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惊心门铃 夤夜而至的神秘老妪,诉说一段剪不断理还乱的惊心往事,这故事如 霜似雪,凋落了初开的花,冰凝了苏囗的心,再次失去稳靠的女人,如何 打点自已的心情上路。人也许原本不想游戏情感,但冷不防就会被情感所 游戏。 “就这样把自己交给他了。没有丝毫怨忧自责,也不必担心他人指骂干涉,自 然顺理像开了花必然结果一样。”每当夜深人静,桑园独自躺在公寓小床上,就开 始温习那个激情快乐的周末。她不记得曾经有过这样愉悦的经验,只记得第一次婚 姻把她对异性的一腔柔情化成憎恶抗拒,肌肤之亲也成了痛苦折磨的梦魔。以前, 她总是不能理解,为什么男女情事被喻为“鱼水之欢”,只能暗羡那些如鱼得水的 夫妻们。 “是他把我领进从未领略过的人生胜境,那种生机蓬勃中的沉静,情意缠绵中 的灵感。唉,我的人生,是那一夜才被启蒙的呀。”她含羞地想,心中不无遗憾。 “不过,我还算年轻。生活就此开始也不晚。”她想起那天,他诚恳地劝她, 不要因为以往的痛苦就放弃享受人生的尝试。幸好听从了他。要不,失去的会是怎 样的一个机遇呀。 此刻,纽约这间狭小的房里仍有鼠嚼狗鼾;窗外还是通宵震响的南美音乐。她 却似乎都没听见,独自微笑着想念他。 什么人说过,男女爱恋,总不过感恩图报,或者虚荣自负。她自认两者都不是。 凭心自问,她感到对他的爱意并不及当年对方洪和贺天庸的一半热烈。但是对他的 依恋,却数倍于前。他像是她自身的一部分,既不会疯狂地去爱恋,却也割舍离弃 不得。 “他是我遇到过的,惟一能体会并且投合我心意的人。芸芸众生,也只有他才 理解我极为敏感的自尊心。遇到此人,我复何求。” 她感念上苍的冥冥眷顾,她愿意宣示这迟来的幸福。 “周末有舞会,哥大医学院中国同学会举办的。你去不,桑园?”那天,丁宁 特意来问。 “这里各种舞会不少,从没听你张罗过。这次是哪阵风把你吹开窍啦?”桑园 喜欢调侃这位智商极高的年轻人。 “嗯,我是想,我要带个女孩子,就算是女朋友吧,一起去。可是,我跟她还 不太熟。你要是能去,我会少许多拘束,……”丁宁一向灵于脑,拙于舌。 “哦——”桑园脑子里立刻灵光一闪,笑逐颜开地应承下来。 她马上给王凯扬打去电话。已经有两个周末,他没能去新居相聚,留言说有公 差。 “本周没事,全天伴驾。”王凯扬接到电话时情绪很高,但一听说是要他去参 加学生舞会,却犹豫了。 “我这年龄的人,混在年轻学子中间,不会被人另眼相看吗?” “谁敢!倒是你那种成熟男人的魅力,别给我招蜂引蝶才好。” “被你这样一说,我倒找回自信了。好,我去。而且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周末舞会上,王凯扬果然笔挺端庄,气派堂皇。一进大门,他就吸引了不少女 性的注目。那些目光旋而转向他身边的桑园时,便显得神情挑剔又艳羡。桑园最怕 众目睽睽。她本能地向后躲闪。却被他紧紧挽着,寸步难逃。 她正有些窘困,那些毫不含蓄的目光已经移向新进来的、相当高大的一对。那 是彼得徐和一位桑园不认识的女人。 桑园记得几天前,彼得曾特意来邀他作这次舞伴。然而,当她说她已经约好舞 伴时,他愤然甩下一句“你从不给我公平竞争的机会,不去也罢。”便拂袖而去。 现在他来了。还带着一位盛装华服,高硕醒目的女伴。只见她用一双描画得十 分浓艳的眼睛,傲慢地扫视全场;薄薄的红唇渐渐弯起得意而轻蔑的微笑。是啊, 全场没有一个人比得上她的光艳华丽,和那种公主般的冷傲高贵。何况身边还有一 位看似恭顺伶俐,百般讨好的英俊护花使者。 “她不是很漂亮吗?”桑园附在王凯扬耳边说。 “谁?”他漫不经心问。她悄悄指了指远处那醒目的一对。 “哦——他不是你的同事彼得徐吗?” “你的记性倒不错。可是,我要你看的是他身边那位美女。” “我可不愿意把眼神用在那种故意招摇的女人身上。你也怪。别的女人生怕男 朋友东张西望。你却指指点点要我看。我身边有最好的,还会看其他人?” 桑园听着,心里得意极了,却逗他说:“你就是嘴甜,专捡我爱听的说。” “相信我,你要下嫁的是最安全的男人。”他一脸正经,“这些年,我练就出 一种本事,一眼能看穿男人的愚蠢无聊。女人的虚伪做作;更不会被外貌所惑,对 心智贫乏的漂亮女人费心。” “吃不着葡萄,就说是酸的。你。”她开心地调侃。 “那葡萄酸不酸我不知道。但贵同事的心思倒被我看出来了。”他淡淡地说。 “那是明摆着的,谁都看得出。彼得在一门心思讨好他的女伴。” “你到底是经验不足。他哪里是在讨好她。醉翁之意不在酒,他频频向这边睃 巡观望,分明只是为了引起你的嫉妒和懊恼嘛。” “乱讲!我可没见他朝这边张望。” “粗心大意的,只顾看热闹。人家偷偷扫过你好几眼啦。” “好,好,算你眼尖。帮我找找丁宁,就是我在电话上提到的那位博士后。” “你真会难为人。我连一次都没见过他。他身上挂着姓名吗?”话虽这样说, 他还是学着桑园的样,踞起脚来四下观望。 大厅里已是人头攒动,还有人在不断往里进。 “异国他乡,中国人也是这么多。”她嘴里嘟囔着。终于,她看见丁宁朝这边 走过来。 “你早到了,桑园。”丁宁腼腆地向他俩招呼,又把身后的女孩子让过来, “这是我的,女朋友,肖琳,才从麻省理工学院过来。” 桑园含笑亲热地招呼肖琳。“好个谦和文雅的女孩。”她端详着她,暗赞。谈 话间,她听说肖琳已经是大学副教授了,不觉大吃一惊。 “你们这些小弟弟、小妹妹们,个个都好生了得呀。我真有被淘汰之虞呢。” 她感叹着。 “你被淘汰还早,我可已经出局了。”王凯扬也很喜欢这对文质彬彬的年轻人, 不甘寂寞插进来说。 “唉,真对不起。忘了这位大人物。”她歉然笑着把他拉进谈话圈,“这是我 的男朋友。”她大方地介绍,“不过要当心,他会读人心思呢。” “过奖。我只会读你的心思。”王凯扬说着,深情地看了她一眼。她回报他一 个会心的微笑。 丁宁和肖琳互相传递了一个羡慕的眼神,跟他俩亲亲热热聊起来。 在众人的翘盼中,华尔兹舞曲首先登场。不过,中国人到底羞怯的多,一开始 只有两三对伴侣进场。其他的人只用脚尖和着节奏拍击,心痒痒地一旁观望。 当迪斯可舞曲强烈欢快地响起来,人们就再也按捺不住。 “这可是你们年轻人的舞曲,快上!”王凯扬看出丁宁他们因为怕失礼,欲动 不动,便催促他俩。 “我们也是年轻人哪,一起去跳。”桑园兴致很高,一手挽住王凯扬,一手拉 起肖琳,又招呼上丁宁。 四个人围成一个小圈,随心所欲地扭晃起来。 大概王凯扬从没跳过迪斯科,桑园见他扭得像只跳舞的熊一样笨拙滑稽,竟笑 得不可收拾。丁宁他俩受到她开心爽朗的笑声影响,也欢快地笑着,放开手脚,洒 脱轻捷地跳出种种朝气勃勃的性感动作。 见他们跳得如此浑然忘我,王凯扬拉了桑园,悄悄退出舞池。 “毕竟是两代人呀,真有些跟不上流行呢。”他端了杯汽水递给桑园,感慨着。 接着上场的,是恰恰舞曲热情的旋律。 不知是因为这种变化多端的高技巧舞蹈尚未被年轻人接受,还是刚才那阵剧烈 扭动得太累了,此时场上的人大多纷纷退了下来。 王凯扬却神情一振,拉了桑园就上场。 只见他动作优雅准确,毫不迟滞。他的步态也时而刚毅矫健,时而翩然豪放。 那份泰然自若,神定气闲的舞姿,把这变化莫测的拉丁舞跳到精髓。 桑园只在电视上看过这种社交舞。而且第一次看就被迷住了,却从来没机会学。 王凯扬娴熟地带动着她,鼓励她只要踏住节奏就好。他则以她为中心,轻捷地踱着, 旋转着,让她一丝破绽也显不出来。 桑园感到全场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舞伴身上,不由得膨胀起小小的虚荣心,脸 上也越发洋溢出幸福兴奋的笑容。 “你真美得让人陶醉!”王凯扬轻旋着把她拉向身边,俯身在她耳边说。她回 报他一个更灿烂的笑容。 风情万种的桑巴舞上场了。 “唉呀,这舞点我根本踩不上。再跳下去,就要损坏你的‘光辉形象’啦。” 桑园轻声说着,想要退场。 没等王凯扬答话,旁边有人娇滴滴地搭腔:“这样如痴如醉的舞曲,别光站着 嘛。这位先生,我愿奉陪一场。” 两人同时寻声望去,说话的竟是彼得徐的女伴,那位冷艳高傲的女人。 近看之下,桑园发现服饰极盛的她并不像远远看去那般娇美明媚。化装过盛的 脸虽然还有徐娘的余艳,却没有一丝风雅和朝气。“年轻时肯定相当好看过。怎么 现在好像饱经沧桑,透着股愤世嫉俗的怨情呢。”她暗想。 这女人并不在意桑园的注视和存在,一面对王凯扬做出邀请的手势,一面就随 着舞曲扭动起来。 王凯扬礼貌而含蓄地一笑,未置可否。 “去吧。这位小姐像是位舞场高手呢。”桑园促狭地推了王凯扬一把,赶快走 开。 王凯扬略为迟疑,就风度翩翩地揽住那位老小姐束得像高脚酒杯的腰肢,旋进 舞池。 不出桑园所料,这两人跳得煞是好看。男的洒脱敏捷,女的轻盈飘逸。真把她 看得如醉如痴。 “他们不是很搭配的一对吗?”有人在旁边带着笑意轻声说。 她不在意地随着乐曲节奏,频频点头。 “你倒大方,小姐,让自己的舞伴陪别的女人跳舞。”那人又说。 这声音好耳熟。桑园这才转脸看去,是彼得。 “你不是也挺大方?”她笑着反唇相讥。 “我有意安排她去的。”他那双闪光的黑眸,大胆而固执地盯住她,“好让我 有一个机会跟你单独谈话。” “真看不出,她会这样听话柔顺。”桑园避开那灼人的目光。 “她想我娶她,自然要对我言听计从啰。” “又一个瑞仙。”她在心里说,又问:“你要跟我谈什么?” “这里太热闹,说和听都太费力。你看,那边有个小过道,挺安静。我们到那 里去吧。” 彼得说着率先穿过人群。桑园犹豫着,用目光在人影憧憧的舞群中寻找王凯扬。 一时没找见,想了想,就跟了过去。 “他就是你这些日子判若两人的原因吗?”彼得没等桑园站下来,急急地问。 “此话怎讲?” “前不久你还是整天愁眉紧锁,一副苦瓜脸。这些天却眉开眼笑,心花怒放的 样子,连走路都轻飘飘的。还以为你中了‘乐透大奖’。原来名花有主啦。’他冷 冷一笑,又说:“料到你林小姐早晚会屈从世俗潮流,可想不到你的品味、要求这 么低。他多大年纪了?是你原来那位老先生的小兄弟吧?瞧他那开始发福的体态, 跟你这窈窕淑女多不相称!再看他假正经,没表情的脸,准是个情趣索然的家伙。 那副大眼镜也叫人受不了,只能给他营造出那种大老板的霸气和阴沉狡诈。你可真 叫我纳闷,林小姐。莫不是你有恋父情结,还是他威迫你?” 桑园开始对他的冷语酸言怒而不语,只后悔不该跟着过来。听他越说越离谱, 只好尽可能不动声色地开口:“你对他的评语实在不高明。说刻薄话也不该太过份。 否则只会反损讲话人自己的形象。老实说,他在我眼里没有任何缺点,尤其喜欢他 那种成熟男人的稳重自尊。我从不接受任何人的胁迫。如果你没看出来,我愿意告 诉你,我是以一种欢欣和感激的心情接受他的。” “这叫我更糊涂了。”彼得夸张地摊开手,扬起浓眉,“冰雪聪明的你,会不 知道没有缺点的人是最危险的人?想必他是伪装得太好了。我看他呀,无论是仪表 还是举止,都远不够魅力迷住你这样的女人。不靠伪装和巧言令色,怎么会抓住你 那颗骄傲的心。可不可以请教一下,你把一切给了他,却对老朋友连招呼都不打, 就一箭定乾坤,是看上他有钱、有势,还是有特异功能?瞧他在舞场上那春风得意 的样子,你就看不出他是个情场老手,就没想过他可能另有三朋四友,迟早会对你 情淡爱弛?唉,像你这样傲然清高的女人,竟这样轻易被他弄上手,真是可悲!” 桑园听得又气愤、又惊奇,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这些话现在是白说,还会招你愤恨。”他看着她雪青的脸色,继续说 下去:“可是,谁叫我依然对你一往情深,不忍心眼睁睁看你落入陷阱呢。不瞒你 说,我常自嘲自讨苦吃。你知道我从不拐弯抹角自夸的。事实上,什么样的女人我 彼得要不到?看我那女伴,够傲慢高贵吧。她不但有个显赫巨富的爹,自己也是个 政、商两界呼风唤雨的人物。不少有头有脸的男人以结识她为荣。我却能让这个骄 傲蛮横的大小姐温顺地匍伏在我的脚前。可是,我讨厌她,却煞费苦心要得到你这 无钱无势、无声无息的小女人的温情。你呢,却总是冷冷冰冰,爱理不理。就说刚 才,我肯定你一开始就看见了我和那位仪态万方的女伴。然而,你那副无动于衷、 悠然自得的模样,真叫我气愤和不解。现在终于明白,你早被鬼迷了心窍!” 桑园对他这番剖白真是又诧异又气愤。她以前并没感到他原来是这样无聊。 “你没有权利如此低毁我的决定。”她挺直了身体对他说,“也奉劝你别再做 徒劳无益的努力。我们不是同一类型的人,走不到一起的。这对你该不是新闻吧。” “你真的自视很高吗?”彼得脸上显出古怪的冷笑,“想不想听我女伴怎么评 价你?她说我实在太美化你了。你的外表只能算还看得过去,既不醒目,又不光艳。 衣著更透着简陋平庸。我说你是自然浪漫型。她说浪漫和浪荡只差一线之别,像你 那种巧笑倩盼,显见得是水性杨花一类。哼,她还不知道你已经在准备第三春呢, 否则……” “你不必再羞辱我了。”桑园愤然截断他的话,“去相信你那位女贵人的深刻 观察吧,何必再为我煞费苦心。我们最好从此视同路人。” 她转过身,准备尽快离开。“希望没有引起王凯扬不必要的猜想。”她在心里 嘀咕。 猛然间,腰部被人专横地搂住。“你委身于他,不就是为了一张绿卡吗?我也 可以给你的。”彼得说着,热力逼人地吻住了她的嘴唇。 桑园先是大吃一惊,继而奋力挣脱开,颤抖着给了他一耳光。 “我希望我们再不要见面!”她恶狠狠地说完,疾速跑人舞会场内。 彼得愣在那里。先是满脸通红,很快变得雪白。当他走进场内时,却是一脸傲 然。 他在舞池中找到那间舞异心的一对,顾不得礼貌和风度,一把拉过那位舞兴正 酣的女伴,又对王凯扬不共戴天似的狠狠瞪了几眼。 王凯扬谦和又释然地朝老小姐微鞠一躬,看也没看彼得,就转身去找桑园。 “跳得很尽兴吧?”桑园掩饰着心绪不宁,淡淡地问。 “刚才你笑我有狐狸吃酸葡萄心理。那位小姐倒真像葡萄哩。可惜是颗葡萄干, 甜腻有余,爽口不再。我一直以为自己拥着一堆有霉味的华服在舞。你说尽兴不?” 桑园勉强笑笑。懊恼和惶愧使她不知该对王凯扬说些什么。她尽量平静下来, 不去回想刚才彼得说的混账话、做的混账事。可是那些总在耳边和脑际盘旋。 “如果王凯扬追问起来,怎么跟他解释?”她猛然醒悟,这才是让自己心烦意 乱的真正原因。“照实说。管他如何反应。”她横下心等他发问。 等来等去,王凯扬却一直悠然自得地随着舞曲轻轻摇头晃脑,手指还点着拍子。 “嗨,你怎么也不问问,刚才我到哪儿去了,和什么人在一起?”她终于沉不 住气。 “我还需要知道什么呢?”王凯扬停住晃动,转脸望着她,温和地说,“开始 看见你跟那位彼得徐走开的时候,是有些担心。后来不久,他气冲冲地从我手里夺 回女伴。找到你,你又是这样气愤难平。如果我还不能推知个中奥妙,就太笨了。” 说着,他轻轻搂住她,把她的手握在自己掌心里,“相信对方,就是相信自己。咱 俩都有很高的自信,对吧?” 桑园感动地微笑点头,心中顿觉轻松了许多。只是心境已经被搅乱,她不想再 逗留下去。 “我去跟丁宁他们打个招呼就走。”她说,朝舞场看去。只见人影婆娑中,那 对年轻的情侣正舞得酣畅,就挽着王凯杨伸过来的手臂离开了。 这次舞会后,桑园和彼得的来往似乎画上了句号。他不再来邀她一起去喝咖啡; 她也有意错开惯常的工间与午间的休息。即使偶然在楼道里远远相见,又都不约而 同地返转身去,背道而行。 “弄到连路人都不如了。”桑园不无感慨,“也好。免得再横生枝节和误会。 谁叫他总是一厢情愿,我可从来无心无意。” 想是这样想,内心却隐约有些惆怅和不安。 往后的那些日子,桑园一直沉浸在快乐欢畅的心境中。这是她成人以来极少有 过的。 “我们公司快要举办年度野餐会了。咱们一起去,好不好?”一天,王凯扬问 她。 “好啊。”她现在的心情对什么都感兴趣,“不过,据说你们公司相当大。那 么多员工家属,这野餐不会是在公司里举行吧?” “一点儿不错。”王凯扬兴致勃勃说,“为了联络员工感情,公司每年都租用 那个依山傍水的州立花园,举办耗资庞大的野餐。在那里,公司最高总裁,各级主 管,技师工人,都穿着轻简便装,像普通朋友、隔壁邻居一样,拍肩搭背,闲谈共 餐。 “那景象一定十分有趣。不过,即使是野餐,也要有人主厨。要雇很多人力吧?” “有不少自愿帮忙烧烤的人。只不过是供应热狗。汉堡、三明治和炸鸡之类。 别盼着吃正经西式大餐呀,小馋猫。” 野餐通知从早上十点钟正式开始。他们午后一点钟才到。这是桑园的主意。 “去得太早,别人会以为咱们像要饭的。”她说。王凯扬毫无异议。 美国人可没这么多颜面考虑。 桑园他们到达的时候,公园的小山坡上,绿草地中,到处已是欢声笑语。连两 个偌大的游泳池边,也躺满了湿淋淋晒太阳的人们。一座巨大鲜艳的露天大帐篷里, 人们正翘首等待开奖。更多的人捧着各式食物,随意走着,站着,或凭着公园里的 石桌石凳开怀大嚼。好像人们不再在乎什么减肥计划了。 “美国人真实惠。”桑园环视着四周,说。 “大家为公司辛苦了一年,受这么一点儿惠,都心安理得,还怕不够本哩。” 王凯扬说着,带她朝飘着烧烤香味和热气的食棚走去。 “K.Y,难得见你来呀。”一位鬓发雪白,面孔红亮的老人老远就朝王凯扬招 呼。他身边众星捧月般围着几个虽着简装,却气派十足的人。 “你好,贝尔。这是我女朋友,她是头一次来。” “懊,好啊。请享受这美好的一天吧。”白老头朝桑园和气地点点头,便转向 别处。 “他可真像圣诞老人哩。是退休员工吗?”桑园好奇地问。她挺喜欢那老人的 随和可亲,和那身大花衬衫加白长裤,透着老当益壮的帅劲儿。她看见他近旁紧伴 着一位身着同样花衫白裤,同样有着一头银发,气质典雅,精神矍铄的老太太。 “那是公司总裁夫妇俩。在一百年前,他祖父在新泽西以家里的贮藏室为厂房 起家。现在到他手上,子公司已经遍及全球。每年利润上百亿。不过,总部仍留在 新泽西这里。” “唉呀,真看不出来呢。咱们中国人常说财大气粗,瞧这老头儿,却是这般温 文尔雅。对了,他为什么说难得见你来呢?” “他的记性惊人。总公司这千把人,谁没参加公司野餐,他心里都有数。以前 他问过我。我推说没有合意女伴。那也是实情。像万又君介绍过的她女儿,还有其 他什么人,我哪里带得出来。”说着,王凯扬柔和又愉快地看了桑园一眼,把她搂 近身边,“像你这样漂亮脱俗,才让我有面子带出来嘛。” 正说笑着,一对白人像鹅妈鹅爸带鹅仔一样,带着七八个小孩子走过来。 “早上好,莫尼卡。嗨,托尼。”王凯扬拉着桑园迎向他们问好。 “该说中午好啦,K.Y。”胖胖的莫尼卡带着迷人的微笑,亲热地纠正他。 “真难得在这里见到你,K.Y。这位是……”面部表情严肃庄重的托尼,话说 得倒轻柔细腻,完全不像是从他那宽厚的胸腔中发出的。 “她是我的未婚妻,林博士。你们可以叫她桑园。”王凯扬稳重而不掩得意地 说。 “恭喜你啦!”那两口子同声说,略带惊讶又不失礼节地打量了桑园几眼。 “我和莫尼卡才从香港旅游回来。那里有个现象有趣又费解。”托尼慢条斯理 说,“我们看见街上走着的来往行人,几乎个个都戴着黄灿灿的纯金首饰,而且是 颈项、腕部、手指都戴得满满的。这是为什么呢,K.Y?” 托尼问,眼睛却直率地望着桑园。莫尼卡也大睁着蓝眼睛,一副洗耳恭听的天 真模样。 桑园从没去过香港,对那里的民俗毫不知情,讪讪地耸耸肩,无以作答。 “很简单,夸富嘛。”王凯扬在一旁轻松地笑着说。 “那么,他们真是很富有吗?在这里,根本没有纯金首饰卖。我那几件K金的, 也只在正式场合才用。”莫尼卡摇着头说,不知是叹,还是羡。 “那里富人是不少。其实,不富的人也宁肯在家省吃俭用,外面一定要穿戴出 来。面子嘛。我们中国人最爱面子的。”王凯扬爽朗地笑着说。桑园叹服他那种潇 洒恢宏,幽默又大方得体的谈吐。 “是这样吗?那么你的桑园却什么都没戴,她不爱面子吗?”莫尼卡打量着桑 园,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率真。 王凯扬愣怔了一下。托尼在一旁不紧不慢地说:“桑园已经够漂亮了。那就是 她的面子和财富。你看,她不是很自信的样子吗。” “托尼,就凭你这句话,我宣布你是我最好的朋友。”王凯扬一本正经地拍拍 托尼的肩膀。“这句话给我很大的面子呢。” “莫尼卡也很可爱,不是吗,K.Y?”桑园微笑着说。她真心喜欢莫尼卡胖壮 不失妩媚灵气的丰采。 “当然。托尼当初很费了一番心思才追上她的。”王凯扬郑重地说。 托尼含笑不语,只是深情地搂住太太不复苗条的腰肢。 这时,几个孩子已经不耐烦了,吵着要去拿炸鸡和薯条。 托尼两口子连忙说了声“一会儿见”,前呼后拥着走了。 “都是他们的孩子吗?有几个分明是亚洲人面孔嘛。”当那大大小小的一群才 走开,桑园马上好奇地问。 “只有三个是他们亲生的。其他是从韩国和菲律宾领养来的。托尼前些时候说, 他们还想去中国领养孩子。” “干嘛要自找麻烦,多累人呀。我才一个豆豆,一直有人帮忙照顾,他又乖巧 听话,还时常让我感到费心劳神。别说这么大一群了。” “关键就在于你自己太费心劳神。你看他们,把养小孩看作养小猫、小狗一样 轻松洒脱,乐在其中呢。再说,他们领养的都是弃婴孤儿,慈善之举。” “天下可怜的穷孩子多得很,领得过来吗?” “他们的价值观是救一个算一个,不会有‘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童尽 欢颜’的宏愿。” “哦——”桑园点头沉思,又仰脸问:“你怎么没领养一个?孤家寡人这么多 年。” “我自知没有博爱善心。我只养你的孩子。再有,就是未来你跟我的。”他俯 在她耳边,深情地柔声说。 她像受惊的小兽一样跳开。“我可不想再要孩子了。希望现在向你说明还不算 太晚。” 王凯扬忙把她拉回身旁,坦诚地看着她,“仔细读我的嘴唇”,他学着布什总 统竞选时的口吻,“我要娶你,是因为只有你能带给我幸福。至于小孩,当然全由 你决定。听明白了吗?如果我只是想要个后代,也不必这么费劲追你了。” “嗯,这还差不多。”桑园松了口气。 “不过,可不可以问个问题?” “问吧。” “不准又跳开。”他得到她点头示意,“你很喜欢你的小豆豆,为什么不愿再 有个女孩,像你一样聪明漂亮?我自己一直很喜爱兄妹们的女儿。” “唉,像你这样悠游自在的男人,哪里想得到孩子难生更难养。对我来说尤其 如此。就如你刚才说的,我有了孩子以后,生活重心就转移给他,一时也放不下, 自己的生命倒无足轻重了。比方眼前,这是我多年以来难得的快乐日子,却仍然解 不开念子愁肠。 “听说现代年轻夫妇时兴‘丁克族’,就是双薪金,无孩累,倒不失为好主张。 人,总该自己过得轻松愉快,才不枉此生。” “这话有道理。其实,我希望你为我生个小孩子,惟一的目的是保住你不离开 我。当然,我知道,前两次婚姻的结束错不在你。” “保住我实在不难。只要让我自行其事。” “不包括另找男朋友吧?” “不。可是,包括不准你另找女朋友。”她故作严厉,瞪起双目。 “那是当然。告诉你,我现在天天虔诚地念佛,祷告上帝和一切过往神灵,保 佑我永远不失去你,哪里有心思想别的女人。”他脸上一时又显出一丝阴郁。 “你怎么了?”她有些讶异,关切地靠近他,“最近你有些反常,连引以为豪 的自信都动摇了?” “噢,不,没什么。最近常有这种情况:当我感到自己实在是太幸福的时候, 就会跟着产生一丝危机感,怕你会突然逃开。大概只有我们结婚以后,这种不放心 才会消失。” “前些日子,我也有类似的感受。”她体贴地拉住他的手,“都是那句美国俗 话的影响,什么‘太好的事,都很难是真的’。” “好啦,别把你的心事再勾起来。我们到处走走,会会我的同事。有如此优雅 秀美的人儿相伴,让我的虚荣心大大地膨胀起来。也要让更多的美国人对我们东方 女性刮目相看。” “他们怎样看待东方女性?”桑园很好奇。 “在他们眼里,东方女性不是平脸呆相,就是轻贱风骚。” “啊?”桑园大吃一惊,“怎么会是这样?” “大多数美国人对东方的认识都是来自电影一类媒体。那些东方女演员都表演 着这样一类角色,也怪不得美国人有偏见。” “你也是美国人,又在这里住了这么久。会不会跟他们有同感?” “不,国籍永远不能让我变成美国心。” 说着,他俩走进那座小楼一样高,飘着彩球花带的帐篷里。 “那边坐着我的顶头上司,公司副总裁。他在往这边瞧呢。走,咱们过去礼貌 寒暄几句。” 那副总裁是位严峻得让人拘谨的人物。听王凯扬介绍说林桑园是他的未婚妻, 略为扬起眉,睁大眼,端注她片刻,旋即郑重其事向他道贺,又礼贤下士似的,向 她伸出雪白多毛的肥手。 桑园草草握过他的手。转脸却看见他太太正用冷淡而意味深长的眼光上下打量 她,心中不觉一阵疑惑不安。 好在那位太太很快换上一副虽然仍有些简慢,却还算礼貌的笑脸。桑园匆匆向 她点头问候,就示意王凯扬告退。人不投缘半句多,何必逗留。 “你的顶头上司很严厉吧。”走出好远,桑园还有些耿耿于怀。 “他只是不爱多话,平素倒很器重我。和他一起去欧洲出公差好多次,都是同 住在一套总统客房里,全没拘谨客套。” “他太太看着挺傲慢。” “哪里。她请我去家里吃过几次饭,很是亲切热情。” “那么今天是怎么回事,他们都不喜欢我吗?”桑园显得很不痛快。 “更不可能,你是人见人喜。”王凯扬一面安慰她,一面沉思。猛然,他站住 不动,醒悟似地痛拍自己的脑门,脸颊也在轻轻抽搐,变得扭曲苍白。 “怎么回事呀?”桑园转为不安。 “哦,倒也没什么。”王凯扬忙掩饰地摇摇头,“过去的事了。与你无关,说 了你也不会感兴趣。我自己早就不在乎。”说着,好像已经拂去了心头的懊恼,脸 上重现出刚毅和决心。 “真的没什么?”她还是不大放心。 “真的。”他勉强微笑着,揽住她的腰,“相信我,没有任何事会影响我们既 定的未来。” 桑园释然了,却感到握在她腰间那只手有些神经质地越握越紧。她觉得痛,却 忍住没出声。 这个周末,王凯扬显得越发体贴柔顺。 没多久,他告诉桑园,他安排了一趟佛罗里达迪斯尼乐园之行。 “等豆豆来了,全家一起去多好。”桑园心里雀跃万分,却有些对不起儿子的 遗憾。 “他来了,咱们再去一趟。像你这样重心未泯,永远长不大的样子,只怕你会 一而再,再而三要去那里玩哩。”他娇纵地吻着她说。 他估计得一点儿不错。从迪斯尼乐园回来,桑园马上计划下一次游玩。她醉心 于在那人世间的童话仙境中,享受纯真的欢乐和欲狂的欣喜,一遍遍复温远去的孩 提时的幻想美梦。 “只是别再碰上那种绕舌妇才好。”她做出一副苦脸说。 王凯扬开心地大笑,连连点头。他明白她指的是这次同行的一位中年妇人。那 妇人专程由台湾来迪斯尼游玩。一见桑园他俩手挽手走在一起,惊呼道:“好一个 小太太!”桑园当即涨红了脸,愤愤地对她说:“我不是小太太。他只有我一个, 没有大太太。”那妇人省悟自己言语失当,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是说 你太年轻了,和你先生走在一起,还以为……”若不是她先生在导游示意下,赶快 把她拉开,还不知会说出什么更不得体的赞美之词呢。 “也难怪你还在耿耿于怀,她是有些奇怪。不过,我听着倒很受用。越多人称 赞你,我越得意。” “我们像是在预支蜜月哩,别透支了才好。”她倚在他臂弯里,心中莫名其妙 涌起一丝郁闷,“说来没人相信。我有过两次婚姻,又都是我自己的选择,却没享 受过一次真正的蜜月。” “我相信。而且我更相信,我们的蜜月是从现在开始,直到老去,永无终止。” 他把她的手托在自己手中,举到唇边轻吻说。 她任自己的手留在他唇边,深情地说:“如果你问我,此刻我还有什么遗憾, 那就是儿子还远在天边。” “快了。咱们一家三口团聚的日子就要到了。其实,如果你不坚持一定要老父 点头才办理结婚,我早就办妥方歌来美手续了。不过,等你拿到延期签证,也可以 放心回国。” “你呢,留在这里等我们母子来吗?” “当然跟你一起回去,聆听老父的耳提面命和祝福。” 几天后,福教授亲手把办妥签证的护照放在桑园手上。 想到马上可以返国回家,她好不容易克制住眼里转动的泪水,立即对福教授说: “非常感谢你的大力帮助,这个签证来得太及时了,我早就计划着回国一趟,与分 离近两年的家人团聚。” “什么?”福教授故意严厉地皱起眉头,在鹰鼻上扭成一个疙瘩,“要是早知 道你打算拿了签证就走,我是不会给你办的。”尼桑园有些手足无措,转而展颜说: “好了,我不过开个玩笑。准备什么时候走?总该先把手上的工作告一段落吧。” “那是当然。我还需要时间打包,不会明天就走。” 当王凯扬看过桑园的护照,忙装进自己的衣袋,笑着说:“放在我这里比较牢 靠,免得你这小迷糊被人家把这么重要的文件哄了去;或者甩开我,独自回国。” “你的自信都哪儿去了?” “开玩笑嘛。我留着它,方便一起订机票。打算好没有,哪天回去?” “两周左右吧。不过,我的机票一定由我支付。” “现在还跟我分你我?” “没有官方确定的关系之前,我们最好经渭分明。”她的口气不容分说。 “好,好。”他叹着气拥住她,“你的自尊心实在让人吃不消。” 现在,桑园完全踏实安心了。她暗自庆幸,自己在这异国他乡起步得尊严又顺 利。 她也一天比一天更依恋王凯扬。相聚时,她虽然不会对他像少女初恋那样,呢 喃些缠绵悱恻的情话,或者倾诉情意缱绻的美梦,却会很沉静地凝视着他,一双清 亮的美目柔柔地传递着情意。分手后,她会强烈而专注地思念他。 她特别喜欢独自静赏那些浪漫主题的电视节目,悠然自得品味着自己已经获得 的,比那些虚构故事中的女主人公们真实许多的幸福。而那些忠诚刚毅,勇敢又柔 情的男主人公们,都化成王凯扬一个人的形象。 她以为自己这次真的是沐浴在爱河中,以为这欢欣甜蜜会到永远,像童话故事 通常的结尾:他们从此幸福无疆。 然而,命运往往喜欢在人们充满希望,等待光辉灿烂的未来时,迅速铺排下严 酷的荆棘。 那是一个周六下午。 桑园在纽约寓所清理行装和房间,嘴里轻声哼唱着: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 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这是伟大的祖国…… “哈,下个星期的今天,我就在回国的路上啰!”她兴奋不能自已,大声自言 自语着。哦,祖国,故土,就像诗人所说,永远会让游子的心怦然跳动。 上周王凯扬送她回来时,说是这个周末他有事,要到下周三才能来接她,在新 泽西家里住几天,从那里去机场方便些。 “正好。我的研究报告也需要时间,来完成最后誊清。”她当时高高兴兴说。 她已经习惯他的来去匆匆。可是这会儿,她很希望他在身边。 她甜丝丝地回想着上次聚会的情景。王凯扬当时显得格外激动热情,好像等不 及似的希望马上跟她回国去。 望着他兴奋得发红的脸和闪光的眼睛,她为他的热情深深感动。如果不是爱她 至深,他这个一贯沉稳平静的大男人,怎么会有这样强烈的情不自禁。 后来,他俩一起坐在常坐的双连树墩上。“这两个村墩早就枯死,再生不出茂 密的连理枝。可是,它们的根却忠诚地盘结在一起,永不分离。”王凯扬的语音温 柔而热情。 “你的眼睛会透视,看见了它俩的根?”桑园调皮地问。 “买这房子的时候,前主人告诉我的。他原想挖掉它们,好让园子看着更整齐。 结果工程太困难,因为它们的根盘得又紧又密,大有死亦为伴的情势。主人动了侧 隐之心,就把它俩保留下来了。” 在那一刻,桑园为这故事红了眼圈。这会儿回味起来,心里还在感叹:谁说草 木无情? “叮铃——”骤响的电话铃声惊走了桑园的思绪,也把一直庄严地注视着她的 狗拉拉吓了一跳。柔丝回菲律宾度假去了。拉拉改换门庭,跟着桑园寸步不离。 “嗨,你现在可不能来呀,我正忙着呢。”桑园一抓起电话故作矜持,拉长卢 先发制人说,又捂住话筒,喜盈盈地小声朝拉拉说:“准是他想来接我。”拉拉仿 佛听懂了,十分不满地朝电话吹了几声。 电话那头,却一直沉默着。桑园奇怪地喂了几声,拉拉也助威似地吠着。 “啊哈。小姐你是在那肮脏的贫民窟里思念心上人吧?”电话里冒出一个女人 的声音,古怪而阴沉,“你知道你的心上人在哪里吗?告诉你,他伏伏贴贴守在我 跟前呢,就像你跟前那只狗一样。劝你别做美梦啦!真是可怜可笑呀!”随后“哐 当”一声,那边将电话猛然挂断。 桑园一时气呆在那里。大好的日子,接到神经病电话?对了,王凯扬前不久告 诫过她,这里神经病女人很多。如果接到无聊电话,最好挂断不理。 “我真该马上挂断电话的。倒让这疯子逞了威风。”她耸耸肩,只怪自己反应 迟钝,气便渐渐消去。 行装和房间都太简单,桑园在哼哼唱唱中就收拾妥当。看看天还早,她揣上研 究室的钥匙,准备去给最后这篇研究报告修改润色。 这时,门铃大响。 “谁呀?”她用中、英文问过,没听见回答。 从门上的猫眼望出去,又不见人。 她小心地将门启开一条缝,留着铁链还搭在门和框之间。 楼道里很暗。她只看见一个矮个子,头部像蓬松毛球的女人身形。 “我找林桑园。”陌生女人对着门缝,用地道的台湾国语锐声说。 “我就是,您有啥事?”桑园放下心,问。门外的女同胞虽是陌生,却还不是 令她胆寒的异族男子。 “没事我会来这种鬼地方?喂,总该让我进去说话吧。我又不是来问地址的。” 女人的口气强硬蛮横。 “嗬,来者不善。我又没招谁惹谁。”桑园暗惊,却自恃没作亏心事,哪怕任 何人敲门,便把铁链卸开。 女人进得门来,立刻瞪起一双浮肿泛红的肉泡眼,钉子一样冷硬锐利地上下打 量起桑园。 桑园也十分好奇地打量眼前这陌生女人。只见她个头虽矮,体积却不算小。凸 胸鼓肚;腰间紧束着一根宽带,却勒不出腰部应有的形状;一身紫红间黑条纹的及 踝长裙,让整个人看上去怪模怪样的滑稽。而她配戴的那副硕大晶莹、华丽无比的 珍珠项链和耳环,并没有让她显出高贵优雅的气质,倒衬得那张皱纹交错,松垂虚 肿的脸越发晦暗阴沉。 这一老一少两个女人默默地互相打量。老女人先收敛了目光,无声地减了些气 焰,径自朝客厅走去。 “哼,果不出我所料。”女人轻蔑地笑笑,“你那男人真够狠心。只为自己享 ‘齐人之福’,把个如花似玉的心上人丢在这样肮脏的贫民窟里。唉,可怜哪,可 笑。 女人说着,从华贵的黑色手提包里掏出一方白手绢,铺在被磨损得看不出质料 花纹的长沙发上。旋即又抬起臀部,用手掏摸着什么。“恶心!”她皱着稀疏的眉 头,把摸到的一根被拉拉遗忘的鸡骨狠狠摔在地上,又抓了张纸狠劲擦着手。 桑园看见她那双皮肤起皱,骨节变形,满布着老人斑的青筋暴涨的手,心里不 觉暗暗吃惊。她已经听出她就是刚才打来那通莫名其妙电话的女人,却猜不透她来 此的目的。不过,这女人的敌意是明摆着的。 “请问,您是谁?我们可曾见过?”桑园压住内心的反感,小心地问。万一面 前真是个神经不正常的人,可惹不得的。她下意识用眼睛估计着电话的距离,以便 随时呼救。 那女人的神情是冷静而傲慢的。当桑园遇到她的目光时,有种被蔑视的感觉。 “怎么,王凯扬真把你瞒得这么紧?”女人撇了撇涂着娇艳的玫瑰色口红的瘪 嘴,夸张地摇着头,“你也从来没生过疑心?他这把年纪,这些年怎么会是独身? 请问,你有他住处的电话吗?他不跟你在一起的时候,跟谁相处?今天他又在哪里?” 女人的声音尖锐刺耳,像坐在大火上,滚水沸腾时嘶鸣的壶哨。 在这咄咄逼问,和一双幽暗眼睛的瞪视下,桑园身上血在往上涌。她感到自尊 心正在被这女人肆意地玩弄,像猫玩爪下的老鼠一样。 “他在出差,他在忙。你是谁?到这里来干什么?我又没请你来。请马上离开!” 她涨红着脸,气咻咻地说,手指着门口。 “对,我不是你请来的。不过,在我没把话全说出来之前,你也别想叫我走开。 劝你乖乖坐下来,听我把一切告诉你,对你会有好处的。”女人的声音柔和了些, 又拍拍旁边的小沙发示意桑园坐下来。 桑园气愤未平,站着不动。 “那好,愿意站着就请便。听我回答自己刚才的问题。也真让人难以相信,你 们相处一年余,竟不知道他有个同居多年的女人。而且,直到现在,他还跟她住在 一起哩。” 桑园像电影上的定格画面,干瞪眼,空张嘴。 “别像看见怪物一样瞪着我,这可都是实情。”女人对震惊的桑园动了些微恻 隐之心。 “你胡说,你瞎编,你从哪儿知道他的私生活?”桑园挣扎着大声说。 “问得好。我怎么知道他的私生活,哼!我就是跟他同居多年的女人。” 听她这样讲,桑园意外得不禁想笑。她用颇为不恭的目光,上下扫视着这老女 人。 “是不是我看来太老,竟敢自称人家的女友?”女人敏感地接住桑园的目光, 说,“可惜,有许多和你一样年轻漂亮的女人,都被他舍弃了。为什么?因为他离 不开我!” 女人顿了片刻,把一双扭拐变形的手举到自己眼前,缓缓地一指一指审视。 “其实,我在年轻的时候,也是个白白嫩嫩的‘小可爱’呢。”她眯起眼睛,梦呓 般低诉,“多少年了,天天为他洗涮操劳,才让我变成现在这副比我实际年龄老许 多的模样。你看不出吧,我还不到五十岁。” 忽然,她醒悟似地收起幽幽的自哀自怜,恶狠狠地说:“你要什么证据,才相 信我是他的女人?我知道你是来自大陆的医生;他向我坦承,你俩在一年前就相识 了,是在那个国剧票房里;近来,你俩常在那座我劝他买下来出租的房子里消磨; 我也知道,他已经买好飞机票,打算跟你一起回大陆;我还知道……” “够了,别说啦!”桑园怒不可遏地打断她,只觉得脚下的地在旋转下陷,却 抓不到任何可以支撑的东西,便颓然跌坐在地上。 “骗子!骗子!是他?是她?还是我自己?”昏天黑地的一连串问题,在她充 血的脑袋里奔窜。 “看来,他总算说了句实话,你对我跟他的关系毫不知情哩。”原本怀着一腔 妒忌和愤恨的女人,似乎对失神的桑园产生了一丝怜悯,伸手去扶桑园。但是,当 她触到那年轻弹柔的身体,怨愤又重回心头:这个看似无辜无助的年轻女人,将是 把她的后半生置于死因的仇人,是要取她性命的妖魔;今天若不能阻吓这小女妖, 留给自己将是凄凉悲惨的孤独残年。 想着,她一把将这情敌推倒在小沙发上。 “他现在到底在哪里?”桑园神情恍惚,虚弱地问。 “在我们的家里。”女人把“我们”两字说得又尖又重。 “既然你早已知道整个事情,为什么等到现在才找上门来?”桑园垂着泪光闪 动的双眼,艰难地问。嘴角止不住地痉挛抽搐,浑身因为这过度的冲击而战栗。 “又是一个问得极好的问题。”女人嘲讽地笑笑。情敌的痛苦,给了她那颗哀 恸过逾的心极大的慰藉。 “我察觉你们来往甚密,已经有半年多。嗨,别那么厌憎地看着我,我并没有 雇人跟踪你们。简单得很,我一直有查看电话账单的好习惯。只要发现陌生的号码, 就穷追不舍。当然,那些号码大部分都没啥追头。当我看到你的电话号码,当然, 那时我不知道是你的,就以王凯扬表姐的名义打了过来。听见回话的声音那么年轻 甜美,就意识到大事不妙。我向王凯扬摊了牌:如果再跟你来往,我会把事情闹大。 他口头上承诺,实则小心掩饰。电话账单上再没你的号码出现。但是,他好几次在 傍晚风雨无阻地外出。有一次,还因此病了几天。我就猜到他是去公用电话亭跟你 联系。我当然心里很气。可是细想想,男人嘛,哪有不爱拈花惹草,自逞风流的。 连美国总统也有几个红颜知己。这王凯扬虽然依恋我,也是有气性的。若把他逼急 了,我也不好收摊。于是,我只挖苦他几句,睁只眼闭只眼算了。再说,他从前的 生活中,也有过你这样的漂亮过客,却都不长久。对了,他大概从没向你提起过他 那些风流韵事吧?我倒要在这里说句公道话:他不是有意欺瞒你,他是实在记不起 那些女人了。本来嘛,逢场作戏,谁肯费心记那么多。好几次我故意提起几个名字, 他若无其事,简直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扯远了,言归正传。 “对你们的事,我本打算听凭他自己厌倦了事。所以,我一直睁一眼闭一眼。 “可是前不久,从他们公司野餐会传来的消息,让我痛悔自己太大意,太低估 你这个人了。” 说到这里,心中一股闷气让她不能不停下来。她憎恨地盯着面前木然呆坐的林 桑园。她多么希望有种魔力,让这秀美的年轻女人立时像她一样苍老惟悴,颜色尽 失(如果她曾有过这般颜色的话),让自己依恋多年的男人收心回头。 “他可从来不肯带我去公司野餐。”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边啜边说,“讲明 了我的模样跟他不相衬,带不出去的。这我认了,我知道他不曾带过任何女人去那 种盛大体面的场合。但是你,他不仅带去了,还被他称作未婚妻引荐给公司副总裁。” “他太得意忘形,忘记了那副总裁的老婆是知道有我这个人存在。她没见过我。 那是一次偶然的机会,她打电话到家来。我们谈得很投机,我告诉她,我是王太太。 王凯扬听说后大发雷霆,却也无可奈何,解释不得。去年圣诞节,我叫王凯扬带给 她一套我亲手织的毛衣裙。听说她喜欢得不得了。你们野餐后,是她给我打来电话, 含蓄地问王凯扬家中电话有没有变。我说,没变,这就是他家里的电话,你知道的 呀。她说,对不起,我以为他搬走了,我在野餐上见到他的未婚妻,一个漂亮的女 孩。 “放下电话,我当时的震惊和愤怒和你现在一样。别误解,我不是没有自知之 明的女人。跟他过了二十年,他从来没打算娶我,就是因为我的长相配不上他。早 些年,我也多次跟他商量过分手。他几次离开了,又几次回到我这里来。我也欣然 迎回了他。后来,我要把姨侄女介绍给他,他骂我乱伦,见也不见。有一阵,他常 在新加坡和香港往来。我知道他那是在交女朋友。心里虽然悲痛,却也真心希望从 此了结这段漫长无缘的缘份。可是,到头来又都没有了下文。他就是不能决心离开 我。因为我一直把他伺候得像皇帝一样舒服。我又不缺女人天生的本钱。在胃部和 感官都能随时得到满足的情况下,他自然舍不得完全抛弃我,就像舍不得丢开一件 贴身的旧衬衫。 “最近几年,他仍然拖着不想改变现状的样子,让我开始有了跟他白头到老的 希望。 “他虽然小我几岁,却也是朝五十岁走的人了。我满心希望他从此不再追求年 轻人那种你囗我囗,只跟我平和淡泊地做个老来伴。更希望有一天他终于良心发现, 为报答我对他多年的忠顺辛劳,给我一个应得的名份:‘王太太’。唉,我盼这个 名份盼了二十年啦……”女人说着,用那双丑陋畸形的手捂住皱纹交错的脸。歇了 片刻,又说:“你看我,早早地就白了头发皱了面皮,都是这些年为他伤心哀怨造 成的呀。” “我不是没有想过离开他,找个跟我般配的男人嫁了算了。可是,转念又想, 离开我的照顾,他的生活就会一塌胡涂。一不忍心,就白白错过几次机会。直捱到 鸡皮白发,他却遇见你,要抛下我去另建爱巢。难道这是我命中的报应吗?”女人 几乎是哀嚎失声。 桑园一直处在震撼的麻痹中。此刻,她感到一阵难忍的窒息。 踉跄地冲进浴室,她感到虚弱得天旋地转,只好匍伏在梳洗台上。 “这是一场噩梦,不过是一场噩梦……”她神经质地反复对自己说,渴望能马 上醒来。 她的手触到水龙头,便试着去拧开。“哈,没有流水的感觉,真好,可见一切 都不是真的,是梦嘛……”正想着,一股清凉的水涓涓滑过她的手臂。她打了个冷 战。 “哦,不,这不是噩梦,是现实,是无可救药的丑恶现实呀。”她感到心里有 个无底的深渊;血只管往里灌落、灌落,直到周身变得像冰一样但冷。 她迟缓地把水掬到脸上,一把又一把。绝望的泪水顺势流了满腮满嘴。 咦,谁在那边低啜,似乎还伴随着幽咽悲重的葬礼哀乐,她稍微清醒些,凝神 细听。哭声来自客厅。 她疲惫而惶惑地走出浴室。只见客厅中,那女人蜷缩着身子,倚在沙发一角, 抽泣着哼唱着一首古怪而凄凉的哀歌。 “请问,您怎么称呼?”一阵深切的同情,桑园一时忘记了自己的噩运,伸手 轻轻拉开那女人捂在脸上皲裂粗糙的手,细声问。 女人缓缓抬起头。那一脸纵横沟壑的浊泪,让桑园触目惊心,忙掩饰地递过去 几张面巾纸。 “兰玉。”女人止住呜咽,浊重生硬地说,抓过面巾纸,草草抹了一把脸上的 泪水。 “兰女士……”桑园犹豫着,想说些什么,来缓解牵扯着两人的沉重揪心的痛。 “如果你想说,你很同情我,那就趁早闭嘴。”这个叫兰玉的女人突然强悍起 来,“任何同情可怜,都有如带倒刺的箭,越说越撕裂人心。劝你省下来可怜你自 己。你以为那个答应会护持你一生的人,不过是只软体寄居蟹。他根本离不开我。 况且,哪怕他心不甘,情不愿,依据新泽西的同居法,一起住在同一个房檐下这么 多年,就是没有一纸婚书,我也算是他老婆。除非我自愿离开他。而我是决不会离 开他的。 “奉劝你另打主意,知趣地从我和他的生活中走开。否则,你的地位不过是情 妇小老婆。愤怒啦?本来嘛,你一表人材,又受过那么高的教育,断不肯屈尊俯就 的。 “乘一切还不晚,离开他,那个反复无情的男人。 “我愿意帮忙你,找一个有钱无累,年貌相当的对象。你不是认得一个叫彼得 徐吗?” “你怎么知道?”桑园吃惊地问。 “瑞仙是我的姨侄女。哼,世界真小,是不是?” “那么彼得该是识得王凯扬的?”她想起彼得曾不止一次警告过她,不要太相 信王凯扬。 “不,他不认识。连我侄女也不知道我的生活中有这么一个男人。这些年来, 我这同居人身份让我羞于在家中招待亲朋。王凯扬自己也声明,不愿见我的家人。” 兰玉沉重地叹了口气,“至于你,我从前没见过,却久闻大名。那是在我侄女跟彼 得分手之前。他俩人不约而同请我做调解人。当然是各说各话,却一致把你说成是 个聪明理智”招人疼爱的女孩。万想不到,他们口中的人见人爱,后来竟是破坏我 安宁的……”她憎恨得再说不下去。 桑园烦乱的思绪开始沉淀。她掠开散垂在脸颊上的长发,竭力平缓地说:“虽 然我现在还不能确定,我是你生活的闯入者,但是,你可以得到我的诺言:我决不 会蹚你们之间的混水。一旦你的话被证实,我会毫不迟疑地离开他。” “啊?!”兰玉脸上顿时现出难以置信的惊喜,原本昏暗的眼睛突然发出光亮, “我就知道,众口交赞的你,不该是个破坏别人家庭的女人。对,你就像他们说的, 有善心,又坚毅。 “刚才我说的绝对是实情。你应该离开他,马上离开他。我给你一笔钱,让你 可以走得远远的。你需要多少,一万美金够不够?我这里有支票。”她似乎惟恐桑 园变了心意,急忙探手到手提包里摸索。 “别跟我提钱。我不是在出卖自己的感情。”桑园心中一阵憎恶,“请你听明 白,我不是不相信你痛苦的陈述。要知道,我此刻的痛苦,也不比你的轻。但是, 在没有验证你的话之前,我宁肯不相信他是那样一个令人不齿的放荡无赖,不相信 他有一颗自私、冷酷和堕落的灵魂。不,你说的他,决不是我所了解的他。但是, 一旦你的话被证实是真的,我立即离开他,不会有一丝留恋。也不会收你一分钱。 请不要再给我流血的伤口酒盐。” 林桑园冷峻又清楚的话,让兰玉握着支票本的手僵在那里。半晌她点着头说: “难怪他爱你爱得失魂落魄。连我也有些喜欢你了。”她把支票本塞回皮包,“我 可以给你一些求证的线索。如果他再来电话,你问他前些日子到哪里去了。他一定 说是去出差。那是瞎说。他陪我去中国大陆散心去了,还买了一块名贵的金表送我。” 说着,她把腕上金灿灿的表晃动了几下,“小气鬼如他,这大半辈子没送过我任何 礼物,连生日也没送过,怎么突然如此破费?他不肯解释,我也想不透。只好推测 他是在赎罪,或者要哄我开心,因为他离不开我。”她瞪视着前方,好像他就在那 里。 桑园听着,心里一阵无名悲哀。“可不可以请教一下,兰女士?你看来并不低 俗平庸,为什么明知他不爱你,还甘心受他利用呢?如果他真如你所说,不断交往 其他女人,就是跟你结了婚,又有什么意义呢?” “不,我是一个平庸的女人。小时候因为家穷,长得又不讨喜,被父母白送给 乡下人家当童养媳。受不了欺凌逃到台北,什么下贱的工都做过。攒下钱读成个护 士,又只身来到美国。混到如今半百的年纪,还有什么奢望? “不,我从没奢望过他会爱我,也不在乎他交结别的女人。这次如果他不是打 算娶你,我也不会阻止你们来往。他必须娶我!哪怕只是出于对我的回报。‘王太 太’这个名份该是我的。我为此耗去了二十年的青春哪!”兰玉说着,又强烈地激 动起来,“只要他给我这个名份,他可以完全忘记我的存在,到处结交女朋友,我 连问都不会问。反正大老婆是我,名正言顺的‘王太太’是我! “我无才无貌,却有的是钱。我会一如既往供给他舒适安逸的生活,像下女一 样听他使唤……” “够了,不必再说下去。”桑园愤然打断她。她原以为兰玉会娓娓深情地讲述 自己对王凯扬执着的单恋,一个凄凉柔美的故事。怎知竟是这般扭曲,将她满心怜 悯变成鄙薄:在这盛装华服下,原来是个卑怯的灵魂。 “你看不起我?”兰玉眼中泛出刻薄的笑意,“可是,你比我强不到哪里去, 小姐。你当他真是无私地爱着你吗?大错呀。他是要你为他生一个聪明漂亮的小孩, 而且最好是女孩。千真万确,这是他亲口对我讲的。我老了,又丑,不能满足他的 心愿。他选中你做他未来孩子的母亲,这就是他对你全部的真爱!你还有资格看不 起我吗?我俩不过是五十步与一百步之差呀。记着吧,男人对女人的爱,决不像女 人对他们的爱一般无私无畏。男人只关爱他自己。”兰玉说得声嘶力竭,一团白色 的泡沫在瘪瘪的嘴角蠕动,“痛苦的经历让我明白,缺少天生本钱的人要活得尊严 的话,必须拥有可观的金钱。这些年靠我自己的聪明机智,以钱赚钱,也拥有了两 幢花园洋房,和丰厚的银行存款。完全不靠任何人,我后半生也能过得舒适富足。 假如将来你死要跟他,就请便,正好帮我卸下多年负担。 “不过,你大概还不知道吧,他发起脾气来,能捣毁抓得着的一切。他的起居 饮食又极挑剔,不敢想象你这博士级的人品,会像我一样甘当下女。索性多告诉你 一些。你只看见他红光满面,健硕魁梧,却不知道他的血压时常很高吧。前两天我 闲自杀,他的高压一下子卅到一百八十汞柱。他还有家庭中风史哩。我不放他走, 是不甘心就这样便宜他、要不,准会傻到收留一个病人。” 兰玉说到这里停下来,狡猾观察着桑园沉思的面容。 “退一万步”,她小心翼翼坐近她,耳语似地说:“将来他一定要离开我的话, 我也会通过法律手段,弄得他财尽名丧,看谁还愿嫁他!别小看我。我的几个贴心 女朋友都是律师太太,不怕打不赢这官司。” 兰玉咬牙切齿,钉子一样的小眼睛里冒出凶光,仿佛她正攫住那个让她爱恨交 织多年的男人,要生吃了他似的。 屋里一时废墟般沉寂。 “你呢,林小姐,尽管他在我面前提到你的时候,一口一个‘林博士’,哼, 莫非我不知道你们这些大陆医生在此间处境?运气好的,还能找个研究单位,给美 国人做高级廉价劳工。运气背的,不少人在当老妈子。你算走运的,还不乘着工作 环境好,找个有教养的白人,或者有钱的华人嫁了,赶快安身立命。人不会永远年 轻貌美,也不会总有人在等着娶你。 “话又说回来,那彼得虽然对不起我侄女瑞仙,也要怪瑞仙自己长得不尽如人 意。若是你,他一开始就娶了。 “如果你看不上彼得,或者像现在流行的说法,没有化学反应,何必不到其它 城市,比方西岸瑞仙那里,去试试运气。她先生是个医生,也许能帮你找个同业, 名利兼备的大医生哩。我这就跟她打招呼去。路费花销我全包,你只管上路……” 兰玉越说越兴奋,口气也越温和亲昵,仿佛刚才的仇人一时间变成怀中柔顺的 小猫。她为自己的仁慈感动得泪光点点。 “兰女士,我想你一定明白,任何人的耐心都是有限的。”猫伸出利爪,毫不 柔顺的样子,“你要讲的话,我听着已经在重复了。可不可以就此说声‘感谢’和 ‘再见’,不必大家弄得筋疲力竭,焦头烂额。顺便说一句,我个人的事,从不让 他人代劳。” “哦?你又在下逐客令了。”兰玉斜睨着桑园,“告诉你,不是每个情敌都像 我一样善心,一直为对方着想。好吧,只要你尽快离开他,我决不会再来麻烦你。” 说着,她注视了一下腕上明晃晃的金表,“够晚了,我请你吃个消夜……”她 还不放心就此丢开,要找机会进一步规劝。 当她看见桑园那两道严厉又冷淡的目光,只好站起身告辞了。 直等到门在兰玉身后砰然关上,桑园再也支持不住,瘫软在沙发上。 她此刻的心情无法形容。她张惶四顾,孤独无助。但是,她没有流泪。她在沙 发上呆坐了一夜。 这清醒而麻木的一夜,这思绪纷繁又空洞的一夜:眼前像被人剜去双目一样漆 黑;曾被重燃了生活热情的心,又坠落于茫茫荒凉中。 “谁也没骗我,是自己骗了自己。”当窗外射进来第一束惨淡而锐利的日光, 桑园终于理清了像重创后的瓦砾场一样残断杂沓的头脑。“我蒙住自己的眼睛,故 意不看、不想那些警告性的,并非蛛丝马迹的事件:陌生女人的奇怪电话;至今不 知他住处的地址和电话号码;对万又君和彼得提过的种种疑问,还瞎了心地以为他 俩是各怀鬼胎,只顾用幻想编出的妙景欺骗自己……自欺欺人哪,活该到头来栽得 又深又重。”她在心里不断诅咒着自己。 罪魁祸首被推上了审判台,是自己对自己犯了罪。如何惩治? “放逐她,永远不准再回来。”耳边似乎响起一个正义而无情的声音。她不堪 忍受,把自己尽量蜷缩成一团,头无力地枕在膝上。 “唉,是离开的时候了。异国他乡两年多,加上以往三十几年,所见所闻够丰 盛,所经所历够惨痛。总不过是同样的结局:才露晨光的天空,又布上风暴前的黑 云。 “是时候了。梦已醒,情已碎,不如归去……” 喃喃自语中,思维模糊了,眼皮粘住了,桑园沉入深渊般的梦境里。 在梦里,身体轻飘得像片落叶,随着一个黑色的旋涡旋转沉浮。一会儿被带进 涡心,一会儿又被推到边缘。好累啊,她挣扎着想爬上岸去。 可是,这旋涡宽不见边,深不见底。想抓住什么飘浮物喘气,周围却除了水, 还是水,黑沉沉的水。 她感到恐惧窒息,竭力把头露出在水面上。可是身子却开始不由自主往下沉, 好像有人在拖拉。她惊惶地朝水里看去,哦,那里有许多银鱼般柔软细小的人儿, 面带凄婉的微笑,柔声招呼她:来吧,亲爱的姐妹。你属于我们一群。你们是谁? 她疑惑着问。我们是挣脱情欲的灵魂,无爱无恨,悠游自在。 可是,你们的笑容为什么这样凄凉?你们的目光为什么这样哀伤? 那是以往的幼稚愚蠢留在我们花容上的印记,亲爱的姐妹。我们互相望着的时 候,再不会忘记令我们早衰夭逝的痛苦往事,再不会重燃愚蠢的热情。在这无爱无 恨的永恒中,心虽枯萎却安详,魂虽渺小却纯净。来吧,姐妹。摒弃世间喧嚣,涤 尽身上垢污,融进我们永生的群体。来呀,亲爱的姐妹…… 在那轻柔飘渺,催眠歌声般的细语中,桑园没有了痛苦和恐惧,任身体在幽深 而剔透的水中继续下沉,任灵魂奋力挣扎着离开躯壳。 一阵强烈的窒息阻止了她的下沉和挣离。在万分难过之际,好像一只有力的手 轻轻拉住她的手臂,把她提出水面。呼吸立刻顺畅了,她仰起无力的头。 一个模糊而巨大的人形,在天际上俯视她。 “你是谁?为什么不让我融入那水清心静的境界,反又把我送回这虚伪愚蠢的 尘世?” “你不属于那里,我的女儿。”巨形轰鸣着,沉沉发声,“我曾赋与你与生俱 来的坚韧和开朗,睿智和冷静。你不要自轻和自弃。” “可是我大痛苦了。已经变得脆弱的心,再经不住了……” “‘痛苦’这个词,是‘不幸’的骄傲而尊贵的代名词。你的不幸,是因为你 不惜艰难,不愿苟同,一定要理想的情感。然而这样的不幸,会让你在人生路上越 走越稳健坚强。” “可是,我已经被世人抛弃了,也没人可以信任依靠……” “我没有抛弃你,女儿。父母亲人也正在深切挂念你。” “可是他呢,那个陷我于不堪之人……” “相信我,女儿,相信黑云终会飘散。你的另一半正迷失在情与理的疑阵中。 相信我,女儿,相信我……”隆隆的话音渐行渐远。 “喂,别走。你到底是谁?谁是我的另一半?我不需要另一半,只要告诉我, 哪里是通向自由之路。喂……”在浓重的黑暗中,她朝天上焦躁不安地呼喊。 一阵强烈的闪光刺得她睁开了眼睛。隆隆的夏日雷声正在大楼顶部轰鸣。瀑布 般的雨帘在闪电中冲刷下来,把蒙垢的玻璃窗冲出一片又一片的清亮。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她朝脸上用力搓了几把, 迷惑地瞪着窗外。 梦里那番人神对话,渐渐回到脑海里。那么清晰真切,她一句一字地回味,希 望能悟出一些启示。可是,腹中一阵饥肠辘辘,不由分说打断了她的思路。身上又 冷得发抖,她站起身想去厨房。眼前突然冒起一阵金星,耳朵里嗡嗡作响。她摇晃 着,好不容易站稳,没再跌坐下去。 厨房里找不到现成的食物。她无力开火造饭,抓起一把白糖塞进嘴里。嚼了几 下,用生水送了下去。这时,她已是虚汗淋淋,心头却清醒了。 人们从沉重的梦中醒来时,看到的若是现实的美好,心情会是一片轻松明快。 可是,醒来若发现自己依然身处不可解脱的逆境,该是多么沮丧厌倦。 “这就是轻信软弱的报应:羞辱责难后;紧跟而来的是孤独无依。”桑园对着 墙上一面手掌大小,灰尘朦胧的镜子里的自己说,“你什么时候才学得会爱惜自己, 不再做感情的卑微奴隶,不再对缠绵细语低下高贵的头?哦,哪里才有不怀企图和 恶意的人群P” 回想着已逝的年华,一去不返的梦寐,人生在她眼前像一片看不清,穿不透的 浓雾。 “哦,家!”她惊想起来。故园的家,那里有亲人们无私的爱和殷殷期盼。回 家,回家,路到尽时想回头。多么希望此刻是在回家的路上啊。 “叮——”骤响的门铃惊走了哀伤的思绪,她茫然开了门。 门外,赫然站着王凯扬。他全身湿淋淋的,垂在额前的头发梢在滴水。 “原谅我没预先打电话来,怕你不肯见我。”他匆匆说着,好像怕被打断, “我已经在外面转了好久,才定下决心来按铃。你要唾骂也好,痛打也好,我必须 见到你。” 桑园无言地注视着他,惊奇地发现眼前这张苍白愁苦的脸是那样陌生疏远。因 为看上去,他好像一下老了十多岁。 她不能让他进来,又没力气把门在他面前砰然关上。 正迟疑着,电话铃解围似的响起来。她返身去接,脚下一软,踉跄着几乎栽倒。 他一步跨上前,将她有力地托住。 她一脸责备地把他推开,强稳着步子朝电话走去。 “唉,怎么跟你说呢,”电话中传来兰玉阴沉的声音,“你可真把我们害苦啦……” 桑园一言未发,“咋”地挂上电话。 不到一分钟,电话铃又响了。 “小姐,请你耐心听我说两句,只说两句,可以吧?”兰玉在那边怕再惹恼对 方,细声说。听这边没挂电话,忙接着说:“那个人这些天守着我寸步不敢离。因 为我威胁他,如果再去找你,我就死给他看。可是一到深夜,他以为我睡着了,就 偷偷溜出去。今天凌晨他回来的时候,我再忍不住,扑上去撕扯着要他招供,是不 是幽会你去了。他说,已经好多天没有你的音讯,怕你想不开,出意外,就一连几 天夜里在你那楼外转,希望能得些消息。 “看他那心力交瘁的可怜相,我总算明白了,他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哪。 既然关不住他的心,不如索性放他去见你。看你没事,他才能回过来跟我面对现实。 我猜,他已经在你那里了吧?” 桑园没回答。兰玉又说:“唉,我是没法子了。你可要信守那天的诺言,了结 你们的关系呀。不然……” “够两句了吧,我挂电话了。”桑园压住恼怒,勉强挤出这句话,便挂断电话。 王凯扬默默地望着她。 “不想知道是谁来的电话吗?”她恶意地朝他笑笑,“你老婆。” “她说些什么?”他一脸茫然。 “你俩合演的双簧,还来问我?哼!”她嘲讽地撇了撇嘴。但是,看见他脸上 升起的极度痛苦的表情,只好补充说:“她说怕我自杀,派你来查情。我请你马上 回去,告诉她,我并不痴傻,你也不值。” 不知是由于心情激动,还是腹内饥饿,又是一阵眩晕,她跌进沙发。 “来,先吃点儿东西。”王凯扬说着,忙把手上提着的,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打开,递到桑园面前,“你这几天都没离开房间,估计你没吃没喝。这是小笼包和 鱼生粥,还温热哩。” 诱人的饭香,让桑园一时把思怨情伤抛到脑后,大口吞嚼起来。 看她吃得香甜,王凯扬疲乏而消沉的脸上露出慰藉的微笑:到底是年轻人开朗 啊,他想。 “谢你想着,”桑园直吃到再塞不进去,才擦着手,淡淡地说,“有什么话, 请快说。我不知道我的耐心能维持多久。” “我只想知道,如果她的话都是真的,你要我怎么办?”王凯扬递给她一杯才 沏的热茶,轻声问。 “马上回到她那里,再别来找我。”桑园不假思索。 “你呢?” “回到我来的地方去。” “如果她的话不是真的呢?” “我不会相信你的故事。” “这么说,无论她的话是真是假,我的下场都是同样?”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时,有还无。”她脱口说出这句谶语。 王凯扬没读过《红楼梦》,一时梗在那里。但是,很快他就悟性地说:“对, 真真假假。我要告诉你的,是她的话有真有假。你不该轻易全部信以为真。这对我 不公平,对你自己更不公平。”说着,他提高了声音。 肚里有食精神爽。意识开始回到桑园大脑里。 是啊,他并没有一口把兰玉骂成疯子,也还没申辩半句,怎见得其中没有溪跷 隐衷。相识一场,也该让他为自己讲几句。想着,她把目光正对着他。从他进门以 来,她第一次正眼看着他。 她看见他眼中竟没有一丝海愧,倒显着比以往更坚定不移。这发现让她十分惊 奇。 “你说吧,我听呢。”她的口气平静冷淡,生怕露出一丝内心的软弱,影响到 对方故事的真实性。 “在我们初识开始,我说自己是单身,和一位男同事合租一房。单身是真,男 同事是假。你已经知道,她叫兰玉。可是,她不是我老婆,是多年的同居人。 “我撒下这个弥天谎言,也是出于不得已。我怕在一开始就讲明实情,会惊飞 你这骄傲固执的小鸟。还记得那个初定乾坤的周末吧。当时,我把一切掩饰得多么 周密,看上去完全得到了你的信赖和感情,却还差点儿让你逃掉。” 他边说边偷眼望她一下,担心她不能承受这让人痛心的实情。但是,她看上去 平静而做岸,只是紧抿着双唇,连眉毛都不皱。“看来担心是多余的,”他暗想, 心放宽了些,“她不会像兰玉那样疯闹。要不,我的脑血管一定会爆裂。” 可是当他触到她的目光,一下就心寒了:哦,那双漂亮的,曾含满柔情信赖的 丹凤眼,此刻流露出多少愤怒和鄙视。她是在强捺着一腔怒火啊。 “我知道,今天的表白只让你对我愤恨。看,你那高傲的目光里有多少蔑视。 我自己也一直受着理智的严厉谴责。现在,我是横了心,要把实情全盘说出,由你 判处。 “那是在二十年前,被初恋情人无情地欺弄抛弃后,我一直消沉阴郁,心灰意 懒。可是人年轻哪。虽然大病初愈,外表还算得上英俊潇洒。穿上一身警服更神气, 总是吸引着漂亮女性爱慕的眼光。 “在我眼里,那些美貌热情再也动不了我的心,我认定那都是哄人的面具。 “然而有一天,她,兰玉悄悄向我走来的时候,带给我一种新奇的感觉。哦, 你在摇头,是怀疑我讲的话吧:哪有男人看不上漂亮女人,倒喜欢丑陋的道理? “她当时还很年轻。长相平庸却安详;个子矮小却精力充沛。她的职业是护士, 练就一种母性的宽柔细心。她无微不至为我想到做到,从不在乎我的冷淡和一无回 报。这样,她终于让我动了心。随着到她住处的次数增多,我越来越迷恋她那种知 心体贴的吸引力。她让我依稀记起儿时母爱的温馨。 “她的为人也让我敬服。她有顽强的个性,精明的头脑。凭着多年自我奋斗, 甩脱了命运加给她当童养媳的苦运,谋到高尚职业。还自修英文打算赴美。 “在她的鼓动下,我跟她一起参加了教会办的‘查经班’。目的是练英文。她 总是夸我记性比她强,发音比她准。 “就这样,我倒比她先得到赴美的机会。她只能先去加拿大。我定期过境会她。 “几年后,她终于能来美国和我相聚了,而且已经不大不小地富起来。而我, 还是个半工半读的穷‘博士后’。她带给我一个难题:两个人关系这样久,该有结 局了吧。要么立刻登记结婚,要么就此分手。加拿大那边还有人等她回话哩。 “那时我很穷,必须课后打工。每天白天上课,晚上去洗盘碗,或者巡夜,凌 晨又要准备考试,辛苦得很啊。只要娶了她,我就可以立刻摆脱这恼人的苦境,安 享她为我准备好的舒适。但是,我做不了这个决定。我心里总有一个朦胧的梦和期 盼,不是她能实现的。 “于是,她失望地哭着离开我,回了加拿大。我也很心痛,却不后侮。更不怪 她狠心离去,我不能给她的,她有权从别人那里得到。 “可是没多久,她办移民来了美国。‘我怎么也看不顺眼加拿大那人,决定到 美国来碰运气。’她对我说,‘在你我没和别人结婚之前,还是先住在一起吧。 “我当然喜出望外。心想,又安适又不用负责任的生活,有什么不妥。 “她的到来的确给了我很大的安慰和帮助。我很快完成了学业,又被大公司聘 用。 “经济一独立,我就耻于再吃软饭。跟她协商后,远远地搬走了。 “在这期间,我先后结交过几个女朋友,却没有一个引发我结婚成家的念头, 倒让我怀念起兰玉来。 “我又回到她身边。她好像早就料到我会回去,见了我,只高兴,并不吃惊, 只要求我马上跟她结婚。我坦白地告诉她,我只能跟她同居,不会娶她。她哭过, 闹过。后来,见我受不了又要离开,就改变策略,不再当面提及婚事。暗地里,却 通过朋友,甚至我老板的太太,给我施加压力。她很知进退地掌握着这压力。既让 我时时感到它,又不会让我因反感而挣脱它。 “其实,我也在内心不断问自己:就是没有爱,我该不该娶她。答案总是否定 的,倒奇怪她为什么也甘心一直拖着。以她的财产和职业,嫁个像样的男人并不困 难。 “事情就这样荒谬地拖着。如果我跟她之间任何一个先结婚,就可以促成另一 个的婚事。可是,就没人肯先迈这一步。 “胶着多年后,我竟有幸遇见你。 “说是化学作用也好,电磁作用也行,反正从认识一开始,我就对你感到亲近 欣喜。你的明眸笑靥,我看不够;你的每一个音节,都牢牢扣着我的心;每当你在 身边,我就感到人生有趣。可是不要错看我,以为我是只贪恋你容颜姿色的人。我 这辈子美女真见识得不少。当然,在我心中你比她们任何一个都美。因为你既不是 那种追求浮华的蠢美人儿,也不是冷做简慢的富家女,更不是只知搔首弄姿、虚情 假义的风骚娘儿。你诚实独立,朴素纯净,不屑炫耀和利用自己的美色(那是多少 女人梦寐以求的),只凭自己的脑和手立足于异乡。你是那样善良谦虚,从来没有 过贪婪的希求,哪怕只是给你帮了小小的忙,也会感到你由衷的谢意。然而,你又 有明智而敏锐的判断力,不像那些浅薄的中国女人,到了美国就只盯着白人男子。 若得到他们的垂青宠爱,就暗喜三生有幸,现世生光,连言行也‘香蕉’①起来。 ①“香蕉”:美籍华人用以讽喻那些黄皮肤,白人心,与同胞疏离的族人。 “在这种光怪陆离,人人忙着为自己,虚情假义对他人的红尘中,你是一股清 泉。我的生命像久旱的草木,不由得依恋围绕着你。我真正感到受爱情奴役的甜蜜。 这是有生以来第二次。然而和年轻时那次的本能轻狂完全不同,这次是理智深沉, 小心谨慎的。因为那时,你还是贺太太,我的感情是没有希望的。 “我试图用兄长之心来关爱你。可是,我始终做不到。我明白,我要的是完全 拥有你,也完全属于你。否则,只有饮恨终生。 “正当我明知不该,却又不舍,进退维谷之际,挡住我奔向感情自由的‘柏林 墙’塌溃了:你离了婚,恢复了自由之身。狂喜之余,我立刻有了行动计划。实施 这计划的关键,就是决不能让你知道兰玉这个人。等结婚既成事实后,再公开什么 都无妨了。这也是为什么我一直希望婚事越快越好。我知道这对兰玉是残酷的。可 是,人也总该为自身打算呀。何况,她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不会娶她。 “然而,我的秘密只能瞒住完全信任我的你,却瞒不住她。她没用太多心计, 就把实情掌握得一清二楚。开始她只是对我冷嘲热讽,什么‘风流大王’,‘江山 易改,花心难移’。后来,就吵闹和乞求交替上演。目的只有一个,要我离开你, 至少不能对你认真。我说太晚了,我不会放弃你。她就退了一步,要我先同她结婚。 只要她得到‘王太太’的名份,愿意马上办离婚。我当然知道这是她的缓兵计,到 时候决不肯离的。见我不答应,她又劝说我享‘齐人之福’,就是让她拥有大老婆 的名份,把你接到家里来住,井水不犯河水。我说,你断不会接受这种屈辱的安排。 我自己也没有‘博爱’的胸襟。我的心只能容一个人,我的肩也只能让一个人倚靠。 那个人必须是你。 “当她确定这次我真的决心离开,就寻死觅活大闹起来,把邻居都惊动了。相 识二十年来,我第一次看见她不顾柔顺温让的形象,刀子、剪子、安眠药一起上场。 我因为担心她会失去理智,真的伤害她自己(那是我不愿意看到的),就只好先答 应不再跟你联系,让她有时间来缓冲痛苦,接受现实。同时,我要求她不能来找你。 “谁知她已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在我的要害处下手:找到你,说出真相,叫 你知难而退。那天,她回去把见到你的情况一讲,我就气得几乎把家里的东西都砸 碎了。她吓得哀哀痛哭,又疯头疯脑开车出去乱闯。我有些后悔自己太沉不住气, 又可怜她,只好请假在家看住她。 “可是,我更不放心你呀。只好乘她熟睡了,到你这里来探望。我不敢见你, 也相信你不愿再见我。我只能在你窗下转了一圈又一圈。三夜了,见不到一点儿灯 光,听不见一丝声响,我心焦如焚。今天若是叫不开门,我会去报警。刚才见到你 还好端端的,才像被判了死刑后,又被当场获释一样感念上苍。 “我知道自己在你心中已不足取。但是,请你答应我,将来无论怎样,都不对 自己做傻事。” “你可以省了这份担心。”桑园冷漠而嘲讽地说。王凯扬打了个寒战。 “你该病骂我一顿,狠揍我几拳,哪怕痛哭一场也好。”他怯声说。 “有这个必要吗?”她轻蔑地微笑。 “那么,你原谅我了?”他不无希望地小心问。 “我的原谅算什么,你能原谅自己吗?”她的口气又冷又硬。 王凯扬咬了咬嘴唇,“你认为我该怎样弥补自己的罪过?” “回到她身边,尽你的义务。” “这真是你所希望的?”他用眼睛追索着她的眼睛问。 桑园仰起脸,望着天花板。 “你自己又怎样打算?”他固执地盯着她问。 “我说过了。回去,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不,你不能离开我!”他急切地想要抓住她。想了想才把自己两只手紧抓在 一起,“要么你到哪儿,我也到哪儿。前半生我的感情世界一片荒凉,只有苦闷无 聊相伴。老天让我遇到你,这辈子总算没白过。你历经沧桑,却有颗年轻纯净的心。 依在这颗心旁,我灰暗的生命像着了春雨一般,被净化滋润。我曾对上天发愿,愿 生生世世和你携手共度。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美丽的灵魂。可是失去你,我的灵魂 再不能新生,活着也是行尸走向。不,请不要离开我。不要切断一个行将溺毙者的 氧气……”他含泪哽咽,说不下去。 “这话未免太过分。你知道自己只不过是想繁衍香火。”她不得不硬着心肠, 冷酷地说。她怕自己的心再一次像奶糖一样,被他的热情和哀伤的语言融化。 “香火?什么香火?”他抬起迷惑的泪眼,问。 “你不娶她,只是因为她不能为你生育。” “唉,如果只是为了生儿育女,我早已儿女成群了。远的不必说,前几年,澳 门一位船王,要把他与前妻生的女儿介绍给我,中间牵线的朋友现住上海,你可以 去打听。香港也有位美貌的女医生,开诚布公要跟我办结婚移民。但是,我不在乎 富婆富姐,也不追求美貌佳人。我爱你。如果我想成为幸福的丈夫和父亲,只愿娶 你。你是从来没有想要利用我的人。” “兰玉也没有利用过你。”桑园的口气缓和了些。 “这话倒是不错。她甚至还说,是我利用了她二十年。可是我的岁月呢,我这 二十年不也是赔给她那平庸的女人了吗?不错,她没有逼我。可是每当我提出分手, 她就做出一副痛不欲生的悲情,或者惶恐乞怜的讨好,总能让我到头来否定自己的 决定。她一贯的温和柔顺,也像无形的绳子,紧紧套住我的脚和心,让我不能忍受 没有人陪伴的孤寂。我何曾没有想过,天下女人不过大同小异,不如横心娶了她, 图个安享舒适富足。可是,看着她一有空闲就只顾踩着吱吱嘎嘎的织机织毛衣,一 面还哼唱着凄凄哀哀、阴阳怪调的日本弃妇曲;再不就是在电话上用日语叽叽呱呱 聊半天;连旅游都狭隘得每年只去日本购物朝拜,我就敲着自己的脑袋问:王凯扬 啊,王凯扬,你甘心让这枯燥刺耳的织机再伴你二三十年吗?你这堂堂大汉族中国 人,能在‘大和魂’的阴影下再捱过后半生吗? “不错,我恋家。但是,家的夜应该是宁静愉悦;梦应该是甜美安详。所以, 枕边人一定要是心爱和谐的。至于后代,只是两人世界的点缀。就像咱们后院那两 个树墩:枝砍了,干锯了,叶子果实不会再生。可是它俩的根却牢牢相缠,死也不 散,多庄严的情义。这情义是我认识你以后才体会出来的。跟她,我想都没想过自 己会有这样的浪漫情怀。” “你当然也没想过,她一个人会很孤苦无依。”她叹口气说。 “不,她有钱,有房,有朋友,永远不会孤苦无依。她对我的感情也早就变质。 如果说,前一段时间她对我爱恨交织的话,现在就只剩下了恨,几近疯狂的恨。留 在她身边,只能加深她疑神疑鬼,恨意更增。所以,事情明摆着:与其三人都痛苦, 不如尽快了结。我打算拜托她的女友们,常来家里开导劝慰她。等她情绪平稳后, 我们一起走开,离她远远的。她难过一阵子,总会接受现实。” “你真够狠心哪。”桑园的心几乎要被说服了,她恐惧得连连摇着头,像要把 侵蚀灵魂的软弱甩掉。 “这些年来,就是因为狠不下心来,才误人误己到如今。”王凯扬脸上掠过一 种粗暴焦躁的表情,“我反复想过,在跟她的关系上,我该负什么责任,或者有什 么过错,那就是我没能早些狠下心来结束这种关系。话又说回来,当初苦与她分手, 与别的女人成了家,又怎能遇到你。所以,历史既然不能重演,就不要后悔。责难。 命定的就该顺从。桑桑,我的甜心,没有任何人能搅乱我们的命运。不要把到手的 幸福推开。答应我,永远不对我说‘离别’,答应我,啊?”他坚决而炽烈地望着 她。 “我不知道该答应你什么,因为我无法评判你今天的话。”桑园的声音发抖, “但是,有件事是清楚的:还别人感情的混水决不是我的嗜好。老实说,整个事件 中,我最痛恨的就是又成了感情杀手的第三者。这不是名声问题,也不关乎良心, 而是那个失败者的挣扎和纠缠让我觉得太累,大无聊,太没意义。”说着,她竟摆 脱了他的感情的控制,语气开始平静凝重,“再有,一起回国已成为不可能。我无 法和你一起面对我的父母。我不能对他们说:瞧,你们的女儿多有本事,又扼杀了 一个女人的感情,把她的男人抢来了……” “三个人中间,最终总得有一个的感情被扼杀,”他迅速打断她,“这是一比 二的抉择,不,是零比三。因为那一个早已没有了爱,只剩下恨。难道定要再扼杀 这两个的真心相爱,弄个玉石俱焚才合情理吗?不,我不能让这种事发生。当然, 我也决不会让你原本洁净的脚再造浑水。只要确定了你是安全的,不会心生不测, 我就马上回头去拆除那脆弱的牢房。它囚禁了我二十年了。别担心,我不会伤害她, 我不是铁石心肠。相反,我有一颗纤弱易碎的心,时常让我痛恨。”他脸上显出疲 乏和伤感,皱着眉站起身。 他若有所思站在她面前,似乎竭力压抑着一个不可抗拒的心意。片刻,他向她 俯下身。“拥抱一下吧,让我知道你并不恨我。”她的发香令他陶醉。他望着她, 眼里闪烁着火一样的热情。 桑园的双颊腾起嫣红。接着发出一声细微的惊叫,一闪躲开他伸过来的双臂。 “不!你该明白,此时这类举动是不会被接受的。”她听见自己不稳定的声音,意 识到不能任他继续留在这里了。 “请马上回去吧。尽你的心力抚慰她。三人之间,她大概是用情最深,也伤得 最重的一个。”她严峻地说。 他摇了摇头,脸被似笑非笑扭歪了。他缓缓直起身,忍着爱情饥渴的折磨向门 口走去。当他握住门把,又回过头来,默默向她送来一个飞吻。“别了。”她用眼 睛对他说。 屋里又只有她一个人了,疲乏却轻松。他到底不是那种用计多端、卑鄙自私的 伪君子。 “他是可以被原谅的,只要看他这些年厮守着那样一个丑女人,就知道他有情 有义,也有责任心,虽然欠缺些男子汉气概。天下哪有十全十美的完人呢?”心里 有个声音说。谅解之心,带来一阵柔情,“也该感谢他的。不是他让你领略了生命 的美妙吗。虽是短暂,却也无憾了。” “可是,这短暂的幸福却是以自由和宁静为代价的。”另一个声音升起来,困 惑而沮丧,“虽说自然界的生存原则是竞争,我却宁肯却步退让,也不容忍任何人 再闯进来蹂躏我的自尊,捣毁我的安宁。” “但是,……”前一个声音还不想妥协。 “三十六计,走为上!”第三个声音高亢地说,“把爱恨缠绵一并割弃,无牵 无挂,回国回家。”她霍地站起身,走进浴室。 当她从热气腾腾的浴缸出来,一种脱胎换骨的振奋,让她忍不住大声说出:苦 海无边,回头是岸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