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东线战事” 一封封情意深切的信,托寄一颗祈望理解的心,孰料东线战事骤起, 如幻的情爱已成前尘旧梦;恶意辱骂与诅咒宣告了一场不闻硝烟的口诛笔 伐,这场“战争”将是个怎样的了局? 从木草原别墅回来后,桑园惊觉自己看待世事的眼光变得超然象外。就像动过 白内障手术后的眼睛,原来的云山雾罩立时豁然开朗了。 她看荣华富贵多藏血泪辛酸,像穿金戴银随主殉葬的奴婢。她想恩爱缠绵难掩 诡诈贪婪,像披上笑眯眯画皮去吸人脑的恶鬼。再看自己分租的住处,虽然蜗壳似 地局促幽暗,却比那所人间仙境的“高处不胜寒”自在得多。进退两难的处境虽然 还横在眼前,到底比那些沦落天涯的人幸运太多,她有国,有家。如果真走到过不 去的桥,或者无边的苦海,只须回头便是岸,返身还有家。和天庸之间的裂痕是很 深,但是自己肝胆照人,无愧于心。倒是怜惜他因心狭量窄,使一世英才难展。 在平和宽恕的心境中,她给丈夫写了封信。 “你有今日的成就名望,是始于年轻时的励志呕心。而我,在历史潮流中蹉跎 了岁月,已到青春不再,时不多予的年龄。在事业上,难以望你项背。但是,仅存 的上进之心使我不甘错失这次国外进修机会。还记得分手时,你在肯尼迪机场对我 讲过的,你要为我的前途着想。请不要食言失约吧。真心希望你能以己当年拼搏之 心,度我此时不甘之腹,对这短时间的分离稍安勿躁,哪怕是师长出于对学生前途 的关心也好。何况我们在夫妻关系上从来就是有名无实,应该不会太为难彼此。” 娓娓长信寄出后,她自信与天庸的关系会有柳暗花明的一天。直到后来接到万 又君和王凯扬先后的电话,她又疑惑了。 他们两人几乎是在同时,却在不同地方瞥见桑园坐在彼得车里。 “你的司机仪表堂堂,是男朋友吧?”万又君在电话中口无遮拦。“什么司机?” 桑园一时懵懂。“我是过来人了,你不必难为情。还记得我说过,天庸不值得你留 恋。你现在就是马上弃旧图新,我也不会见怪。”“大嫂,我真的不懂你在说什么。” 桑园言之有礼,却也截然。”“好啦,我虽有些年纪,但是眼睛还不花。前几天不 是有辆黑色林肯大轿车送你回住处吗?难怪我打过两天电话都找不到人。” “您莫非在跟踪我?”桑园忍住心中的不快。“我?跟踪?没这份闲心。”万 又君轻笑说,“因为好久没你的音讯,打电话又没人接。你大哥不放心,差我到你 住处去探望。还没走近大门,就见有人正在为你开车门。”“我怎么没看见您?” “你只顾跟他说话,我又闪避得快。告诉我实话,那人是谁?长得很英俊气派哩。” “菲教授研究室的同事,叫彼得徐。” “哦——”万又君意味深长地拖了音,“他一定在追你。”“嗨,满世界无人 不知我是有夫之妇,谁要追?他是在帮我求职。”“有门了吗?”“他说还在联系 中。我看还渺茫。”“千万别放弃任何赚钱的机会。虽然你有一肚子学问,长得又 好,不必去做餐馆或者车衣厂的苦力,却也要抓住机会,别大挑剔。骑牛找马,能 养活自己再说。” 听桑园只淡淡地嗯了一声,万又君又说:“我看这彼得人材不错,对你好像很 有意。老实说,我看你和天庸不会有什么前途。没准儿这倒是个用得着的人。至少 可以在将来帮你解决身份。他没有太太吧?” 万又君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关注桑园的未来,对她被任何男人追逐都感兴 趣,而且乐观其成。只要不是王凯扬就好。 桑园听她越扯越远,只好打断她,问:“天庸又找你们麻烦了?”“他这些日 子倒还相安无事。我想跟你说说你那朋友丽莎。”“怎么?”“她就要当我表弟那 精品店的老板娘喽。”“这倒不太意外。她单身,条件也不错。”“听吉米说,这 大陆女人利害,一沾边就让人甩不开。原以为只有南美洲来的海西班牙女人不系裤 腰带,没想到她的豪放风骚绝不逊色。” 桑园对男女情事习惯不予置噱,只有听的份儿。万又君原本说得淋漓尽致,兴 味盎然。猛然醒悟对方毫无共鸣,忙煞住车,笑说:“我在对牛弹琴呢,桑园。话 说回来,凡事别太死心眼儿。机会一失不再来。我到底比你大几十岁,想有个人商 量的时候,尽管找我。” 万又君之后,王凯扬也来了电话。“那是你呀,坐在一辆黑色林肯里。” 他的声音有些异样。他是在自己车上看见迎面驰过的豪华轿车上坐着的林桑园。 “你和万又君约好的吗,一起来监视我?”桑园感到好笑,故意气乎乎地反问。 “看来我看得真切。不过,我跟你大嫂不一样。她闲来无事管闲事。我可是出于责 任心。”“谁给你什么责任了?”“你老爸啊。他不止一次关照我看紧你。”“那 你为什么没跟过来看个究竟?”“我那会儿正等着接下班的朋友,走不开。”“那 你失职啦。”“后补关心也不为迟。” “喂,那位护花使者面熟得很嘛。”说话间,王凯扬已经恢复了惯常的镇静平 淡。桑园却好像正面对着他那双洞世敏锐的眼睛在大镜架后面闪动。“他跟我同事 过一阵。哦,你在中国城图书馆见过他。”“那么短的同事,还在联系?当心啊。” “没事儿。他不过是帮我找工作。”桑园坦然说。“别轻信。这里的中国人,互设 陷阱者时有所闻。”他还想加一句,“你无心,他有意”这句戏词,想想又忍住了。 桑园心想他未免把事情看严重了,却也感到淡淡的暖意。只身在外,一丝关怀 都能触动她敏感的神经。“多谢提醒,我会小心。借句美国俗话,我不是昨天出生 的。” 话到此,似乎可以收摊了。不过,两人似乎都还意犹未尽。“你的朋友就在这 附近上班?”桑园无心地问,她只想多聊一会儿。“是。在离你住处挺近的那家医 院里。”迟疑片刻,王凯扬又说:“不知道我告诉过你没有,我同这位朋友,也就 是室友住在一起。因为我们起居时间不同,说好都不把住处电话给人。有事在办公 室联系。希望你别见怪。那天是室友的车坏了,我有义务接送。” 听王凯扬一本正经地急急解释,桑园叶味一声笑起来。“我又不是包打听,说 这些隐私干嘛。”“这跟隐私无关。朋友之间,要没芥蒂才好。”“咱们啥时候称 朋道友的?”桑园调皮地问。“哦。称兄长可以吧。我大你几岁,又有你父的‘尚 方剑’。告诉我,近来英文课上得如何?”“嗯,这几天我挺忙,没顾上……”她 本想对他讲金雀的事,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 “你在找借口呢,小姐。人在美国生存一定要具备两条腿。一条是英文,一条 是驾照。学开车还早,英文不能不抓紧。能不能告诉我,你在忙什么?”“嗯—— 还不是忙着找工作。”桑园说着,脸热上来,这不是在胡扯吗。“找什么工作?是 你那位同事在帮忙?还没听你提过他的大名。”“彼得徐。在帮我联系另外的研究 单位……”桑园更为心虚。她自认为这谎越扯越大,而她又实在不惯撒谎和说大话。 好在王凯扬并没听出她的心虚,也看不见她的局促不安。“好吧,有事尽管跟 我联系。处世为人,我可算是‘老狐狸’,什么经验都有。再有,给你老爸和孩子 写信的时候,替我附带一笔问候。” 桑园没有为自己说的大话难受太久。彼得果然联系上瑞仙原来的老板,福瑞门 博士。 “林博士,我很欣赏你们中国学者,”这位五十多岁,肥而不腻的大块头端然 坐在一张巨大的办公桌后面,微仰着脸,居高临下地说,“聪明、勤奋、耐性。不 过,也相当狡猾。”没在意桑园一脸愕然,他继续自说自话:“前几年有个共事的 中国教授,临分手时要走了一些我收集多年、极为罕见的血清抗体。后来我需要他 帮忙的时候,却推三阻四,还索性断了音讯。唉,狡猾的中国人哪。” “福博士。我是来为你做事,而不是共事。不必担心我向你要宝贵的血清,就 是要,你也不必给嘛。”桑园淡定地说。毕竟是个难得的机会,不能轻露声色。 福瑞门专注地看了她一眼,点点头,仍是一脸倔傲。“我很欣赏瑞仙,聪明。 平和。希望你跟她一样。什么时候可以来上班?”“明天。现在也可以。”桑园有 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运气,连忙说。福瑞门扬首一笑,“明天来吧。直接找实验室主 管明蒂。她会带你去熟悉环境和课题。” “刚才福教授骂那个中国人,我真替你捏着把汗。”一走出办公室,彼得就作 了个挥汗的夸张动作,说,“我直怕你那满腔的民族自尊心把事情搅乱了。”“我 并不相信他是在故意编派中国人。如果我遇到这样的没义气的人,也会愤愤不平。” “哟,什么时候学会的为别人设想啦,林大博士?” 桑园微微一笑,转了话题。“他会不会向菲教授打听我的情况。你知道的,我 先生给他写信,把我骂得狗血淋头。”“绝对不会。这类大教授只看你能干不能干, 哪有闲心过问你的私事。就是偶然问到,菲教授也会只说你好话。在美国,说人坏 话是极没教养和失风度的表现。只有名人和国家总统才有幸被人揭发隐私。” 桑园点点头,看了看彼得,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问题?我都有答案。”彼得一付胸有成竹。 “坦白说,我现在心内很不安。”桑园的眼睫闪动了一下。见彼得一脸疑问, 只好轻声说:“我觉得欠你很多,却无法报偿。”“嗨,我以为又有什么了不得的 事。”彼得不无感动地叹了一声,“当然,谁行善不望回报呢。主教啦,慈济啦, 还不都为了来世再生。我没那么高修行,只愿现世有报。”见桑园要张口,又忙说: “别误会,我说的是现世,不是现在。不过,我有信心能等到。” 桑园长叹一声,双眉微锁,说:“凭心而论,相处越多,越觉得你面浮心善。 不过,我不得不再次提醒你,抛开我有家庭这个事实,我们也不会有更近的关系。” “到底为了什么?我真想不通。你并不像是爱钱媚权的女人嘛。”“多谢你的 认知。问题是,”她仰起头,端视着眼前这张安详温柔的英俊笑脸,挺拔伟岸的身 姿,又叹了口气,从容镇定说:“我对外表出众的男人已经产生了太多的抗体。” “哈,闻所未闻的笑话!”彼得仰头朗声一笑,“哪个女人不爱漂亮男人。再说, 人不可貌相。漂亮男人也不全都是花花公子。你知道台湾有位司法部长马英九吧, 真正的玉树临风。多少女孩子望他望得颈子酸。可是,谁见他卷入过花边新闻。” 说着,他脸上浮起狡黠的笑容,“退一步说,男人花心,多是因为遇人不淑。不是 女方不够美丽柔情,就是不够理智贤良。像你这样……”“可以啦,别再胡说八道。” 桑园大笑着打断他,“你当律师挺合适,错都在对方。” “你总会看到,我是很有耐心的,对你。”他不由分说,闪亮的目光直盯进她 的心灵里。 一个多月的风平浪静,让林桑园很快在这个研究室做得十分顺手。她参与的课 题是人类白细胞抗体血清学追踪。 “白细胞抗体是福教授的宝贝课题。二十年前首次被他发现和论述。”研究室 主管明蒂在和桑园第一次谈话时,就郑重地介绍。 明蒂话不多,很快把桑园带给研究助理玛莎。桑园感到明蒂有意跟她保持距离。 “倒也不错。”她想,井水不犯河水呗。 玛莎是一位金发淡眼,优雅高挑的四十来岁的白种女人。她的语调总是轻柔悦 耳,桑园不由得专心聍听她悠然舒缓的每一句讲解。 然而,桑园对白细胞分离及血清学技术掌握之快,并没有让玛莎更喜欢她。这 个原本就很冷傲的白种女人,开始用一种淡淡的敌意的眼神回应她友善的笑脸。 “我敢打赌,她以前做过类似实验。”一次偶然,桑园听见玛莎对找她一起去 吃午餐的捷尔说。她俩当时没看见她正在一个高台后面配试剂。“她一直对我说, 对这套技术很陌生。让我费了那么多时间和精神准备参考资料。其实她根本就会做。 真虚伪。”玛莎连说气话也是温文尔雅。 “不会。她没必要撒这种谎。”捷尔满不在乎地打断朋友的话,“他们中国人 天生灵巧。”说着,她瞥见桑园从高台后面走开去,忙笑着招呼:“请过来一下好 吗,桑园?有个问题想请教。” 桑园略为迟疑,便坦然走过去。 “我的女儿交了个漂亮的中国男朋友。我很喜欢他,常邀他来家作客。”爽朗 的捷尔闪着一双淡褐色的大眼睛,口无遮拦,“让我不解的是,这位中国男孩的家 长却拒绝我女儿登门拜访,连儿子手里的钥匙也收回了。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我怎么会知道?桑园本想一口弹回。看出捷尔是真不明白,并无恶意,平素也 喜欢她的爽快,便绽出笑容说:“我猜,大概是他家穷,怕你女儿见笑。”“不是。 女儿说他家是香港来的投资移民,住在长岛高级社区。他家的房子至少值二百万。” 见桑园转为思索,捷尔忙说:“我女儿可不难看。事实上,她参加过州里妙龄小姐 选拔哩。”桑园一时无言以对。玛莎站在捷尔身后,脸上带着含蓄的幸灾乐祸。 “依我看,他父母很有偏见。”心直口快的捷尔又说,“不肯接受有不同文化 背景的儿媳妇。我猜得对吗,桑园?”桑园还是语塞。 “我相信捷尔是对的。”玛莎冷漠从容地插嘴说,“我朋友的丈夫也是中国人。 他被父母从遗产继承中除了名,只因为他太太是金发女人。多么愚蠢的偏见啊。” 听到这里,桑园沉不住气了。她想说,每个民族都有自身的传统观念,对家庭 族裔自有根深蒂固的不同观念。不能以为异己便是大逆不道。你能强迫鱼上树,虎 吃草吗?中国人并不非议美国人的混血通婚,只是不希望自己的家庭成员这样做而 已。 但是苦于词汇量极少,话说出来很难达意。她的脸都急红了,却引来玛莎一脸 沉静傲慢的微笑。 “如果你们听得懂中文就好了,这是很容易弄得懂的。”她傲然地昂起头,向 玛莎投去一个挑战的眼神。心里却狠狠对自己说,王凯扬说什么来着,英文是在美 国立身之本,都当了耳旁风,语到用时方恨少。 “你知道吗,欧洲人也很有偏见。他们居然拒绝美国人捐赠的骨髓。”捷尔似 乎谈兴正高,“怕爱滋吗?我们送出去的骨髓全都经过严格检验。”捷尔工作的实 验室专做病毒研究。 “怎么,难道我们美国人在他们眼里这么差劲吗?”温文的玛莎似乎有种极易 受到冒犯的虚荣性与自尊心。 桑园听着,被触动了灵感。她近来为了理解研究课题,很读了些有关人类白细 胞抗原抗体的论文。她了解到不同人种有大不相同的遗传基因。此时她想起有篇统 计报道,说日本人做了研究,一个日本骨髓需求者,在本国最多需要经过二百个捐 者筛选,就可以获得最佳配型。而一个同样的美国病人,在本国即使经过二万个筛 选,也难获得一个最佳配型。该文结论是:美国普遍的异族通婚,造成了基因分型 的大改组,大乱套。哪怕万里挑一,就是找出主型抗原完全相符者,这幸运的病人 也不敢高兴得太早。因为亚型差异的可能性仍很大,很快会产生抗体而引起有生命 危险的移植反应。 桑园结结绊绊地向她们转述了该文的大概。那两人愣住了。 “我倒是一直在告诫我的三个孩子,”玛莎先打破沉默,“一定要结交同种族 男女朋友。看来,我有先见之明。”她看了捷尔一眼。 “我倒不在乎女儿交什么种族的男朋友。”捷尔耸耸肩说,“又不是人人都需 要骨髓移植。再说,混血儿多半聪明漂亮。” 再遇见彼得时,桑园对他讲了那天三人对话。 “嗬,进步真快。一口破英文敢做学术讨论了。”彼得笑着调侃。“谁都知道 我来美国不久。说不好我也不觉得丢人。”桑园说着,腼然一笑。 “谁说丢人。相反,她们在心里才佩服你呢。”彼得诚心地说,“尤其是那位 玛莎,一定百分之百赞同。”“为什么?”“她是德裔,还不是打骨子里认为日尔 曼民族是绝对优越,应该保持血统绝对纯净。说不定还是希特勒的贤侄孙女呢。瑞 仙就听她骂过‘犹太蠢猪’。听说,她父母留给她不少遗产。弄不好,是用炼人炉 里犹太佬的金牙换来的。” 桑园听他说得有些离谱,忙岔开问:“这么有钱还来上班?我看她并不喜欢这 工作。上班时间不是打哈欠,就是找那个高高大大的安东尼聊天。学术期刊一大堆, 从来没见她翻阅过。”“她和很多美国人一样,上班不过是为医疗保险。我也是。 你知道,在美国一不小心得了重病,能把家底全赔光。所以在退休的时候,不少人 宁肯舍掉退休金,也要保住医疗保险,如果两者不能兼得的话。” 桑园又提到她俩仪态高雅,连生气也能顾到礼貌周全,很让人羡慕。彼得轻轻 哼了声,说:“是啊,她们白人从小被教育仪态高于一切。他们相互的礼貌是不惯 粗俗的愤怒表现。而对东方人和黑人,这种礼貌就是保持距离,或者暗示轻蔑的利 器。每当遇到这种假惺惺的礼貌,我都感到被他们轻贱得不屑一顾似的。跟破口大 骂一样让人屈辱难受。” “明蒂跟她们不大一样。她非常严厉挑剔,从不在乎出口伤人。”桑园说。她 想起那次玛莎弄错实验步骤,明蒂当众申斥道,做了八九年研究助理,还不如新手 懂原理。 “瑞仙在的时候,最怵明蒂。别看她连个硕士学位也没有,却跟福教授工作了 二十多年。还一起去过非洲做考察,一起组建这个研究室。自以为是‘开国元勋’, 敢跟福教授争吵得没上没下。其他人谁还在她眼睛里。不过一个实验室主管,把自 己尊得像万王之后。管你博士生、医学生,让她逮着错处就没鼻子没脸地训。听说 连文雅的玛莎都在背后说,她正应了美国人的一句俗语:掌了权的女人都像母狗一 样不可理喻。” “我倒觉得她心直口快,对自己要求也很严。一天到晚只看她忙叨叨、急匆匆, 到了下班也不走。”“别上当,这是美国人做主管的把戏,也是一大学问。企管教 科书上写得明白,做主管的无事也要显得忙。尤其是走路脚步要快,手上还要抓着 记录本和笔,哪怕根本不用。只为让下属感到压力而加紧工作。” “难怪。玛莎只要远远看见她,马上条件反射似地抓起手边什么就忙起来。” “还要小心她的心态失衡。别在她面前谈论夫妻子女。”“为什么?”“瑞仙曾听 人说,她在感情上受过重创,因此憎恨男人,讨厌女人。只有福教授除外。”“她 还没结婚?”“她?年纪老大不小,长得又不好看,脾气倒很大。连约会都没人敢 领教,更别提组织家庭了。”“哦——。” “还有句话提醒你。”彼得一不说,二不休,“有明蒂在场,要离福教授远些。 否则会惹恼她,”“为什么?”“没听人议论过?说她自认是除了福太太以外,惟 一可以拥有福教授注意的女人。” “哦?我常见那个菲律宾女技术员在福教授面前嘻嘻笑笑,讨好得很。倒没见 明蒂为难过她,还一起说笑哩。”“你说的是那个叫柯拉的菲律宾女人吧?那个尤 物是例外。”彼得撒着嘴,说,“她不仅长得漂亮,而且为人圆滑。跟白人同事总 是嘻嘻哈哈,谁都可以昵称她‘甜心’。明蒂也被她哄得放松防线。不过,她对咱 们东方人又是另一副嘴脸。”他想起好久以前自己碰过的钉子。 “为什么?难道菲律宾人不是东方人?”“大陆中学没开设世界史吗?”“当 然有。”桑园有些摸不着头脑。“那么你把学的都还给老师了。”彼得颇为得意地 晃着头,说,“听我告诉你。菲律宾曾先后被西班牙殖民者和美军占领过一二百年。 在荷枪实弹的白种人统治下,那里逐渐形成了男人‘畏白’,女人‘媚白’的心态。 美国人曾说过中国人都有‘奴性’,现在说菲律宾女人都有‘妓性’,尤其在白人 面前。她们自己也承认,在她们意念中,嫁个白人才是光宗耀祖的事。同样黄皮肤 的东方人却是等而次之。不过,日本人例外。” “为什么?”桑园不觉又问。“很简单。日本富裕强大。还有过侵菲史。” “这倒奇怪了,他们为什么对侵略者不恨反媚。”“曲线救国嘛。别小看这些矮小 的菲律宾人。在本国的权力争夺中,他们敢于枪声血影;在这里,他们也善于在不 动声色中把包括白人在内的异己者排挤出去,以扩大自己的地盘。” “哦?”桑园越发惊奇。彼得很高兴,“我有个朋友告诉我,她原来上班的地 方原本是白人为主,菲律宾人不过小猫两三只。不到两年,菲人越来越多,白人一 个个被挤走。到后来,连同是黄皮肤的她也不得不另寻出路。” “怎么回事?”桑园实在不解。“据我这位朋友说,菲人其实非常聪明灵俐, 技术好,索求不高。又抱团,一人被雇用,立刻引亲荐友。像提螃蟹一样,后面的 咬着前面的腿儿,跟着上来一大串。有了人气,就拉成山头。上班时公然大说母语, 旁若无人。进餐、如厕更是结伙而行,把工作全搁给异己。时间久了,很令人生厌。 受不了的,告到老板那里。她们一阵嘻嘻哈哈,麻利地把工作做完,哄得老板回心 转意。次数多了,不能总去告状。也不能禁止他们说母语,那会犯法。异己者气愤 填胸,也只有一走了之。” “难怪。常见一些眼大身短的东方女人来找柯拉。”“当心,别被她们挤走。” “我又没打算永久待在这里。到时候不用挤,我也会自己走。”“我是说,这研究 室虽小,什么人都有。学会工作场合的政客手腕,免得处处被动受气。” 彼得一席谈话让桑园心悦诚服,也让她开了耳界。“在这里工作倒不闷,不但 学技术,练英文,有钱拿,还能接触截然不同的民情族风,像是随时翻阅着一本活 生生的世界历史。”她说。转念又想,“只要东线无战事,倒还乐在其中。” 想到大洋东岸沉寂颇久,她不无惴惴。 桑园的不安不久便揭晓。 贺天庸来信了。信破例格外短。里面夹带一张皱巴巴,污迹斑斑的手纸。 “怎么把鼻涕纸也塞进来了?”她皱着眉,没顾上看信,赶紧把那张形迹龌龊 可疑的手纸抖进马桶里冲掉。“准是吃多了安眠药。”她叹口气,自言自语,坐下 来看信。 还没看完信,她又跳起来冲进厕所,连信带封一起扯烂;冲进下水道。又连连 用肥皂洗手,还使劲漱了嘴,才回到房间里。 “……亲亲这张不寻常的纸,麦大令。”贺天庸的信虽然已被冲走,但是信上 的字句仍在桑园眼前怪异地扭动,“……快回来吧,我已重振雄风……这纸上是我 的……以兹证明……亲吻它,那有我的气味……你会……”信中这几句断语片言挥 之不去。像纽约地摊上摆的廉价色情书刊,那些不在乎人间尚有“羞耻”二字的封 面女郎,除了令她作呕,更令她愤怒。 “他怎么会愚蠢到出此下策,骗人骗己?”她着恼地捧着头,对着墙说,“他 从不知道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可是,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吗?”她们心自问,冥 思苦想,“不,我也不知道我到底要什么。没有任何人知道。” 刚才那阵激奋之气,渐渐化成对己对他的鄙夷和怜悯。 她的目光无意落在桌上堆放的厚厚一叠参考资料上。那是明蒂指定要读的。因 为很难读,晾在那里好久了。她随手抽出一篇,想借此驱散心里的怄恼。 但是,她看不进去。只好愣坐着想心事。 她想象不出,她不愿去设想回国后如何与丈夫继续相处。她感到自己完全从对 他的迷思中清醒了,惟有道义犹存。不久前与金雀的一夕长谈,她看透了所谓男欢 女爱,不过是当局者自己营造幻想出来的。对夫妻关系,她早无奢望。她相信,无 情无欲会活得更自在。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但是,我至少知道自己不要什么。”她不要成为 附庸,她不要听命于人。她不甘心总是以他为生活中心,更不能总是自责内疚。 她的目光又落在明蒂指定的资料上,不觉一阵懊丧:这些东西读起来真费力。 中学六年苦读的俄语,不但毫无用场,也忘了个精光。东划西抓捡来一点儿英文, 哪能应付这越堆越高的学术论文。 然而,她又不认为自己生不逢时。相反,命运对自己够厚道了。她也不后悔拒 绝了金雀的好意。那种看似优渥的处境,与卖身为奴没有实质的差别。 她又想到那天差点儿和明蒂翻了脸。如果不是自己平素勤恳细心,基本上掌握 了全套技术,看明蒂那架式,只差说出“明天你不必再来上班了。” “是我的错吗?”她推开面前那堆资料,闭目反思。那天的情景立刻出现在眼 前,竟忘了贺天庸的来信所引起的不快。 当时是周五下午四点半钟,她正在清理手上的工作。明蒂走来,要她去处理几 十管孕妇血清。那是一个需要连续做四小时的工作。在离下班只差半小时的周末下 午交待她完成,不是太过分了吗。她竭力婉转地向明蒂表示完成不了。加班哪,明 蒂说,做科研的人还能计较时间,哪怕没有加班费。 “真是要紧的工作我当然不惜加班。”她记得自己当时是振振有词,可是福教 授不久前才说过,这项孕妇血清抗体检验太老旧,临床意义又不大,早就该停止了。 “你为什么总是和我对抗,林女士?”明蒂声严色厉地以势压来,“上次叫你 去处理那筒垃圾,你也不去。” “那筒公用的放射性垃圾,自我进来后,总是叫我去处理,太不公平了吧?” 她当时一直逼视着明蒂。彼得说过,你们伟大领袖有一句话我最欣赏,“美帝 是纸老虎”。在他们面前,据理力争才有生路。因为“美帝”只捡软的踩,又爱处 处标榜人权、平等。 可不,明蒂当时就气短了一截,悻悻地拐进福教授的办公室。 此事便不了了之。桑园随后忘记了当时的不快。 可是明蒂没有这么好的忘性。她对桑园的苛责挑剔日益明显。偶然碰上福教授 在场,她那寒气逼人的面孔上,又会戏剧性地现出和煦宽容。 “人世无处不艰难。我好像特别不会处世。”她自言自语,一阵沮丧袭上心来。 该不该给王凯扬打个电话,请教一下?这念头一间即逝。欠他的人情够多了,别再 添一笔。 谁知,王凯扬像是心有灵犀,几天后竟自动打来电话。 “前些日子我一直在欧洲忙。你还好吧。有没有给我打过电话?”听他的语气 还是熟人话家常般的随意淡定。桑园却暗暗吃了一惊,“没有。”她赶忙回答,怀 疑他有第六感官。“哦?同事相处没问题?工作环境都适应了?”他问得句句中肯。 “这人一定有第六感官!”她在心里说。 迟疑片刻,她终于告诉他明蒂作对的事,“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对付这位铁娘子, 烦死啦。”她发泄地抱怨。 “这位明蒂平时为人如何?”他沉思片刻,认真地问。“事事认真又刻薄。处 处以身作则不留余地。”她略为思忖又说,“我总觉得在她的傲然冷酷下,掩盖着 的是绝望和自怜。在她面部表情最严肃僵硬的时候,我可以看出她眼睛深处的恐惧。” “好厉害的观察力,别小看这位林博士。”他在心里告诉自己,嘴上却说: “对这样不通情达理的人,你还希望从她那里得到什么?”“即使不能得到友好善 意,也该有公平待遇嘛。” “想都别想什么‘友好善意’。”王凯扬语气依然平稳,却难掩激愤:“我在 美国二十多年,接触的几乎全是白人。且不提他们深心里的‘唯白至上’和对有色 人种的固有偏见,单说他们认准了这个国家是由白人开创,只有白人才是这里的真 正主人。其他人种休想平起平坐,分享这块大饼。唯有服服贴贴受他们驱使役用, 尚可获得一星半点残汤剩羹恩赐。” “要说主人,我看这里的真正主人应该是印第安土人。”桑园也忿忿起来, “白人是闯进来的占领者,是强盗,还理直气壮排斥别人。”“是啊,这是他们治 国之本。你还幻想从这些强盗本性的人那里得到公平待遇?” “照这么说,只有忍气吞声啰?”她有些气馁。“毫无办法。我们身处别人的 国家,哪怕已经归化为公民。”他也有几分无奈,“这里的黑人就不同。百多年来 的团结顽抗,再加破坏性极强,逼得白人不敢对他们的呼声掉以轻心。我们这些聪 明的东方人啊,只会内斗,不敢外争。对族裔的权益涣散冷漠,对主流社会一味温 良恭让。偶然有不平之声,也微弱得根本引不起主流社会的注意。” 听完桑园重重地叹气,王凯扬又说:“事实上,不管怎么着,也不可能从根本 上动摇白人的统治地位。因为他们有一条不成文,却十分坚定的国策:决不准许有 色人种超越限度地参政。也就是决不准许参与核心决策。” “他们不是天天在喊反对种族歧视,人权平等吗?”桑园心里很不眼气,问。 “你当真相信?积我这些年的所见所闻,没有一个白人会真心关切有色人种的利益。 他们乐于做的是慈善施舍。就像从前的地主给饥民施粥一样。你想,地主在给了饥 民一时温饱后,还会把家政大权交给他们?” “听你这样一说,好像不平等也有了道理。”桑园还是心有不甘。“你认为不 平等的,他们认为太平等了。世上的道理就看你从谁的角度去讲。所以,凡事不必 太认真去争个一清二楚。与事无补,反对自己身心有损。”他的口气完全平和了。 桑园一时无话。只听王凯扬又说:“你受主管的气,我不意外。倒是你那样当 面顶撞她而没被解雇,让我奇怪。”“还不是因为我工作用心尽力。连玛莎还时不 时向我请教呢。”桑园有些自鸣得意。“林小姐,我要提醒你,没有任何一个主管 会认为某个下属是不可替代的。聪明能干决不是傲视上司的本钱。我是个分公司总 经理,每到不得不裁员的时候,我宁可保留技术稍差,但服从听话的员工。”“以 你之见,是什么阻碍她对我下手?”“只有一个解释,大老板不点头。” 桑园立刻回想起,那天明蒂的确气呼呼冲进福教授办公室,出来时却面色阴沉。 “是大老板在主持公道?”她疑惑地问王凯扬。“这里的奥秘我就不能妄加猜测了。 照规矩,你的大老板应该支持你的直接主管,也就是明蒂。”他停了一下,斟字酌 句问:“你跟大老板没有私交吧?” 桑园愣了一下,立刻明白了他的所指,不无责备地说:“你以为我是哪种人; 何况彼得还提醒过我,明蒂最讨厌跟福教授走近乎的人。我会去惹那个麻烦。” “哦——”王凯扬好像松了心,“如果不是大老板的特殊关照,也许就只是明 蒂认为时机还不成熟,不肯自落个不容人的恶名。你还是要当心啊。她肯定对你耿 耿于怀,炒你鱿鱼只是迟早的事。”“那我该怎么办?”桑园有些紧张。“别再跟 她正面冲突。一有机会就向她表示你的友善好意。”“你教我从此卑躬屈膝?我做 不来。”桑园不觉提高声音,好像对方就是明蒂。“真是孩子气。”王凯扬轻声责 备,“弹性待人,迎合上司,这不是降低人格,而是智慧豁达,更是对自己的保护。 像你这样浑身是刺,只表明磨练不够。 听着桑园不吭气,他语气和缓下来:“别处处显着铮铮铁骨,有害无益的。” “做人就不要原则吗?”她觉得他讲过的话有不少自相矛盾。“当然要。”他泰然 说,“原则是不损及自己的最终利益。比方说,你是要留在这里学些本事。短期也 好,长期也好,目前总不能给她抓到炒你鱿鱼的借口。还要告诉你,千万别去大老 板那里申冤。没人欣赏跟主管冲突的员工。 “唉,想不到这里也到处都是句心斗角。真烦人。”桑园闷闷地说。“你以为 这里是世外桃源?不,这里有些事比国内还丑恶。不过,这就有如一场游戏。你必 须弄懂和掌握游戏规则,才能玩得顺手,才会赢。否则处处碰壁,了无兴趣。最后 出局了事。 桑园凝神倾听。原本密布在眼前的重重雾障,好像正在层层退开。 “你还在吗?”王凯扬听电话那头寂然无声,不放心地问。“在。在听。”她 忙说。“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了不起。记住见机行事,保护自己就够了。你的孩子和 先生都好吧。”他平缓自然地转了话题,把桑园唤回现实。 她不想谈丈夫。只告诉他,小弟伟强来信说,方歌长高了许多,超龄的老成安 静。 “你跟孩子没有直接通信?”王凯扬听出蹊跷。“唉,伟强说,我爸还不能原 谅我跟贺天庸的婚姻。最好别直接给家里写信,以免触动老人家的伤怀。”桑园不 觉有些怅然。 “林小姐,有句话在我脑子里转了好久,一直拿不定主意讲不讲出来。”王凯 扬一反自信沉着,语气游移起来。“你不认为我一直对你言听计从吗?从实讲来吧。” 桑园立刻催促道。“在我看来,你既不是个孝顺女儿,也不是个称职母亲。”王凯 扬下了大决心似地说。 尽管他的语气平和低柔,却像重锤一样字字敲击在她心头的痛处。“我知道。” 她的声音变得像耳语。 “别误会,我并不想责备你的选择。我没这资格。”他的语音更为柔和,“我 只是想到自己的身世,有感而发。如果你不耐烦听,请别客气,马上打断我。”他 停下来等待几秒钟。再开口时,语气异样伤感。 “我真羡慕你父母双全。我母亲在我六岁的时候就病逝了。父亲一直在外谋生。 你可以想象和继母生活是怎么回事。在十岁的时候,实在受不了,离家出走,随人 流落到台湾。直到三十年后,才得再见父颜。在这三十年间,从身患重病,死里逃 生,到漂洋过海,打工留学,受过无数磨难,却没享受过一天慈亲关爱。你多幸运, 拥有父母亲情。可是却不珍惜,为自己一时任性伤透他们的心。我尤其同情你的父 亲。我去拜访你家,老人家一直没有主动问起你。但是,每当我提及你的时候,他 那种专注倾听,不放过一个细节的神情里,包含了多少对你的思念关切。我真不相 信,心软如绵的你,会不在乎父母被蹂躏的心?” 羞愧的泪水模糊了桑园的双眼,喉咙也哽咽涌塞。她只能沉默。“方歌更需要 母亲的关爱。”王凯扬好像下了决心,一次要把话说透,“他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 可是不见得内心无风无浪。我经过他那个年龄,了解一个男孩子渴念母爱而羞于对 人言的苦楚。” 桑园听着,想起伟强信中含糊提到,可可豆越来越不爱说话,学习成绩也趋下 降。她的心揪紧了,再不能沉默,“看来,我真该马上回去,向父母赔罪,对儿子 尽心。” “你想过如何向父母赔罪?说声‘对不起,请原谅’?”“当然没有那样简单。 不过……”她说不下去,一阵惶恐袭上心来。 “你该知道老人家生气为的是什么。”他似乎是鼓励,又像是逼问。“当然知 道。”她有气无力地说,“因为贺天庸曾是我的老师。而他们认定,一日为师,终 生为父。何况,他比他们还大几岁。 “所以,你同他多保持一天夫妻关系,你父母就多一天不能释怀。”他一针见 血。她心里一惊。“这我知道。可是,……”“可是你不愿意正视。”他替她说。 她感到一种无处遁形的张煌,不由得说出心底话:“唉,离开他这段时间,我也一 再回顾这些年跟他的生活。很清楚,美丽的肥皂泡已经破灭飘散,露出下面洗衣水 的灰色面目。回国后,我将仔细考虑如何处理这洗衣水。我不相信我会喝下它。” “我也不信。不过,你回去后,在舆论与贺先生的压力下,也许就下不了决心处理 它,只好留着继续发臭。” “依你之见,我该怎么办?”她突然生起气来,硬生生地问。“安心留在这里。 等待时机。”“我儿子怎么办,他在眼巴巴地盼着我。”“为他申请赴美嘛。” “以我的身份,可以办理儿子来美?”她眼前闪出光亮。“嗯,这倒没打听过。” 他迟疑着,又说,“不过,捷径倒有。”“什么捷径?”“让拥有美国籍的人收养 他。”“送给陌生人做儿子?什么馊主意,想都别想!”她愤然大声说。“谁说是 送给陌生人。我就可以收养他。而且,仅以监护人的名义。” 桑园心里一动,却又说:“这事非同小可。我得仔细掂量。”“对。慢慢想清 楚也好。别再走错棋。”他诚恳而温和地说,“今天的话题真够你伤一阵脑筋。可 是,人的心情不能总是沉重而没有舒散。这样吧,想不想来新泽西看看,有花园之 州的美称哩。顺便还可以摸摸汽车方向盘。” “教我开车?”桑园心里一阵雀跃。王凯扬却说:“可不是正式拜师收徒哦, 因为你还没有开车许可证。散心为主吧。”“让我想想。”她手握着电话,心里飞 快地思量。 蓦地,她想起彼得。他对她似乎比王凯扬更关心周到,却总让她感到他是处心 积虑,因此不由得在心理上筑起防线。王凯扬却一直是淡然无所求,连帮忙都帮得 熨帖自然。又谦谦君子似地,大有兄长仁厚之风。“也许是他信奉什么教,把扶助 柔弱看成是为日后进天堂铺路吧。万又君不是说过,多年来,他总是为他们老夫妻 当义务司机吗。”想到这里,她越发感到安心。 “好吧,听你安排。”她放下心思,说。 “那么,周末来接你。” 花园之州,醉人的称呼,迷人的景致。 一驶出乔治·华盛顿桥,林桑园的目光就收不回来了。 时值中秋的新泽西,轻霜染成的赤橙黄绿,层层叠叠壁立在高速公路两旁,像 是一片此起彼伏的彩色波涛,美得让人惊心动魄。 “刚才还是浊尘万丈的都市闹区,眼前已是锦绣蜿蜒的青山一脉。真像舞台上 的布景,说换就换了。”桑园感慨地说。“世上的事也是这样。峰回路转,陡然突 变。”王凯扬微微侧过脸,说。他那双宽大的手轻拢慢转着方向盘,娴熟得不经意 似的。“你的中文不错嘛。在这里这么多年了,还记得‘峰回路转’哩。”桑园心 情好得无拘无束。王凯杨微笑作答。 桑园又把目光移向窗外。只见柔和清澄的蓝天,在车窗的正前方与坦荡的高速 公路融成一条直线。几缕淡薄的浮云,凭添了“秋高气爽”的画意。她蓦然想起金 雀那所精雅幽致的别墅,曾给她多少惊讶和惊叹。眼前的远山横岭,天高云淡,却 美得这样真实、雄浑和纯洁,全然没有咄咄逼人的矫揉富贵之气。 “看那每一处景色,都可以成为一幅壮观的油画。”她满心喜悦地说,请王凯 扬把车窗降低。后者受到她喜悦心情的感染,索性把车的天窗和侧育同时大开。一 时间,风呼啸而来,像一双巨手把她的长发抿向脑后,又飞扬起来。她的心胸从来 没有这般开朗荡漾过。她真想立起身来狂歌高唱。但是她出不了声,因为更多令她 惊喜的画面正迎面而来。 不久,王凯扬把车开到一处景色恬静,空气清爽的林园内。 “这是州立公园。”他说着,准备锁车门,却见桑园还端坐着。 “不想下车?”他奇怪地问。“等你替我开车门哩。”“噢,我明白了。准是 那位彼得教你的。”他脸露出一丝轻讽,“听我说,除非在正式社交场合,千万别 用这种酸腐的淑女派头。现代女性早就鄙弃了柔弱形象,处处显得比男人还独立洒 脱。”说着,他还是为她打开了车门。她注意到他开门时,那种正处于事业巅峰的 成功男人的自信和优雅风度,心中一动。 他们在一树浓阴下的长椅上坐下来。 面前一片缤纷秋叶,将浊世尘劳摒除在园外。 桑园注意到有几棵年轻性急的小枫树,已经把纤秀的叶子红得透亮,抢尽园中 风头。 她惬意地仰面靠在椅背上,举目望着头上那一片天高日丽,叶晶枝莹,“多像 一块硕大碧澄的蓝宝石,镶在大自然热情坦荡的胸怀。”她默默叹赏。 园内十分清静,只听得见轻微的风拂鸟鸣,和着柔细的潺潺水声。“附近一定 有一泓清泉小溪。”她闭起眼睛,神往心怡,“真不懂人们为什么要演出那么多华 丽喧闹的歌舞剧。像这清淡悠扬的抒情诗,才是安抚心灵劳创的仙丹灵药啊。”她 静思默想,渐渐沉浸在回忆的小溪中。童年,少女。入伍,进厂,学医,治病,二 次嫁人。三十几年,转瞬已逝。半生坎坷沉浮,心中布满创痛沉重。根本想不到世 上还有这般悦目的清静田园,更难得有机会这样恰然自得。难怪古人崇尚退隐,种 菊南山真是令人神往啊。“可是,若没有丰厚的财力根基,怎得一方净土立足。像 我这样的过客,有机会吸一口这清新抬人的空气,也该知足而乐。”她不无遗憾地 告诉自己。 “还是乡下好吧?”王凯扬温和稳重的声音把桑园唤回现实。不情愿地睁开双 眼,她看见王凯扬那张方正平实的脸正对着自己,忙端坐起来。她像在课堂上一时 走神的小学生,被老师唤醒后,有些局促羞涩。“如果眼前是彼得那张俊脸,又如 此近距离,我大概已经拔腿飞逃了。”她微笑着,想。 “现在你看到美国的城乡和中国城乡恰成反照了。”王凯扬只淡淡看了一眼她 红晕的脸,不露声色接着说,“这里穷人是住不起的。乡间房价之高,你一定早有 耳闻。税收也高得吓人。因为这样的一草一木都是靠纳税人的钱培植的。所以一有 空,我就喜欢来此逍遥松散一番,否则对不起自己辛辛苦苦纳的税。”“这么说, 我坐在这里,既是沾你的光,又是替你找回报啰。”她笑着说。王凯扬的轻松幽默 让她恢复了无拘无束。“是啊,早就应该有个人来分享我这半生辛劳的成就。真不 能等得太晚。”他轻声地仿佛是对自己说,倒坐开了些,眼睛无目的地望着前方。 她不懂他的脸上为什么突然显出怅们忧怨,惊异得默不做声。 “你那位大嫂,万又君,大概对你讲过人们对我私生活的揣测吧?”王凯扬问, 口气反常的酸楚。“如果不是我的记忆力太差,就是她从来没有对我提起过。”她 迟疑地答道,“可是,你何必在意别人的揣测呢?”“别人我当然不在意。”王凯 扬看了她一眼,“我只在意你,我的小朋友。我不希望你疑心我是什么同性恋,或 者其他什么心态不正常。” 桑园听着,心中略有所动。一位“君子之交淡如水”的人,竟如此在意她的感 受。可是天庸呢,他是她肌肤相亲的人,可曾在意过什么?她不愿想下去,怕舌头 失职地说出不得体的话,只好依然沉默。 “还记得在剧社里见到的那位吕太太吗?”王凯扬带着一种古怪的笑容,“就 是带着两个小花瓶的那位阔太太。”他竭力保持平静,喉头肌肉却违背他的意志, 恣意痉挛。尤其是“阔太太”三个字,令他的声音变得暗哑难听。桑园点了点头, 他又说:“是啊,谁会忘记那样一位华贵的太太。可是当年的她,不但连华贵的边 都沾不上,简直是贫贱呢。”他脸上浮起一丝辛辣嘲讽。看见桑园一脸的迷惑,他 苦笑了一下。“这些话一定引起你戏剧性的联想,”他探索着她的眼睛,“你的联 想是对的。她曾是我的初恋情人。但是你一定没想到,她也是惟一使我饱尝屈辱痛 苦,几乎毁了我生命的情人。” 他渐渐恢复了惯有的泰然自若,语气平淡地讲出埋葬在心里多年的故事。 “那天,她对万又君说,我跟她认识了十多年。不知她是健忘还是怎的,我们 的初交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我还不到二十岁,才从台北警官学校毕业。 她也不过是个才出道的小歌女,瘦瘦小小,怯怯生生,完全不像你那天见到的那般 富态傲慢。但就是她那副弱不禁风的纤柔,和燕婉莺娇的歌喉,让我把她当仙女一 般梦魂萦系。 “就像所有我那个年龄的痴情者,缺乏经验加上青春任性,听不进老于此道者 的忠告,不顾一切迷恋上她,走上一条通往耻辱和毁灭,别人走过的路。我把微薄 的薪金,加上几年当兵的积蓄都填进了她和她母亲无止尽的要求中,还愚蠢地相信 我是惟一有幸为她效力的宠臣哩。当时有人好心告诉我,她身边拢络的像我这样的 冤大头,已经不止一个排的人,我竟饱接了那人一顿。 “终于有一天,当银行职员在我的存折上写下了‘零’以后,我奉上全部薪水 也换不回她丝毫的热情了。后来,干脆连人影都找不到。一位伺病相怜的冤大头告 诉我,她被一个当官的包下了。听到这个消息,我撞过墙,摸过枪,却都被人拦下 来。 “我以为我对她的心从此完全死了。直到有一天,她披头散发,病容满面找到 我宿舍来,我才明白自己其实没有一天不在期盼着她。当时,她一头倒在我怀里, 气息奄奄告诉我,那军官知道她患了肺结核,就一脚把她踢出门。她母亲呢,只能 靠她妹妹赚钱生活。当然无钱给她治病。现在她的病情越来越重,已折磨得三分像 人,七分像鬼。她说,冥冥中想起我当初是真心疼爱过她,就抱着一线希望找来。 她哀求我一定要设法救她,别看着她咯血到死。 “当时的我,还用得着她求吗,拥着她像拥着上天赐给的宝贝。我马上典当了 身边一切有价值的东西,包括一只纯金戒指。那是外婆在送我出远门时,叮嘱我好 生收藏,送给未来孙媳妇的。我替她付了在那时还十分昂贵的盘尼西林治疗费用。 但是付不起住院费。我就安排她住在我宿舍,亲自日夜照料她。 “不久,她居然完全康复了,还出落得容采光艳。我却因为操劳过度,饮食粗 陋而病倒了。医生告诉我,是传染上了结核病。可是我已经对她倾囊相助,再没有 钱为自己付医药费。于是,我的病情急剧恶化,经常咯血虚脱,人枯如柴,连烧口 热水喝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呢?”桑园急切地问,“该她照顾你呀!” “当时我不知道她跑到哪里去了。就是知道,我也不会去找她。我不愿意她看 见我那副病恹恹的样子。我要自己在她心中永远是可以依靠的强壮男人。” “可以依靠的男人。”桑园在心里重复,不觉微微叹息。 “就在我病得奄奄一息的时候,老天开了眼,让失散多年的大哥找到了我。他 把我接到他家里,为我延医求药。用光了自己的积蓄,又搭上大嫂的嫁妆,还四处 哀告借债。经过半年多的护理治疗,才把我的命捡了回来。年轻胸生命力总是很强 的。一年以后,我又是一条壮汉,在大嫂的好心安排下,结交了她的表妹,一位朴 实善良的女子。” “这就好了。”桑园松了口气。 “我也曾以为‘这就好了’。”王凯扬端正的方脸抽搐了一下,眼里闪出羞耻、 厌恶和痛苦,和一种连大眼镜都挡不住的怒气,牙齿咯咯作响地说,“谁知她又像 幽灵似的飘了回来,鬼似的重新迷住了我,使我狠心丢下已经定婚的女友,又和她 同居。”他顿了一下,脸上显出恶意的微笑,“我伤透了兄嫂和女友的心,自己也 遭了报应。后来她搭上一个买卖土地的暴发户,再一次把我一脚踢开。我的感情终 于像河水急流撞在无情的巨石上,完全粉碎了。不过,我那种多情善感,容易受骗 的毛病也被彻底治好。从那以后,我再不走近迷人的声色场所。我学会了以坚定的 冷静和极端的礼貌,去藐视抵御一切美貌热情的诱惑。” “她呢?再没听到她的消息?” “怎么会没有她的消息。她后来被那暴发户捧得大红大紫,海报遍及台北街头, 不想看都不行。不得已,我深埋了一颗破碎的心,千方百计结交了一位远洋船长。 他同意让我给他船上的厨子打下手,换来免费搭船到美国。就这样,我离开了伤心 之地,在这块举目无亲的陌生土地上一住就是二十多年。再没想到那天竟在剧社遇 见她,还是万又君请来给我相亲的。真是滑稽。” “这段经历就是你一直不结婚的原因?” “别误解我们男人。我们才不会为情苦一生。我对过去已经不再伤心,对现在 有信心,对未来更握着希望。不错,我一直是单身,也以‘单身贵族’沾沾自喜。 但这并不妨碍我交女朋友嘛。一个成熟自信又有实力的男人,是女人们的最爱。只 是,我对婚友的选择是十分苛求。不想听听我的条件吗?” “不必了。我可没有万又君那样丰富的人脉供你挑选。” “什么人脉,我不需要啰。实不相瞒,我已经打算放弃单身贵族的头衔,把颈 子套进婚姻枷锁里去。”说着,他原本严峻的脸上显出一丝顽皮和得意,“今天邀 你来,一是希望能让你这位愁眉苦脸的小朋友散散心。同时也希望你从女人的角度 给我些忠告。告诉我,怎样才是一个让太太称心满意的丈夫。” “我相信我是最没资格给你忠告的女人。”她叹口气垂下眼睫,没有看见他眼 里露出的罕见的热情洋溢。 “你是说,像你两任丈夫那样公认优秀的男人,都没能让你称心满意?”他敏 锐而含蓄地注视着她。她遇到他探索的目光,有些窘迫,便咬着嘴唇,猝然掉过头 去。 “我没见过方歌的生父,不便妄加评论。与贺教授交往却不止一次。作为一个 旁观者,我认为你对他不够公平。” 听到这话,桑园不由得转过脸来。 “别生气。”王凯扬温文地一笑,扶了扶硕大的眼镜,“我不是说他无可指摘。 我的意思是,在我看来,你在婚前误解了他的感情。你把它看得太深刻,太强烈了。 其实,那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自私老人的贪心私欲。他在身心上都很软弱。你不该对 他有太高的期待。这就是我说的不公平。别像瞪着怪物一样看我。我把现实展开在 你面前。你真正爱的并不是他,而是一个幻想出来的人,或者一种意境,没有一个 现实中的男人可以符合的完美象征。你怎么可以要求他满足你的幻觉呢。 “当然,我也不是责备你。你是一个可以原谅的白日梦者。你只喜欢活在自己 营造的浪漫气氛里,因为现实使你痛苦。不过,我从你浪漫和太喜欢冒险的性格中, 也看出你是一个勇敢,具有同情心和宽大为怀,必要时可以牺牲自己的人。所以, 我的小朋友,不必为过去徒生懊恼或痛心,你具有如今已不多见的美德。只是记住, 不要滥加施舍。 “人过三十,尤其像你这样,历经过刻骨铭心,大概已不再需要另一场轰轰烈 烈,死去活来的爱情了。一个风平浪静的港湾才是远航小舟的归宿。” 说话间,一队嘎嘎互唤的人字雁群从林梢掠过,向南奋飞。 “看,鸟儿去寻觅温暖了。”王凯扬仰着脸,神往地说,“可惜,人不像雀鸟 可以忽东忽西,忽南忽北。人需要一个温馨的,有人在等待盼望的家,一个永久平 静的安息之处。说实话,这个道理也是我最近才弄明白的。对了,我在恭候你的忠 告呢。告诉我,怎样才能做一个太太心中的好先生。” “曾经看过一位专栏作者写的小品,‘可靠’。她的话可以代我作答。”桑园 沉思着,说。“她写些什么?”王凯扬好奇地问。“她说,情人有趣而不可靠,丈 夫可靠却无趣。我想,女人心中的好先生,就是有个可靠肩膀的男人吧。”说着, 一种怅然之情涌上来,她不觉叹了口气,“其实,早在十年前,我就对方歌的父亲 方洪说过,‘丈夫’两字的意思,就是‘可以依靠的男人’。”“难道为人丈夫的, 就不可能既可靠又有趣吗?”王凯扬歪着头问。“这就是你刚才说过的,不可能有 的完美之人。他们也许已在地球上绝种了,或者从来就不曾有过。”“我想,将来 我的太太会告诉你,她跟你有不同的看法。”他意味闪烁地说。 桑园耸耸肩。等着瞧吧,她暗想,心里蓦然浮起一个模糊的女人形象。 “顺便问一下,尊夫人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她不知怎的对那个素昧平生的女 人起了好奇心。 “应说是‘未婚夫人’。她是个长相十分省钱的女人。”他微笑说。 “什么?” “我是说,无论现在还是将来,都不必我破费为她美容或整容。她看上去已经 是太美了。而且我相信,她也决不会要求拥有钻石金珠,貂皮狐裘,以及我的财产, 我这是以此来验证我对她的敬意。” “你可真让我刮目相看。没想到你对感情也有一本生意经哩。” “当然。婚姻双方就像生意伙伴,不能只让一方负责任哪。” “你负有什么责任?” “做个称太太心的好先生嘛。这不,我在向你请教啊。”他温柔而认真地说, “其实,男人们甜言蜜语,大多开的是空头支票,为的只是哄着女人自愿奉献。我 呢,是个例外:诚实而实际。我希望太太在决定嫁给我之前,要弄清楚,我决不是 衔着金钥匙降生的大富翁的继承人。我的有限家产都是自己多年辛劳节俭的结果。 我乐于与她分享,却不能承受挥霍。而她为家庭的更美好而做的任何努力,都会受 到加倍的敬意。” “哈,哈!”桑园忍俊不住,大笑起来。“我的话可笑?”王凯扬一脸茫然。 “你呀,这番话该对你的新娘交待,怎么跟我絮絮叨叨?还不可笑?”她说着又笑 起来。 “嗳,我是想让你听听我这番话近不近情理,她能不能接受。”他略为尴尬, 转眼又神态自然地说。 “这可难说了。一切取决于她为什么要嫁给你。如果她希望浮华……” “看来你还信不过我的眼力。我当然看准她有一颗没被物质欲蒙垢的心,还是 位体贴自立的女性。”“又长得十分省钱,”她抢着说下去,“你可真精明,王先 生!” “是啊,”他大笑,“这样的女性,应该在未来的家庭生活中,和我有许多 ‘英雄所见略同’哩。你知道吗,美国夫妻早就兴起婚前签约,各守财产,免得离 婚时扯不清。” “好一个现实社会,不容一丝梦幻浪漫。”她在心里说,脸上讪讪的。 两人一时无语,各想心事。只有干爽的树叶在金风中发出悦耳的沙沙声。 桑园想起北京的金秋,香山的红叶,和杂沓纷至的热闹人群。这里却是这样静 谧。远处长椅上,有三个由两只大狗相伴的老人在闭目养神。近处绿茸茸的草坪上, 两个女人正在聊天戏儿。 桑园的心猛然触动。“那天,你提到的小孩‘监护人’是怎么回事?”她期待 地问。“哦,细节我不清楚。如果你有兴趣,我会向朋友打听。他的太太专门照看 台湾来的小留学生。”见桑园满怀希望的神情,王凯扬又说:“你大概已经从中文 报纸上知道,台湾高等学府之少,使得升学竞争比大陆还激烈。许多父母向往美国 启发式教育,和广敞的大学之门,纷纷把孩子送过来。但是,这些父母往往有事业 或生意,不能来此伴子攻读。于是,‘监护人’应运而生。这样一来,小孩子们不 仅容易办妥签证,来了也有人照顾。” “可是对监护人来说,不是凭白添了许多麻烦?” “忘了刚才我说过的,连婚姻都像一桩生意,何况‘监护’。听说小留学生的 父母都付过相当一笔美金。换言之,一般监护人是以此为生财之道。除非是我,只 计感谢,不计报酬。” “你监护过几个小孩子?” “不曾有过。” “现在就更不可能了。” “嗯?” “很简单。你要结婚了。你太太决不会接受外来干扰。” “我并没说过小孩一定要跟监护人住在一起呀。只要通信地址相同和定时访问, 就合乎法律手续。比方你若委托我办理方歌来美,他当然可以和你住在一起。” 桑园正听得出神。不料王凯扬话锋一转,说:“小孩子的事好办。不过,以你 念子之心,应该不难体验父母对你的思念吧。” 桑园微微皱起眉,抿紧了嘴唇。 王凯扬并不看她,只顾说下去。“我自幼丧母失父,他们在我心中的天平上格 外沉重。我总是这样想,人的一生可以有好几个儿女,几个男女朋友。以现代人的 观念,甚至可以先后有几个丈夫或妻子。但是,人生永远只可能有一个生身父母。 一旦失去,永不再来。人们常在父母灵前叹惜:子欲养而亲不在。我真想问,当亲 还在时,你们是否珍惜过相聚相依的机会呢。这也是为什么二十多年来,我一直甘 心情愿承担赡养老父的责任,而且每年都安排回国探望他老人家。”他略为停顿, 语气平静而有力地接着说:“你不会否认,你同父母之间的隔阂是由你跟那贺教授 筑起来的吧?解铃还需系铃人哪。” 桑园说不出话来。她感到血在往上涌,心在往下沉。“是啊,我曾经是何等的 疯狂。”她默默地对自己说,“如今一切都褪了色。也许我依然崇拜他出类拔萃的 天才,可是爱情呢?它曾经使我不幸地丧失了一切,如今也逃得无影无踪,只在我 心中留下迷惘和厌倦。莫非这两次婚姻都是轻率的结果?是可惜的任性和骄傲把我 引入迷途,还是颠倒的想象力欺骗了我?这些年来,我不是没有后悔过。尤其是现 在,我已经被侮恨压得难以忍受。可是,我不曾责备过自己,因为我不曾存心损害 任何人。我一直认为,与此有关的人们都是咎由自取,就像我自己所遭到过的难堪, 也是咎由自取的。” 她不由得闭起眼睛,脑海里浮出几幅曾令她齿冷的场面:那年在秦皇岛海湾, 贺天庸趁游泳去追抱那个十五岁的漂亮女孩;他同那位猫一样阴滑的女医生海边夜 游;还是他,那年春节之夜,在内科诊室里与年轻的女住院医生黑灯瞎火地“会诊”。 这些年来,她总是竭力不去回想这些践踏自己感情的难堪场面。就像在无意间 吞食了一只死苍蝇,她勉强自己相信那不过是另一种营养。她把贺天庸的越轨行为 解释为精神创伤所至。她希望她的隐忍能换来他的感念关切。可是如今呢,从声声 相逼,到恶言相向,时不时还泼过来一盆污水。“出国前他就把摔东砸西,暴跳怒 骂当成家常便饭。现在就是立时回国,也属‘延期而归’,他还饶得过我?真不知 是怎样一场闹剧在等着我呢。”她想着,只觉不寒而栗。 “然而,这是命运对我的惩罚。”她继续自己的思路,“我愚蠢地崇拜他,不 惜抛弃一切去爱他,活该遭受失望、惊吓、耻辱和愤怒。这些令人憎恨的折磨,就 是伴我到白头,我也不能怨任何人。可是,为儿女元言奉献了一生的父母呢,真的 安心看他们在痛心泣血的煎熬中度过余生吗?” 蓦然,她眼前出现最后那次与父亲见面的情景。 那是在出国前夕,父亲终于克制不住对即将出远门的女儿的思念和牵挂,在断 绝来往几年后,第一次来看女儿。就在父女俩即将冰释前嫌的一刻,父亲看见横刀 夺去爱女的贺天庸远远走来,立刻愤然转身离去。父女俩连一声互道珍重的话都未 及出口。可是,她清清楚楚看见父亲那张脸,衰老悲怆又刻板,怎么也找不出当年 精力充沛,幽默生动的影子。 “他还不该那样衰老啊,”直到此刻,她从未想到过这些年来,自己留在父母 心头的是多么难以愈合的伤痕,“我是一个毫无心肝,任性而自私的坏女儿。”她 在心里痛责自己,不由得暗暗拉扯着垂到胸前的长发。疼痛并不能减轻心底的悔恨, 道义和自尊也在啃啃着她的每一根神经。 “退一步海阔天空,抽身就能脱离苦海。”她对自己说,心像鸟儿渴望振翅冲 向自由一样激动。“不!”一个严厉的声音在鞭答她,“林桑园哪,林桑园,你可 不能一再毁约,一再背叛,一再遭受舆论唾弃。何况他是爱你的。天下并没有你梦 想中的男人哪。”像是笼中被囚禁已久的小鸟,发觉自己的羽翼已经软弱退化,而 发出无奈悲鸣,她深深叹了口气。 “可是,父母呢。还有豆豆。这孩子自从跟贺天庸在一起,除了担惊受怕,可 曾得到过父爱的关怀?恐怕天庸对他的关心还不如这位王先生呢。”她越想越乱, 只觉得脑子搅成一团,隐隐作痛。她用冰冷的双手捧住前额,让自己稍微好受些。 王凯扬一直没有惊动桑园的沉思默想。此刻,他察觉到她内心正在进行绝望的 挣扎。“这可不是我的本意。”他有些自责,要马上帮她摆脱这种强烈激荡的情绪, 哪怕暂时也好。 他站起身,若无其事地活动着手脚。“在这里坐够了吧。我带你去购物中心停 车场学开车,好不好?” 这话立时起了快刀斩乱麻的效应。桑园苦恼纠缠的循环思路被截断了。她仰起 脸问:“停车场有那么多车,怎么学?”“本地区的购物中心在星期六都停业。” 他们又上了高速公路。两旁的秋景依然美丽如画,桑园的心情却不再像来时那 般兴奋雀跃。 猛然间,她瞥见车头前的路上有个黑乎乎的圆东西扑面而来,吓得她本能地用 双手捂住眼睛。 “糟了,怕要出大车祸!”她在心里绝望地叫。说时迟,那时快,她只觉得身 体微微斜向一边,马上又恢复了平衡。 “别怕。那不过是个破轮胎。已经过去了。”王凯扬四平八稳说,“开车就得 眼观八方。及时发现危象,以免撞上。” 桑园这才松开捂在眼睛上的手,不放心地从侧镜向后看去。 “啊——”这一看,又使她不由得捂住嘴,闷声惊叫。原来,后面一辆车没来 得及躲开那轮胎,竟把它撞飞起来砸在车前窗上。驾驶者大概是吓昏了头,错误地 踏了紧急煞车,造成车身突然旋转,接着横在路中间。 “这个冒失鬼。”王凯扬对后镜看了一眼,咕哝说,“幸亏今天车还不算多。 否则一定是个了不起的连串车祸。” “我不想学开车了。”桑园心惊肉跳说。 “真抱歉。还没开始,就让你被这种场面吓着了。不过,将来你见得多了,就 会像我一样见怪不怪沉着应付的。也好,我们沿途再看看风景吧。” “你猜我在想什么?”王凯扬把车驶在慢车线上,悠然问。“什么?”“我在 想,你跟我相差将近十岁,却同样在人生之路上受过大波折,难道不是一对难兄难 妹吗。”他说着,悄悄看了她一眼,“其实,从相识之初,我就希望你把我当成一 位可靠的兄长。虽然我会有个宁静安乐的家(越快越好),我要你记住,我仍然乐 意随时听候差遣。另外,你也有义务帮我成为我太太的好先生。我是那么爱她,不 愿让她对未来的家庭有丝毫不满。如果,你今天还不太累,可不可以请你去看看我 相中的一栋房子,用女人的眼光,评审它是否会合我未来太太的心意。” “你可以带她亲自去看嘛。”她有些诧异。 “她现在另一个州。况且,我打算给她一个惊喜。” “嗯——好吧。”她想到他为她做过的一切,觉得这点小小的请求并不过分, 欣然同意了。 “今天你可帮了大忙。”当他们离开矗立在小山坡上那栋浓阴环抱、灰瓦红砖 和白石阶组成的童话般漂亮的小房子时,王凯扬望着桑园,意味深长地微笑着说, “你大大地坚定了我的自信。真希望你能出席我的婚礼。我这里没有亲人,朋友也 有限。” “到那时候,我也许已经回国了。” “哦,这我倒忽略了。不过,婚礼也可以在北京举行嘛。” “你在开国际玩笑?” “不,我是诚心的。那里的朋友恐怕比这里还多。比方你和你的家人。” “你的新娘怕不会由你摆布。还有她的家人呢。” “那就走着瞧吧。不过,你一定要记住,需要帮忙的时候,不要把我当做外人 看哟。还要记住,千头万绪,第一准则是保存自身,以应万变。” 新泽西之行,留给桑园的印象是深刻的。不仅是那里的宁静秀丽,还有对王凯 扬全新的认知。“此人看上去老练世故,处世平静淡然。真心里却是那么热情坦诚。 多奇怪的人!”她开始更多感念和愉快地想到他。如果不是研究室里的是是非非不 断,穷于应付,敏感的她会警告自己,不要让这个人如此频繁地闪现在自己脑子里。 “桑园,怎么还没查看冰箱温度?”“我才进门两分钟,明蒂。” “为什么还不去用你的午餐时间,桑?”“明,我这实验现在离不开。” 尽管桑园牢记王凯扬的“亲切教导”,处处避开明蒂的锋芒,可是,这种为芝 麻小事引起的摩擦和不快一直如影随形。“天下唯女人与小人难处也。”她打心眼 里赞同先人孔夫子的千年真知灼见。 随着这种明目张胆的寻衅与反寻衅的蓬勃进展,她发现明蒂去福教授办公室的 次数越来越多,回来给她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看来鱿鱼是炒定了,她只是在找寻机会。”她无可奈何地告诉自己,心里却 并不惶恐。 “炒了就回国。”她对彼得说。 那天,福教授的秘书请她去面谈。她立刻打定主意,用简单明快的话来结束这 段不愉快的工作,然后平静坦然地走进他的办公室。 “我真弄不清你和明蒂之间是怎么回事。”福教授开门见山,“我告诉她,我 要留住你。可是,我也不愿看见她不高兴。你说,我该怎么办?” 这番话不在桑园的预估之中,她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幸好福教授并非真心等她 回答,只顾说了下去,“我正要开展一个新课题,已经从爱因斯坦医学院请来一位 分子生物学博士兼教授。你愿不愿意给他做助手,桑园?” “分子生物学?愿不愿意?我简直要感激你了,福教授。”桑园惊喜地大声说, 脸上绽出毫不掩饰的欢跃。福教授定睛看着自己。她感到自己的失态,红了脸。 “很好。”福教授转过脸去,“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西里提博士。这位是林 桑园博士。” 桑园刚才一进门,就看见有位陌生人坐在那里。这时才看清,这位西里提博士 比自己还矮半个头。如果不是胖得滑稽,此人相貌应该算是年轻英俊一类。不知道 是因为矜持,还是因为脸部赘肉太沉重,他迟缓地朝桑园点点头,没带一丝表情。 “还有件事会让你更高兴。”福教授今天似乎心情格外好,“还有两个博士后 研究生,不久也会参加进来。其中一个是中国人。你将有同伴啦,桑园。” 福教授不多见的轻松口气,使桑园完全消除了拘束。“好哇。可是,我并不是 幼儿园的孩子,专挑同类玩在一起。”她直率大胆地看着他,“只要是有学识,我 都很高兴跟他们共事。”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西里提博士那张行动不便的脸,终于绽出赞赏的微笑。 桑园转到分子生物研究室不久,两位博士后也来报到。西里提在闲聊时告诉她, 他们是他和福教授从十几位面谈者中精选出来的。 “波拉。第二阶段博士后研究生。”“丁宁。上周完成博士后答辩。”他俩各 自做了简介。 桑园的目光从一见面就被波拉娟秀优美的仪态吸引住。她的身高同西里提不相 上下,却面目明媚。一双淡蓝透着浅绿的大眼睛透着单纯天真。一头精心护理过的 卷发非常丰厚高雅。一件奶白配棕色绣花的紧身套裙,若隐若现地露出胸罩一斑, 衬出她的娇俏性感。 “每天看着这样一件艺术品,倒也赏心悦目。”桑园心中暗喜,便笑盈盈地迎 上去。 “你没考美国医生执照吗?”波拉听西里提介绍桑园是中国医生,问。“没有。” “也没读美国博士?”“还没这打算。”随着这样的一问一答,波拉淡蓝浅绿的眸 子里渐渐露出显而易见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你跟我不是一个水平,为什 么我要自找麻烦跟你讲话。”冷淡中的含意是不言而喻的。桑园看得明白,只好把 腰板挺直,脚跟微欠,摆出一副美国式居高临下的傲然。这种以身高夺人的肢体语 言,是她近一年来对美国同事细心观察,心领神会到的。她曾笑称这种精神胜利法 是“洋阿Q”,“空壳麦穗头昂得高”。哪怕现在不得不摆出这姿态,她也觉得幼稚 可笑。 正当她自觉十分滑稽无奈的时候,丁宁走过来,温文有礼地跟她打招呼。她立 刻放下那不自然的身段,和她攀谈起来。原来,这个清瘦的小伙子来自上海,比她 小弟还年轻许多。 亲不亲,故乡人。桑园很乐意跟丁宁多聊一会儿。不过,新来乍到,他该由西 里提带着去熟悉环境。可是,她用目光去找寻西里提。却见他只顾带着波拉,边走 边说去远了。看见他那张一向松弛淡漠的脸部,此刻春风洋溢,双目含笑地紧盯着 波拉的俏脸。她暗笑着摇摇头。 桑园已经在西里提指导下工作了一段时间。她看出他虽自身其貌不扬,却是位 极其“爱美”之人。他常溜达到其它科室去找女人聊天。也有几个略具风姿的女人, 有事没事都要弯进来跟他嘻嘻哈哈聊上一阵。不过,说他只爱美女也有些不公正。 他其实并没有“美丑歧视”问题。这不,连有张晚娘恶脸的明蒂,也时常被他逗得 笑花盛开。这种情况不免引起男性同事旁观者的腹议流言。“丑八怪似的,倒有女 人缘?不过凭着一套‘软性谈话艺术’,把自己塑造成女人喜爱的男人形象。无聊!” 彼得几次不以为然地对桑园说。桑园对西里提倒没有反感。她在一开始就曾有意无 意,半开玩笑地告诉他,同事相处,她希望被当作中性或同性,而不是异性来对待, 敏感又有教养的西里提,对她的举止言谈因此十分有分寸。再说,他对她的指导相 当耐心诚恳。在这几周中学到的知识和技能,比一年来学到的还多,她对他心存敬 意。 可是今天,西里提在桑园眼里有些过份了。他连起码的礼貌都不顾,把个大活 人丁宁冷落在一旁,只管向小美人波拉献殷勤。 “博士后还分阶段?”桑园不忍心看这位年轻学子的不安失措,只好没话找话 说。 “一般来说,通过博士答辩,拿到学位后,需要有一段‘博士后’独立研究的 训练。一方面运用五年来学到的知识技能,独开一面,也是向大公司,大机构展示 才学的机会,为将来获得高职铺路。”丁宁文静含蓄地说。 “哦——‘博士后’要做多久呢?” “因人而异。学识高加上运气好的人,只须一年半载就可以找到一份不错的工 作。稍差的,两三年内也能安营扎寨。但是,过了博士后第二阶段,也就是大约三 五年后还没做出名堂,就成了隔夜黄花,乏人问津,只好一辈子做廉价高级劳工。” “你是哪阵黄花,昨日还是明日?”桑园对这位小弟弟的文静谦和颇为欣赏, 笑着问。 “我才通过毕业论文,这是我博士后生涯的第一天,就算今日黄花吧。” “那么,祝你好运。你可以去随意走走看看。想问什么,别客气。我会尽我所 知告诉你。 “多谢。 从此,这个原来平静得有些冷清的分子生物研究室热闹起来。 “桑园你来看,我发现了什么。”那天,一向慢条斯理的丁宁兴冲冲地三步并 成两步来找桑园。 她跟他到细胞培养室。她看见显微镜下一些细胞像发了芽似地鼓起半圆形小泡。 “这些细胞在分裂呢。”她有些惊奇。“我也认为是在分裂。可是,它们属于白细 胞,不该再分裂的。”“怎么解释呢?”“两种可能。第一,这些可能是造血干细 胞;第二,可能是培养液中的某种生长激素促使它们分裂。也可能两者同时存在。” “西里提教授看过吗?”“我还没告诉他,怕他笑我异想天开。”“不会,我去请 他来看看。”快人快性的桑园比丁宁还沉不住气。 “这是什么呀?”西里提对着显微镜看了半晌,一脸漠然问。桑园这才想起, 他的领域在微生物和分子生物学,对细胞学并不内行。“白细胞。”她忙说。“怎 么看着像酵母菌的芽胞?”他的专长是从酵母菌中提取一种极有用的圆形DNA。“是 啊,白细胞长成酵母样,不是很奇特的现象吗?”桑园兴奋地说。西里提半信半疑 看了她一眼,不知该赞同,还是该反驳。 “免疫细胞学是我的专业。我敢肯定,这是假象,毫无意义!”跟着来的波拉 匆匆对显微镜里看了一眼,便铁嘴钢牙,迫不及待断然否定。刚才她正跟西里提聊 得热乎,却被桑园风风火火打断,心下十分着恼。 “以我的医学知识和经验,从没见过成熟血细胞有这种形态。”桑园不甘就此 罢休,“我去请福教授来看看,好不好?”她问丁宁。丁宁迟疑地点点头。 “嗯,很有趣。”福教授来后,便不停地更换着显微镜视野,连声说。跟随他 而来的另外两位研究员,也颇感兴趣地轮流观看。 “你是如何解释这种现象,宁?”等所有的人都看够了,福教授问。 丁宁讲了自己的看法。也许是心情太紧张兴奋,他的语言显得比平时更生涩。 桑园看见波拉一直在对西里提眼波交流,传达她对丁宁所言的鄙夷和不屑。 “唉,要命的英文!”她在心里替丁宁着急。他对她讲过,读研究生的时候,同学 们中间中国人不少。大家自然凑在一起,又自然全说母语。所以,他至今还不能用 英文随心所欲表达。 “嗯。很有趣。”福教授颇为吃力而耐心地听丁宁讲完,若有所思地重复着说, “可是,也可能是白细胞自身运动产生的伪足呢。” “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福教授。我刚才就告诉他,这是假象,毫无意义!” 波拉说得趾高气扬,膘了人们一眼,便遽然离去。西里提像被她牵了魂儿似地跟着 走了。 “可是,白细胞只在组织间移行,而且应有炎性刺激存在。”桑园不肯放弃, 避开波拉临去的回眸冷笑,坚持说。 “嗯。现在什么都很难说。”福教授模棱两可,“继续观察吧,宁。”又转向 桑园,“讲英文。在工作场合只能说英文,没有中文。” 他从来没听见过他俩说中文,怎么突然发出这样的不满?桑园心里不太舒服。 转念又想,自己也曾提醒过丁宁,美国人最讨厌外国人在他们面前用母语交谈。何 况,两人的英文都亟待提高哩。 “也许,我该等到有确定的观察结果,再讲出来。”大家散去后,丁宁有些不 安地低声说。“没关系。别人的看法可以促使你的思路更广更深。”桑园不在乎他 语气里的轻微抱怨,“我还是相信,这是个不寻常的,有意义的现象。许多新发现 在一开始总是被人嗤之以鼻。我呢,总希望看见中国人争气扬名。有朋友告诉我, 在美国不能讲谦虚谨慎。芝麻大的成就一定要吹成鸡蛋大,气球大,才能争取到重 视和随之而来的人力财力赞助,使设想很快成真。否则,含羞带怯,将满腹才学埋 在暗处,一辈子默默无闻,混不出名堂。”见丁宁似信非信,她笑笑又说:“‘老 王卖瓜,自卖自夸’这句俗话,中国人说是讽刺那些言而不实的人。美国人却说是 成功的诀窍,不二法门。何况你确有真才实学。只要自信,照你这样天天早来晚走, 连周末也加班,定会有所作为。” 她说着,想到与丁宁同时来的波拉那种满不在乎的散漫懒惰。“真不懂她是怎 样得到博士学位的。”她在心里说。 林桑园几乎忘记了,自己好久没跟丈夫通信。直到那天收到他衷的美敦书似的 来信。 “一个多月前,寄给你一封极为重要,极为珍贵的信,却一直没收到你的回信。” 才读了开头几句,桑园就想起那封信的内容,心头不禁一阵作呕,冲动得差点儿把 手上这封信也投进厕坑里。她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耐着性子读下去。 “……我敢肯定,这一年多来,你在那边早就过起被阔人豢养的糜烂生活。可 以想象,你整天吃香喝辣,到处声色犬马,早把你可怜的丈夫丢到九霄云外,哪想 到他的死活呢。……既然你如此不仁,就不能怪我不义。我把想到的这些丑行向医 院领导做了汇报。相信不久以后,你会收到院方给你的除名通知。同时,一些好心 人也多次劝我不要再对你抱有幻想,要为自己今后的生活着想。你是知道的,我不 能一天没人照顾,更离不开女性安慰。……所以,请你出于人道主义给我回一封信, 正式申明你已经另有所欢,决心结束我们的夫妻关系。……从此,我走我的阳关道, 你走你的独木桥。……家中的一切财物,都是我写书赚来的。这些年来,为了养你 和小豆子,也花费不少。所以,任何一样东西你都不能带走。前几天,你兄弟来取 小豆子的小人书,被我拒绝了。那也是我的血汗钱买的……” 读着读着,桑园奇异地感到从未有过的心明眼亮。哦,爱情竟是这样的自欺欺 人!当她包绕起层层温柔浪漫的轻纱,显得多么高贵无价,直教人生死相许。当她 被剥去这层层幻梦织成的迷纱,显出本来面目时,竟是赤裸裸的丑陋,令人作呕。 “且不提当年我和小豆子把他从充满煤气的房间里抢救出来,”她对着墙壁说, “我曾无怨无尤,为他付出自己最后几年珍贵的青春年华,和几乎全部的精力。现 在,我只需要他的理解和精神上的支持,他却耐不住寂寞,要求分手。真的全是我 一个人的错吗,竟然这样不惜毁我声誉。哼,‘结束夫妻关系’,真教人好笑!我 们有过真正的夫妻关系吗?还摆出一副杂货铺掌柜那种锱铢必较的嘴脸:‘养你和 小豆子’。我的工资养谁了?连小人书也不给,哼。”愤懑中,她渐渐看清这一年 来,自己心情上的戏剧性变化:从刚分别时的彷徨思念,到书信来往引起的痛苦愤 怒。而眼下,一直重压心头的道义负担,亏欠内疚,竟在读了这封信后烟消云散了。 “很好。我们两清了!”她仰起头,就像贺天庸站在面前,大声地说。 一个周末的傍晚,接到王凯扬来的电话,桑园忍不住向他提到贺天庸的来信。 “我虽然没结过婚,更不是婚姻问题专家,但是,我把婚姻看得很透。夫妻要 过得美满,除了爱恋钦慕,更要平和关怀、体谅,并且尽力满足对方的希求。如果 自顾自,‘坚守阵地决不退让’,冷战来,热战往,成了家常活动,这种夫妻,不 做也罢。”王凯扬在电话中侃侃而谈,“不过,你们到底相爱一场,总该尽可能少 伤害对方。你要尽量婉转,请教他打算怎样解决此事。” 王凯扬兄长般的诚恳言谈,一时抚平了桑园心中的创痛。她又奇怪他的声音有 些颤抖,像是受了寒。 “你着凉了?”她问。“没——有。只是,这里风雨交加,有些冷。” 王凯扬说着,牙齿打起架来。“你在哪儿?”她又问。“公用电话亭。家里电 话坏了。电话公司的人还没到。”“快放下电话回家吧。冻病了可不值,改天再谈。” 她才要放电话,忽然想起什么,又说:“差点儿忘了。前两天接了个奇怪的电 话。对方说是你表姐。”“哦?她问了你什么?”他颤抖的声音里添了些许紧张。 “她问我,知道不知道你的几笔生意。你说怪不怪。”“你怎么回答她的?”“我 当然实话实说。我们不过是普通朋友,对你的生意往来毫不知情。”“哦。”他的 口气松弛下来,“也许是打错电话了。我只在公司上班,根本没有自己的生意。” “我也问她,是不是打错了电话。可她把你的名字和模样说得一点儿不差。”“好 吧。先别管这些,你自己的事要紧。好好写封信回去。”“你也快回家吧,别真冻 病了。” 重读了贺天庸所有的来信,桑园从容平静地落笔写信:情形已经再明了不过, 她同意他的说法,离了婚大家好过。只是,她希望两人将来若有机会见面,还能像 师生朋友一样坦然相处。 信写得很快。只是在投进邮筒的前一刻,她感到这信有千斤重。她试了几次都 投不下去,捏着信一步三回头又走回住所。 她拨通大弟伟智的电话。 “我打一开始就看不上他。更不相信你会跟他天长地久。”一向对姐姐再婚之 事不肯置喙的伟智,这会儿说出心里话,“且不说你们之间的代沟永远不可能超越, 单说他从来不为你的前途着想,一心拿你当自带钱粮的保姆使唤,就知道他这人够 多自私窄量。真不知道你还有什么割舍不了的?”听姐姐犹豫着没吭声,伟智又说: “何况,老爸、老妈的后半辈子,也不该一直让失女之痛搅得无法安宁吧。” 桑园又给小弟伟强去了电话。 “姐,我对老贺原本没有成见。不过,你还不认为自己早就对他由爱生恨了吗? 还有小豆子。不论你是留美还是回国,我看小豆子都不宜再跟贺天庸共处。老头儿 那种神神经经。病病歪歪的样子,对孩子的心理成长绝对没有益处。” “我下不了最后决心。”桑园苦恼地说。 “还犹豫什么?怕你人在国外办理不了吗?授权给老弟我嘛。我有个哥们儿, 老婆也在国外,就是委托国内亲戚办离了手续。这哥们儿,我跟他打听打听,照葫 芦画瓢呗!” 听两位兄弟说得这样轻淡无谓,桑园心中越发悲戚。她真的不知道跟贺天庸之 间还有什么割舍不下的,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在犹豫什么。只是一想到“离婚”两字, 就觉得牵心动肺,像有把钝刀在那里切,始终切不去心中的痛楚,只是在空折磨。 记得当年跟方洪分手的时候,心中并没有这样的纠结辗转。 “只差没问杏园妹了。”她幽幽地自言自语,“可是她正在坐月子,又是个 ‘姐姐永远正确’的忠实信徒,别给她添乱吧。” 她不觉想到王凯扬,一个电话打过去。 “你此刻的犹豫,我完全理解。”他听桑园讲了寄信的曲折,深沉地说,“我 自己也曾经历过这样的难割难舍,这种不能不割舍的痛苦抉择,我理解却不同情。 依我看,影响你决心的,只是夫妻之情。全然看不到你对方歌的母子之情,更不用 说与父母的骨肉之情。恕我直问,天下之情,除了夫妻,难道都不能让你心动吗? 你要问我,我还是那句话:人生只能有一个父母,不要挨到‘子欲养而亲不在’的 时候,再捶胸顿足。” 也许是察觉自己的言辞过于犀利,他轻轻嗽了一下喉头,恢复惯常的平稳体贴, 轻声说:“何况,你们之间的夫妻之情是多么不堪回首。虽然你几乎从不在我面前 提及,我也从万又君那里得知一二。再看你们夫妻可以分开这么久,那么维系你跟 他关系的,只能是虚幻盲目的爱情英雄主义。你甘心情愿作牺牲,是因为你坚信自 己心中这段爱情热烈而伟大,决不肯在重重障碍面前屈服。可惜,你的勇气可敬却 愚蠢。你曾用女人最宝贵的东西——名誉,与世俗抗争。如今,如果你牺牲的仍然 只是自己,谁都无话可说。可是,你是带着孩子和父母去殉葬啊。这我就不能不替 他们说句公道话了。你可以藐视世俗,但是不可以藐视自己亲人的感受,尤其当他 们受到伤害的时候。话又说回来,贺先生为了自己眼前和今后的生活,宁愿放弃, 不等你了,你又何苦累人累己呢?冒昧问一句,你不会是舍不得放下‘教授夫人’ 的尊称吧?相信我,分手固然痛苦,但是比起痛苦地继续纠缠,又显得不足道了。” 放下电话,桑园跑着出去把信投进邮筒。接着,她正式委托伟强在国内办理一 切手续。然而,她深心里怎么也不能坦然无愧。好久以后,自责与怜悯,回忆与凄 迷都在不断地折磨着她。 两个月后,当伟强告知她一切办妥,她已经瘦得只有九十几斤。不久法院的正 式离婚证书寄来,她只看了一眼就放下。她把自己锁在房里三天,一阵叹息,一阵 流泪,什么也不能做。“一段刻骨铭心之恋,一段生死相许之情,连同青春和名誉, 就这样被一纸离婚书宣告了死亡,草草地埋葬掉。人生啊,怎么这样荒唐!”她胸 中在泣血。“这是我一生中第二张离婚证书,也该是最后一张。”她在心里不住告 诫自己,“再不结婚,就再不会离婚。否则,真是害人害己啊。” (十年后,她听说贺大庸因呼吸骤停,而当时的那位贺夫人没能及时发现,竟 然在家中去世。她越发认定自己罪不可恕。) 贺天庸在离婚后又来过一封信。 “你以为我的年纪是我寻找第三春的障碍吗?你错了。”那熟悉的龙飞凤舞的 遒劲字迹,使桑园相信写信时的他是亢奋而且愉快的。心里一阵轻松又混杂着酸涩, 她好奇地读下去。“希望嫁给我,成为名人、名教授夫人的,简直排成长串。基于 以往的教训,我对那种‘水中月,镜中花’,中看不中用的娇弱者一概免谈。最后 选中一个比你还年轻,有多年护理经验,又身强力壮的护士。婚礼上,医学院院长 悄声对我说,‘希望这是你最后一次婚礼’。我答,‘走着瞧’。他说,‘若有下 次,我不会出席’。我说,‘你一定得来,不然不够老朋友’。 “料你读到此处,一定后悔得要命,因为被你抛弃的贺天庸,其实是个坚强的 真正男子汉!!你在上封信中,居然痴人说梦。什么像师生一样担然相处。老实告 诉你,你就是立刻回国,跪在我脚下,我也不会允许你进家门一步!哼,别弄脏我 的屋子。……你的前途,我已经预见。你再也找不到任何男人像我曾经爱过你那样 爱你。离开我,你的结局只能是悲惨而可耻的。尤其在美国那个乌七八糟的社会, 男人们都奉行杯水主义,将来你不是被人抛弃,就是染上世纪绝症,极不光彩地死 掉…” 桑园反复研读着贺天庸的来信。“他这些恶意诅咒,倒是些警世恒言哩。”她 点头自语,又仔细地把这封信收藏起来。 往后的几天,她像大病初愈一样虚弱而轻快。对贺天庸未来生活的担忧终于告 一段落。这个担忧曾折磨着她的良心。然而,使她伤感和不解的是,为什么贺天庸 一定要卡断她回国之路。 不久,医院寄来通知。“……因你逾期不归,回国后请自谋出路。” “真没想到,我林桑园竟沦为无家可归者啦。”她故作轻松地自嘲,想借以弹 压心头涌起的越来越浓重的飘零无依的恐惧感。 对于这样的结局,她并没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尽管贺天庸曾多次威胁过她,她 却从没当真信过,以为不过是大话压人。 “没想到他动了真刀真枪,把我退身之路都切断了。真是做得干净、彻底、绝 情。”她在越洋电话中对伟强说。 “那就别急着回国。”小弟满不在乎,“国内虽说开放了,自由职业者如小贩。 买办倒是不少。医生要私人开业可不容易,那不是随地摆个摊儿就可以做的买卖。 上面政策不明确,申办起来麻烦可多了。老姐,你能有那样的厚脸皮,天天跟在人 家屁股后面求爷爷,告奶奶吗?” “唉,这可怎么好。”桑园为自己宁折不弯的性格犯愁了。 “好办。就在那里落地生根算了。”伟强四两拨千斤地说。 “说得容易!”桑园几乎喊着说:“你不知道美国移民法有多严,多少人长年 在此,依然‘黑’着身份吗?” “不得已你也黑着呗。听说那边法律漏洞不少,找个律师帮忙,钻个空子听说 也不难。” “那是旷日持久的事。我恨不得马上同儿子团聚。再说,我也没钱请律师。” “你在那儿那么久,就没交个朋友?上次跟你提到的那哥们儿,他的离婚老婆 是你弟妹的朋友。听她说,她办身份就没找律师。是朋友帮的忙。笼共只花了几十 块美金。” “有这么便宜的事?你们在国内的倒比我更身临其境似的。” “眼下现今,谁还像老姐你这样闭门造车,固步自封。你没患‘自闭症’吧? 咳,别上火,说句笑话嘛。正格儿的,老姐你是聪明人。只要心眼活泛些,放下孤 傲身段,多交几个朋友,就没有过不去的窄道儿。” “唉,经过两次婚变,我已经是‘谈男人色变’啦。” “又不是教你跟他们谈儿女之情,请教一下不会蚀本。我看上次从美国来家拜 访的那个王先生人还地道。连咱们那位轻易不夸赞人的老爸,提到他也点头称好。” 在伟强的怂恿下,桑园给王凯扬打过电话去。他人不在公司,说是休假去了。 没奈何,只得近水楼台。她在喝咖啡时间请教彼得。 “我只是好奇,彼得。当时瑞仙办理居留身份,是你帮的忙?”桑园谨慎地兜 着圈子,明知故问。 “我哪有那本事。是你现在的老板,福教授替她申请办理的。”彼得不经意地 回答。突然眼睛一转,盯住桑园问:“怎么,决心永久居留了?” “不,不。随便问问。”桑园心虚地连声说不,飞红了脸颊。 “哼。无事不登三宝殿,无心不问三峰石。告诉我实话。是不是你那位老教授 熬不住寂寞,有了新宠?”彼得含笑犀利地问。桑园的眼泪差点儿被问出来。她只 好睁大眼睛,无目的望着别处,好让眼中的水分快些蒸发。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触动你的痛处。”彼得把手轻柔地放在桑园紧攥着咖啡 杯的手上。桑园的泪水像是受了酵母菌作用的面团,成倍地膨增起来,并且终于使 得眼眶承兜不住,大滴滚落下来。她不敢开口,怕忍不住失声痛哭出来。她感觉到, 周围正在喝咖啡的,已经有人朝这边投过来好奇的目光。 “我们出去走走。”彼得拉了她一把,体贴地塞给她几张面巾纸。 科研大楼外,层层高台阶上坐满了喜欢利用喝咖啡时间晒太阳,看街景的人们。 他俩在一处僻静的楼影下站住。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可不可以帮忙。”彼得完全收敛惯常的轻快嘻笑口吻, 正正经经地问。 “我,离婚了。”桑园重重吐出一口气,说。可是话一出口,她就看见他脸上 毫不掩饰的惊喜。她深为后悔。 “希望你不要想到别处去,彼得。”她轻声而决然说。“当然,当然。你现在 需要的,是用时间疗伤治痛,谈不到别的。”彼得正色连声说。顿了一下,他又说: “不过,你恐怕一时不便回国。签证大概也快到期了吧?”“是啊。你要是我,你 会怎么做?”桑园略带希望问。“我若是你,就干脆嫁给我。”彼得不加思索就答。 桑园一听,转身就走。彼得一把拉住她。“我是认真说的。这路子最简捷。”他的 口气中毫无轻浮之意。 “就没别的路子了?”她皱紧眉头,问。 “如果你老板肯帮忙,由他出面替你申请‘特殊人才’,也能领到绿卡。” “我算什么特殊人才。”她叹着气说。 “那还不是老板说了算。不过,正经办起来,也很费力耗时。而且,如果老板 不是真欣赏你,缺你不可,他是懒得费精神的。” 见桑园陷入深思,他靠近她,柔声说:“我决不是乘人之危。你是知道的,我 早就等着这一天。难道你真的一点儿也看不上我?” 听他这样说,桑园不得不仰起脸,迎住他那含情又带苦恼的幽幽目光。她细细 审视他怏怏不乐的脸,看见上面明写着热情和期待。同时,她不必转过眼去,也能 察觉到在不远处,来来往往的女人们向她投过来的艳羡目光。 “早就领教过了,这种魔鬼的诱惑!”她在心里激烈地向自己抗议,“这运动 健将般强壮身体,这迎合女人虚荣心的英挺仪表,真是集方洪和贺天庸的外表优势 于一身。不过,这只能勾起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何况,他的爱情不过是一种情欲 野心。”想到此,桑园心里涌起阵阵恐惧和难言的隐衷。 “彼得,如果我不是我,我是不会拒绝你的。”她缓缓后退着,说。 “哼,如果你不是你,我会让你不能拒绝我。”他毫不犹豫走近她。 “我们之间不能保持淡如水的君子之交吗?” “真难相信你这样无知。男女之间哪有君子之交,何况俊男美女。小姐,就像 干柴烈火,撞在一起,怎么不燃烧。” “总可以保持距离,不要撞上。”她说着,又退开去。 “谁让你生就一副惹事生非的风流俏模样。还有一双无情也含情的眼睛……” “我何曾惹事生非?”她立起双眉,问。 “你倒没有。不过,男人见了你,就想惹事生非了。”见桑园又皱起眉头,彼 得忙转口说:“我理解你目前的心境,多说无益。你也应该看出,我一向有耐心和 信心。只是,希望你将来给我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 “竞争?跟谁?争什么?” “我不信你真不明白。”他略带责备地说,返身回楼。她满心莫名其妙,默默 地跟了回去。 万又君倒不在乎桑园的情绪。她从小叔子贺天庸的来信中得知,他离婚又很快 结婚了,就立刻给桑园打电话。 “一切都在我的预料之中“。”万又君话语中带着显然的先知先觉的得意和兴 奋,“抽空上我这儿来一趟。哦,不行,先别到我这儿来。你大哥,哦,不对,他 大哥很有些生你的气。不能让你俩碰面。为什么生气?他说,离婚这事,虽然天庸 该负大部分责任,你也有不是。比方,你不该留在这里这么久。我说,算了吧,我 要是你,我也不回去。这儿多自在啊。再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我只信美国那句格 言:凡是发生了的,总是最好的。事已如此,对双方都是解脱。天庸也大自私。只 要你照应他,从来不为你着想。还口口声声说疼你、爱你,这算哪门子疼爱!好, 好,不提这些。那么,往后你怎么打算?” 桑园听着万又君自说自话,心想发明电话的人真是体贴,帮人避免多少难堪场 面。这不,自己就被万又君的话引得泪流满面。 “不知道。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她的语气空洞无奈。 “签证啥时到期?” “没剩几个月了。” “那还等什么?临时抱佛脚可来不及。还没人帮你办绿卡?” “用得着吗?我天天想儿子,恨不能马上回国哩。” “别跟我说漂亮话。到了美国的人哪有想回去的。再没门路、没本事的,只要 认真动脑筋,都办了居留。听着,我给你想了条路。”万又君说着,话锋一转, “还记得剧社那位马小姐吗?对,长得胖胖的。前些日子结婚了。新郎不是她的前 任男友。出人意料,是位年纪可以做她父亲,才认识没几天的前联合国官员。这官 员是我的老戏迷。退休在加州,老伴才去世,专程来纽约看我,外加散心。没想到 临老人花丛,娶到这位肥肥嫩嫩的年轻小姐。”桑园听她越说越远,想自己哪有闲 心听东家长、李家短,忙打断她说:“我对马小姐印象不深。祝她好运吧。”“我 还没人正题哩,别急嘛。巧就巧在我也认识马小姐的前任男友。中年,有钱,长相 不俗。有两个孩子,跟母亲过。他只付赡养费,门前清,跟没孩子一样。我不懂马 小姐为什么舍此就彼,就跟他打听。原来,这缘由真简单荒唐。那马小姐曾向他提 出,蜜月要到欧洲去渡,外加采购一番。他不同意。说是一来他在欧洲长大,对那 里毫无兴趣;二来他和原配在那里恋爱、结婚、生子、又离婚,是伤心之地,无心 重游。三是生意近来颇不景气,不能放手让马小姐挥霍。这么一来,马小姐就发了 小姐脾气,说没有欧洲之行,就别想结婚。男方也够狠,不结就不结,天下女人还 没死绝。马小姐也立刻放出狠话,谁能供她欧洲之行,就嫁谁。于是,那位鸡皮皓 首的退休官员就捡了这个便宜。” 桑园听得好心焦。自己愁肠满腹,哪有心情听闲话。 “好,言归正传。”万又君终于把话头拉回来,“我琢磨着,你和马小姐那男 友一样,都在‘感情空档’期,不妨认识一下。万一有缘份呢,彼此也可以各得其 所。” “怎么讲?” “这不明摆着吗。他能娶个省钱的太太。你呢,马上可以解决居留问题,连孩 子也能很快接出来。” “我就是不愿走这条路!”桑园心里反感,出不得声。 “想开些。”万又君听她不答腔,接着劝说,“现在你没有婚姻约束了,更有 权利交男朋友。可别眼看着机会一次又一次错过。命运是不会一直眷顾你的。莫非 你还想做贞妇烈女?别忘了,你已经结过两次婚。再说,现如今推崇的是个人魅力, 决不是贞烈。你看,伊莉沙白·泰勒最近结了第八次婚。人们更相信她的魅力丝毫 不减当年哩。” “我不在乎贞烈,也不想营造魅力。只是不愿违拗本心。” “什么是你的本心?” “不让男人再麻烦我。从此一个人清清静静地过。” “你还不明白,树欲静而风不止?现实是逃不掉的。”万又君一半是隔岸观火, 一半是无事操心。“如果我不是真喜欢你憨憨纯纯的为人,或者看准这事一拍即合, 还懒得上心哩。你呢,也别认死理,再细想想。我等你电话。” 然而,她再没接到过桑园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