看他。 过半天你再给我打过来。”“你要好好安慰他。”“放心,我知道怎么说话。” “买些好吃的,像烧鸡烤鸭之类带着。水果就不必了,他不喜欢。”“要是他病得 像你担心的那么重,还能吃那些东西?”“可也对。那你就赶快先去看望他。我真 没主意了。” “这段时间怎么打发?”桑园在小房间里踱来踱去,“什么叫热锅上的蚂蚁, 我现在就是。”她自嘲着。“开始打包吧。也许明天要启程。” 东西太少,三下两下就收拾妥当。百无头绪,她坐下来慢慢回想这多半年的经 历。“人生如梦。一觉醒来,老和尚的黄粱米尚未煮熟。我今生也算来过美国一趟, 不过如此。” 时间在胡思乱想中过去了。当她再跟伟智通上话,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别说你不信,”伟智在那边气咻咻地说,“当我看见他那没事人的样子,还以为 自己走错了病房呢。”他接着骂了一句脏话,“当时,他正和一个小护士笑得开心, 没注意到是我进去,直到护士朝他努了几下嘴,他才看清是我,马上傻了眼。他立 刻歪倒在床上,又咳又喘,又嚷着要氧气罩。拿我当傻小子啊。我一句话没说,转 身出门。那小护士很快追出来,说贺主任前几天的确病得很重,今天才好转的。姐, 你信吗?反正我不信。姐,你怎么不说话?”伟智在那边奇怪地问,桑园头脑轰乱, 实在不知说什么,“我听着哩,你说吧。”“姐,你可别让他把你当猴儿耍。什么 病得要死,我看他满脸红光,比老弟我还精神。”顿了顿,他又说:“稳住劲儿, 千万别轻易回来。你也知道,现在出趟国多不容易。”“唉,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了。”桑园长叹一声,说。“怎么?”“我已经把工作辞了。”“有找呗。不是都 说那边找事容易吗。姐,到餐馆洗盘子也别回来。为这老东西,值吗?”“让我细 想想。”“想想吧。记着老弟这句话,别为他回来,不值。” 放下电话,桑园越发心烦意乱。“他竟对我撒这么大谎!”她几乎是喊出来的。 反正柔丝又出远门去了。气不过,她索性把那张破桌子捶得山响。“这算什么,今 后还有信任可言吗!”她一遍一遍对着墙壁嚷叫。电话铃突然响起来。 “林桑园,真想不到你这么多心眼,居然派你兄弟来侦察我。”贺天庸咬牙切 齿的声音,“他已经向你打过特务报告了吧。我可不在乎。还要奉劝你趁早滚回来。 否则,我要向领导提出开除你的院籍、国籍,你就留在美国给洋人打杂吧!总有一 天,你会后悔死的。再不然,就是得什么脏病烂死!……”“啪!”桑园猛然挂断 电话。那声嘶力竭的诅咒,使她心头骤然一阵说不出的寒冷,冷得周身颤抖,牙齿 打战。眼前一片死一样的苍白。这时,电话铃又响了。 “麦大令,求求你别挂断电话。”贺天庸换了游丝一般有气无力的声音,“听 我说,你千万不能生我的气呀。只因为我实在太想念你了,才出此下策。不过,我 病了是真的,只是没那么重。再说,你也知道,我这年纪的人,病情是很容易恶化 的。赶快回来吧。不然这后果……”“够了,贺大教授。请给我一份安静吧。”她 挂上电话,想了一下,就把电话线插头也拔掉了。 往后的几天,她吃不下,睡不着,昏沉沉的头脑里旋转着无数的问题:回还是 留?回去如何与他相处,留下来又为了什么?他与她之间还存留些什么?和他生活 了五年,有过几天快乐平静的日子?“爱情只是个沉重的十字架吗?”她一动不动 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问,“人在世上怎么尽是痛苦,还是我希求太高?别人是怎 样生活的?” 这样的突变,使她不能不面对现实,绞尽脑汁思索自己的人生。直想得筋疲力 竭,连有人敲门都没听见。 “嘭!嘭!”门外的人似乎很有耐心和信心,不断地不轻不重敲着。桑园终于 听见了,头昏眼花地爬起来就去开门。 “是你啊,王先生。”她定睛定神地望着门外的王凯扬,“你有事吗?哦,我 还欠着你的钱呢。”她拍了一下脑门,“我去拿来给你。”她转身要回屋,被王凯 扬一把拉住。“我是来讨钱的吗?”他淡定地望着她,“我一回来就听说了贺先生 的事,来看看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他没事。”她垂着眼睛说。“那你快去梳 洗一下。我们到外面去聊聊。”他看了她一眼,“怎么就瘦成这样,你还没学会照 顾自己吗?”她没答话,顺从地走进洗脸间。他留在门外,轻轻把门拉上。 等桑园再出来,王凯扬把她上下打量一下,郑重地说:“这还像个人样儿,可 以跟我出去了。”“给你。八十块钱美金。够不够你花费的烟钱和玩具钱?”“连 付小费都超过了。”王凯扬抽出一张二十元递还给她,“剩下的我收了。否则你会 不安心。” “咱们先去吃点东西。看你这样子像非洲饥民。”一走出公寓大楼,王凯扬建 议道,“还是那家麦当劳,好不好?”桑园点点头。 “你现在作何打算?”两人坐定后,王凯扬用他素有的沉着温和,直接了当问。 桑园因为食物的香味使她突然感到非常饥饿,正咬了一大口三明治在口里,只能用 眼睛望着他。“我也饿了。”他体谅地一笑,也拿起自己的汉堡包咬了一口。 “我不知道该怎么打算。”她匆匆咽下食物,低声说。“你把工作辞了?”她 点点头。“所以你想,留下来也无事可做,对吧?”她又点点头。“什么事使你为 回去而犹豫呢?”她看了他一眼,没有表情。“原来的生活对你还有可以留恋之处 吗?”她眼里闪出了惊恐。他察觉到她情绪的变化,马上转了话头:“如果你决定 留下来,最希望做什么?”“最好继续作研究。”“如果一时找不到这类工作呢? 要知道,几乎每个教授门口都排着长龙般的中国学者和研究生在轮候。”“……” “想过去上学吗?我是指学英文。好像你的英文还不太够用吧。”“没有学费。” 她盘算着半年来省下的钱,还要准备随时买飞机票呢。“可以借到。”他诚恳地说。 “还不起。”她冷笑着,露出傲然的神气。“看来,只有回国一条路啰?”“如果 你是我,你会怎么做?”她带着些微嘲弄问。“我会先把既往的生活想清楚,再问 自己往后的五年内要做什么。”他和蔼地微笑说。“我对生活可用一字概括,烦。” 她颓然说。“愿闻其详。”“我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哪里不对头,生活好像总跟我作 对。”一腔委屈蓦然拥上舌尖,她按捺不住,滔滔而出,“我相信,在别人眼里, 我是个不知足的人。前一个丈夫可算是贵胃公子,人又温顺。人家做梦都会笑醒的 好姻缘,只因为受不了大家庭的纷争,被我吵着离了。眼下这位,名人权威,众人 景仰;本来相爱得死去活来,却因为我争取一点自身的长进,闹到唇枪舌战,步步 紧逼。二三十年来,对生活的美丽幻想全变成泡影。怪不得别人,只怪自己是个不 会说假话、也不愿说假话的傻瓜。总以为凭良心过日子不会有错。瞧,过得下去吗?” 她气哼哼地说,把脸转向一边。 看着她孩子气的愤怒,王凯扬没有笑,却轻轻点点头。“可以让我谈点个人看 法吗?”他温和地问。她看了他一眼,“请讲。”“在我看来,正是因为你的真、 善、美。这两个人都深爱着你,只是不懂得怎样对待你。泛言之,爱一个人,不一 定就适合于那个人。你的意志极强,心却敏感。‘情’字对你来说,显得格外沉重, 因为你拿得起,放不下。”他顿了顿,似乎很有感触,“不能太相信爱情。那不过 是点缀人生的花朵,既容易受伤,又很少结果。即结了,又多是苦果,酸果。甜蜜 蜜的硕果又难久存。对婚姻,就更不能有过高的希求。好比这碳元素。绝大多数组 成廉价又难看的煤;少量的成为可供精装的石墨;而璀璨夺目,价值连城,被称作 钻石的,是历尽亿万年的温压巨变,艰难曲折才修炼成的。”他用一种她无法捉摸 的眼神望着她,“有些自以为聪明的人其实很愚蠢。他们总是以稀为贵。煤那么温 暖实用,却被他们轻而贱之。钻石不但需要悉心呵护,还要担心被盗,偶然展露, 立即又得锁回保险柜。这些人却日思夜想,直到齿摇首皓也不得。”他微微向前倾 着身体,“我就是这类蠢人之一,至今还在梦想着钻石出现。”“我倒宁愿从来没 结婚。”她沮丧地低声说。 “如果你真的感到这样厌倦,”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王凯扬缓缓地说,“就不 必让婚姻阻碍你的人生之路。”见桑园惊讶地扬起双眉,他微微一笑,问:“看没 看美国新出的电视剧《海滩救难者》?”“才看过。”“那是导演的剧情需要,让 个个遇难者都能得救。现实中,救生者也会陷入不得不甩掉,甚至踢开拖得他几乎 灭顶的落水者而自救的困境。你能谴责这救生者太自私吗?求生是人的本能。而甩 开落水者是他唯一自救的办法。” 桑园眼中闪出一星光亮,“怎样自救?”她急急地问。“先把家事放一边。你 的签证可以在美国停留两年。在剩下的一年多时间里,你愿意去找研究工作也好, 但也要找机会学英文。处身于英文世界,一个月学到的,抵得过在国内一年的努力。” 王凯扬略为思索,又说:“你住处不远有座教堂,那里提供免费英文辅导。”“我 先生怎么办?他年纪大,又不知e理。””“相信我,人都会自救。别低估贺先生的 生活能力。如果你把负担全压在自己肩上,对谁都无益。”他说得十分诚恳。却尽 量不看她,“经过一段时间的沉淀,一切都会自然渠成。”在心里,他对自己说 “静待其变”。 和王凯扬分手后,桑园回到住处。果坐了一会儿。忽然,她感到她和王凯扬的 距离是那么接近。他像是多年的老友,更像是兄弟,“伟智和伟强曾扶助我度过了 人生一个又一个难关。”她沉思默想,“在这里,亲兄弟们远了。遇到这样的访惶 无助,他特来为我设想指点。”转念又想到,正是他的安排,弃巢雏雁似的小豆子 终于有了温暖可依的家。“亲兄长也不过如此。”她真心感谢命运对自己的眷顾。 “最坏的情况是什么?”她想起王凯扬教她的思维方法,“不过暂时找不到合 适的工作而已。我还有点儿积蓄。”最主要的开销是房租。二房东柔丝苛求她付的 租金,几乎等于整个单元全部租金。因为柔丝是老住户,地区又乱,全部租金不过 二百二十元。她盘算自己的积蓄,付一年房租和买张回国廉价机票是没有问题的。 “幸亏一拿到钱就没乱花。”她暗自庆幸,“如果再省吃俭用些,也许真可以专心 去学英文。”万贯家财,不如一技在身。自幼聆听的父训,在她心中是根深蒂固的。 “天塌不下来。”她的心情平静轻快了许多,开始筹划自己的日常用度。 “决定不走了?”那天,桑园从教堂上完第一堂英文课回来,才想起来把电话 线插回原处,就接到万又君的电话。“天庸的病没有大要紧,我想……”不等她说 完,万又君抢过来说:“我早猜到是这样。告诉你呀,这几天,他几乎每天两三次 电话打过来。都是打‘对方付费’电话哟。说是你那里的电话打不进去。”“发生 什么事了?”桑园心里有些着急,暗怪自己没早些插回电话线。“咳,就别问了, 还不是骂你,骂得狗血淋头的。”“唉——骂我也用不着一天打几次电话嘛。” “不只是骂,还要他大哥逼你回去呢。开始他大哥还耐着性子劝他,说这里处处讲 人权,逼你回国是犯法的。再说,你的签证还没到期,谁能逼你走。又说你好不容 易出趟国,想多学些东西,或者赚些钱,也是该支持的。错就错在他当初不该一人 先回国。谁知他好像根本不听劝,电话则是越打越来劲儿。而且不分白天黑夜,想 啥时打过来,就叫中国接线生接过来。弄得我们深更半夜被惊醒。像我跟你大哥这 样的年纪,都是靠安眠药维持睡眠的呀。而且,这个月的电话费已经好几百块钱了。 你大哥忍无可忍,对他说,如果再没完没了,我们要换电话号码了。”“唉,我就 是经不住他的骂和烦,才拔掉电话插销的。”“我猜也是。”我对你大哥说,告诉 天庸,女人是骂不得的,除非他存心想离婚。再说,你这么年轻,想在外界多见识 见识,有啥错。他自己对太太没有责任心,还要你死心塌地跟着他,天下有这样的 便宜事吗?”桑园听得有些刺耳,忙说。“天庸是真心爱我。只是爱不得法。”咦, 这是拾谁的牙慧?王凯扬嘛?她愣怔着想。“亏你倒对他一片情深。”“对谁?” 她吃了一惊,警觉地问。“对天庸呗。可是人家对他大哥放了狠话,说你再不回去, 他就要求医院开除你。还说要给你这里的老板写信,打电话臭你,解聘你,要闹得 你像过街老鼠哩。”“他用不着费这份心。”桑园冷冷地说。“是啊。他大哥对他 说,人家桑园已经辞了工作了。他不信,说你总是出尔反尔。原说不把孩子送去姥 姥家。后来派了个叫王凯扬的去游说。趁他一时糊涂,把孩子弄走了。他还说,开 始他还拿姓王的当知心,谁知竟被他蒙在鼓里了。桑园,你真跟王凯扬常来往?” 万又君似乎无心地问。“上次不是您叫我请他给家里带东西吗?再有,前不久,他 从欧洲回来,听您说天庸病重,来问候了一下。”“哦。其实这也没啥关系。不过, 孩子是怎么回事?”“王先生说,他在我家看见小的零落可怜,老的自己还需要专 人照顾,就说服老的先把小的送出去,自己才好专心调养。”“这王凯扬倒是一番 好意。可惜被天庸对他大哥说得不干不净。”“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说了些什 么混账话。不过,您没对王先生说吧。”“你当我是长舌妇?王凯扬这人忠心耿耿, 是个用得着的朋友,我才不会吓跑他呢。” “既然不走了,你在做什么?”沉默片刻,万又君问。“学英文,找工作。” “没再去拜访那位菲教授?也许还没人接你的事呢。”“这倒真有些出尔反尔了, 人家还能要我回去?”“你不会把原由讲清楚吗?美国人办事不讲私情,却讲合理。 只要你的理由能说服他。”“那么我就去试试。”“再有,你大哥叫我问你,如果 你手头紧,一时又找不到事做的话,他可以把天庸留下的千把美金交给你。”听万 又君这样说,桑园心头一暖。贺钿夫妇虽非她的至亲,却为她想得周到。“谢大哥 好意。我看还是给天庸寄回去吧。要不,他会骂我‘携款潜逃’哩。”“哈哈,为 这几个钱潜逃?别逗我笑啦。”万又君连声笑着,“桑园,说点儿别的。你这些天 气闷得可以了,该出来散散心。说个日子,咱俩去逛街。”“又去票房?”“知道 你在那里只有受罪的份儿,不会再带你去了。我有个表弟在中城新开了家首饰和化 妆品联营店。‘新张期间,特价酬宾’。咱们一起去贺喜,顺便买些减价化妆品。” “您知道我从不化妆,也没钱买。”“我知道。你那张天然细致的脸蛋,哪能让化 妆品糟踏。我是想有个人作伴,走累了也有人扶一把。你大哥是没耐心陪我逛商店 的。”听她这样说,桑园立刻答应了。“到那天可不要安排别的事啊。”万又君高 高兴兴地嘱咐道。 放下电话,桑园沉思起来。“要不要去找菲尔德教授?上次告辞的时候,他看 上去很生我的气。怎么好意思,厚着脸皮再去见他。”转念又想,“他原来对我的 工作挺满意。也许已经对我的不速辞别不再耿耿于怀了。可是,如果他细问起来怎 么说?总不能对他说,‘都是贺教授捣的鬼’。唉,不会编瞎话也是一大难。”她 正在左思右想地犹豫着,彼得徐的电话来了。 “你怎么回事,”他一开口就问得心不平,气不和,“突然间人影全无,电话 也断线,我都想过,再打不通,就去报警。哼,人家说你们大陆人无情无义。我看, 你就是个明证,连招呼都不打,就失踪。”听他口无遮拦地抱怨了一阵,桑园才叹 口气问:“你在休假嘛。找我有事?”“没事。谁叫我贱骨头,总牵挂你这断线风 筝。”“我先生前些日子病重……”“哦?那你为什么没回去呢?”“现在没大碍 了。”“眼下你另有高就啰?”“正要找事哩。想先找菲尔德教授谈谈,看还有没 有机会回研究室去。我原来的课题有人接吗?”“倒还没人接。不过,有些事不能 不告诉你。你那位老先生真是很奇怪,既然病重,怎么会有精神写信给菲尔德、史 蒂夫,甚至萝珊呢?”“他写些什么?”她吃惊地问。“我没看到。不过,苏贞娜 这个鬼印度婆不知怎样偷看到,四处张扬。信上那些话真难听得令人恶心,别叫我 重复给你听。这印度婆还笑嘻嘻地问我,‘你们中国真的是无法无天吗,连堂堂医 学博士、教授都不懂,毁坏他人名誉是一种严重而且丑恶的犯罪?’我也笑嘻嘻地 回答她:你这样四处张扬,是否也有协助犯罪之嫌呢?当心挨告索赔,弄不好会坐 牢的。这才让她闭了鸟嘴。”“真感谢你告诉我实情,彼得。要是冒冒失失找到菲 教授那里,遭了白眼还不知就里呢。”桑园十分恳切地说。如果不是万又君也来过 电话,她还真不能相信自己拼死爱过的贺天庸做得出这样的事来。 “你知道的,我巴不得你能回这个研究室来。”彼得坦诚说,“不过,我也了 解,像菲尔德这类犹太中产阶级,对夫妻家庭的观念还是相当保守的。他很可能让 你回来,因为你确实做得很好。但是,人际关系嘛,就有些微妙难说了。”“刚才 听你一讲,我就断然不肯回去了。哪能为斗米自取其辱。不值。”“是啊,特别像 你这样面皮特薄,自尊心又极重,哪怕言谈玩笑中有一点儿不恭,都会让你难受半 天。我就无所谓了。我休假回来,一连几天没见着你,就去跟萝珊打听。你猜她怎 样回答?她问我,‘谁是桑园?’我说,‘林博士嘛。’她一面说着不记得了,一 面却反问我,是不是我给你的家庭制造了麻烦。我说,多谢抬举,我也希望是我呢。” “美国人也爱多管闲事?”“倒不是。即席玩笑而已。这里人人都有一屁股焦头烂 额的私事,哪有闲心管闲事。话说回来,你要是还没着落,我跟瑞仙原来那个老板 挺熟,要不要跟他谈谈?”彼得热心地问。桑园却沉吟着。他好像猜透了她的心思, 连忙说:“那个研究室在楼上,井水不犯河水。”“好吧。我怎么跟他联系?” “等我安排好了,再打电话给你。” 放下电话,桑园思索起来。她感到彼得这番热心衷肠表示他对自己仍有期待。 “我的态度早就对他说得坚决明朗,他应该不会误会。”她无奈地想,稍许安心了 些。 几天过去,彼得并没再来电话。万又君倒没忘记逛街之约。“在我家公寓门房 碰面好了。”她一贯的不容异议。“您还真想去买减价品?”“为什么不?不少有 钱人还专去廉价商店哩。何况你大哥不过是薪水阶级,能省还得省呀。” 桑园一出门,迎面遇上丽莎下楼来。 自打上次话不投机而散后,两人再没碰过面。“上班去?”桑园先打招呼。 “哪里。我去逛街。今天是周末,你忘啦?”丽莎望着她,奇怪地问。桑园模棱两 可地笑笑,转身就走。她怕她打破砂锅问到底,不想多说。“你还去上班?”丽莎 偏跟上来问。“不。陪亲戚上街。”“正好。我跟你们一起去,人多好热闹。” “你们不认识。”“见面就熟啦。”见桑园面有难色,丽莎又说:“没关系。我只 要见你那亲戚有一丝不乐意,转身就走,行了吧。” 路上,丽莎又向桑园大倾交友难的苦水。“和大卫吵散之后,又连续交过两个 白人。都是极有教养的绅士哟。一见面嘴里都是左一个甜心,右一个蜜糖,生怕捧 在手上会化似的亲爱。出门在外,也礼貌周全得不得了。只是都不等我提及婚嫁, 就像关电门似的决然断了来往。真搞不懂他们,怎么会这样寡情少义。” 听丽莎气愤填膺,桑园只轻声哼了一下,什么也不想说。 出乎桑园意外,万又君见她俩一起来,又听丽莎自我介绍说是上海来的医生, 大有喜出望外之色。” 在曼哈顿中城,她们找到一家门前排放着几个插满绿枝鲜花,缠绕着红绸贺词 的巨型花篮的店面。“就是这里。”万又君核对着手里的地址,推开门让桑园她俩 走在前面。 在灯光灿亮的宽大柜台里,三四个人正在忙着。几乎每个人面前都有四五个顾 客在围着。“打红领带的那位就是我表弟。等他忙过这阵,咱们再过去打招呼。” 桑园顺她的指点望去,见她表弟是位削瘦而神气十足的四十多岁中等个子的人,捏 亮的黑发一丝不苟地覆盖住半边前额,使那张瘦脸显出文静的书卷气。 “君姐,您来啦!”那清瘦男士一眼看见她们,匆匆交待一下,就迎了过来。 他用生意人的精明眼光飞快地打量了两位年轻女士一眼,面部表现立刻生动起来, 眼里也显得亮晶晶的。 “说好的,当然会来嘛。”万又君笑眯眯地,特意朝桑园望了一眼。桑园忽然 感到有些不自在,只好静静地站在一边。“生意不错嘛,这么多客人。”丽莎走上 前殷勤地说。“地点好。昨天还有电影明星上门哩。”瘦男士圆熟地应酬道,目光 却没离开桑园。 “是啊,只有你吉米陈敢出这种大手笔,在这样高级地段租店。”万又君扬声 说。“买下来了。”瘦男士踌躇满志,目光仍对着桑园。“啊,真了不起!”丽莎 真心叹道。 “君姐,说了半天,您还没给我介绍两位小姐哩,哦,别忙,让我猜猜看。这 位长得很像某国际知名影星……”瘦男士目光炯炯,望着桑园,微笑说。“快别请 了,”万又君倚老卖老,拍了表弟一掌,“她俩都是大陆来的医生,可不是戏子影 星。这就是林小姐,我的亲戚。”说着,她轻轻推了桑园一把,“这位是我表弟, 吉米陈,不久前才从香港移民来。”吉米陈等不及似地向桑园伸出手,却被丽莎在 半路接住。“我叫丽莎。上海医生。”她热情满面地握着吉米陈的手直摇。“幸会, 幸会。我前妻也是上海人。”吉米优雅得体地抽出自己的手,又向桑园伸过去。桑 园略为犹豫,也就伸过手去。他一把接住,紧握不放。“吉米,你先去忙。我带她 们随便看看。”万又君从容地说着,拉过桑园还被他紧握的手。吉米不好意思地笑 笑,点点头走回柜台。 “老板还亲自站柜台?”丽莎狐疑着问。“他平时是不轻易出来的。今天是因 为知道我们要来。”万又君矜持地膜了丽莎一眼,转脸对桑园煞有介事地说,“生 意场上的人,总是活不潇洒。这个吉米,才跟前妻办完财务手续,就忙着在美加地 区另辟江山。其实,他俩口子原是人人羡慕的一对儿。太太漂亮又精明,商场中呼 风唤雨的女强人。没有任何口角传闻,突然劳燕分飞了。如今的人们哪,都学着不 按牌理出牌啦。”“幸福的家庭个个相似,不幸的家庭家家不同。托尔斯泰说的。” 丽莎说罢,炫耀地微笑着。“我可没说什么幸与不幸。”万又君微微皱起眉头,转 身去找走开去的桑园。 “你看中哪件首饰还是化妆品?”她亲切地询问俯身柜品的桑园,“我可以叫 吉米送你。”“哈,送我?”桑园灿然一笑,“我正琢磨着,把这些东西穿穿戴戴, 涂涂抹抹,不知要耗费多少时光,而所为何来呢。”“你可真是会说风凉话,饱汉 不知饿汉饥啊。天生丽质,当然对此不屑一顾。可并不是人人如你这般幸运。再有, 上年纪的如我一般,不用这些穿穿戴戴,涂涂抹抹,哪里来的自信心呢。”万又君 不无妒意,说。 “君姐尽说大实话。”吉米陈不知何时站在她们身后。他换了一身更为光鲜笔 挺的西装领带,还散发着一缕令人愉快的幽香。脸也好像重新刮洗过,漂亮得像影 视中的花花公子。桑园纳闷地看了他一眼。 “一般女人要这些身外之物来添姿加采。美妙佳人也要借它们来塑造自己的独 特气质,以求更为高贵动人。”吉米的语气谦恭而优越,“您说对吗,林小姐?” “那是当然,”丽莎凑过来说,“不经妆饰的埃及艳后,大概也难得安东尼大师之 心。” 吉米略带惊讶地看了丽莎一眼。迎着他的是一双大胆而阿谀的黑眼睛。他心中 一阵得意,却发现林桑园已经走开。“君姐,”他走近万又君,“中午了。我请您 和两位小姐吃个便饭。附近有个不错的希腊餐厅。” “林小姐,让我猜猜看。你用的一定是美国产的‘永远的二十七岁’系列护肤 用品,对吧?”四人在餐厅一角坐定后,吉米含蓄地微笑着问。“这回你可看走眼 了,吉米。”万又君嘲弄地笑着,“人家林小姐只用清水洗脸,其它敬谢不敏。” “我也用香皂和雪花膏的。”桑园尽量语态自然,尽管这种闲聊使她感到吃力和毫 无兴趣。“多妩香皂和美娘霜吧?我也用这种。”丽莎无端地吃吃笑着插嘴。“哦, 我只知道蜂花香皂和友谊雪花膏。出国时带来的。”桑园静静地说。 “这大陆女子怎么会有贵族般从容高傲的神情?还有这双若有所思,闪烁在浓 密睫毛下的凤眼,真让人着迷。”吉米陈偷眼望着坐在对面的林桑园想。“吉米, 你在港台两边见过不少美女吧?”万又君含着微笑问表弟。经验老到的她,早就看 出远房表弟对丈夫兄弟媳妇的垂青。在华人圈内的男男女女之间穿针引线,是她除 了拉扯票友剧社之外的另一嗜好。这嗜好为她在高级华人圈中赢得了令人敬重的社 会地位。“让这样一位倾倒众人的年轻女人回到上了年纪,又不知怜香惜玉的天庸 身边,简直是暴珍天物嘛。”她不止一次对自己说,“要帮她留下来,尽管他是我 家老爷的亲兄弟。”她为自己的侠义心肠而感动,却不肯承认自己是看中了兄弟媳 妇富有利用价值的潜在吸引力。 “哦,那些美女,人人浓妆重彩,弄得面目全非,再美也让人有种面具感。” 吉米收回视线,恰然自得地把餐巾铺在大腿上,说。坐在他旁边的丽莎立刻把已经 垫在颌下的餐巾拉下来,铺在腿上。“报纸上的影视版也很奇怪,”她撒着秀美的 薄唇说,“他们形容女星们皮肤娇嫩,千篇一律用‘吹弹得破’。真叫人莫名其妙。 吹弹得破,又不是脓疱疮。” 这绝妙又捉狭的评论引得其余三人都“卟哧”笑出来。万又君原来有些烦她多 嘴多舌,这时却向她展现了一个和蔼愉快的笑容。桑园也亲切地看了她一眼,赞赏 她今天的妩媚活泼。 “说得好,丽莎小姐。”吉米喝了一口由穿着浆挺合身的深色制服、打着白色 领结的侍者送上来的冰冻饮料,“大陆女孩到底不一样。健康清新,光洁照人。像 你们两位珠莹玉润的肤质,都可以当化妆品的最佳代言人哩。” 各人点的午餐送上来了。万又君叫的是小牛排,“这东西最养颜。”她说。桑 园不懂希腊菜,胡乱要了一份鱼。丽莎是等吉米点完,要了一份跟他同样的嫩羊腿 肉。菜式看似简单,却都有一种新鲜高雅的气派。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吉米,我真想听听你跟你太太是怎么回事。”万又君边 切牛排边问。“什么事也没有啊。”吉米正把一块羊肉放进嘴里,忙用餐巾文雅地 沾沾嘴角,有些含糊地答道。“没事怎么会劳燕分飞?孩子们都上大学去了,应该 是二度蜜月嘛。”万又君似乎不满意表弟的应付。“是啊,孩子们离家了,空巢期 嘛。为人父母的卸了责任,原来的家庭也就结束了它的使命。”吉米放下刀叉,用 肘部支在餐桌上,一脸庄重说,“我和太太曾为了孩子们的安稳成长,压抑着自身 心性。然而,人生丰富多采,从一而终有悖人性。分手的时机一到,我们就友好而 自然地说声再见,各自去寻第二春。” “你这番高论,真与纽约地产大王唐那·川普所见略同哩。”丽莎带着衷心钦 佩的妩媚笑容说。“我只是不想辜负天赋。”吉米朝她会心地一笑。 “你前妻算是女人中的顶尖。你还想再找人中凤凰?”万又君关怀的腔调中透 着淡淡的嘲笑,又有意无意地看了桑园一眼。桑园从她的眼神中忽然领悟到什么, 不觉飞红了脸,微微皱起秀丽的双眉。吉米立刻捕捉到她端庄可爱的面庞上一瞬即 逝的照人容光,不觉一阵爱慕的波浪强烈袭上心头。“人中凤凰”,他轻声玩味, “您该不是指那些商场女强人吧,君姐?曾经拥有过一个就足够了。现在我心仪的 是学养有素,又关怀体贴的小鸟依人型女士。家父在五十岁上突然辞世,事后才查 出是心肌梗塞。我可不愿意再落个‘英年早逝’的悼词。如果能娶个医生驻家,全 天候监护我的身体状况,我将会实现她的一切心愿。”他目光炯炯地望着桑园。 坐在他旁边的丽莎先是心头掠过一阵热潮,随即发现那火热的目光并不是射向 自己,顿觉十分焦燥。“您不介意对方已婚、未婚?”她的声调有些尖颤。“为什 么介意?”他转脸向她,奇怪地问,“世风如此先进,婚与未婚早就没有区别。照 现代人的词典,已婚倒比未婚多一层做人保守规矩的含意哩。”说者无意,听者有 心。“陈先生的见地总是高人一筹。”丽莎心虚地堆起一脸媚笑。 这时;侍者把账单托在一个精致的小盘上送过来。吉米陈拿过账单略扫一眼, 签了字,便掏出钱夹,一长串信用卡顺手抖落开来。他抽出一张堂皇的金色信用卡, 一张十元钞票,与签过字的账单一起洒脱地交给传者。“谢谢。”侍者用戴白手套 的手将十元钞票揣起来,恭敬地向吉米陈欠了欠身,走向柜台。 丽莎全神贯注地看着这一幕,眼里充满光亮。桑园感到自己似乎做错了事,欺 骗了什么人,通红了脸直出汗。万又君安闲自在地浮起圆通的微笑,轻轻拍拍表弟 放在桌上的手说:“多谢,让你破费了。”“君姐说哪里话。这么可爱的小姐们, 请也请不到的。” 当侍者送回信用卡,吉米陈把它收回钱夹。顺手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个精巧的 黑色小首饰盒,塞进万又君的手袋里。“不好意思。君姐戴着玩罢。” 他们在餐厅门分了手。 “你这位亲戚很有意思。”在往回走的路上,丽莎笑嘻嘻地对桑园说。“我大 嫂很人有缘。”“我是说吉米陈。”“他不是我亲戚。”“但是这个忙,你还是可 以帮的。”“什么?”“你看我在婚事上已属高龄一族,只是因为一直遇人不淑。 可是今天,我看到运气来了。”“吉米陈?”“怎么,你不认为他对我再合适不过 吗?”“我记得你说过,不嫁中国人。”“唉,我大概还没告诉你,最近发生在我 一位朋友姐姐身上的事,使我完全改观了。”“她被洋丈夫抛弃了?”桑园叹口气 问。她想起万又君讲过的一位朋友的故事。那位中国女性与洋丈夫生了三个孩子之 后,丈夫突然不辞而别,留下一屁股借债和嗷嗷待哺的孩子们。“抛弃倒好了。让 我讲个大概给你听。” 原来,丽莎朋友的姐姐是个聪明漂亮、才华横溢的留学生。来美不久,就风风 光光嫁了个年轻英俊、温柔可人的白人丈夫。亲友们无不羡慕老天对她的格外眷顾。 谁知半年不到,家人得到她的死亡通知。死因是游泳意外。“她一直是学校的游泳 冠军呢,谁能相信这个死因。”丽莎说着,愤愤不平起来,“朋友不甘心姐姐死得 不明不白,走访了当事的检尸官和警察。那些人对她这个东方小女子敷衍塞责,爱 理不理,什么破绽也问不出来。还是她姐姐原来的邻居好心提醒她,去查询保险公 司。结果查出,姐姐婚后曾保过二十万的人寿障,而且在出殡前就被姐夫领走了。” “她没去追问那姐夫?”桑园听得后背发冷,寒毛直竖。“去了。千辛万苦找到他 的新住址,才知道他又娶了个台湾女孩。他凶狠地把我朋友挡在门外,说是如果有 怀疑可以去法院告他,但不准径自找上门来。否则,他要叫警察,以骚扰民宅逮捕 她。”“她告了吗?”“怎么告,什么证据都没找到。再说,哪儿来钱请律师呢。” 两人无言地走了一阵,丽莎又说:“细想起来,我从前几位白人男友只想玩玩, 并没结婚谋财的念头,倒不失为厚道呢。”听她这样说,桑园很不舒服地看了她一 眼。她没察觉,自顾说下去:“我妈早先对我说,如果不得已嫁华人,必须年薪六 万美金以上;如果是白人,四万左右也可以将就。后来她听说了这件事,马上又要 我回上海相亲。这不是走极端嘛。”她轻巧地笑着,“这个吉米陈真是我的天赐良 缘。样貌中等,人值中年,家产中富,正中我怀。并且,你不觉得今天他对我也颇 有情意吗?” 听丽莎说得如此轻佻得意,桑园心中纳闷:这样一位娟秀又颇具才学,林黛玉 似的江南女子,怎么会满腹庸思俗念?“当然啰,他对你也像是有好感,”丽莎见 桑园只顾走路,并不搭腔,便故作大度说,“真可惜你已经不够格跟我竞争,要不 然够多刺激。” 到此桑园不得不停下脚步。“丽莎,你大概不会反对我说,我们至今并不互相 熟悉吧。我还想说,我们从此也再没熟悉的必要了。你和那位吉米陈跟我没有丝毫 瓜葛。我是个话不投机半句多的人。我们就此分开走吧。” 然而,万又君并不知道这段谈话。“我表弟还不错吧,桑园?”她亲亲热热在 电话上问。“您的表弟嘛,还错得了?”漫不经心的敷衍。“说正格儿的,你要是 打定主意不回去,他可是条留下来的好路子。”“怎么?”“你看不出他多欣赏你? 又是年富财壮,比中国城那些糟老头强太多了。”“什么糟老头?”“没听说吗, 一些大陆女人为了永久居留权,嫁给大自己三四十岁,没产没业,也没受过什么教 育的老头子,组成啼笑皆非的祖孙配。”“我一没想过永久居留,二是决不会走这 条路。”“你心性高,我知道。不过,我在美国几十年,看尽新移民在这里谋生之 难。真能为自己开出一片天地的,只有三种人。一是年轻又苦干;二是有野心也有 智慧;三是借得贵人相助。三条兼备的稀有。一条都不沾边的倒是芸芸众生,长年 硬撑苦混,身心俱疲地活在社会底层。说句实在话,你虽然有才有貌,却已不算年 轻。若再不抓住青春的尾巴,可就要辜负老天的一番美意啦。” 听万又君苦口婆心说得恳切,桑园倒不好意思一口回绝,半晌才说:“他该知 道我是有夫之妇。”“我把你的情况全告诉他了。他跟我一样,相信你跟天庸不久 会分手。”这话立刻让桑园起了反感,她的家事,怎容外人置噱? “您不认为丽莎更合适吗?”她强忍住不满,冷冷地说。“你这朋友大概没有 告诉你,她已经展开了‘强烈攻势’。听吉米说,她这些天下了班就去找他厮磨, 他快要招架不住了。却又很不甘心,因为不知道你的意思。”万又君略为提高语音, “我可不是爱管闲事的人,桑园。只不过受人之托,而且肥水不流他人田嘛。说实 话,我还真瞧不上你那位朋友。一见男人就摆出饿虎扑食的姿态。性饥渴呀,哼!” “大嫂,您的好意,我心知肚明。可是,我的婚姻对我是有约束力的。”“别弄错 我的意思,桑园。不过是先交个朋友,又没人让你去重婚。”万又君口气很不高兴。 “但是,我不能勉强自己去做违心的事。”桑园并不口较。“你还真是一往情深哪。” 万又君的口气仍然傲慢,却明显地温和了。“好吧。这种事勉强不得的。不过,机 不可失,时不再来。什么时候改变了心意,早些打电话来。” 彼得徐终于打来电话,带来的却是完全出乎林桑园意外的消息。“金雀夫人要 见你。”他的声音严肃而且有些紧张。“谁?”她懵然问。“你去造访过的那所豪 华公寓的女主人哪。”“哦——你告的密?”她心里一阵兴奋,却故意用忧郁的声 音问。“我会无事生非?”他嚷道。“她不会是叫我去挨告吧?”她忍住笑又问。 “倒不像。”彼得的口气一反往常的自信果断,“不过,她是个莫测高深的女人。 她身边的人没有一个摸透她心性的。她要我告诉你,如果你心存疑虑,可以用任何 借口回绝。”“我当然不会回绝。”“什么时间可以来接你?”“越快越好。我现 在有的是时间。”她弄不清为什么这样渴望见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我现在就开 车来。” 彼得徐的林肯牌轿车并没有开往中城豪华公馆,却向相反的方向飞驶。 “这是上哪儿去?”望着车窗越来越浓郁的绿色,越来越少的人烟,桑园好奇 地问。“木草原。”“什么?”“有钱有闲阶级的高级别墅区。” 听彼得这样一说,桑园立刻侧身向着窗外,兴味盎然望着那大片大片平整如巨 型地毯的绿茵;参天乔木掩映下的红粉繁丽的花阴;靠涧依山处枝叶扶疏露出的幢 幢轩昂古雅的华宅。 “纽约闹市只在咫尺之遥,这里竟别有洞天。”桑园赞道。“真正有钱人决不 过隐居生活。”彼得见怪不怪,说,“他们太懂得闹中取静的生活艺术。既不远离 热衷的繁华,又可清雅潇洒地休养自娱。”彼得略为减缓车速,“不过,如果我是 你的话,不会应此邀请。”“哦?为什么?”“你认为与一个颜如玉而心如石的女 人相处会愉快吗?”“只要她不存心伤害我。”“我只是提醒你,这个女人心性无 定。万一你高傲的自尊心受到创伤,可别怪我没事先警告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彼得说着,瞟了桑园一眼。桑园以调皮而自信的微笑作答。 轿车在一座遮掩在树丛绿阴中,铁镞冲天的沉重大门前缓缓停下来。 彼得脚踩着刹车,对着行动电话用一种桑园听不懂的语言跟什么人联络着。大 门随后徐徐退开。车一进入,大门便自动关拢。 绕过带喷泉的巨型椭圆花圃,迎面一座由组成八边形的白色水泥圆柱托起的白 色楼阁。在四周林深青密衬托下,更显得一片花艳石白。楼后绝岩陡壁,宛然天降 围屏。 “真美呀!”桑园望着眼前绝尘的如画景致,深叹道,“好像很有亚热带的风 味哩。瞧这小楼,多像石化了的傣家村宅。不过,它的宏丽富态是不能与村宅同日 而语的。就像化为石头的阿诗玛,崇高永恒,却了无生趣。”“别只顾大发诗兴, 该下车了。瞧,有人来接你了。”桑园朝圆柱间望去,果然看见一位纤秀袅娜的女 子飘飘然走过来。 “她就是你说的金雀夫人?”桑园赶紧问正替自己开车门的彼得。“不是。她 的下女,也叫女佣。”彼得简单地回答。等桑园下了车,他又匆匆对那女子讲了几 句桑园听不懂的话,便回身上车去。“怎么,你不一起进去?”桑园无措地弯腰向 车里问。“我从未获准进去。不过,我会应招来接你。”彼得冷淡地说完,驱车离 去。 “请跟我来。”一句清晰准确的英语,使桑园从茫然中回过神来。她定睛打量 这位女佣,才看清虽然她的肤色较深,却更衬出丹唇皓齿,明眸修眉。又见她鬓发 如云的时髦发式;轻俏华丽、剪裁贴体的绣花罗衫,桑园为自己一身日常穿着的布 衣学生装,和随意扎成一束的发辫略感不安。 纤丽女佣领着桑园沿绕柱石阶往上走。在一扇高大的楼花玻璃砖门前,她请桑 园停步,自己走上去,几秒钟后,门便无声启开。 “请在这里稍事休息,会有人来照应你。”纤丽者优雅得体地把桑园让进客厅, 轻柔的英语十分动听。 女佣离开后,桑园举目移步,发现这室内风光比屋前绮丽的外景更让她赞赏。 这里完全不似中城豪宅的金玉奢华,却是一处香花芳菲的雅静之地。在一侧粉白黛 绿的花树间,几把用嫩竹青藤编结成的靠椅,和莹白光洁的石制茶几隐现其中。她 径直走过去,悠然坐下。立刻,一缕温润清甜的花香迎上来。 这时,一位体态丰盈,面庞圆润的年轻女子,托着一只碧玉一样莹润的薄瓷盘 走进来,一身精致的衣裙闪亮溢香。“夫人请你先用些茶点。”圆润女子也是一口 纯熟的英语,笑盈盈地说,腮上跳动着两个俏皮的酒窝。她轻巧地从托盘里端出一 盅泛着泪异清香的热茶。接着是一碟琼玉珊珠似的奇异鲜果,和一碟焦香甘脆的坚 果。“请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她殷勤柔媚地一笑离去。 桑园一向为自己高度过敏的体质所苦,对不明所以的干鲜果品一概敬谢。那盅 茶的香气倒使她感到十分愉快。她把它捧在手上细看。茶盅显淡青色,雅洁透光。 茶水碧绿,却不见一星茶叶。她轻啜一口,只觉先苦后甜,双颊生津。不觉再一口 饮尽,顿时神清气爽,先前的拘促不安立消。莫名的闲适自在感使她悠然踱于花株 之间。 她对花卉所知甚少。在满室艳丽佳色、奇异植株中,她只认得蝴蝶兰,金丝菊、 睡莲荷花,和“花落花开无间断,春来春去不相干”的俏月季。其它无数垂丝坠蕾、 丰花美株,她只觉灿烂似锦,异香满怀。 “住在这里的,该是何其清雅之人。”桑园幽然想,“拥有这份雅兴,又不知 付出了多少人工。”她爱慕地浏览品赏,小心翼翼不去碰触那些娇嫩欲滴的花卉。 信步走到一扇落地窗前,只见窗扉微启,和风徐来。胸脑俱爽的她惬意地放眼 望窗外。“啊!”她再次发出惊叹。 窗外,仙境一般的石光溪影,树色花香。不远处的瘦岭削岩下,森茂翠竹中, 有数处精洁茅屋竹篱,更有山花岸柳绕其柴门。朗日晴空下,一条粼粼闪闪的洞溪 在花坞竹林间曲折数处。曲处洞水引以为泉池。又垒白石为洞山,水流处皆成微型 瀑布。池边又有数株亭亭玉立的盛放白兰。每值微风拂过,香彻远近。涧尽处,丹 枫翠柏中,竟有两只羽毛秀艳的孔雀,风雅高贵地漫步在一群雉鸡家禽间。 这别有洞天的清雅庭院,潇洒竹石,真使桑园如痴如醉,仿佛回到童年的南国 故乡。忽然,她感到有个活物热气烘烘在自己脚边轻轻闻着,拱着。她没回身,只 用手拍拍那活物探过来的头,以为是只宠物狗。“咦,不对,狗头怎么会这样阔大?” 她心疑目看,赫然发现身旁竟蹲着一只“虎视耽耽”,花纹斑驳的真虎!、虽然这 虎身型尚且稚幼,却也庞然大于巨犬。她立时感到腿脚发软,欲呼无声。 “别怕。它很听话,不会伤害请来的客人。”一句轻柔优美,绝对标准的国语, 让桑园镇静下来。寻声望去,只见花丛中的竹椅上,不知何时端坐着一位如梦如画, 貌若二十许的美丽女人。 “您是……”桑园望着那略显苍白幽郁,绝无脂粉痕迹的姣美脸庞,和柔若无 骨的纤细身态,觉得有些眼熟。“还记得《溪涧花神》那幅画吧,不是有一位最年 轻的,因为神态抑郁忧伤而使整个画面不协调吗?”标准国语含笑说。桑园立刻醒 悟这句话是自己在中城豪宅那幅美女出浴图前说过的。画中那最年轻的女子,正酷 似这眼前人。“认不出我就是那位与众不同,使画面显得突兀的人吗?”女子说着 嫣然一笑,眉宇间原有的怨煞之气,一时化作令人心动的妖娆妩媚。“叫我金雀吧, 桑园。”那声调甜柔甚至亲昵。 桑园怎么也不能想象眼前这位几乎和自己一样素净无华的女子,会是那所金玉 满堂的豪宅、这座迥非凡境的别墅。以及谁知道还有其它多少价值家产的女主人, 金雀夫人。 “请过来坐。”见桑园怔怔地站在原处,金雀优雅地朝她招招手,“我的脚踝 有些伤痛,请不要怪我礼节不周吧。”“哪儿的话。”在金雀安祥友好的目光注视 下,桑园感到一见如故的亲近,便在靠近金雀的竹椅上坐下来。 那只幼虎无声地跟过来,俯首帖耳偎卧在金雀脚边。桑园看了一眼它乖顺的模 样,不禁笑出来。“你笑什么?”金雀睁大一双天真明媚的黑眼睛,望着桑园问。 “人说‘画虎不成反类犬’。瞧这只真虎,倒是‘作虎不成反类犬’哩。”金雀闻 听,朗然一笑,眼里闪出温柔钦慕的光芒。 “看来彼得并没吓住你。”金雀怡然将飘垂在胸前的微卷长发掠到小巧的耳后, 那柔发乌黑闪亮,手臂匀称纤长,桑园的目光不由得随之移动。从那闪动辉耀的衣 衫褶皱上,她看出了女主人素淡装束的真正价值。“他没有吓我。”她不大自在地 说,刚才由华丽女佣引起的不安之感,又悄悄袭来。“那很好。”金雀含笑望着桑 园,“你比我想象中还要秀美。”“您也是。”桑园真诚地说。“为什么用‘您’, 难道我看起来很老吗?”金雀的语调委曲着恼,却面无温色,十分娇嗔动人。“别 因为我的富有而‘敬我远之’吧,”她的口气几乎乞怜,“你不会体会‘高处不胜 寒’的感觉。我需要坦诚的朋友。” 桑园疑惑地望着她,心里想:“这样富有的她,什么样的朋友交不到?我跟她 还是素不相识,论朋谈友还早哩。” “去除‘陌生’这层恼人的隔膜吧,”金雀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我们来个 随心所问,品茗清谈,好吗?”说着,她捧起石几上的茶盅。桑园接过来,见新茶 盈盅,香气更浓,不觉一饮而尽。 “我猜你有满心的问号,对吗?”金雀软语温情问。桑园被她一见如故的亲切 态度感动,脱口道:“是呀,我真想知道你是怎样让这些四季不同的花草在这里同 时开放。”金雀一愣,立刻又展颜笑道:“以为我是则天武皇,号令百花同时盛开? 不,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等花匠加吉娜来整理花草时,问她好了。”“那么,你 总可以告诉我,你的国语怎么说得这样标准流畅,好像还知道不少中国典故。是在 中国长大的?”“我从没到过中国。”金雀微微垂下双睫,“不过,外婆原是中国 晚清时代驻守云南边境的达官之后。她对琴棋书画是无所不知。从我刚呀呀学语, 就教我纯正的北方话和读诗书史记。”才听到这里,桑园敏锐的思维就展现了一幅 浪漫而神秘的画面。她有些迫不急待地想问下去,又怕失礼。金雀看了她一眼,幽 幽一笑,说:“外婆虽是知书达礼的名门闺秀,却因为爱上一位俊俏的边境马帮, 私奔到缅甸,后来在泰国安家。你看,情欲两字何等厉害。它令人迷惑失志,颠倒 不能自持。就是父母师兄也不能止,山川海河也不能隔。”桑园听着,蓦然触动心 弦,不觉幽然长叹。“不过,她至死也没后悔。”金雀说着,举目望向正前方。 顺着她的目光,桑园发现不远处的花丛中,有一张远久褪色的人头像照片,端 端正正供奉在摆满香花鲜果的长形白石桌上。一对巨大的象牙在桌两边形成拱型, 好像通往天国之门。细看那照片,人像虽然有些模糊不清,仍可以看出那是一张端 雅雍容的俏脸。 “那么,金雀是你的名呢,还是连名带姓,或是爱称?”桑园转脸问。“你可 真会问。”金雀纵容地笑笑,“我原来有个古怪的泰国名字。外婆不喜欢。她说高 祖是旗人,姓金,我又一天到晚叽叽喳喳叫得她开心,就命我改名金雀。本名倒死 去了。”最后几个字她说得冷冷冰冰。 “你的父母呢?”桑园奇怪她一直没提他们。金雀闻言,立刻双眉紧锁,原本 崇敬追思的目光,这时流露出最深切的憎恨。“这可不公平。不能总是你审我答。” 她语音中的焦躁引起了小老虎的警觉。它蓦然抬起伏在前爪上的头,竖起双耳,瞪 起琥珀色的大眼,严厉地望着桑园。 看着这主仆俩不寻常的激动,桑园倒笑了。敏感的她察觉到在刚才一刹那间, 通向金雀心灵深处那扇神秘之门几乎被她撞开。“那禁区是闯不进去的,只能由她 自己开启。”这样想着,就朗然说:“我是尊旨随心所问呀。好,现在你审我吧。” 她那种调皮又体谅的笑容和语调使金雀展颜如初。 “我很想知道,你在私闯我的住宅之后,怎么会有胆量应我之邀?”金雀逗弄 地问。“怎么是私闯?我是被请进去的。只能怪你用人不当嘛。”桑园显出一脸委 屈。金雀听出她在暗嘲彼得,不觉微笑。“你难道不是因为对我这个冷傲的中日泰 三国混血女人的好奇心而来吗?”桑园听出这又是自己那天说过的话,囗颜一笑, 说:“没办法,我的好奇心是与生俱来的。”“美国人有句谚语,猫会因好奇而身 亡。”“我又不是猫。”桑园正色说。金雀又笑,问:“那么你的好奇心已经满足 了?”“更好奇了。”“你真是个难以满足的人。”桑园闻听心中一震,“难以满 足?莫非就是自身的要害?”她一向自认对世物所求甚少,却不明白为什么还总是 苦恼不如意。此刻竟醍醐灌顶似地醒悟:自己虽希求不多,却是太高。 “你没有不高兴吧?”金雀关切地问。桑园只好中断思路,“嗯,是不高兴, 你的话竟能切中我的要害。再不敢以貌取人了。”“此话怎讲?”“你看起来这样 年轻,观察人却又这样老到。”“多谢谬奖。”金雀颇为得意,“还怪你自己不老 到,不会掩饰。好吧,现在还是你问我答。” 两人似乎不需要寻找话题,只觉得许多话想说个痛快。 “你怎么发现我去了你的中城住宅?莫非我留下什么指纹或异味?”桑园问起 一开始就盘旋在脑中的问题。“你即使留下,我也发现不了。我又没有狗鼻子。” 金雀戏德说,“我跟你一样有好奇心。我要知道当我不在的时候,彼得有没有违约。 所以,在那里早就安装着隐避摄像机,对每个角落都一览无遗。”“颇有查获?” “果然抓住两次。”“两次?哈,我不是唯一的怪客呀。”“另一位女士是寻上门 找彼得兴师问罪的不速之客。她当时的举止言行大大地冒犯了我。但是因为不是彼 得带她去的,我只警告他,再不允许找上门来的事件发生。”“这么说,他一定因 为带我去过而受到责罚了。”“不必为他担心。我只吩咐他带你来。还准备好好奖 赏他。”金雀说,异常亲热友爱地望着桑园,“他无意中让我发现了一位美貌博学、 纯真善良、诚可为闽中良友的同性。不瞒你说,录到你的那卷录像带我看了几遍。 今天彼得的车一进大门,我的目光就一直在追随你。你曾有过这种奇异的感动吗, 当自己找寻多年,焦急盼望的心腹老友突然出现在你的客厅里?” 桑园迷惑了。她从不知道自己会给人这样好的印象,引起这种异常进发的热情。 “可是,在今天以前,我们素不相识啊。”她不安地红着脸说。“相逢不必曾相识, 心性相近如故人。”金雀越发显得柔情似水,那双绝美的黑眼睛任性地盯着桑园, “因为你的坦诚开朗,我轻易就看透了你那颗不贪婪、不嫉妒、温暖却很坚强的心, 和追求尽善尽美的梦想。这些高贵的品性,我都曾拥有过。”最后这句话说得有些 异样,不像追惜,倒像解脱。桑园感到她此刻是如此亲近,又如此遥远。她那诗一 样的美丽,谜一样的情感,把桑园完全迷住了。 “你好像很不喜欢男人。”金雀无意似的说,眯起眼睛,浓密的长睫毛闪着微 妙的笑意。桑园疑惑不知所云。“像彼得这样一位英俊多情,有美籍身份,还有一 份相当丰厚的佣金,是许多女人的梦想。对你却似乎没有多大吸引力嘛。”“没听 他说过什么丰厚佣金。”“现在你知道了,会对他有些兴趣吗?”“不。”桑园轻 声却断然说。“所以,我的观察是准确的,你不喜欢男人。”“我有丈夫。”桑园 平静地说,却见金雀微微皱起眉头。“但是你并不爱恋他,否则会分开这么久?” “我爱过,”桑园不觉有些激动,提高声音,“不顾死活,六亲不认地爱过。” “那么,什么原因让你孤身留在这里,也是追寻美国梦吗?”金雀静静地观察 了桑园片刻,含义丰富却柔和地问。“我没有梦。”桑园面色变得冷峻,“当我一 踏进这个国门,就感到这是一个现实冷酷的国家。她不允许做梦,必须实在去做, 走到哪步算哪步。”“你走到哪一步了?”“最糟的一步。”桑园略为迟疑,沉痛 地说。“哦?”金雀专注地望着她。“我现在是想回难回,不想留却不得不留。” 她说,举目遇上金雀鼓励关切的眼神,不觉一腔苦恼委屈直顶到嗓子眼,欲咽不能 了。 “我这一生好像是步步走错。对第一个丈夫失望后,本不该再嫁。谁知鬼使神 差对自己的师尊发狂迷恋。既然再嫁给这个上年纪的人,就不该被上进心左右而滞 留于此,以致老人家对我的误解越来越深,反目成仇。” 话匣子易开难收。桑园失控地滔滔讲着,直到声嘶力竭。她惊讶地发现,自己 从没想过要回顾的前半生竟如此清晰刺眼地历历在目。她好像是在边看边讲一场自 导自演的人生活剧。一时间酸甜苦辣,杂味纷陈。又像经历了一场生死格斗,虽是 极度疲惫伤痛,却也淋漓痛快。 时间在娓娓倾诉中悄然而去。花厅已融入暮色。隐在花间的壁灯自动调出令人 愉快安详的柔光。 金雀一直是若有所思地倾听。此刻看见桑园口干舌燥,满脸绯红,便体贴地送 上一盅茶。那杯中可爱的清绿,让桑园一饮而尽,顿觉酷暑啜冰一般清冽醒神。 “你看,我不是一个人生路上的惨败者吗?”桑园泄气地靠在躺椅上自嘲。 “惨败还言之过早,迷途倒是肯定的。”“?”桑园用眼神无言地问,“女人总是 轻易地把过错归于自身,是何等愚蠢啊。”金雀的表情依然优雅,语气却含着愤怒, “以你这样的聪明灵透,难道还没看清,男人才是我们女人苦难的根源吗?女人因 爱而生,为爱而活。欲会使我们狂热,情却是我们纯洁的梦。当女人爱上男人,献 身便是无条件的。男人们呢,且不说那些花钱追欢、穷浪极欲的名流权贵。就是这 些良家男人,在爱的时候,也在冷静地盘算权衡利害得失,唯恐出不敷人。他们在 柔情浪漫中发出的呼吸都是污浊的;在讨好卖乖的温柔外表下,掩盖着卑劣丑恶的 欲念。所以,男人越是对女人显示出真情爱恋,内心就越是卑劣丑恶,女人就越该 加倍折磨羞辱他。不幸的是,天下女人终是被男人折磨羞辱。为什么?并不是因为 女人是弱者,而是因为女人是愚者。愚蠢得相信男人会给我们带来幸福;愚蠢得甘 心溺毙在男人虚构的欢悦中。而我,却曾是女人中最愚蠢的一个。难以相信吧。直 到如今,回忆还像毒蛇一样咬噬着我的心,悔恨也在日夜折磨我。但是,我不是基 督徒。我不愿做一只流泪忏悔的羔羊。我要的是现世报。” 桑园惊讶地听着从那张美丽的红唇中涌出的深含愤恨,阴郁尖刻的言谈玩笑, 不由得呆望着她。只见那长长的黑色柔发已经技散下来,遮住了她的面孔,正随着 她激动的手势身姿在双肩扑间翻落,像一只愤怒挣扎的黑色蝴蝶。“什么事让她这 样动容?这位上帝的宠儿。”桑园暗想。 也许是察觉到自己的失态,金雀垂下优美柔长的颈子,闭目沉默了。片刻之后, 她下意识地把垂落的长发掠到耳后,仰起苍白的脸,眼中含着散乱的仇恨,阴沉的 冷笑和高傲的克制。“还记得你在我中城住宅中发过的评论吗?你说从我的肖像上 看出了一腔悲愤哀痛。”“那不过是一时妄谈,请别……”“请别打断我。”金雀 严厉地看了桑园一眼,马上又用自己柔软的纤手安慰地拍了拍她那只丰润的手, “以前看过那幅画像的人,都只知道画得像极了,美极了,傲极了。”金雀嘴角显 出冷讽的笑意,“因此,我曾感激那位高明的画家,没有泄露画中人决心要以一生 的幸福,去换取临死前复仇后的快意和平静。然而你却一眼看穿了我内心的隐秘。 我又这样莫名其妙地喜欢上你。看来,命运注定我俩要分享彼此人生的伤痛了。” 说着,她的嘴角突然抽搐哆嗦了一下,“你看,今天我已经被弄得精疲力尽,而且 这只脚踝也痛得厉害。我需要休息了。对了,你是医生,难道不能帮我减轻这恼人 的疼痛吗?”“你不是要我帮你注射止痛药吧?”出于职业的警惕,桑园小心地问。 “我痛恨麻醉剂。”金雀断然说,“相信传统的中国推拿手法吗?”“试试看。” 桑园轻柔地把金雀那只赤裸的痛脚放在自己膝上,却赫然看见那足底竟然茧皮 厚硬,粗糙皲裂得好似龟背。她心里一惊,不觉愣住。 “太不可思议了,是吧。这就是贵妇的神话。”金雀秀美的脸上现出神经质的 激动,冷冷地说,“你不是在想,这样一只下贱的脚,有辱你医生高贵的手吧?” “这是病人对医生该讲的话吗?”桑园愤愤责问。“哦,请原谅我的敏感。”金雀 微笑着仰靠到躺椅上,闭目静息,任由桑园揉搓按压。 “你的手就像你人一样温厚。”不一会,金雀坐起身,令人感动地柔声说, “我感到好多了。真奇怪,你学的不是西医吗?”“我对中医更感兴趣。”桑园边 给她做最后的推拿,边说,“在国内有机会和几位相当不错的针灸、推拿医师合作 过。从他们那里‘偷’了不少技巧。” 金雀含笑点头,收回脚,拉了一下垂在椅边那条精美的丝穗。立时,几位苗条 婉媚、髻上插着鲜花、穿着贴身长纱裙的年轻女子鱼贯而入。为首的捧着一盆香气 四溢的温水,殷勤细致地替桑园洗净双手。后面几位紧跟着碎步趋前,弓身屈膝在 主客面前铺张下华美离奇的食品。 “我这里一丝肉类也不准见。羔羊无言,就可以宰割吗?”金雀谈定而坚决地 说着,挑了一颗艳黄的小果放进嘴里,“尝尝看,不比风羹鹿脯逊味。” 桑园已经被眼前这派热情泼洒的艳丽色彩和娇俏形象迷住。她只认出那盘边装 饰的翠绿欲滴的叶子是嫩黄瓜皮刻成的。围在中间的,风情万种的黄玫瑰是用小南 瓜加工的;胡萝卜被雕成争辉斗艳的月季;香瓜剖成了沉静的睡莲和莲蓬;红色甜 菜头做成了晶莹的郁金香。旁边一盘由不知名水果刻成向日葵、菊花和一些叫不出 名堂的奇异花卉。还有一盘铺着不知什么阔叶,绒绒厚厚的叶面上,精致地铺排着 椰果、柠檬、红葱、花生和许多红黄桔绿紫陌生而凝艳的果品,还有一小碟棕色酱 汁。 她不敢妄动,只从一个小蒸笼里轻轻拈起一碟糯米小丸。注视良久,她才把这 水晶般润洁的小吃送进嘴里。“好清甜!”她眯起眼来细品。 “世人只知泰国皇室大厨的烹调原则是,食物必须美丽得像它的味道。我厨下 的食品一定要美味得配得上它的外观。”桑园闻听,点头应道:“有这样非凡的美 食,难怪你有这样非凡的容颜和身材。”“不敢苟同。”金雀顽皮地一笑,“丽质 全靠天生。像你这般桃影柳姿,是靠着什么珍品佳肴吗?”桑园朝她哑然一笑,说: “凡是能填饱,又不引起过敏的食物,都是我的佳肴。” 说笑间,金雀又拉了一下那五彩丝穗。 一阵极轻微的响动后,迎面的花树连同墙面蝉蜕般地缓缓退开。一个小巧别致 的舞台显现出来。接着传出十分轻曼新奇的异国音乐。一群戴着塔式金色头盔、服 饰华美的舞者,背对观众,轻摆柔腰丰臀,依呀依呀唱着扭着接踵而出。 桑园惊讶得心跳呼吸都加快了。 “为了你的来访和妙手疗伤,谨献一出泰国歌舞剧为谢。”金雀的语音比这乐 曲更动人悦耳。伏在她身旁沉睡了好久的那只幼虎,此时也目光炯炯地仰起头,随 着音乐的节奏轻晃着。 “从泰国请来的吧?”桑园对舞者颇为刺激的舞姿和修长无比的兰花指看得出 神,忍不住问。“不。她们是长住这里。”看出桑园的疑惑,金雀又补充说:“别 以为她们是花钱雇来的。她们是我的崇拜者和女伴,只要和我在一起,别无它求。” “父母常来吗?还有婚嫁呢?”桑园想起国内大城市里的小保姆们。“她们在故国 一出生就成了弃婴,还没成年就饱受男人的蹂躏践踏,难道还会眷顾世俗情念吗?” 金雀颇为严厉地反问。桑园默然了。 这时,舞者们逐一转过身来。从那一张张稚气而庄重的棕色面孔中,桑园认出 领舞的就是刚才替自己洗手的那一位。 舞蹈在继续。排在最后的那位看来不到十岁的幼小女孩,妙曼地舞着来到金雀 跟前,又娇笑着匍匐在她脚边,然后把脸紧贴着她的裙脚。 金雀温柔地伸出纤软的手,轻轻抚摸着女孩散在头盔下的浓发。那只幼虎也伸 出肥软的红舌,轻轻舔着女孩的赤足。桑园看着,不觉润湿了眼眶。 “在我这里,她们不仅有温饱,还有安全感。为了维护这座足以栖身的小小人 间伊甸园,她们每人除了日常劳作、习舞,还都在这里练得一身无人能近的自卫功 夫。”金雀说着,捧起脚边女孩稚秀的小脸,“就连我的这朵柔嫩小花,也是使用 双枪的好手呢。”这两个女子彼此温柔亲爱地微笑着。桑园却看见金雀那双美丽的 眼睛里闪烁着冷酷而骄傲的光辉。“真可惜,金庸先生不认识这位现代武侠。”她 摇头暗想。 这时,原本柔曼的乐曲变了节奏。舞娘们消失在渐暗的帷幕后。随着越来越铿 锵的节奏,一个白盔白胄,戴着白色猴脸面具的舞者,踏着活泼轻佻的舞步跳跃而 出。 “这是传统泰国故事中的酒神之子,白猴神。此神正义勇猛,却常常把时间花 在勾引漂亮女人上。”金雀轻声笑着讲解。“是位男演员吗?”桑园疑惑地问。她 想起彼得说过,这宅里是不准男性进入的。“抱歉,忘了告诉你,剧中所有角色都 是由我的女伴们,就是刚才那群舞者改扮的。”金雀提高声音答道。 接着,角色一一登场。“这位涂着深绿色面孔的,是大神瑞玛。哼,他能防御 恶魔威胁众神,却保护不了他美丽忠贞的妻子,女神赛塔。你看,他正焦躁不安地 舞,是在寻找被恶魔绑架了的妻。跟着瑞玛身后,金面金身的是他忠勇双全的小弟 拉斯曼。他誓死保护哥哥,夺回嫂嫂。” 当这些正义之神逐一从舞台上隐去后,音乐变得沉重阴郁。一个戴着血红面具, 颈后插着许多头、手的魔怪,张牙舞爪粗鲁怪异地扭出来。不一会儿,一位纤细娇 媚。浓妆艳抹,戴着小巧金头盔的女神着了魔似地晃着舞着出来。魔怪一见这女神, 粗犷的动作立刻变得温柔优雅,百般讨好似地旋舞在女神腰际。 “这就是恶魔托沙康和女神赛塔。”“我看明白了。这托沙康在诱惑赛塔,企 图使她迷迷糊糊委身于他。”桑园自作聪明说。“一点儿不错。这就是泰舞的特点。 它将故事用表情、手势、姿态呈现出来,使非泰国人也很容易看懂。不过,我还是 必须略加注解。”金雀略为沉吟,“你要知道,这赛塔本是托沙康妻子的女儿。” “啊?他俩人是父女关系?”桑园惊问,同时感到胃里的东西在往上翻。 “倒胃了吗?”金雀瞥了她一眼,“这不过是故事。现实比故事更丑恶。”桑 园不解地望着她。她却转了话题:“注意到没有,剧中只有猴神和恶魔戴面具。而 人类英雄和天国之神都带金冠、佩珠玉,以表彰他们的尽善尽美。”“这些金珠是 真的吗?”桑园盯着舞者身上璀璨夺目的服饰问。“当然。”金雀轻声一笑,“这 是泰国歌舞的传统。连民间表演也都饰以纯金真玉。”“没想到泰国这样富有。” “错。现实的泰国并不如此。”金雀轻轻咬了咬嘴唇,脸上显出苍白的寒意,“够 讽刺吧。” 对泰国所知甚少的桑园,正苦于无言以对,台上的舞曲转为凝重缓慢。一位化 装成白象的舞者,笨拙迟钝地缓缓而出。“别看她舞得这样慢,却要有高度的技巧。 担当这个角色,几乎是从吃奶的年龄就开始受训。”金雀说着,面色柔和了许多, “这象神是善良和优雅的化身,也是悲剧的抚慰者。” 桑园没有应答。这沉缓的音乐,加上这一天来奇特而刺激的境遇,使她疲乏思 睡。她已经分不清金雀是在讲剧情,还是道人生。舞剧落幕前,她已经在躺椅上沉 沉睡去。 当林桑园朦胧睁开眼,已是新阳临窗。她长长地伸了个懒腰,深吸口气。一缕 丝润雨甜沁人鼻孔,她便不肯就起。闭上眼睛,舒适地翻了个身,打算再去寻梦。 近旁传来一阵极轻微的第什声。她好奇地又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派繁花 绿芜。她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她一手撑坐起来,另一手使劲在脸上揉搓了几把,竭 力让自己清醒。 被睡梦遗忘了的昨日离奇华美的场景渐渐浮上心头。“那究竟是真的发生过, 还是梦幻?”她捧着头回想。 “早上好,林小姐。”有人用不大纯熟,口音浓重的英语向她问候。 寻声望去,她看见在不远处的花丛中,有个粗壮的中年东方妇人。正提着喷壶 在那里轻淋慢洒,发出细碎动听的声音。 “你早。请问这是什么地方?”桑园用英文问。“金雀夫人的花厅。”那妇人 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马上有人领你去盥洗间。” “那么,昨天的一切是真的了。”她在心里说,又问:“你是谁?”“加吉娜, 金雀夫人的花匠。”“你的手指有魔法吗?看这些花树真是美得不可思议。”她真 诚地说。“凡是属于金雀夫人的,必然举世无双。”加吉娜淡定而虔诚地说完,不 再开口。 带桑园去盥洗间的,是昨天替她洗手的女子。她被领进一个淡粉色天地的小间: 粉色的墙,粉色的地,粉色的浴毯,粉色的抽水马桶上摆着一幅粉色画框。画面上 一只桔黄色的小猫,一脸无奈地扒着马桶圈。圈上一溜英文:“再见。我就要离开 这个肮脏的世界了。”“你要去的那个世界更脏。”桑园咕哝着,朝它作了个鬼脸, 便专心漱洗起来。 等她再回花厅,加吉娜已经不在了。恭候在那里的,是昨天迎她进来的那位纤 丽女佣。 “金雀夫人已经在花溪等候。请随我来。” 这花溪便是昨日桑园在楼上看见的那处仙境般的水石花竹。 她随女佣沿着曲涧流泉,来到一处竹影横窗的茅屋前。虽是茅屋,却建得比琼 楼瑶宇清雅离俗,仿佛是山精水灵的幽居。 走进门去,融融的暖意迎面拥来,驱散着刚才穿花拂柳而沾的清晨寒气。“呵 啾!”桑园抑制不住打了个喷嚏,顿觉周身通畅。 “希望你没着凉。”金雀斜倚堆满锦绣靠枕的古典长沙发上,微笑着慢悠悠地 说。 女佣递给桑园一盒精美手巾纸,便弓身退出。 桑园在一张单人沙发上坐下来。只见眼前的茶桌上已经摆满各种精美小吃。腹 内的饥渴使她不请自便选吃起来。金雀看着她璨然一笑,也伸过手来抓取食物。 “问过加吉娜种花诀窍了?”金雀把一颗鲜果放进嘴里,笑盈盈问。“简单谈 了两句。她似乎不善交流。”“她只会说泰语,英文很勉强。如果你懂泰语,她会 跟你把自己的遭遇讲到天黑。”“她也是……”想到加吉娜的年龄,桑园犹豫了一 下,没把“雏妓”说出来。“她八岁时被逼接客。十六岁就花残柳败,囫囵嫁了个 搬运苦力。后来生过三个女儿。前两个都在七八岁上被丈夫牵出去卖了。在小女儿 七岁生日那天夜里,她丈夫离奇失踪了。她匆匆洗净手上血迹,带着那小女儿,就 是昨晚舞者中最年幼的那朵小花,投奔了我。”金雀面无表情地说,又放了一粒果 子在嘴里,仰面靠在蓬松大枕头上,细嚼慢品。 桑园听得心在颤抖,却不解金雀的淡然,只好无滋无味地嚼咽。 “你一定在为这对母女哀叹。但是我打赌,你听完我就要讲给你听的故事后, 就会认为她们真是幸运。”金雀说着,挪动一下身体,让自己更适意些。“你感到 冷吗?”她见桑园下意识把手放在双膝间搓动,“要不要把室温调高些?”她柔声 问,又握住她的手。“不,不冷。”桑园不好意思笑笑,轻轻抽回自己的手。她只 是从金雀的口气中感到一阵不寒而栗。 “以你的聪敏,昨天看到那只粗陋的赤足,大概已经想到,我决非衔着金钥匙 降生的富室千金。”金雀冷冷地看了桑园一眼,“但是你绝想不到,我这个金装玉 裹的贵妇,曾是千百个贱如草芥的雏妓之一。”她说得那样心平气和,比刚才说别 人的血泪还淡漠,“不但你想不到,连我身边所有活着的人,彼得,女伴,男友们, 也全都不知道,也想不到。”她透了一口气,“现在,我却要把这掩盖多年的丑恶 疮疤在你面前揭开。别问我为什么选择了你,是疯狂也好,是天命也好,你细细听 就是了。” “慢来”桑园强抑心头悸动,小心探问,“你给我这样的信任和荣耀,并不意 味着等听完你的故事,我这个人将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吧?”“哈——哈——”金 雀仰面大笑,“真佩服你的逻辑推理。不过,你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无害而且有用 的人,没有理由让你消失。放心吧。”她笑指着桑园,然后,收敛了笑容,低头默 想。 几秒钟后,她捧起茶盅啜了一口。“昨夜,你竟像断了电的灯一样蓦然睡去。 我猜想你对那舞剧毫无兴趣,就没惊动你。可是我真嫉妒你。我多年不曾有过这样 婴孩般整夜沉睡了。现在,请用心听我讲吧。最好别插嘴,别问话。” 桑园立刻正襟危坐,动员起全部听神经和脑细胞,准备捕捉金雀的一言一语。 下面只是故事的梗概。 金雀出生在泰国北部,与中国云南接壤的帕党山区。懂事起就没见过父母。比 其她弃婴幸运的是,她有亲爱的外婆照看。在童年的记忆里,外婆像仙女一样美丽 和善。尽管祖孙俩的住屋与四周村民一样是贫穷的茅屋,外婆却有本事把两个人和 自家的屋子收拾得整洁清爽,超人一等。 童年的岁月,是赤足在岩谷奇伟、山水绝秀的大自然中悠然度过的。竟日在树 色花香,岚光溪影里游荡呼吸,滋育她眼波明媚,神采光艳。外婆原为名门闺秀, 教养她知书达理,更通晓故国的古典诗词歌赋。她却偏爱外婆珍藏的各种侠义小说, 常躺在溪边大青石上幻想自日飞升,打抱不平。日久天长,她那生就的婉媚中凭添 一种豪情傲气。 “我一直生活得自在惬意,直到那个女人的出现。”金雀脸上现出憎恶,一只 纤柔的手却依然优雅地托着腮颐。她垂下的浓长睫毛在柔光中形成半圆形阴影,使 眼部显得分外神秘。 那女人就是她的母亲。 她记得那天是她十二岁生日。她还在溪边大青石上读她心爱的《小五侠》,外 婆叫人唤她回家。这是从来不曾有过的事,外婆不许人打搅她读书的。她跳下大青 石,撒开光脚丫踩着乱石野草往家飞跑。 才跑到家门口,就听见外婆在屋里吼。“你自己问她,愿不愿跟你走。”她吓 了一跳。从记事起,外婆总是一派安详幽娴,从不高声言语的。她冲进屋去,抱住 外婆,却感到老人家浑身抖得厉害。 “雀儿,妈来看你了。”一个陌生却可爱的声音从茅屋一角发出来。 那角落没有光线。她又才从明处进来,一时看不清讲话的人,却更紧地抱住外 婆。外婆轻轻把她推开。“去见过你妈。”外婆原来甜美的嗓音突然变得虚弱暗哑。 (“哼,妈?”金雀对桑园惨然一笑,“从学说话到那时,除了听见别家孩子 叫,在我的语言里就没这个词。”) 然而,从暗处走出来的妈是那样年轻美丽;亭亭玉立在窗外洒进来的阳光下, 一身柔亮光环,好像是外婆的少女精灵。天真无邪的小金雀不由得满怀惊喜地扑向 了母亲。 她在母亲幽香的怀抱里哭着揉着撒娇。问妈这些年藏到哪里去了,丢下她和外 婆不管。母亲更是泪流满腮,负罪地不住亲吻女儿的泪眼。母女俩的泪水尽情奔流 交融。 外婆站在一旁,脸上冷峻庄严,内心却在泣血饮泪,肝肠寸断。她明白那母女 再也不会分开。她预感噩运将吞噬掉她生命中最后的珍宝,而她却无力救回。她明 白自己的生命之火将因外孙女的离去而熄灭。她好不甘心,强挣扎问:“你不会马 上带她走吧?”“我预定了两天后的船票。”母亲答得畏缩犹豫。外婆好像看到一 线希望,忙走近说:“让雀儿在我这里多留几年吧,啊?我教她的琴棋诗画正在长 进哩。”那语气几乎是在讨好哀求。 母亲退开去,用厌恶的目光扫视了一眼几乎是空洞无物的茅屋。“您有满腹文 章,难道不知‘书不疗贫’这句古训吗?”母亲话音不高,却掷地有声,“再说, 曼谷有的是好学校。” 万般无奈,外婆一把拉过小金雀的手,凄然恳求:“雀呀,不留恋这山,这水, 这花,这草,这间茅屋和外婆吗?” (“那会儿的我,完全被母亲迷住了,哪里懂得外婆的苦心。”金雀啜了一口 清茶,秀目黯然讲下去。) 她当然留恋外婆。但是她更爱慕母亲。 她爱母亲身上华丽轻软的长裙柔纱,温润光洁的珠链,璀璨夺目的钻戒。她把 母亲视作另一个世界来的天神。 她在小小的心眼里飞快地把外婆和母亲做了对比。这对比是那样鲜明。外婆像 天上的云,平淡自然;母亲像天上的星,精辉炫目;外婆是美的化身;母亲是丽的 代言;外婆是现实,母亲是梦幻。正值做梦年龄的她,怎能不被母亲迷惑。 于是,她挣脱外婆的手,再一次扑向母亲,急切地说:“我要跟妈走。要穿得 像妈一样美,戴得像妈一样亮!” “那么,我只有一个希求了。”外婆挺直了身,面色悲怆而凝重,对母亲低声 说:“不要让她重蹈你的复辙。”“您放心。我抛弃名誉,耗尽青春,赔了幸福, 就是为了换来她活得、嫁得像公主、贵妇一般尊贵。”母亲把双手紧压在胸前,起 誓似地对外婆说。 “你是带我和父亲一起住吗?”小金雀欣喜地问母亲。 母亲和外婆的脸色同时变得像寒霜一样凛冽。她俩迅速交换了一个可怖的眼神。 “她什么也不知道。”外婆冷峻地轻声说。母亲点点头,强笑着对小金雀说:“不。 我们不需要父亲。只有你和我两个人,不是很好吗?”小金雀并不满意,尖声说: “是三个人哪。你忘了外婆吗?” “不,我要留在这里。”外婆昂起头,依旧美丽的脸显得那样高贵傲然,“我 要守着你外公的坟,守着这间茅屋。这是你们母女俩出生的地方,等着你们倦了飞 回来。”“我和妈都是你生的吗?”小金雀听得有些迷惑。外婆一愣,凄然笑道: “是啊,你俩都是外婆生的。” 金雀不记得后来两天里,母亲和外婆背着她激烈地争吵些什么,只记得在那两 天里,外婆很快憔悴衰垮了,仿佛堆了几十年的岁月一下子都蜂涌到外婆的脸上身 上。 她更不能忘却外婆送她母女俩出门时,那哀痛欲绝的愁容。而她和母亲却头也 没回,乘船顺着混浊的循公河,一直漂到国都曼谷,那东方浮华糜醉之首。 她那样快就被幻丽的快乐融化了。 她从不过问母亲每夜衣香鬓柔地出去做什么。她爱慕母亲,更信任母亲。母亲 不仅给了她新的生命,还带给她奇迹般豪华的生活。她可以随心所欲穿戴得以前做 梦都想象不出的艳丽,吃着精烹细调的美味。更让她称心的,是可以读到更多的书。 母亲甚至计划送她进一家私立的贵族化学校。她那小小的脑袋里没时间,也没有空 间去思念故乡的一切。只有在梦中,偶然见到溪边那块伴她读书的大青石。 不久,家乡捎来外婆弃世的消息,很让她和母亲伤心了一阵。但是,她年轻的 身心里早已充满了欢乐和幻想,曼谷的光怪陆离更侵占了她的神经和视野,那悲伤 并没持久。直到多年以后,她才明白那是她生命里最深重的损失。 (“就像古典小说中描写的,我在深闺养尊处优,恰然自在,以为是活在人间 天堂里。”金雀冷笑着,眯起眼睛,“可是有一天,嗯,大概是我到曼谷一年后, 那个女人突然死掉了。我的现世现报也来了。”) 母亲的离奇死亡,使小金雀的生活像失去托力的风筝,从高高轻扬的云霄,一 头栽到冷硬肮脏,万人杂踏的泥淖。 她被陌生人从温馨雅清,她称之为家的住处拽出去,七转八拐送到一处简陋的 宅子。当下被剥去身上华丽的套裙,强迫穿上劣质性感的短衫筒裙,关进一间铺着 沾有片片可疑垢痕的褥垫的小屋。惊魂未定的夜深时分,一个龌龊臭浊的男人扑上 身来。本能告诉她,最丑恶的事即将发生。她拼死反抗,又撕又咬,还撞得头破血 流,倒了客人的胃,才保住童贞之身。 后来她才知道,那是一家收费低廉,专供苦力发泄的下等妓院。 妓院鸨母几番劝诱不成,便把她打得皮开肉绽关起来,一天只给一碗馊稀饭。 骨铮气硬的她索性绝食,连水也不进。 就在奄奄一息之际,她被人清洗干净,强灌些米水,扶出去见一位女客。那女 客见了她,连说可以可以,试试看啦。 就这样,她被第二个鸨母带到一处门面装演得像皇宫般豪华气派的妓馆。 在这里,她被好吃好喝,和颜悦色善待了好一阵。伤体刚复原,就被红妆素扮 得连阅人无数的老鸨都眉花眼笑,连声赞叹。 她被驱进一班未失重贞的清俊雏妓中,每天供一些外国来的,肤色不同的贵客 们品评挑选。她虽是绝色,却硬不肯抬头见客。任凭怎样的利诱或毒打,她誓死不 从。鸨母无计可施,报知妓馆老板。 正当妓馆老板决定自己将她破身后送回那家下等妓院时,命运之神又一次威示 了它无常的秉性。一个温文儒雅的中年日本男人踏进了这家专供外宾的高级妓馆。 他是身揣多国信用卡,肯花重金买童贞的那类豪客之 他从十几个头上插头戴朵,被打扮得像山花般清新娇俏的女孩中,一眼看中了 小金雀。那当儿,她刚好被一只循花香而来的蜂子搔扰,不经意扬起了脸和手,想 赶开它。就在那一瞬间,他的目光被她明媚的眼波,光艳的神采牢牢摄住,神魂颠 倒不能自持。由此,她的生命被引上一条不归之路。 这个日本中年男人当时付给极善察颜观色的老鸨多少钱,她无从得知。但是他 给了惊恐无状的她父亲般的关切和男性的柔情。他以极大的耐心与自制与她日夜促 膝交谈,而且仅止于此。 他俩很快从中国古典文学和泼墨画中发现了共同兴趣和见解。他们谈诗作画, 轻歌曼舞,相处得越来越融洽自然。她对他讲了故乡、童年和外婆,只不提母亲。 她不知为什么羞于提她。他也从不深问,只顾欣喜地暗赏她与时俱增的活泼美艳。 他把她看作一朵来自深山幽谷的仙客兰,狂蜂浪蝶的行径只会使她立即枯萎。他崇 尚慢慢享受的雅趣,鄙夷辣手摧花的兽行。因此,他强捺体内剧增的骚动,静待两 情相悦时的快感。 亚热带的女孩像亚热带的花朵一样早熟。不足十四岁的她情窦已开。不知是因 为从没享受过父爱,还是被他温柔稳重,出手豪爽的风度迷惑,她很快就甘心情愿 投入他的怀抱。 她欣喜欲狂,啖之如饴地享受他父性与男性双重温柔的爱抚,毫无保留地奉献 出自己童贞的娇花与万般柔情。像一只失怙已久的羔羊,一旦遇上关怀备至的牧人, 便绕膝难舍。 他也真心疼爱她。不只贪恋她的美艳和青春,她的诗魂画魄让他祝她如瑰宝琼 玉。他叫她菊枝金雀,因为他年轻时暗恋过的故乡少女叫菊枝。为了专有她,他把 她赎出来,安置在曼谷一所别致的住宅里。每隔数月,他就来与她共度一段蜜月良 宵。她更是忠心依恋他。在他远离曼谷的时日,她不见任何人。那刻骨的思念和孤 寂的梦魂,没有一刻离开过他。她把他视作主人和丈夫,幻想有一天孕有他的骨肉。 然而他即使在情浓意蜜,魂不守舍之际,也牢牢记得自己的身份家世。况且已 过中国人讲的不惑之年,姿意放纵的年华无多。而她嫩蕊初探,新月始圆,正该他 尽情享用,哪允许节外生枝。为了维护她的花容月貌,玉女身材,长久供他养颜恰 神,云雨欢合,他严格控制,不留任何遗漏。 尽管她从不违抗,听话配合,怎抵得住命运的捉弄。相安无事两三年后,她竟 莫名其妙地怀了孕。发现的时候,他刚离泰赴美。 新生命激起她从未体验过的母性柔情。她时常抚摸着尚未隆起的腹部独自微笑, 憧憬着做母亲的美妙。 他回来得知这个消息,立刻要领她去打胎。她第一次反抗他。这些年了,就不 能依她一次,保留这条小生命吗?他也第一次在她面前勃然大怒,凶相狰狞。两人 激烈争吵中,他竟丧失理性地踢了她下腹几脚。在一阵剧烈绞痛后,她下身血流如 注,一个软囊囊的东西随着一股浓血涌出来。她用裙裾掩住,咬紧牙没吭声。乘他 急着去叫救护车时,她悄悄挣扎着把那血糊糊的软囊藏严,就昏死过去。 当她醒来,已身处曼谷一家最高级私人医院的病房。 看见眼前一捧冷艳的日本菊花,她憎恶地转开身,立刻感到腹部沉重且疼痛。 探手摸到层层选送的腹带,她问看护怎么回事。回答说动了手术。什么手术?看护 说无权回答。 直到他来探视时,她才知道因为那天大出血不止,一切抢救措施都无效,只好 将子宫拿掉保命。 是他付的昂贵手术费和住院费。还雇了三班看护悉心照料她。直到医生说她已 完全康复,他才签字同意出院。她看见他在“与病人关系”一栏中,填的是“丈夫” 两字,竟没有惊喜。 回到家,她重新珍藏好那小小的死胎,也死了为人母的心。 她背着他画了幅此时她心目中的他:一个眉浓目奸,满腮虬髯,尖顶秃头的恶 魔。就是桑园在中城华宅中见过的。她却从没让他看见。 她的容颜身形依然娇俏袅娜,人却变得木呐沉默。她掩埋了青春稚气,把恨意 仇结锁进心扉。 她开始喝酒吸毒,在迷幻中追逐拥吻那个已经变成飞翔天使的小小生命,听他 咯咯欢笑着喊“妈妈”。 怎料到这等恶习却让心如死灰的她凭添一段酒胆媚态。她酒后的妖冶令他发狂, 但吸毒后的淫谚却令他胆寒。他不能坐视她损毁那稀世美貌,花了大笔钱把她的毒 瘾戒掉。为了再见她的欢颜笑容,他带她去拥有资产的各国疗养散心。不解的是, 他从没带她去过日本本土。 她爱上了纽约。于是,他为她重新装潢了中城那豪宅。并从各处运来他多年收 藏的古董珍玩。接着,照她的心意推倒了木草原那栋旧楼,由美国一流建筑设计师 建造出眼前这座完全泰式风貌,古雅清寂的庭园楼阁。 善良敏感的本性使她逐渐接受了他的曲意奉承和悔过。她的脸上开始有了笑影, 眼中有了柔情,并且潜心研习起居家修饰。他立刻为她请来插花高手和陶艺师傅。 商旅归来,他也会兴致勃勃地陪她玩一身泥巴,剪一地鲜花。 (“那时,我竟糊涂而可悲地相信幸福正在重来。”金雀的话中寒气逼人。) 就这样离世脱尘,以为从此永偕。命运又变了脸。 那天,她翻出尘封已久的外婆照片,打算用新学成的瓷碟拓影技术,把它翻印 在自制瓷盘上。他在一旁揉泥帮忙,并对外婆的钟秀淑养赞叹了几句。她一时得意, 递给他另一张小照片。他一见竟愣住。接着眼神狂乱地问她相中人是她什么亲戚。 母亲,她不知所措地答。他闻听像见了鬼一样瞪了她好久,然后将一团泥巴砸在那 小相上,摔手出门,一去不返。 (“我在不知所措和孤寂中煎熬了几个月,突然接到从日本寄来的他的死亡通 知。我还没从震惊中清醒,又被他的美国律师请去签收他留赠给我的遗产。那是他 留在泰国和美国两处的财产。其价值由你去想象。唯一的条件是,我必须在每年秋 季去日本为他祭扫祈祷,好让他的灵魂早脱炼狱。定在秋季,是因为他生于斯时, 死于斯时。可是,别以为故事就此结束了。”金雀说着从沙发上下来,看了一眼正 听得出神的桑园,又慵懒地伸展着腰肢,到门口去眺望了一阵园景,才返身回来。) 挥霍无度尽情享受了几年,她收到日本法院寄来的传票。原来,他在日本的宗 族联名把她告上法院,说她与他没有法律认可的关系,无权继承这笔巨大遗产。 在美国生活和受教育已久的她,耳熏目染,太懂得如何保护自己的既得权益了。 她轻而易举就备齐了所有证据,证明他俩那段无名有实的夫妻关系,最为有力的就 是那张有他亲笔签下“丈夫”头衔的出院证书。她聘请的是美国生意最旺的律师之 一。 他的宗族也好生了得,立刻找出漏洞。两人既有孕育,为什么要坠胎?想必她 另有私情,怀了野种又未能瞒天过海。以此推断,他的暴死必然与她有关。 万不得已,她只好依律师建议:把那块干竭失形的血胎送去做亲子鉴定。 具有绝对权威的DNA鉴定结果是惊人的。那胎块具有两条完全相同的DNA,而且 都与他死后留下的血迹中的一条DNA相符。 在她没有弄懂这个结果的真正含义时,她接受了他宗族们自动奉送的又一笔巨 产,签字对此事永远缄口不提。 这蹊跷的结局驱使她研读了许多有关DNA与亲子鉴定的资料。聪明过人的她竟弄 懂了复杂的基因遗传原理,也明白了胎块中那两条相同基因所包含的全部罪恶,和 自身的奇耻大辱。 她的血冷了又沸腾,她的心停了又剧跳。她疯过,自杀过。但是,命运之神硬 逼她活下来。 活下来的她对过去再不回顾,仿佛一切从不曾发生。连梦中也不再有故乡的明 月青石,醒来更不再多情激荡。她开始了一种冷血人生——一个受人宠爱而且从不 感到良心谴责的隐形杀手。 (“只有复仇后的快意是我此生的享受,也只有复仇能使我死时平静。”) 听着金雀一字一句咬牙切齿,看见她优美的嘴唇血一样殷红,脸却像死一样苍 白,桑园忍不住张了张嘴,想问什么,又止住了。 “听累了吗,”金雀拂开半遮颜面的秀发,疲倦地一笑,“其实,我今天讲的 故事既没开头,更没结尾。全部脚本在这里。”她说着,把一只方砖大小的木匣从 沙发靠枕下拉出来,那是一只古色古香的梳妆匣。 “这里有外婆的日记;母亲的情书;我的住院资料,包括子宫切除真相;DNA结 论。再有,就是母亲和他的神秘死因。”说着,她深深地透了口气,“我把整套复 仇计划与实施过程也放在了里面。这是一部真正的罪与罚,爱与恨的情仇史。但是, 由于签字后的法律约束,除非我不想拥有既得巨产,是不能立自传的。况且,我根 本没有勇气翻阅过去。”她的语音渐渐虚渺,像垂死的人交待身后事一样,“我决 意将此匣交给你,由你捉刀,让我卑微下贱的一生在人世间留些凿痕。” 尽管桑园不知匣中详情,却有广博的医学科学知识。她略为思索,便透过故事 的神秘面纱,窥见了那隐隐约约的一斑。她庄重地伸出手,准备接那木匣。 “你从此在我这里住下。”金雀小心地把木匣放在桑园手上,“随你兴之所至 写写书。闷了就坐一等舱去世界各国购物旅游。还可以做你醉心的科学研究。这里 有一个颇具收藏的图书馆,尽你使用。惟一的条件是,我需要的时候,你必须在我 身边。”“像你的贴身女仆吗?”桑园醒悟似地问。眼前浮起了那些弓身进退的 “女伴”和膝前承欢的女童,她忽然感到手中原本已很沉重的匣子,此刻重得托不 住了。 “我想我还是不接此匣为好。”她惶惑地说,把木匣放到茶桌上。 “你想到哪里去了。”金雀和颜悦色说,“不过,这倒让我更看重你了。放心 吧,你将是我的座上宾,是受信任的保健医生。我要为你申请绿卡,送你去纽约大 学医学院补课,考美国行医执照。”说着,她的脸色更加柔和,“我也知道你最心 疼惟一的儿子。我会把他接到美国来,接受最好的教育。而我做这一切的惟一条件, 是你住在我这里。不是奴,而是友,还不够公平?” 见桑园一直轻轻摇头,金雀皱起眉头,试探地说:“莫非你还需要异性的安抚 关爱?也罢,我破例让彼得在此有一席之地。这园中还有一处独立小楼。一层全是 藏书,二层尚未启用,就归你们……” 桑园急急用手势打断了她的话。“这样慷慨豪爽的赠与,是目前处于进退两难 的我应该额手称庆,感激涕零的。我也相信在这里不但有温饱,还有安全感。对了, 又加上有异性。”她顿了顿,“但是,自尊呢?很不幸,我太看重自尊,甚至看得 比命还要紧。是奴是友,在我看来不过是文字游戏。”她望着她说,目光相接正视, “我真心喜欢这水清山静,如画如诗的庭院。更喜欢你,美丽的夫人。你的故事又 是如此离奇惊心。我自信能不负重托。只是,我不能接受你这个公平的、惟一的条 件。” 金雀看着她,目光渐渐变得高傲而深不可测。等她说完,便一言不发走出茅屋 去,留下她独自守着那木匣。 过了好久,那纤丽女佣走进来,屈膝递上一张字条。“答应我,五年后再开此 匣。金雀。” 桑园疑惑地望着女佣。“夫人说,等你在这张字条后签过字,便可带上她交给 你的东西离开。彼得开车在门口等候了。” 桑园略为沉思,便郑重地在字条背面写下:“谨守尊意,不负厚望。书成之日, 再叙衷肠。林桑园。”她后来果真信守金雀的意愿,没有立即打开木匣。事实上, 她自身的不幸遭遇接踵而来,那精致的木匣便被搁置遗忘了。直到十年后,被她丈 夫发现,才引出了一个将神话孕于现实,仙境寓于尘世,人妖颠倒,善恶并存,荒 诞又有据可查的故事。然而那时,令她万分遗憾的是,得知金雀已不可能亲启新书 首页封了。不过,那是后话。 桑园将字条交还女佣;小心地捧起木匣,默默跟她沿原路向大门走去。途中, 她看见那两只已经变为家禽的壮丽孔雀,正神态悠闲慵懒地梳理着羽毛。她感觉到 那边白色楼阁上,有双眼睛在垂帘后目送着她。她不觉加快了脚步。大门外,两天 前送她来的那辆黑色林肯牌轿车在朗日下显得更加幽炫堂皇。 “相处二天一夜,你对这位金雀夫人印象如何?”在回城路上,彼得打破沉闷, 边开车边问。 “她好像日本樱花,娇艳中隐含冷酷。好像还有一丝血腥。”桑园斟字酌句, 回想是谁作过类似描写。 “这正是她迷人之处。 桑园没有答话,沉思地望着怀中木匣。“她厌恶菊花,为什么要彼得专程去买, 还必须时时更新?她仇恨他,为什么把他的恶相顶礼膜拜似地悬在客厅一角?……” 越来越多的悬疑翻上心头,但是随着市区的风光渐近,她的思绪开始回到现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