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情关迷渡 经冬的浆果依旧贮满春天的绿色,都市中寂然的心灵,渴望生动的驼 铃划破无边的寂寞与幽暗。问世间情为何物,教人才出情关,又陷迷津, 即使是与狼共舞,那依然是些美丽的时光啊。 正当林桑园筹划回国的时候,王凯扬出现在她住处门口。 “可以进来吗?”他彬彬有礼地站在门外,问。“当然,快请进。只是别让这 只狗吓着你。”她边让,边对他的不速造访颇感惊讶,又像见了亲人一样兴奋莫名。 “它叫什么名字?”王凯扬问。“拉拉。”她答道,用脚推开呜呜地哼着闻着凑上 前来的长毛哈巴狗。 “嗨,拉拉。很高兴见到你。”他边说,边蹲下来轻轻拍了拍那狗头,又捏捏 狗脖子,“好样的,好小伙子。”经他这一拍一捏,加上几句软语温言,原本焦躁 不安的拉拉,竟很快平静下来,放心地卧到沙发一角去了。 “你可真有两下子,连狗都服你。”她微笑说。“狗通人性,也吃拍哄这套。” 他信口说,直觉有些不妥,忙别过脸问:“二房东不在家?”“最近几个周末她都 外出。好像说有男朋友了。” 王凯扬是第一次进来。他很好奇地四下张望着。 “我想,你的卧房不会像这客厅,拥挤着这样一些俗不可耐的、捡来的杂色家 具和小摆设吧?”他含蓄地问。“当然不会。”她说。又怕他走去卧房,忙把他让 到客厅沙发上。“你该先来个电话。万一我出去了,你不就白跑一趟。”她岔开话 题。 “对不起,我是有些莽撞了。不过,我准知道你没处去。”他淡淡笑着说。 “我也许会去看万又君。” “我打电话问过了。她今天去剧社。你是不会跟着去的。” “我也许……嗯……” “出门买东西?我可以在门外等嘛。” “你家电话还没修好?”桑园记得上次他不约自来的理由。“我不过是想见面, 见面聊聊,看看有没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好久没联系了。怎么样,一切还好吧?” 他避开她的问题,抓回谈话的主动权。 “我正想问你哩,怎么像气泡一样消失了?” “哦,我休假去了。昨晚才到家。” 她本想问,去休假也不告诉我一声。转念又想,普通朋友,人家有什么必要事 事通知你。 “对了,有位自称是你表姐的女朋友的人来过电话,问我知不知道你到哪里去 了。真是奇怪又好笑,我又不是你的监护人,怎么会知道你的行踪。”她漫不经心, 笑着说,却发现他脸部肌肉一阵抽搐,把原本悠然的笑容完全扭曲了。她略吃一惊, 不明白他的反应为什么这样剧烈,赔着小心问:“你表姐是不是一直拿你当小孩子, 看得很紧?”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的语气竟一反常态地生硬,面色更显得阴暗凝 重,目光却闪烁不定。“好了,别管这些芝麻小事。”他似乎察觉到她的不安,忙 放松了语气,“说点儿别的吧。” “你又回国探亲去了?”桑园乖觉地转了话题。 “是啊。有位朋友从来没去过大陆,我陪着到几个大城市转了一趟。” 她想问他去没去北京,见没见到她父母和孩子,甚至贺天庸,却又忍住了。 “你离婚的事,我知道了。”他不无同情地说。 “谁告诉你的了万又君?”她吃惊得跳起来,尖声问。 “她才不会告诉我。我在北京见着黄友良大夫,他详细地告诉了我一切。原来 只知道你在办离婚,只是没想到这么快那边就又结婚了。本想买份礼去贺喜,又怕 挨骂,只好作罢了。” “他会骂你?” “会呀。他可以骂我,比方说,骂我没把你带回去。甚至可以骂我在捣鬼。” “干你什么事?” “是啊,不干我事。我想我是多心了。”他婉转地笑笑,“现在,你完全自由 了,是不是打算像没根的浮萍,没线的风筝,到处飘呢?”此时,他一脸阴郁的神 情完全消失了,又显出惯常的安详温厚。 “什么根呀、线呀的,是说你们男人吗?”她一针见血,问。 “我,我说的是家庭。”没料到她这样率直二他有些窘,“当然包括男人,也 就是说,下一任丈夫。” “快别提‘丈夫’两字,我心里余悸未消。”她决然打断他。自从知道他的婚 期将近,即时成为有家男人,她心里便对他全无甲胄防犯,口中也少了遮拦。“人 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我说男人,也就是被称做丈夫的,就是这掘墓之人。男人挖 好坑,哄着女人跳进去了,便封固起来,任由女人窒息其中。还美其名曰:金屋藏 娇。” “行行好。你今天这番话可别说给我未来的太太听。” “放心。女人都傻。不是经过自身的惨痛教训,说了她也未必信。” “女人都傻?未必吧。” “我仅指感情方面。君不见,古今有几个女人能逃脱‘情’字这圈套。当然, 事物都有例外,我就总体而言。” “男人这种坏东西也该有例外吧,比方我。” “你倒是男人中的异数。像一泓湖水,平静安详。套句流行话:给人安全感。 可是,别变成洪水才好。” “承蒙教诲。小的万死不敢。”他忍着笑,有板有眼地咬文嚼字。“哈,拿出 你的戏腔戏调来啦。”她因为刚才说得痛快淋漓,此刻笑起来也格外开心爽朗。他 的脸上露出了不易察觉的得意。 “不过,你也承认,人是感情动物吧。”他说得漫不经心似的,“尤其像你这 样满腹才情,如果没有寄托,岂不有碍身心?” “你又是指男女之情吧。坦率地说,此情早已在我心中消亡了。或许因为这些 年来,我为情付出得太多,所以,早就没有库存。剩下的只是理智和意志。” “这倒不假。我总觉得自己是在跟一个‘汤姆男孩’打交道。” “谁是汤姆男孩?” “这是个专用名词。美国人用来戏称那些有男孩气概的女孩。” “很贴切。我一向没有缠缠绵绵,温温柔柔的女人气。” “可是,你看起来很是温和柔顺,断不了有心男士的纠缠。” “我知道。不过,他们都很快发现了自己的错觉。”她面带自信和嘲讽的微笑, “他们的情涛在我这里遇到的可不是渴饮的海绵,而是一块海中磐石。这磐石虽然 不能奈何四周汹涌的波涛,自身却可以丝毫不动。” “当心滴水穿石啊。”他想说。话到嘴边,想起她才赞他像水,舌头就转了弯, “你不认为这样的坚持,其实是对自己的一种损失吗?” “怎么是损失?”她不以为然问。 “人生苦短。你大概也不相信来世和天国。那么,当你还活着,而且还算年轻 的时候,却拒绝享受人生的美好,难道不是莫大损失?”他看了她一眼,语气更为 庄严:“你是医生,比我更清楚,一个人的形成纯属偶然,是成亿个竞争者中惟一 的侥幸者。所以,人不应该辜负大自然恩赐的好意,放弃正当享乐。你一定不赞成 自杀。然而压抑天性,不正是一种自我扼杀吗。至少也是莫大的损失。” 桑园听得十分专注,心中略有所动。沉思片刻,她缓缓地说:“你的话有些道 理。不过——什么是美好人生,就有着不同的注释了。” “清道其详。”王凯扬凝视着她,说。 “有人以坐拥金山为美好,有人以美人在怀为享受。当然,多数人把美好人生 定义为:夫妻眷爱,家庭和睦,子女生辉。” “我想知道,你的定义是——” “自在。既不麻烦别人,也不委曲自己。”她的秀目中闪着光亮,“金钱美人 不是唾手可得。拥有之后更加累赘。夫妻家庭我已经有过两次,结果是失去了自我。 你问怎么会是这样?没听过婚姻专家教导,说什么夫妻们不要试图改变对方,而要 改变自己吗?我傻傻地相信了他们的话,把自己改变得面目全非。对方却都不领情。 唉,一说起来心里就不平衡,算了。反正,我再不会让男女之情来苦恼自己。”她 顿了顿,脸上显出古怪的微笑,“言情小说中的女主角总爱问,‘情为何物’。我 可以告诉她们,情是牺牲、竞争、是失败者的苦涩和成功者的懊悔组成的奇怪混合 物。喜欢这种刺激吗?去品尝吧。不过,这可不是我的喜好。事与愿违,我在前半 生中不幸地总是在品尝,而且溢满了我的喉咙,作贱了我的自尊。如今,我心中再 容不下丝毫的耻辱,或者悔恨的苦味。我已经拥有了丰富的内心宝藏,再没有欲望 和野心。生活对我来说,应该是再简单不过了。” “这样说来,你是真把婚姻视作畏途了?”王凯扬探索地盯着她,说。 “听说过这样一则欧洲古笑话吗?”她没有正面回答,眼里闪出顽皮的笑意, “地狱之神派了一个魔鬼,到人世间来体验婚姻生活,限期是三年。可是不到三天, 这魔鬼就逃回地狱,说婚姻那情景,跟这地狱差不多,甚至更坏。” “哈,哈!”王凯扬迸发出一阵朗然大笑。桑园从没见他如此率真地大笑过, 心中不禁为自己的机智应答而得意。 “这样的笑话怎么都让你听来了?我真羡慕你的博学多识哩!”他摘下眼镜, 边擦边笑着说,“不过,我也没说结婚是人生享受。我是指男女之间的相悦相惜。” “相悦相惜的结果,不就是婚姻吗?”她盯住他问。 “你年纪不大,传统观念倒很浓,难得。如今的人们,尤其在美国,早就不谈 天长地久。暂时拥有才惬意哩。电视、报纸和其它媒体,每天宣扬的,不就是速聚 速散,潇洒轻快,不留瓜葛纠缠吗。” “不错。所以,也没人承担义务。”她冷冷地插嘴。 “相聚在一起的时候,当然有义务。缘尽分手了,还谈什么义务呢。”他莫测 高深地说。 “你赞赏这种‘潇洒’?” “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妥?” “那么,你为什么准备结婚?” “我的行动完全听女方指挥。先试后婚,先婚后试,还是‘只试不婚’,一切 由她决定。” “她怎么说?”桑园不觉好奇。 “这可是我跟她之间的隐私哟。”他轻轻指点着她,忍着笑,庄重地说。她猛 然领悟,不由得低下头来,腼然一笑,转过身去,抚弄睡得迷迷糊糊的拉拉。 桑园不经意露出的娇羞笑容,把王凯扬看呆了。“哦,这迷人的少女般的妩媚 娇嗔,久违了。”他双手抱在胸前,感到心在手掌下面通通跳。一阵奇特的激情流 遍全身,仿佛在充注着青春活力。他不敢听凭这激情肆意奔窜,站起身来。 “冰箱里有饮料吗?”他的声音连自己都听着不自然。 “哎哟,太抱歉了。我只喝热水热茶,没买过饮料。让我看看柔丝有没有留下 什么。”她说着走过去拉开冰箱。 “只剩半瓶可乐,”她歉然笑着,“倒些你喝?” “不必了。”他走过来制止她,“喝水就行。你的杯子呢?” 桑园迟疑着拿出自己的茶杯。他一把接过来,装满自来水,仰头饮尽。 他这个洒脱豪爽的动作,吸引了她的目光。 她离得他很近。如果他是彼得徐,她决不敢保持这样近的距离。此刻,她放心 站在原处,暗自打量他的侧影。她第一次看出,他的胸膛不仅宽,而且厚。鼻子是 少见的隆直端正,透着高贵和坚毅之气。 “你在看我的鼻子吗?”王凯扬用手背抹去嘴角的水滴,“在台湾的时候,看 相的说我有帝王之鼻。” “是吗?我倒没注意。”她掩饰着,“看你这大口痛饮的架式,不像帝王,倒 像绿林草莽。” “不如直说像土匪。我小时候最热衷向往的。”他这话让桑园想起自己的童年 往事,“我小时候也常爬树上房,跟男孩子一起打架斗殴。” “真难想象,如此细弱的你,像个无法无天的小土匪婆。” “我真希望我是个男人,一个强健的男人。” “你可知道,男人肩负着太多太重的责任。遇到挫折打击,还不能像女人一样 随时随意宣泄、抱怨,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咽’。所以,男人都比女人短命。你 还愿为男人?” “男人处世,不管做什么,都比女人少许多舆论、生理和心理上的障碍,活得 比女人自在。” “那倒不尽然。反观女人,从小受娇爱,长大后又自称弱者,要求男人保护。 男人一出世就被期望成栋作梁。成人后在家庭和社会压力下含辛茹苦,不停拼搏。 国家要男儿牺牲,小家要男人支撑。世上危险严酷的事,大多是给男人准备的。你 还认为男人比女人活得自在?” “这么说,你倒羡慕我们女人啰?”她略带讥讽地笑着问。 “不。我是说,人生在世,随遇而安。不去多想不可能改变的事实,也就不会 给已经不轻松的人生添加无意义的苦恼。不幻想天边的琼瑶仙境,就能把身边的园 地耕耘得繁茂丰盛。我从来不注意影星歌星。得不到的何必费思量。何况,那多是 化妆后的假面。生活中有更真更美的呢。话又说回来,我并不赞成凡事听天由命, 被动无为。只要力所能及,就应尽力争取。不过,什么事力所能及,什么事力所不 能及,怎样去争取,就全靠人自身的智慧和经验了。” 桑园有些惊讶地望着他。她一向不易被人说服。然而,一旦听到真正机智洞彻 的言谈,就会对说话人产生一种由衷的心说诚服。她想看透他的灵魂之窗。却像往 常一样,不能完全看清那双隐在大镜片后面的眼睛。能感受到的,是那里闪烁出来 的智慧与豁朗之光。 “如果你想吃点儿什么,早些告诉我。”她说,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突然走了题, “我这里一点儿零食都没有,要现去买。” “你过得真简单。” “简单的生活让我身心安宁。” “这倒提醒我今天来的目的。”王凯扬边向客厅走,边说,“如果你是一幢房 子的主人,你会如何布置它?” “我要让它明亮舒适,简朴实用。”桑园跟在他后面说。 “不喜欢这些小摆设,小玩意?”他指点着客厅的一片琳琅满目,五彩斑烂。 “俗。叫人心慌意乱。” “古董珍玩呢?摆设得当,会显得堂皇富丽啊。” “累。摆出来累人,收起来累赘。” “一个家总不能只有桌椅床柜吧。” “放书,摆花,……喂,你在翻看什么?” “我收集了一些家庭室内设计,特来请你帮忙参谋。”说着,他把一叠图片摊 开在咖啡桌上。 “打算给未婚妻另一个惊喜?”她坐下来细细翻看着,问,心里突然有些不是 滋味。 “你算了解我了。给人惊喜是我最大的嗜好。” “如果她知道是不相干的人出的‘馊’主意,她还能喜吗?” “不相干的人?我只怕她将来会跟你要好得像一个人一样呢。” 她没听进他最后这句话,完全被面前这些美得令人眩目,又极富巧妙创意的设 计图片吸引住了。 “这组是门廊。”王凯扬把几幅风格迥异的图片摆在桑园面前,“这幅怎样? 威尼斯风格。”他指着一幅铺着大型几何图案地毯的走廊,问。 “这样大的斜矩形,又配着浅灰的周边,黑灰的中心,多像一片深不可测的井 阵。踏上去让人心惊胆寒呢。”她笑着翻过这页去。 后面几幅也是大小不同的几何图形。桑园有些不解。“设计原理说,这样的图 案可以使狭窄的门廊看起来宽阔些。”王凯扬解释道。桑园“哦”了一声,匆匆翻 过。“怎么用大红色装饰墙壁,多触目惊心。”她嘟哝着指给他看。 “这叫‘中国红’。用以表示设计师的别出心裁。” “好像你很懂室内设计,学过吗?” “哪里,每幅图的边上都有详尽解释。”他见她面上有些难为情,忙说:“这 些英文字太细小,不注意看,还真看不见。我在来之前,细细读过了。” “这幅好。”“亚麻黄的地面,奶白色楼梯扶柱,明亮又柔和。给人以回家的 温馨,兼有宾至如归的好客。嗯,除了这小盆花,再没多余装饰。清扫起来一定便 捷。” “这些是起居间,一般中国人称作客厅。”他递过来另一叠图片,“这些装饰 着大荷叶边的垂慢窗帘好看吗?” “太显得沉重了吧?清洗好像也不容易。不过,也许你太太会喜欢。” 她匆匆翻过那些华丽繁重的设计,目光停在一幅以粉绿和轻白为基色的图上。 “倒是典雅简洁。只是,太显清冷了些。像是柔弱的病态美人的家居。” 另一幅是以柔白为墙景,驼色地毯,淡黄水晶吊灯,配以简单大方的浅蜜色沙 发、摇椅和大书架的设计,使她注目良久。 “这样的客厅,自然地显示着恬静平和。不论是待客接友,还是自家闲处,都 能让人感到身心轻松和谐,烦念俱休。”她自言自语,点着头说。 “再看这组卧室设计。这幅如何。”他指给她看那朦朦胧胧,蓝灰色的墙,独 特的圆拱型窗,和高达天花板的繁茂植物。 “怎么看着像寝墓似的幽闭隐晦,毫无生气。”她摇着头说。 “不是有一株活泼泼的盆栽植物吗?” “尤其是这盆植物不好。这样肥硕茂盛,会把卧室的氧气耗掉大半。” “植物不是吸二氧化碳,吐出氧气吗?” “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吐氧气是在白天,日光下。到了夜间,就是吸氧而吐 二氧化碳了。” 她边翻阅,边恣意评论。他饶有兴趣,专注地听。 “浅粉色太多,轻佻不安。” “洋红加墨黑,新潮招摇。” “假花假景,没品味。” “白色配淡紫,有邪教的意味。” “金色围着桔红,亮丽得刺眼。” 忽然,翻阅和评论都停止了,她定睛在一幅乍看并不醒目的图上。 图上的卧房不如前几幅宽大,却含着融融的浪漫气氛。墙是多边形,上面没有 任何装潢挂件,任由一层纯净的珍珠色柔柔地送着华光,诗意优雅;三扇互成一百 二十度的落地窗,百页微卷;柔化了的日光,给室内平添一段静谧。一张弹性丰满 的卧床,覆盖着纯玉米色针织床罩,诱人睡意。琥珀色的床头灯,配着琥珀色流苏, 透出迷朦的安怡。室中惟一的装饰,是一竿盆栽细竹,枝叶扶疏,轻描淡写地给满 室温柔添加上活泼生气。 “唉——”她轻叹一声,放下手中的图片,只觉胸中思绪暗涌。她弄不清这些 创意斐然的设计是令她感动,还是使她心烦。她想起金雀的豪宅华厦。那是天边月, 可望不可及,倒从未使她动过心。眼前却是些平实家居,可以由人随心所好。“而 我,从未拥有过自己的片瓦锥地,”她闭上眼在心里说,“父母家,婆家,教授楼, 眼下的二房东,何处容我自由自主,何时让我随心展意?”一种飘零无依的凄凉, 使她眼里润湿起来。 “看累了吧?”王凯扬关切地问,温柔中显着稳重。 “哪里。”她蓦然警醒,“我是在琢磨,这些设计都好像少了点儿什么。现在 想起来了。” “少了点儿什么?” “少只猫。” “我可不喜欢猫、狗之类。我曾对室友声明多次,只要房里住进动物,我马上 搬出去。” “如果你太太喜欢呢?”她已经恢复了平静,故意难为他。 “我不会对此妥协。” “那么。我为她难过。”她信口说。他着意看了她一眼。 “我该走了。”他收起那堆图片,“从你这里得到不少启发,该怎么谢你呢? 一起吃个便饭?” “不必了。新居开张的时候,射忘了请我去见见你的新娘。”她极力轻快地说, 心头却涌起亲友即将离去的伤感低徊。她忽然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对他的新娘其实 全无兴趣。她从未见过她,也根本不想见她。 “那是当然。我相信,你俩一定会一见如故。”他说得诚恳。 她耸了耸肩。 女人的情绪,不但男人难以掌握,女人自己控制起来也颇费力。 这不,王凯扬走后,林桑园情绪上的浮沉,在好几天之后才沉淀下来。 本来吗,飞鸟各投林,有情人终成眷属,这种千年不变的故事,天天有人上演。 以她自身的经历,早就麻木得毫无兴趣。况且,一看开场,便可推知结局。对别家 的婚嫁,她一向想都懒得去想。 这次却有些奇怪了。随着王凯扬婚事紧锣密鼓地展开,她原本无所谓的心情逐 渐变了味。近些天来,还有些张惶不安。好像正在荒漠迷林中艰难的跋涉,有人要 名正言顺地拿去她手中的指南针和扶杖。只因为它们不属于她。 “还高唱独立自尊呢。这么容易就依赖起别人来,真是莫名其妙。”她高声嘲 笑自己,“你该清楚,这位王凯扬只是热心肠,与你并无亲缘关系。即将开始的燕 尔新婚,更会让他无暇东顾。于情于理,都不该再跟他联系了。除非他找我。” 然而,一个多月过去了,没有任何他的消息。没有婚礼请帖,没有新居宴客。 甚至连最喜欢传递男女“性”息的万又君,也悄然无声。 “怎么回事,度蜜月去了?”不知怎的,她心里有些惴惴不安,却又无由给他 打电话。 就在这时,命运将另一道难题横在她面前。 福教授约她去谈话。 她以为是为了最近在研究室里发生的不愉快。 那次“白细胞出芽”的风波后,波拉因为桑园明显地帮衬丁宁,大为恼火。但 是,她不能把桑园怎样。因为她资历比她早,而且福教授和西里提都欣赏她的工作。 于是,波拉安了心挤兑丁宁。 这位犹太小美人(她的血统,桑园是从她过犹太节日得知的),私下说服西里 提,出面把她眼里的竞争对手从主研究室驱逐到一间堆放仪器杂物的小库房。 丁宁并不理论,安心踏实地继续自己的研究,居然培养出一种难得的血液母细 胞——突触细胞。 “这种细胞具有很大的潜能。”他对前来探问的桑园解说,“可以由此分化出 极有研究价值,对抗癌症和病毒的某种淋巴细胞。” 桑园对这位一门心思钻研学问,聪明的年轻人,除了钦佩,还替他不平。 她看得很明白。以丁宁的学识和才干,如果生为白种人,很可能已被捧为科研 新星,备受重视。然而,在无形的种族玻璃板下,他只能在白眼和刁难中走自己的 路,像石缝里的小草。不过,这里的仪器设备,试剂资料,齐全而且顶尖。只要石 头下的土质肥沃,再窄的石缝中,小草也能曲曲折折,顽强地伸出头来,而且越长 越壮。 丁宁不声不响,做出了惊人成果。这引起了福教授的注意,西里提的错愕,波 拉的觊觎。 “有件事说了你未必相信,桑园。连我自己开始也难相信。”一天,丁宁来找 林大姐,神情犹豫紧张,还带着气愤。 “什么事?”桑园停下手上的工作,奇怪地问。 “波拉从我的电脑里窃取我的实验数据。”丁宁小声但是肯定地说。 “啊?怎么可能?这可不能开玩笑,你有证据吗?”桑园惊讶得连声问。她知 道波拉懒懒散散,不是个做学问的人,却想不到她的人品这样低。 “瞧,我说你不信吧。今天以前,我还只是有些怀疑。刚才找到证据了。” 原来,丁宁这些天发现,他的个人电脑滑鼠总是乘他下班后“自行”变了位置。 他自然地想到,有人乘他不在,动了他的电脑。是谁?为什么?于是,他运用精深 的电脑技能,颇费周折后,发现自己部分数据被人用七个磁碟复印走了。然而“雁 过留毛”,这些磁碟在电脑中一个普通操作者想不到的部位,留下了“闯入者”的 大名:波拉。 “太过份了。”桑园也愤愤不平。如果波拉只是偷懒耍滑,晚来早走,一味哄 着西里提为她遮掩撑腰,倒也罢了。人各有志,不能勉强。可是,总不该偷天换日 呀。 “你打算怎么办?我看该警告她一下。”桑园最见不得弄虚作假。 “还没想好。不过,我已经把数据全部撤出来了。以后也不打算再往里放。” “电脑倒真是方便,连行窃都不费力。你的实验记录本是不是也要锁上。你有 权保护自己的知识产权。他们不是整天把‘个人权益’挂在嘴头上吗。” “如果波拉是个勤奋人,我倒乐意助她一把。”丁宁厚道地说。 “可惜,她不但不勤奋,还在背后拆台。”她心里说,没敢出口。就在前几天, 波拉对西里提撒娇耍痴,要他出面建议,削减丁宁那份研究经费。只是这建议到了 福教授那里,被断然驳回来。 桑园赞同丁宁息事宁人,自作防范的想法。没想到波拉却先发难。 “宁不公开他的实验结果。这是不合作的表现,也不是科学家应有的态度。” 在研究室例会上,波拉一开口就来势汹汹,还一脸正气坦然。 “我在自己论文尚未发表之前,有权保留这些数据。”丁宁沉静地说。 “在同一个研究单位里,任何结果都不得对内保密。”西里提貌似公允,极不 满意地皱着眉头,对丁宁说。 “你们可曾公开任何结果?”丁宁沉住气。 “我的结果始终做不出来,就是因为没得到你手中的数据。”波拉声高八度, 大言不惭,倒让丁宁愣住,不知说什么才好。 “你如此依赖这些数据,为什么自己不去做出来?”桑园听不下去,冷冷地问, “第二阶段的博士后,不该比才毕业的先出结果吗?” “我嘛,”波拉面不红,耳不赤,振振有词,“是为了替研究室节约经费。宁 做成功了,我何须重复。” “不亲自作对照,怎么能肯定别人的数据可靠可用?”桑园并不想掩饰心里的 鄙视。平时,波拉偶然兴起,做个把实验,把那些几十到几百美金一小瓶的试剂用 得哗哗如流水,也没见她犹豫一下。这会儿倒想起节约来了。 “宁不肯合作是错误的。他用的是公家的经费。”西里提瞪起眼,厉声对桑园 说。他打定主意,帮着波拉蛮缠到底。 “合作不等于一方不做,只等着占另一方的便宜。”桑园想起他为了讨好波拉, 硬把宁撵到库房,不由得义愤难平。平素,桑园对这两人冷眼观看,心知肚明,波 拉以自己的博士学历,俏丽容貌,打心眼里看不上矮胖迟缓的西里提。背着他,她 还对别人嘲笑他学识老旧,又不求新知,难为导师。只因一般美国人,尤其是受过 高等教育的人,都耻于传闲话,就由着她在西里提面前背后,翻手云覆手雨,哄着 他甘心情愿供她驱使。 桑园本来乐得看这幕“人间游戏”。不过现在,看这两个人齐了心地蛮横,要 抢丁宁的辛苦成果。而丁宁是中国人,她尤其沉不住气。 “莫非因为我们不是中国人,宁就对我们事事保密?我决不容忍!”西里提出 言擂重,眼露凶光,意大利式的浓眉紧压在眼眶上。 桑园心下一惊:这西里提此刻哪里像个分子生物学家,倒像是意大利黑手党党 魁。 “西里提教授,”桑园把重音放在“教授”一词上,借以提醒他不要自贬形象, “您似乎把事实弄颠倒了。宁因为不是美国人,才受到不同的待遇。您最清楚,宁 是在什么条件下做出这样不寻常的成果的?” 尽管她语音不高,却震惊了在座的每一个人。 她一语道破的是美国白人心中最根固,又最怕被提及的种族意识。就像小偷怕 提“窃”,荡妇怕提“淫”。 在场的人都懂得,这样尖锐的言词也许会触怒上司而被当场炒鱿鱼。几位来自 东欧和中东的研究员,因为自身也常受到不公平待遇,早就憋着一肚子气又不敢发。 此刻,他们除了激赏桑园这位中国小女子的勇气、,更为她担心。因为她是在刀尖 上起舞。 然而西里提只是定定地盯着桑园的脸,好像从不认识她。直到波拉在他耳边说 了一句悄悄话,他才把目光转向福教授。 在一旁静静地听了好一阵的福教授,认为到了必须讲话的时候,“在我这里做 研究,讲的是成效。宁很有作为。我会支持他继续做下去。我并且希望全体人员都 像他一样勤奋。今天的会议到此结束,大家回去工作。” 尽管福教授回避了西里提他们对宁的不公平,毕竟肯定了他的工作,也没助纣 为虐逼他交出那些数据。桑园的气平了不少。没想到正要离开,福教授叫住了她。 “你有必要为宁讲话吗,而且是在会议上,桑?”等人走尽后,他不愠不火地 问。她愣了一下,微垂眼睫,说:“抱歉,我当时实在忍不住。” 所以,她以为这次福教授约谈,还是为了那天会议上的事。 她猜得不全对。 “桑,你在我这里时间不长,已经显示出一个管理人员具有的头脑。”福教授 不理会她一脸的愕然,继续说:“我想,你不会拒绝我替你申办绿卡,并且给你一 个适当头衔吧?” 桑园着意望着他。等看出这位犹太教授一脸认真,才小心地问:“有什么条件?” 她一向不相信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的便宜事,尤其在这个“没有免费 午餐”的国家。 “学得挺快嘛,已经知道在美国这个国家里,没有白吃的午餐。”福教授微微 一笑,又郑重地说:“条件是,你要作为一个病毒研究小组的成员,很快启程到非 洲某国去工作一段时间,带着研究结果回来。” “多长时间?”她有些怦然心动。 “一到两年。” “那么久?”她想到儿子。 “你知道,移民局现在对批准永久居留有非常严格的限制。我准备以‘特殊需 要人材’为你提申请。没有像样的资料,是很难成功的。” “若是不去呢?” “没有绿卡,你只能是个临时人员,不能委以重任。这不但浪费你的才能,工 作也不能持久。按不成文的规定,科研经费该用来雇用美国公民或永久居留者。” “你现在不必做决定。细想想,在签证到期前一个月答复我就行。” 桑园回到住处,马上翻开护照。怎么,签证还有一个月零十天就到期了!“没 想到日子过得这么快!”她心里有些着急。早些时候,只想到期回国,并没在意计 算时日。现在却心有不甘了。 “去,还是不去?”以后几天,这个简单的问题不停地在她脑子里掂量。非洲, 像遥远的天际,在她心里是一片神秘荒漠。狮虎象,长颈鹿,黑色土人,白色探险 家,是她对非洲的全部知识,因此也吸引刺激着她好奇求知。可是,儿子怎么办。 这些日子,她对他的思念已经到了折磨她的地步。她多希望立刻和孩子相聚,再不 分开。 “你好像心事满重嘛,看这眉头皱得。”喝咖啡的时候,彼得问,“是不是为 签证快到期心烦?” “我不想谈这事。”她勉强一笑。 “别太固执,好不好。一条路走到黑,有什么实际意义?”他望着她,恳切地 说。 “所以我不想谈。”她避开他清泉般诱人的目光,漠然说。话不投机,两人沉 默着喝完剩余的咖啡。 还差两天就该答复福教授了,桑园实在沉不住气,拨通了王凯扬的电话。 “到非洲去作研究?你不是在开玩笑吧?”他惊异地高声问。听完详情,又极 不满地说:“拖到现在才告诉我,真有你的。” “我想你最近够忙的,怕打搅你。”她嗫嚅着。 “我忙什么?”他似乎不解。 “你的婚事呀。办完了吧?” “哦——”他如梦初醒似的,“早呢。才请人把新房布置好。正想请你去看看, 还有什么地方不妥。周末我来接你,好吗?” “我怕去了也是浪费时间,因为我实在没心情。只想问你,如果你处在这种情 况下,比方,回国前途莫测,留下来牺牲太大,怎么办?” “何谓‘牺牲太大’?” “比方说,还有很长时间见不到儿子;远涉重洋到不毛之地;再不就得违心地 接受别人的意愿。”最后一点,她说得含糊低沉。 “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签证可以申请延期,至少半年。研究所也不会马上 卡断你的经费。在这段缓冲时间里,我会帮你寻找其它途径。半年足够了,什么事 情都可能发生,也许会碰到更好的机会。至少有时间做更多的思考。只是千万别答 应去非洲,更不能跟他们签约。凡事一成文字就麻烦了,想退都难。” “怎么答复福教授呢?”她还是不得要领。 “对他讲,多谢他的好意,只是不打算去非洲。因为你不愿离开孩子更久、更 远。美国人很尊重个人意愿,不会强求你。如果他真心想帮忙,请他出证明延长你 的签证,以便在他经费短缺时,你有时间找其它门路。相信我,一切会很快解决。” 桑园虽然感到他的话有些莫测高深,却没有心思去细想,忙着找福教授讲明情 况。 “哦。我不知道你有孩子。非洲之行就不必提了。”福教授语气有些古怪, “哼,所以我一向主张,真正做科学研究的人,只该同事业结婚。” 桑园垂首凝听。她曾奇怪福教授的办公桌上没有家庭照片。不像其他人,老婆 孩子的照片在桌柜上排排站。这样看来,他自己就是个只跟事业有约的人。 “凡是到我这里来申请工作的,如果有两个相似背景学历的人选,我在单身的 那个。明蒂她们都是单身。所以我这里出成果很快。” 也许是桑园那种屏息凝神,恭敬却不卑躬的神态,获得了福教授的好感,他不 仅答应帮她办签证延长,还说要尽他的可能资助她做下去。 王凯扬得知事情已经有了缓解,马上过来接她去看他的新房。 这座灰瓦、红墙和白石阶组成的小巧房子,对桑园来说并不陌生。几个月前她 来看过一次。那时,里面还是徒有四壁。 现在,她随王凯扬走进来,却愣住了。 门廊的装演,跟她称赞过的那张设计图几乎是一模一样。甚至在新漆成乳白色 的楼道扶手旁,也摆着一盆清新的小花。 王凯扬提醒她往里走。一个柔亮简洁的崭新客厅出现在眼前,也跟她看中的大 同小异。她急忙走进主卧房。怎么,也像走进她最欣赏的那幅卧房图中。 她诧异地回身去找王凯扬。他正在一间色彩明快可爱的小卧房里摆弄着一个在 小椅子上歪坐着的绒毛大棕熊。她看出这房间是为他未来的孩子预备的。可是奇怪, 这里没有婴儿床,也没有婴儿玩具,倒摆着半大小子喜欢的古城堡、大金刚、电玩。 还有一台儿童电脑,更引起她注意。靠墙一张床,宽得足够一个大男孩在上面尽意 翻滚。 “怎么没听你说起,你有这种年龄的孩子。”她摆弄着电脑滑鼠,好奇地问。 “我没有。她有。”他淡然答道。 她明白,“她”是指他未来的太太。 “这倒是个宽宏的男人,全盘包容心爱者的一切。”她心中暗叹,一阵感伤, 不再开口深问。 王凯扬似乎对自己的杰作十分自得。“要培养小孩子的美感、自尊、自信和独 立性,他们的卧室是起点。你看,这床架是海蓝色,会让男孩子联想到勇敢的海员。 象牙白的墙,给孩子舒适安全的感觉。以浅绿淡黄为基调的地毯,让孩子有如置身 于大自然的怀抱。电玩和电脑则是新时代主人翁不可缺少的。绒毛玩具嘛,可以帮 助即将进入少年期的孩子,保持童真纯情,和温馨的童年回忆。” “你学过儿童心理学?”她问,心中悦服。 “看过几本有关杂志,无师自通。”他自鸣得意。“我在一家家具店还看到一 些造形特殊的儿童桌椅。据说可以启发孩子的想象力、创造力。将来,我会带孩子 亲自去挑选。怎样,我这继父还算合格吧?” 她直想说:“你太太真令人羡慕。”可是话到嘴边,却变成:“你对孩子真是 细心体贴呀。” “不如说,这都是为了我自己。”他看着一脸迷惑的桑园,又说:“我爱她, 当然希望她也爱我,而且要跟我一样,完全出自真心。你是女人,告诉我,什么是 抓住女人心的捷径!”他没等她回答,自顾说下去:“就是抓住她孩子的心。无论 亲父还是继父,只要能得到孩子的喜爱,一般说来,孩子的妈妈就跑不了。” 桑园默然听到这里,不觉哑然失笑,说:“你可真是老谋深算呀,不少男人就 不明白这个道理。不过,她知道你这些计谋吗?” “当然,我已经告诉她了。” “她没说你太狡猾?” “如果她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像我认为的那样,她该庆幸自己所得其人。” “这种以计谋赚感情,我觉得很像是在做生意,以货赁货。” “不然。请细想想,世间人与人的关系不都是哄来哄去,才能维持下去吗。父 母哄小孩,小孩讨大人喜欢,朋友;司的互相迁就。男女之情又何尝不是如此。在 我看来,这种哄,其实包含着深刻的爱意。哄者当然很在意对方的感受,希望天长 地久,才费心费力去哄。那些只想寻欢作乐者,肯花这心思吗?受哄者想必也希望 被对方哄。如果没有这种心灵相通,想哄,或者想被哄,都是徒劳。” 桑园不觉暗自点头,只听王凯扬又说:“有人在两情破裂后,把一段情斥为 ‘骗’。这不大公平。我赞同‘男女之情无是非’的说法。想当初,两人都该是真 心实意相爱悦。否则他(她)为什么只‘骗’你,不‘骗’别人?而你只接受她 (他)的‘骗’,而不是别人的。 “爱情的艺术,说穿了就是:主动的一方要看清楚对方有可能接受你的感情, 才去动手设计。不要浪费感情和精神。被动的一方,也要细心体查,看清追求者奉 献的感情是认真的,有前途的。可靠的判断来自‘听其言,观其行’。你说对吗?” 他深意地问。她耸耸肩,笑而不答。他们一起走出小卧房。 “你对其它房间印象如何?以一百分为满分,你给多少分?”在客厅里,王凯 扬颇为得意地问。 “这几乎都是照我选择的几幅设计布置的,还要我评分?你太太没有她自己的 主张,全由你说了算?当心啊,如果她知道这些主意是出自另一个不相干的女人, 大概不会宽宏大量地住进来吧。” “我不会担这个心。我太了解她了。请到后园去看看。” 尽管他这样说,她还是一路为“她”蝶碟不平。 后园,一株盛大的雪松,守护神似地耸立在地界角上。在它的荫蔽下,是一片 并不十分阔大,却绿意盎然的茸茸草地。 与邻居边界上没有围墙和篱笆,一边仅以缤纷盛开的小花朵为界,另一边则是 一排碧绿挺直的灌木丛。 桑园发现在另二一个地界角上,有两个并列的树墩,被一丛丰满高大的蓝紫色 绣球花枝叶交错地怀抱着,组成椅子和靠背的造型。 “我买这幢房子的时候,除了看中室内布局整齐实用,也看中这后园和谐自然、 无拘无束的特色。园地比邻家的小些,却能给一家人带来宁静安乐的享受。”王凯 扬似乎陶醉在未来的温馨之中。 桑园没理会他的自我陶醉,只顾四下睃巡。“这里种得有蕃茄哩。”她突然惊 喜地叫起来。那红嘟嘟,晶艳艳的果实,在绿叶扶持下显得格外动人。 “这是原来主人留下的。明年春天,我太太将会在这块自家园里,依她自己的 喜好和想象,随意栽种蔬菜、花草。” “她喜欢园艺?”她心情复杂地问。她自己从小就喜欢“沾花惹草”。 “也许吧。”他含糊其词。 尽管桑园在这个清新诗意的小园圃里留连不愿离去,见王凯扬已经在往回走了, 不得不客从主便,跟着回到屋里。 “听说这里的人们是在结婚以后,夫妻一起攒钱出力,买房和装修。你老兄倒 好,独断专行。”桑园说着走进厨房,摸了摸清洁光亮的崭新炉灶和烤箱,又顺手 拉开双开门冰箱。里面空无食物。 “你并不住在这里?”她奇怪地问。 “还在老住处。这里嘛,是要等太太来一起住的。”他目光深沉,“你刚才说 我独断专行,实在过奖了。这个‘建巢在先’的灵感,来自一则《大自然》电视节 目。它用连续观察摄影的写实手法,描述了一只蓝色的公鸟,为求爱而营建草窝的 故事。结局嘛,是个惨不忍睹的悲剧。那鸟含辛茹苦,经历了屡建屡遭破坏后,终 于建起一个精巧坚固的爱巢。然而就在‘爱人’到来之前,被只饿狠了的野猫一口 吞吃了。爱巢吗,当然是被另一只公蓝鸟捡了便宜。不过,我从故事中得到启示: 男人娶妻,应该像这鸟儿一样,先奉上一个可以为妻子避风遮雨的窝,以表诚心。 女士大人,你赞同吗?”王凯扬冷不防问。 “我?我相信女人看重的是丈夫那张真情流露的爱悦笑容;在她需要时,可以 任她依靠的肩。”她蓦地觉得自己说得太多,因而着恼起来,直瞪着他,锐声说: “你该关心的,是你太太的想法。别再对我问这样的问题,行吗?” 猛然间,她发现他那双隐在大镜片后面的眼睛,正熠熠闪闪,坚定而认真地看 着她。还有那一脸柔和期望的笑意,都让她心头蓦然一阵紧张。 “太太?可惜她好像对我这片真情深意毫不知情,也不在乎。这不,我还在等 待着。希望她今天能睁开那双迷蒙的美目。” “怎么,你还没跟她求……婚?真是荒唐。”她心慌意乱,不知所言。 “是有些荒唐。不过,今天……”他低声又热切地说着,走近她。 她惶惑得转开眼睛,连呼吸也屏住了。 他看见她的脸色先变得苍白,又很快转为绯红,继而升腾起一片通红。他不得 不退开去。他明白,只有保持相当距离,才能让她安静下来听他讲话。她是那种只 能被说服,而不能屈服的女人。他可不能逞一时之快而失去她。 他小心控制住自己的激情,好像身边摆满了极贵又极脆的瓷器,稍不留心,就 会碎得让人后悔莫及。 他们这样沉默着,空气似乎都凝固了。 “桑园,”一声轻柔的,满含爱意的呼唤,惊得她全身发抖,“这圈子我再也 兜不下去了。如果你不愿听我把全部心里话说出来,就请立刻说‘不’。我将永远 不说出口。”王凯扬一口气把话说完。 桑园不知所措地沉默着低下头。 “那么听我说,我希望你能明白,我这一切准备都是为了你呀。”王凯扬话才 出口,就看见桑园的身体猛然地颤抖了一下,忙说:“我们到客厅坐一下吧。”他 想扶她。她猝然躲开。此刻,她的惊惧胜于愤怒。如果有人现在告诉她,有个不明 飞行物正在她头顶盘旋,她也不会这样惊惶。 两人在客厅里远距离对坐下来。 “你可以理解,在我这种年纪作这样的决定,应该不是一时冲动的结果。你大 概一直没察觉,从第一次见面,我就开始不动声色地观察你。一年下来,我惊喜地 发现,你竟具有我对女人心仪的一切:漂亮,聪慧,好心,自尊。还有一点是我额 外看中的,省钱。”他滑稽地一笑。 “你真会奉承人呀,王先生。”最初的震惊已经过去,桑园用嘲弄的口气来掩 饰内心的剧荡,“我是个身无分文的人,不省行吗?”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在暗恼。 其实,整个事情从一开始就让她感到有些蹊跷,却糊里糊涂被他蒙蔽了这样久。她 对他,对自己,都不能气平。“兵来将挡,水来土屯。我倒想看看,你王凯扬比彼 得徐高明在哪里。”想着,她开始镇定地审视他。“我才不会让任何人,哪怕面前 这个一向被我信赖的人,左右我的意志。” “是啊,我知道你身无分文。而钱是很招人疼爱的东西,有钱不是坏事。”王 凯扬面上也恢复了惯常的淡定,“听人说过吧,跟有钱人联姻,可以省却二十年的 艰苦奋斗。你在剧社遇见的吕太太,是个富孀。她想嫁我,我却婉拒了。为什么, 因为我艰苦奋斗过来了。初来美国是在餐馆洗碗刷盘。读大学和研究生那阵,白天 上课,夜里在校园巡夜守护,还要准备考试。进了公司,更是早去晚归,不敢懈怠。 二十多年过来,我虽不大富,却也小康。用不着吃那碗软饭。再者,……” “我也不愿吃软饭。”桑园打断他,认真地说。 “女人另当别论。”王凯扬狡黠地一笑,“再者,如果我娶她,你想她会对我 为她所表示的关爱,比方,这房间的布置,这小园圃,和将来准备做的一切有丝毫 感念吗?对了,不会。她拥有的比这更豪华、更富丽。居家有下人,出门有司机, 怎么会把我的关爱放在心上。谁会感激锦上添花?说不定弄巧成拙还会招人讨厌。 只有雪中送炭,才能得到真情回报。而真情,才是我惟一想要得到的。” “你老兄闯荡世界也有几十年了,就没有遇到过真情相待之人?”她一脸的难 以置信。 “有过。”王凯扬脸上显出古怪的游移表情。“但是,她不合我的基本择偶标 准。” “基本择偶标准!”她重复着,扬起双眉。 “是啊,虽然我已经过了一见钟情的浪漫年华,但是只有漂亮又有情趣的女人, 才会让我迈出求偶第一步。” “这里还缺漂亮女人?有人说,白种女人个个美貌。” “她们的面容倒是动人,身材却让人倒胃。不是高头大马,就是膀圆腰粗。更 让人无法消受的,是遍体汗毛。女星伊丽莎白·泰勒够称绝代佳人吧。有次偶然机 会,我在餐厅跟她邻桌吃饭。出于好奇和羡慕,我连连瞥过去几眼。只见她的‘玉 臂’上密密匝匝,铺满了又浓又粗的汗毛,立时把我心中那缕爱慕之情吓得无影无 踪。”他夸张的惊骇表情,逗得桑园绷不住笑起来。他一时得意,又说:”“白种 男人也一样。有则黄色笑话,嗯,实在不宜讲。反正是说女人和他们睡在一起,如 拥针毡之类。” 桑园自然地想起,那次在衣店的试衣间里,被一个白人女子毛腿“刷”过的怪 异感觉。贺远也曾告诉她,他有过一个白人女朋友,每天早上要花两个多小时来刮 手臂和腿上的体毛,不然就不能穿短袖衫和迷你裙。 转瞬间,她心里涌起一种滑稽的感觉:眼前一个印象不错的男人,摆明是在向 自己求爱。而自己除了最初的震惊,既无热情回应,也无羞怯反感更没一丝浪漫情 怀。倒像在看别人演戏,有趣好奇,很想把剧情的演绎看下去,直到最终结局。 “这可真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了。”她心里发出几许苍凉的感叹。 “你对我一定有很多疑虑。”王凯扬望着她,温柔而诚恳地说,“比方,为什 么我一直没有家庭,其实答案很简单:在你之前,没有一个女人让我动过结婚的念 头。 “跟你相处,我只感到快乐又安详,好像世间杂务全都不足挂虑了。你不善掩 饰。我看着你,就像看着自己一样清楚真切,毫无虚伪神秘。你率真独立,还有些 任性自负,却十分真诚体贴。你天生活泼聪明,却不会动脑筋算计别人。你需要钱 和身份,却不肯为此牺牲自己的做人准则。你容颜虽好,却不肯拿去做任何交易。 你处世有些轻率,却不轻浮。有时又太过固执,叫人生气。不过在关键时候,尚能 从善如流。还有,……” “你在给我相面算命吗,王先生?”她挺直身看着他,问。 “嘘——”他表情夸张地把食指竖在唇间,“耐心听我说完。我敢打赌,你其 实很重视自己的美,却不屑追求奢华。我所见过的惟一装饰,就是你那长发型的偶 然变化。其实,你这一头乌黑柔亮的长发,远胜过珠宝金钻。可别轻易剪短哟。” “你不过是在激励我继续省钱。”她不领情地嘀咕。 他听见了,微微一笑,又说:“初次见面,我就被你深深吸引。以后的交往, 使我从你的外表进入内心,看到一片更明静的景象。然而我决定为你建立一个家园, 却是缘于半年前的一场梦。” “我看你像在重复某本小说中的情节。”她悻悻说。 “小说?我从来没有闲情去读编造的故事。我只喜欢看现实世界。如果一定要 给我的行为加个名目,就算‘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吧。不过,你想不想听那个梦?” “想听,痴人说梦,总是有趣。”她嘲笑地耸耸肩。 他没在意她的戏谑,脸上显出悠然神往,像在追索那梦境。 “那梦中只有黑和白……” “梦当然没有颜色。” “黑的是海,是礁岩。白的是浪花,和站在峭壁上的一位白衣少女。” “那是海妖。” “正当我竭力想看清那少女的面容时,海上忽然涌起狂暴的波涛。”他停下来 看了她一眼。她却没吱声。 “只见一排排巨浪汹涌着冲上天去,又咆哮着直奔飞来,把那梦境变成墨染的 漆黑。我四下寻看那女孩。只见她若无其事,鸟瞰崖下奔腾的狂涛,脸上还带着悠 然微笑。就在那一瞬间,我看清那是你的面容,急忙朝你跑去,想把你带到安全的 地方。就在我快抓住你轻飘的裙据那一刻,一阵黑浪冲上崖头,把你卷了下去。我 跟着扑进海里,奋力划着喊着。你在浪中沉浮,依然带着无知无惧的悠然笑容。后 来,终于被恶浪吞没了。我急得心都快要爆裂了,一下子在自己的叫喊声中惊醒过 来。醒来的那一刻,我好像看到神的启示,对自己说,不能让这恶梦在现实中重演。 我要为你营造一个稳固的家。无论外面是惊雷还是狂涛,你这不知防范,又无心计 的傻瓜,可以依然无忧无虑地安睡在我的庇护下,不受任何伤害。”他似乎在调侃, 语气却十分认真。 这次桑园没有笑。她听愣了,也被他的梦深深感动。她明白,这梦是应和着他 内心对她一种诗意的情感。“这情感,怕不是‘色欲’两字能涵盖的。”她想。蓦 地,熄灭已久的心灵之火,好像又闪烁起一星光亮。 “你的梦,很可以感动一颗年轻的心。”她悄悄叹了口气,镇静地说,“可惜, 我已经不再年轻。我在前两任丈夫身上耗尽了全部美好感情和青春,得到的却是迷 乱和创痛。现在,任何男人向我示爱,都为时已晚。失去激情和梦幻的凋敝心田, 再长不出爱苗。请原谅我不能接受你慷慨的奉与,因为我对你只有友情,并无爱意。 我期望独自幽居,让往事渐渐淡忘消逝。我向往纯净安宁,自由自主地过完一生。” “你不想去参禅诵经吧?”他小心地问。 “当然不。虽然领教过各式各样的人情冷暖,我还是爱世人和人世。” “那就好。我还有机会说下去。”他如释重负,“早就看出你很有独立意志, 却难得还能从善如流。请听我说,自由不意味孤独。孤独也未见得是自由。你目前 看似自由。住在柔丝那里却算不得幽静吧,只能说幽暗。那里还有老鼠蟑螂为伍; 喧嚣的南美洲音乐深更半夜还在撕扯你的神经。不,那里没有宁静,只有孤寂。说 实在,也没有自由。二房东柔丝规定你付的几乎是整套住处的房租,还限定你窄小 的活动空间。说到底,没有钱,就跟自由无缘。 “在这里,有倚山傍树的小房子;有蓬勃幽静的家园。你只要愿意,可以过得 十分快乐安闲,有足够的时间、空间疗伤和计划未来。听人说过吗,‘世界是别人 的,家才是自己的’。 “人生本来就短。你我都已不再年轻。可以快乐生活的日子更不是天长地久。 为什么要为郁悒的过去而放弃唾手可得一的幸福快乐?” “可是,如果没有爱,哪来幸福快乐。你以为我爱你吗?”她心慌地感到自己 的意念被他的话强烈地摇撼着,不得不奋起挣扎。 “你说的爱,如果是那种突然迸发的,火一样炽烈,血一样惊心的生死之恋, 那我不得不承认,你不爱我。坦白地说,就是我对你,也没有受到那种不顾死活的 程度。但是,那样强烈的爱,往往是不稳固的。像用沙堆成的房屋,砌得快,塌得 也快。因为这样相爱的人,往往把对方硬塞进自己幻想中的崇高完美框架里。一旦 发现幻象中的完人其实还不如常人,绝望和愤懑就接踵而来。造成这种悲剧是谁之 错?不是被爱者,而是爱者。如果你认为前两次婚姻是失败的,其原因就在于此。 你现在不妨来体验另一种方式建立的爱。一种渐近温热,成熟理智的爱。细水长流, 积石为山,会牢靠得多。 “你说不爱我,实在是因为我们接触的机会太少。如能朝夕相处,你很快会发 现,我这个人其实是十分可爱的。刚才,我讲的都是你足以让我决心放弃多年单身 贵族自由的动人之处。现在我要说,我本人也很不错,决不会辱没你的才情。 “首先,我对你的爱心、理解和关怀,应该无庸置疑。否则,我不会费心安排 这里的一切。 “我从未结婚,也没子女。将来把方歌接来,不会给他造成一般继子女常遇到 的困惑。你大概也明白,组成家庭的双方如果都来自破裂的婚姻,大人孩子会难以 与对方前次婚姻的‘遗产’相处。我没这种‘遗产’,又跟豆豆建立了友好关系, 未来家庭的和谐该不难维系。 “我虽然没有亿万家财,富裕安适却没问题。何况你长得如此省钱,又不爱奢 华。还有,让许多人头痛的医疗保险,你也不用担心。我服务的公司给每个雇员及 其家庭都投了保。以我的职位和年资,我拿的是终身保险。就是说,哪怕将来我辞 职或退休,不但我和我的太太可以一直被保到老,连二十六岁以下,还在读书的子 女亦包括在内。你看,我替你想得够周到吧。还有呢。 “以我的观察,你只喜欢成熟稳健的人。我的年龄比你大一截。阅历丰富加智 慧,胸中的城府自然要比与你同龄的我的竞争者深。论‘老奸巨滑’我不敢当。说 ‘老谋深算’,倒还当之无愧。有我这样一位‘狗头军师’相随,哪怕你是才踏入 这野蛮荒莽的自由文明世界的新鲜人,也能避开许多被撞得头破血流的机会。 “别孩子气地说什么‘在风浪中闯荡’,‘在战争中学习战争’。战争会死人 的。命没了还学什么。我不是危言耸听呵。每天打开电视,翻开报纸,除了蓄意凶 杀,无意车祸、校园枪声,妇幼蝶血,还有多少其它新闻可读。现实中的悲剧层出 不穷,不过是受害人姓名和出事地点不同。 “我当时决定买下这幢房子的原因之一,是打听到本社区治安一直不错。将来 可以放心孩子去上学,你去做想做的事。对了,下一条街上就有本镇图书馆。你和 小豆子走路过去,不要五分钟。那里有相当规模的藏书哩。超级市场也很近,……” “可是,你一直说要娶的,是另一个人!”她感到心中的壁垒就要消融了,惊 惧地打断他,“你瞒着我做这一切,你捉弄我,这不公平……” “这也要怪你自己,”他微微一笑,“对我轻信又大意。不过,我不是有意捉 弄你,只是不愿意做空洞的许诺。我宁愿像现在这样,把一切准备好,实实在在摆 在你面前,让你判断我的诚心和爱意。现在,请你‘大人大量’,别在意过去那些 无害的‘白色谎言’,好吗?让我们开始商量现在和未来……” “我不会给你带来幸福,”她急速打断他,语气几近粗鲁,“我的心是冷的。” “你不必为我的幸福担心。”他宽容地笑着说,“我的竭诚和热情也能化解你 心里的残冰。” 看了看表,他又说:“中午已经过了。我的话也说得够多了。附近有家快餐。 我去买来。你在家里随意走走,松弛一会。看你紧张的样子,脸色都苍白了。唉, 我又不是野兽。”他轻快地叹息着出去了。 桑园颓然独坐,思绪纷乱。她觉得屋里有些问,就走到屋外,坐在后院那个并 列树墩上。 满园的草泪花香一时欢愉醉人地拥上来,像是热情慷慨的主人,在迎接等候已 久的朋友。 “啊——”桑园惬意地闭上眼睛,深沉愉快地叹息。顿时,胸中的壅塞惶惑像 烟一样腾散了,满心沉浸在感动和恬静的遐思中。 置身这素静清新的家庭园圃,纽约那个寄居处蓦然闪现:寒酸、污浊、杂乱, 已是不复忍睹。转念想到金雀的豪宅巨府,却也不曾让她像此刻这般动心留连。 “原来我向往的,就是这种朴素洁净的生活啊。”她感到昏然沉闷的头脑已经 清醒,枯萎的心田仿佛也注进了新血,“我还算得上年轻。可不知从何时开始,就 对生活感到倦怠冷漠了。人生对我,不过是一种难以下咽的混合饮料。那里面只有 两种成分:热情的幻想和令人懊丧的现实。而眼前呈现的,是实实在在的温馨鼓舞。” “还犹豫什么,接受了吧。”远处树梢上,一只巧舌的鸟在婉转欢鸣。“接受 什么?主人还是家园?”她向鸟儿问过去。这家园是迷人的。可是,主人呢,那个 亲切,却从未激起过她热烈联想的人? “我喜欢他的相貌吗?”她简直想不出他那既不算年轻,也不算俊美的脸上, 有什么吸引人的特征。 “喜欢他的气质吗?”她找不出他仪态中有任何失当,却也没有轩昂精采之处, 而心中却蓦然闪过彼得徐的形影。 “不,他不是彼得那种风流倜傥,眼中永远含着火热多情的男人。他像水。淡 淡的,不张不扬。”她想起自己对他的最初印象。他是平实的水,只在她需要时供 她汲取。她不会忘记,那次在车辆横冲直闯的中国城街上,她胆战心惊,无意中抓 住他的手臂,却被他轻轻拂开。当时,她虽然有些委曲,却不由得对他的端庄持重 敬服暗叹。“如果当时是彼得,真不知会是怎样夸张激情的表现哩。”她想着,笑 起来。 “然而,他又是怎样宽容耐心,帮我在这个陌生的国度里适应生存。他的思维 那么敏锐冷静,多少次乱麻般的疑惑都让他辩析得简单清楚。良师吗,益友吗,他 都算得上。”他为她做过的桩桩件件,此刻一起涌上心来。那种可以信赖的体贴关 照,是她在前两任丈夫那里从未感受过的。他对方歌未来的设想和安排,不要说贺 天庸望尘莫及,就连身为亲爹的方洪,也不及他这外人所做的万一。多么令人悲哀 扼腕的现实!奇怪的是,她对他,却从来没有过像从前对那两人产生的、令人心慌 耳热的激情。 “他出于怜幼的善心也好,出于讨好我的私心也好,只要是为豆子跟我团聚铺 路,就是好心。”此时一种感念之情,油然而生。 “何况他并不难看。”她平心掂量。鼻正口方,前额饱满。一脸的沉静自信, 加上高于一般东方人的魁梧身材,使他毫不做作就透着一种杰出的气概素质。那种 令人仰景诚服的气派,像个精明致富的成功商人,也像个胸怀雄略的企业家。虽然 她知道,他只是一个大公司某部主管。 “他那温暖可靠的羽翼,该是我这颗疲惫之心的将息之地吧。”她轻声问拂面 而过的微风。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小女子似的甜甜懒懒的软弱之感袭上心来,却仍 然没有那种让人心悸的激情。 “心儿把希望寄给未来,眼前的事却叫人苦恼”,这句年代远久的诗不知怎地 闪现在眼前。是啊,眼前是什么在苦恼她,使她不能欣然接受他的奉献?是前两个 男人令她对婚姻绝望,还是怕这保护神似的王凯扬,到头来仍然不过是一场自制的 海市蜃楼? “不,我不能再次受幻象的迷惑。”她用双手捧住脸。 “男人是女人苦难的根源。”她想起金雀的话,“在讨好卖乖的温柔外表下, 掩藏着卑劣丑恶的欲念。”话虽太过尖刻,此刻却警醒了几乎坠入温柔乡的她。不, 不能为安乐舒适拍卖可贵的自由。更不能再次被悔恨煎熬折磨。 “熄灭了的灰烬,就不要再复燃。”当她看见王凯扬提着一大盒快餐走下车, 便低声而果决地对自己说。恢复了理性的她,觉得刚才那阵柔情软弱是多么可笑。 “吃过饭后,可不可以送我回去,王先生?”她迎着他走过去,平静地说, “我有些累了。” “啊?”王凯扬脸上的疑虑胜过惊讶,“为什么?嗯,好吧。先吃饭。什么都 没有问题。”话虽说得轻快,他心头却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微微作痛。 看见他显出从未有过的惶惑不安,她第一次感到自己比他清醒冷静。 “是我说错了什么,还是做错了什么,惹你这么不高兴?”两人沉闷地草草吃 了些太过甜腻的午餐,王凯扬忍不住,赔着小心问。他脸上全无一贯的沉着泰然, 目光殷切惶恐地在桑园脸上探询。刚才回来之前,他还在欣喜庆幸:求爱程序正在 顺利进展,很快就会把这位令他心仪已久,固执又可爱的女人纳入自己的人生轨道 中。没想到,她却要求马上回纽约,那个惨不忍睹的贫民区。而且她的语态认真平 静,并不像是欲迎还拒的情场老手在要花招。他如坠五里雾中。 “不,你没有错,是我们相识太晚。这些年的感情风暴,已经在我心中砌成难 以摧垮的壁垒。”她的语气冷淡而坚定,“让我们维持现状。做普通朋友要比其它 关系纯净愉快得多。” “纯净?愉快?难道普天下的夫妻、爱侣们都不纯净愉快吗?怎样的偏见啊。” 他不觉焦躁,“你不肯正视这样一个事实:一个多情多义,又吸引人的女人,注定 会被人追求争夺,根本不可能独清自白。如果一味违拗命运的安排,错失幸福事小, 被人蒙人歧途就全毁了。你真看不出你目前的生存环境是多么险恶吗?” “我又不是昨天才出世的,当然知道如何保护自己。” “是这样吗?要是刚才我让人在你喝的饮料里放些迷魂药,你现在不就只能任 我摆布吗?还说什么保护自己。”他严峻地说。 “嗯,啊——”她心头暗惊,手心渗汗,“我觉得,不,我相信,你不是那种 不堪之人,所以才没存戒心。”她故作镇静,微笑说。心里却想,往后可要当心了。 “哼,‘觉得’,‘相信’,难道你一直是跟着感觉在人生路上走,像那首流 行儿歌唱的一样?真够潇洒,简直把严峻的人生当儿戏。”他嘴角挂起奚落的笑影。 她有些窘。“难道你的友情不值得我信任?”她垂下眼睫,低声说。 “值得信任?我值得你爱!友情对我俩来说,早就不够了。我们需要的是共同 生活在幸福家庭里。好了,我知道你又要说‘没有爱情就没有幸福’。我何尝不懂。 爱情是双行道。我爱你之深,除非我们生活在一起,你是不能体会的。到那时候, 你对我的爱意,也会自然萌发、飞长,像沃土中的新苗。相信我的断言,未来将充 满爱情和幸福。”王凯扬说着走近她,一双眼睛在大镜片后热情地闪烁。 桑园反射地向后门退,一副坚拒冷淡的样子。“不,我这颗心你是永远不会理 解的。连我自己也不能理解和驾驭它。是的,我面临的困难很多,生活环境更糟。 但是,我不愿利用你的爱心来解除自己的一时艰难。也不愿给自己才获得的自由再 套上枷锁。我宁愿保持现状。”她一口气说完。因为感到他灼人的目光,声音有些 颤抖,身上也兴起一阵燥热发烧。 “天哪,她还有多少美妙没有展现啊。”他销魂地望着她红霞飞升,引人爱怜 的面庞,心中遇想。她那双圆睁的亮黑凤眼,因为倔强又紧张不安而闪动着掩饰不 住的光彩,越发妩媚动人。丰润的圆唇半张半合,自然纯真地显出独特的魅力。 “看来,我后半生的全部幸福和意义,全都系在天天能看见她,听到她。哦,如果 今天不能让她留下来,她就会从此逃离飞逝,永不回头。不,那会毁了我,也会迷 失这诚实可爱的灵魂。” 他飞快地思忖,终于下了决心,坚定沉着地走向她。不等她躲闪,他便泰然自 若,却又不容分说一把拥住她。 在他强劲有力的臂弯里,她吃惊地挣扎。 “你是在和一个前柔道冠军较劲呢,恐怕不易获胜吧。”他目光灼灼,含笑俯 视着她的眼睛说。接着,便果断而优雅轻柔地用自己火热的吻,封住了她颤抖冰冷 的唇。 林桑园只觉得浑身像触了电一样瘫软无力,既不能反抗,也不能思考。她的眼 前升起一片迷雾,身心在雾中颠簸漂荡。 明媚的晨成伴着轻扬娇转的雀鸣探人百页窗内,给静悄悄的卧室里送来温煦的 问候。 桑园在慵倦的朦胧中翻了个身,习惯地伸手去抓桌上的小闹钟。手没碰到那张 从垃圾堆捡来的,一碰就吱呀作响的破书桌,却落空在一叠柔软的枕头上。 “床怎么变得这么大,这么软,枕头还带着阳光的香气。连四周都变得宁静宜 人。怎么回事呢?唉——”她疑惑又舒适地叹息着,翻身仰卧,四肢轻松舒展。 一阵清凉的晨风带着花香草气飘进她的鼻孔。她的意识开始苏醒了。昨夜的种 种渐渐浮上心来,她羞得把脸紧紧埋进被单里。 “我做了些什么呀,还有他?”她轻轻咬着被单,心里问。然而,她并没感到 愧悔,甜丝丝的倒觉得陶醉。 “此刻他在哪里?”想到他,她半天不敢动弹,生怕他正俯身盯着e己。 张着耳朵静听一会儿,身旁没有声息,她才睁开一只眼睛偷偷巡视。确定房内 没有他,这才一骨碌坐起身。 “就这样把好不容易到手的自由又输掉了?”她双手捧住脸,不无遗憾地想。 一转眼,看见枕边一张粉红色信笺: 甜心,怕你醒来感到不自在,我先出去办点事。回来再向你请罪。不 过,请不要对我太严厉苛责。我只是帮你打破了蒙住你天性的那层坚冰, 让你心灵的小帆能顺畅地向新生活启航。不要痛惜自由。你要的自由其实 是自主。我向你保证,在未来的共同生活中,你仍然是自己的主人,做你 想做的事。我只是一旁相助,如果你需要的话。 厨房里有超市买来的食品,随你乱煮。高兴的话,前后院转转,或者 到镇上走走,熟悉你未来生活的环境。 K.Y “这是他名字的英文字首吧、”她揣测着,心里涌起一种莫名其妙的柔情爱悦, “谁教他这样细心体贴,又会读人心思?” 昨夜深沉甜蜜的睡眠,让她拥有了一个难得的愉快安恬的晨间。 当王凯扬带着一脸恭顺诚恐走进屋时,迎着他的是一张安详平静的脸。 “我很抱歉昨夜的……”他惴惴地试探。 “谢谢你,”她匆匆打断他,“给了我从未体验过的……”她率真又含羞,说 不下去了。他惊喜得紧紧拥住她,仿佛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往后我的责任,就是尽力使你快乐幸福。”过了好一阵,王凯扬轻轻松开桑 园,在她耳边深沉地说,“因为只有这样,我才会生活得快乐幸福。 桑园没有说话,只把面颊惬意地贴在他宽厚的肩上。 “你知道吗,甜心(他用英文说这个词,格外醉人),此刻我对你的爱意真的 是与分秒俱增。我从没遇到过一个女人,像你这样坦率真诚又温柔似水。 “啊?”她惊讶不安地仰面望着他,“你曾经‘遇’到过很多女人吗?” “是啊。我虽然没有结过婚,却不是没有过女友。我从没放弃过选择嘛。”像 怕她挣脱似的,他说着更紧地拥着她,“可是除了初恋那一次,我没有真正爱过任 何一个女人。可能因为一直运气都没到。我过去的女友们,不是喜欢忸怩作态的庸 脂俗粉,就是故作冷傲庄重的名媛淑女。后者往往更引不起我的兴趣。明明是两厢 情愿的事,事后总是闹着还她清白。你却不装腔作势,更没深谋熟计,倒叫我敬重。 不过,”他轻轻吻了一下她的翘鼻尖,“我们之间将来免不掉有互相盘问的时候。 要以今天为界才好。今天以后的事,必须实话向对方实讲。今天以前嘛,有问题可 以不必回答。答也可以不必真实,同意吗?” “放心,凡是与我无关的事,我才懒得问。 “一言为定,我也不问。除非你自愿讲给我听,甜心。 “你可以叫我桑桑,家里人都这样叫,比‘甜心’听着亲切舒服。 “好,甜甜的桑桑。叫我凯扬,或者K.Y,都行。在公司里,大老板叫我‘K. Y.’,下级叫我王博士。你将是我生命的主宰,随你怎样叫都好。 他俩相拥相靠,喁喁细语,只觉得这房里已经容不下满心满怀,还在源源而来 的幸福。 “我们到院子里去吧,让花草虫鸟来见证和分享我们的幸福。”王凯扬热切低 语。桑园含笑点点头。 他们在那对树墩上悠然舒适地坐下来,却惊起身后绣球花间蜂舞蝶翔。 “桑桑,明天我们去把事办了吧。 “什么事?”桑园正盯着一只上下翻飞,划出优美弧线的小绿蝶,漫不经心地 问。 “明天是周一,市政府上班。我们去婚姻注册吧。 “这么匆促?不行,不行。”桑园急忙收回目光,连连摇头,“虽然已经有过 两次失败记录,婚姻在我心里仍然具有庄严崇高的意义。” “我会谨守诺言,倾力扶助你自立,还不是庄严?我将爱你到老,还不算崇高?” 他揽住她的腰,柔声说。 “我还有些考虑。”她举目望着远方说。 “考虑什么?别告诉我,你还有其他候选人。” “说这种话,该打!”她擂起小拳,他笑着承受。 “好了,好了。这种担心也不是没道理,谁让你是这样一个——捣蛋鬼,固执 又迷人,弄得人心难安。我看那个彼得什么的……”他一把握住她的手,笑着说。 “他不过是个同事。”她急急打断他。不知为什么,此刻她很不愿意想到彼得。 “你对他真的全无好感?”他像有意难为她。 “他长相不俗,热心又还算得上诚实。莫非这是你所谓的好感?”她有些不快 地说。 “不,我是问,你喜欢他吗,或者曾经喜欢过他吗?” “他那种仪表堂堂的样子,已经有许多女人在喜欢他。我何必要去锦上添花呢。” “哦——这么说,我该收回成见。你并不是个轻信的人。说实话,我真的担心 过那个风流倜傥的花心男人会让你动心 “你认识他?怎么知道他花心?” “别忘了,我是男人,又见多识广。他那种人,我一眼就看得透。不过,既然 你并不喜欢他,就说说别人吧。” “什么别人。我可不像你,见多识广。” “哈,这么快就杀了回马枪!”他更紧地搂住她,“别噘嘴了,你我相配得再 合适没有。所以,都别再想其他人选。就这么定了。” “当然定了。可是,什么时候结婚,我还有考虑。” “什么考虑?说吧,我洗耳恭听。” “跟贺天庸那场婚姻,曾令我父母伤心欲绝。这次我想弥补赎罪:先回国征求 他们同意后,在他们祝福声中完成我这最后一次婚事。再说,”她忽然想起他那位 曾给她打过一通莫名其妙电话的表姐,不觉莞尔道:“你好像在这里有表姐、表妹, 或者其他亲友,是不是我该跟大家先见个面,连络一下感情。以免将来‘熟饭’里 夹着‘生米’,让她们心里不是滋味,说咱俩不懂人情。 话才出口,桑园立刻感到王凯扬搂在她腰间的手痉挛地颤抖了一下。另一只手 却牢牢抓住她的手臂。好像怕她被什么东西攫走。 “不,不要!我没有任何亲人。”他几乎是喊着说。 桑园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什么事让他这样激动。 他似乎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忙松开她已经被攥疼了的细腕。“也好,你先回国 去也好。”他严厉地控制了自己的情绪,平静地说,“回去让父母早些放心。同时, 也可以顺便把小豆豆一起带来。不过,”他完全恢复了自信自若,“你回去之后, 如果‘乐不思蜀’,‘忘记’跟我结婚,就不大容易回到美国来了。 “那就甭回来呗。”她顽皮地笑着,没在意他情绪的突变。 “到那时候,我怎么办?”他的语气竟然有几分凄然。 “空闺独守,或者隔洋相思。”她用一只手托住腮,顽皮地学着他愁容满面的 样子。 “哼,休想!”像在和什么人争论,他眼里闪出强烈的光,“我要追过大洋大 海去。在那边,光靠教英文也能养活一家人。” “我需要人养吗?”她颇为感动,柔声说,“我是职业妇女哩。不过,你倒很 有自我牺牲之心。” “也要看为谁牺牲。再说,只要是跟你在一起,二杯水,一碗饭,就足以让我 深感幸福。” “一直没看出来,你还很浪漫呢。” “倒不如说我实用实际。听着。为了满足你小小的自主自尊心,我要先帮助你 获得一份适合你学历的职业。不过,目前你的英文水平只够格上街购物。对不起, 这次我没有考虑到你的自尊心。不过,我也不是小看你。以你的勤奋和聪明,不用 一年,你的英文就进步得足够修专业课,或者找份相当的职业了。 “这附近有所‘贵族语言学校’。所谓‘贵族’,是指学费很贵。常常有些日 本富家子女,或者阿拉伯王室的公主王孙们去那里读英文。正因为如此,学校的师 资很高。凡是用心的学生,很快就能毕业。我要送你到那里去。学费当然由我出, 算是我对感情的投资。 “记得我跟你说过,在这里立足需要两条腿。一条是语言,一条是驾车。目前 你还不会开车。我也不准备很快教你。怕你一时改变主意,开车逃了怎么办。哈, 当然是说笑话。你的护照签证领不到学车许可证。我又要上班,只好累你慢慢走着 去上课了。好在只有二十分钟路程,坐公共汽车更快……” “慢着,慢着。你不是让我立刻搬到这里来吧?” “为什么不?未婚同居,合理合法呀。” “我才不考虑理和法。我实在不能就这样养尊处优起来。我还要在研究所工作 到回国那一天。所以,我还得住在老地方。周末再来这里松弛一番。上学的事嘛, 等一切都安定后再说。” “打算什么时候回国?”王凯扬脸上现出深切的担忧。 “把手上的工作完成后。大约两个月左右。” “让我替你另租一处条件好些的公寓吧。” “不必了。这个二房东已经熟悉可靠。换个环境还不知怎样。再加上离研究所 很近,省时又省交通费哩。” “好吧。”他思忖片刻,欣然同意,“我给你一套这房子的钥匙。你可以随时 开大门,进房间。这就是你的家了。如果我出差在外,会给你留条子。你自行安排 起居,不必等我。” “你常去欧洲出差吗7” “每年总有几次。国内会议也很多。”他带着令人不易觉察的含糊说,“将来, 我就可以带家眷去开会兼旅游,像公司其他同事一样。” 桑园满心憧憬地依偎着他。 “人生真是很奇妙。”她喃喃地说,“昨天这会儿,我们虽然不是路人,却也 咫尺天涯,一切都还遥远模糊,什么都不可能似的。今天却一下子都近在眼前了, 这样简单清楚,自然得好像花要开,雨要下。只要我们照计划一件一件地去实现, 未来的生活似乎将只有阳光丽日,再不会与黑暗交替轮回了。” “是啊。”他轻声赞同,却不知怎的带着隐隐忧虑的神态。 “美国人不是常爱说,看上去太好的事,就难得是真的。”她却顺着自己的心 思说,“所以,我还要维系原来的‘苦’日子,借以平衡缓冲这突如其来的幸福。 你知道吗,我还是不能相信,幸福竟是这样轻易。就像电影上,那些在海里漂泊了 很久的弃船者,当陆地出现在地平线上,他们不是喜,而是忧,只怕那是另一场幻 梦。” “相信我,这一切都是真的,再不会是梦。”他轻轻吻着她美丽而惆怅的眼睛, 同她一起陷入沉思。 太阳开始西沉;它收敛了白天的热情,把柔和清新的晚霞披在湛蓝明净的天边。 “你在想什么,桑桑?”他悄声问。 “我在想,在我生活开始之前,遇见的是你,而不是方洪和贺天庸两个人,会 是什么样子。” “命运的安排都有道理。记得那个古老的笑话吗,一个人吃完第三个馒头才饱, 就说,早知道是这样,一开始就该吃这第三个馒头。如果没经过那两个男人,你怎 么能体会到,只有我最适合于你呢?” “我早已不再怨恨他俩,你可别误会。细想起来,倒是我自己错得多些。” “夫妻之间,难说对错,只有合适与不合适的问题。他俩不适于做你林桑园的 丈夫,并不一定不适于别的女人。你不适于做他们的妻子,却完全合我的心意。所 以,“他轻轻点了点她的翘鼻尖,“别再三心二意,知音难得,外加‘事不过三’ 哟。” “你好像挺不放心我?”她歪着头,一脸郑重地问。 “我放心你。只是不放心外面世界。引诱太多了。” “好了,要说多少遍你才能明白,我又不是昨天才出生的,那么容易上当吗。” 她说着望了望天边徐徐升起的第一颗星,“天晚了,送我回纽约吧。” “明天一早送你回去,行吗?”他低声却执着地恳求。 “不。明早你我都要去上班。那交通的拥塞你是知道的。” “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冷了心肠,真不该把心交给你。哼,把心还给我!”他扶 了扶眼镜,做出严厉的样子,说。 “现在说这话可太晚了。心交出来就别再想收回去。”她把双手捧在胸前,眼 里闪着温柔的光芒,“快些送我回去吧,乘天色还不太暗。” 他如痴如醉地望着她,再次将她紧紧拥人怀中。 车终于上路了。为了能和她多些时间相处,他选择了乡镇之间的小路。 “那是什么?!”桑园感到车速陡然减慢,几乎停住,发现在车灯照射下,路 当中蹲着个什么东西。 “松鼠。被灯光弄糊涂了,不知该怎么躲。”说着,车已经停下来。 “是只松鼠妈妈哩,瞧,头上顶了只小不点儿。”她惊喜地说。 “怎见得不是松鼠爹?他也会负责任哪。”他不动声色地说。直等到那两个小 东西窜到路边树上,他才又发动了车。 桑园什么话也没说,只送过去深情的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