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倦鸟投林 西飞鸟鹊,绕树三匝,无枝可依,世间最是漂流苦。倦鸟东归之途, 曲曲折折,泪水透洇,离别时心伤的回眸,竟是生死攸关的一瞥。虽然不 曾留下隔年相赠的诺言,但断弦却未必不会重弹佳音。 两天后的下午,桑园步出科研大楼。她才向福教授交上研究报告,并且接受了 他公事公办的祝福:“一路平安,林博士。一个月后见。”“谢谢。希望是这样。” 她当时礼节性地回答。 当她从福教授那里出来,想到该与西里提教授道别。相处多半年,也有些惜情。 然而,身材又阔又矮的西里提扬脸看了她一眼,匆匆说了句,加点儿小心,就忙着 招呼波拉去吃午餐。 “简直是自作多情嘛。”她嘲笑自己。中国人说,人一走,茶就凉。在这里, 人还没走,茶就泼出去了。她于是打消了向其他同事道别的念头。 还是同胞丁宁一直把她送到楼下。“我有五年没回国了呢,真想和肖琳一起回 去看看。”丁宁送她出大楼时,羡慕地说。他对大姐级的林桑园一向敬重,对她近 来感情中的巨变却毫不知情。他满心以为她是和那位王先生一起回国,也许准备在 亲人祝福声中结成连理(就像他和肖琳商量好的那样)。见过那夜舞会上,林大姐 他俩情深意笃的人,都会想到这个美满的结局。所以,他接着又腼腆地说:“听说 国内婚纱照水平很不错了。回来后,能不能把你们的结婚照给我们看看。这里可贵 了…” “你俩回去的时候,一切会更好。”桑园慌忙打断他,“到时候,别忘到北京 来看我。” 此刻,一切都交割清楚了。她站在深秋的万里晴空下,心里空空荡荡。“不会 再见了,你这荒漠般的都市。”她无声地说。面前满街踟蹰而行的各色人种,再弓 吓起她的观赏兴趣。呼哨而过的警车,铁刮玻璃似的锐声刺激着她的耳膜。人也真 是奇怪,该离开的时候,才发现周遭的一切原来这样难以忍受。 她想起前天大弟伟智在越洋电话中问。她返国后还回美不。当然不。于是,伟 智婉转告诉她,国人对返国扎根的海外游子心怀鄙视,说那是在国外混不下去的, 别美其名日“爱国”了。她对弟弟说,她只在意忠实地写下自己人生篇章,失败就 是失败,爱国之情在失败后方显真切,别人笑骂由他。 “对了,该回住处把剩下的美金拿出来,买些西洋参带回去。”她拍了拍脑门。 差点儿忘了,昨晚伟强在电话中,特意请老姐带些正经美国货回来。国内什么东西 都有假货,连大药店卖的西洋参,保不齐是土城上的干树枝,撅巴撅巴,贴上商标 就摆出来了。嗯,现在人们什么不敢干哪。等见识过洋参的真面目,再拿去跟药铺 里的人掰理。说不定还能领笔“打假”奖金呢。想到这里,桑园忍俊不住。小弟伟 强总是她的开心丸。天大的烦恼,听他几句冷语笑言,马上就松快多了。 正要横过马路,有人在背后叫住她。是彼得。只看了他一眼,她就明白他从瑞 仙的表姨兰玉那里知道了一切。 “看来,护花使者的使命,现在是非我莫属喽。”彼得边说,边伸出手臂搂住 桑园的肩。他毫不掩饰居高临下的得意,那双漂亮的黑眸里露出的不是柔情爱意, 倒像是救世主的怜悯与傲然。 桑园对着搭在自己肩上那只洁白优美的手凝视了几秒钟,缓缓把它推开。 “谢谢你的好意。”她谦和地正视着他,没有愤怒,也没有哀怨,连一点儿心 绪不宁都看不出来,“不过,到现在你还是没有看透我。我不是花,是树。习惯了 让人遮阴乘凉,就受不了被人保护。彼得,从今后,我们大概无缘再见。希望彼此 留着的,是对对方愉快的回忆。” “究竟我在什么地方马失了前蹄?”彼得呆望着桑园远去的背影,恨恨地想, 直到她消失在街角。 桑园径直走着,不敢回头。她眼里已经噙满泪水。这两天,忙着修改研究报告, 忙着给亲友电话聊天,忙着照柔丝那本食谱精精细细地为自己做了几餐虽然不可口, 却十分好看的大菜,为的是不给自己冥想的机会。冥想只会让她痛苦。可是,忙碌 只能掩往伤痛,让它像密封的酒酿一样发酵膨胀,并不能让它平愈。这不,彼得一 句话,就挑起了她心中刀割般的痛楚。她真希望一切不过是噩梦一场,等醒过来时, 依然旧我。 “奇怪,这两天那边倒很安静。”走着,心里平静了些,她不觉想到,“看来, 他俩已经妥协谅解,复旧回轨了。”她轻叹一声,不是轻松,而是惆怅,“结局必 然如此,唉,养只捡来的小猫还难解难分呢,何况他俩二十年的朝夕相处,哪有一 朝思断的道理。可是,我为什么心慌慌的?心存幻想吗?喂,清醒些。既往不过是 命运开的又一个残酷而可惜的玩笑。自尊心上的一个毒瘤,啊,割弃吧,丢得越远 越好。可是,说来容易做来难呢。” 她颠来倒去地想着、走着。在快到住处时,赫然发现兰玉正站在大门外,眼睁 睁地望着她。她第一眼没认出是她。因为兰玉这次不再是盛气凌人的打扮,穿着像 扫地女工似的拉塌粗陋;面孔也没上彩装,裸露着晦暗萎顿。 “这是他给你的信。”她几近严厉地说着,向她举起了手中的信。 “多谢。”桑园垂下眼睛,匆匆伸手来接。兰玉脸上既凄苦又强作傲然的样子 很让她难受。 “我要你的回信。”兰玉猝然将拿信的手收回背后。 “总得让我看过,才能回呀。”桑园莫名其妙,说。 “你得当我面看,当我面回。”兰玉不由分说似的,作色道。 “岂有此理!”无端被逼,桑园心头大怒,“我是犯人吗?你是看守吗?我不 要看这封信,请你拿回去。”说完,她摸出钥匙,转身去开大门。 “对不起。我是说,我们一起进去。你慢慢看。看完简单回个信,由我带回去, 省你麻烦。”兰玉软了口气,跟过来。 “哼,谢你想得周全。我可不愿再受任何打搅。我的态度早就表明了。请你走 开。”桑园怕她硬要跟进来,断然拔出钥匙,大门重又紧闭上。 兰玉望着她怒不可遏的样子,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这个年轻女人,连生起气来 也是这样姣好悦目。自己呢,占尽天时地利,有钱有理,在她面前却不得不自惭形 秽。难怪那人负心……想着,她对他和她倍加痛恨。 “这样吧,我还有最后几句话,说完就走。”她没奈何说,“我们离开大门远 些再说。” 桑园迟疑着想了一下,便坦然跟她走到背静处。 “林小姐,我今天不是来找你吵架的,只是想得到你同为女人的同情。”兰玉 完全抛开虚张的假面,露出彻底的颓丧。桑园沉默不语。 “这两天,我用寻死觅活把他镇住了。可是,说实话,有时候我倒真的想立刻 去死,因为他在我面前只剩个躯壳了。把饭摆在他面前,不叫他不吃;夜深了也不 睡,只管呆坐在他的房间里,痴痴瞪着画面跳跃的电视机。这哪里是人过的日子哟。 “林小姐,我又没要求他的爱,只想绊住他。不,我只想保住我的家,我这大 半生辛苦忍耐维护着的家啊。可是,我怎么敌得过你这无敌的敌人呢。你不必在他 面前,他的魂也跟着你。你就是回国,他也可能追了去。” “你要我怎样?”桑园不会假装善人,虽然内心同情,口气不免露出不耐和焦 躁。 “我试过自杀。但那是痛楚,不是死亡。”兰玉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哀苦中,没 理会桑园的问话,“我也试过杀他,乘他熟睡的时候。可从来下不去手。他像婴孩 一样无知无疑。我真恨他那种毫无戒心和优柔寡断。如果他邪恶狡诈些,就能让我 一刀斩掉这份孽缘。唉,我真是可怜又倒霉呀。” 她这番话和极度痛苦的表情,把桑园震惊了。 “你到底要我怎样,兰女士?”她战战兢兢问,似乎看见王凯扬已经躺在血泊 中。 “马上给他写信。”兰工急切地说,“告诉他,你明白一旦他离开我,就会为 打官司弄得身无分文。所以,决定彻底跟他断决。不,这样说还不够断他的念头。 还要写,你打算嫁人。嫁谁,要写明其人,就是彼得徐。我跟他提过,他承认你俩 很般配。你就写,你同意他的安排,已经着手筹备婚事了。 “这里,是二万元支票。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信。你去写来。我不进去没关 系,就在这里等好了。” “你打算叫我改变心意吗?”桑园挡住那只握着支票的手,“假如不是因为他 已经有你,哪怕他再穷再病,我也不会离开他。我决定走开,是因为可怜你,也怕 你伤害他。” 桑园坦率的剖自,让兰玉一时愣住,不知该愤恨,还是该自怜。然而,桑园没 让她难受太久,接着说:“我知道如何断他的念头,不用别人出主意。放心,他再 也不会见到我了。” “这就好,这就好。一定要让他明白,你的心意无可挽回,再纠缠下去,会误 了你的前程和幸福。不能让他还存一丝幻想。哦,他的信你拿去。看过一定能帮忙 你离开他的决心。我可没看呀,这不,信是封紧了的。”她庄重地把信递过去, “我知道你心地好,不会跟毫无竞争力的对手为难。去看,去写吧,我就在这里等 着。” “你不用等。我说写,就一定会写。但不是现在,也不一定是今天。如果你信 不过,就另想法子吧。” “信得过,当然信得过。”兰玉连声说。她已经十分了解,对付桑园不能用紧 逼强勉,那只能迫使她改张易调。她忙把信塞在她手上,“我这就走,你好好读, 慢慢写吧。” 看着兰玉龙钟远去的身影,桑园心中一阵沮丧悲哀。“她倒说我是无敌的呢。” 走进住处,她迫不及待拆开手中的信。 “林博士台鉴,”信一开头,就给她心中投下一枚冰弹。她打了个寒战,稳了 稳神,接着看下去。 “万想不到要给你写这样一封信。我怀着对自己极度的痛恨:带给此生惟一的 挚爱者一连串惊愕、苦恼和屈辱后,却无力挽回因为自己的愚蠢而闯下的大祸,无 法弥补你无辜受到的伤害,还要加上这封育不由衷的信。我是该被你唾弃的。但是, 我又必须说,对你的爱,我确实是竭诚高尚的,从过去,现在,直到永远。 “悲剧在于我有强健的头脑,却缺乏成事者应有的坚忍和毅力,不能断然结束 与她的关系。 “如果我们在十年前相遇,那肯定是另外一种局面。现在太难了。年龄和经历 带给我太多的厌倦和麻痹,感情上的大势已去。她就更没多少希望。离开她,会让 她失去生存的意愿。这是我最害怕发生的。她毕竟给了我多年女性兼母性的爱,实 在忍不下心把她抛弃在绝望悲惨的境地。然而离开你,就完全断送了我自己的生趣。 对你更是残酷。 “但是又想到,与其将来时刻因为受良心煎熬而不能全心全意爱你,和享受你 的爱,倒不如放你去寻找一个更广阔活跃的空间。你独立坚强、活泼干练,没有我 这团乱麻纠缠,未来的路大概会走得更镇定自若,更有希望。 “反复掂量这两个结局,我的重心偏移了。 “有朋友对我说,没有幻想就不会有苦恼。我现在就把美好的幻想一一扑灭了。 这些天经常头痛难忍。医生说是压力太大,现代人常见的毛病,建议我去度假娱乐。 我哪里也不想去,因为已经没有寻求健康的必要了。 “希望你读到此还有一点儿剩余的耐心,下面才是本信的来意。 “我曾经嘲笑和鄙视过兰玉对金钱的渴求和孜孜不倦的收取。她赚钱的精力过 人。此刻,我却为你毫无金钱概念而万分担忧。你没有积蓄,很难在这个以金钱为 命脉的国家生存。独立谋生也是不易。本想替你在银行存一个户头。可是她告诉我, 你断然拒绝了她的资助。我也只好打消这个念头,因为这种作法可能让你感到屈辱 和心痛(不过,只要你一声‘需要’,我立刻去办)。 “我想到彼得徐。他对你的爱,虽然不及我的十分之一,却值得接受。他是美 国公民,据说还算富足。年纪也跟你相仿,也许会带给你更多快乐。唉,写这些话, 我真的是怀着极其惨苦的嫉妒和无奈呀。但是,既然我不能扶持你,总不能阻挡能 扶持的人。 “想想人生真是滑稽。再大的成功,到头来也不过只能顾到自身。我大概又是 世界上最没用的男人,可不是坏人。伤害了你,决不是我的本意。而且,我已经得 到最惨烈的报应了。 “我还要说,认识你是我的福气,爱你是我的真心。你让我愉悦地享受过你的 美、朝气、智慧和博识。这些将永远留在我心中,像生命的玫瑰一样,永远散发幽 馨。我们本该永不分离的啊。……”信在这里猝然结束。 谁要是没有体验过林桑园此时气噎泪硬的伤痛,谁就算有福之人。她宁愿付出 一切,去换回几个月前的自己。那时,贺天庸的梦魔已经离去,她的天空是一片宁 静安详。那时,未来虽然飘忽不定,却充满着快乐的希望。谁知迎接她的却是一场 变相的灾难,就像才被复明的盲人,转瞬又被夺去双目一样悲惨。 而那两个伤害她的人,却偏要摆出一副大慈大悲的模样,把一个最让她不信任, 甚至有恐惧感的男人推给她。还美其名曰:为她着想。 眼前这封信,除了令她愤怒得想诅咒,还有什么作用?她一把撕裂了它。可是, 慢着,她停住手,望着菲薄破碎的信纸:可不该轻易毁掉它。这是对我轻信滥情的 最好见证,可以留作今后卧薪而尝的苦胆呢。再受迷惑时,只要把它摆在面前,温 习一番,一定比任何忠言劝慰都有效得多。 想着,她把碎信按裂缝拼在一起。又找出胶纸,才要粘贴,被一声急剧的电话 铃打断了。 “桑桑,那封该死的信你还没拆看吧?”是王凯扬气急败坏的声音,桑园浑身 一震,“千万别拆,也别看,立刻把它撕掉、烧掉。哦,饶恕我吧。我怎么能写那 样一封信,好像我伤害你还不够似的。” 他沉痛的声音让桑园几乎落下泪来。她极力淡漠地说:“太晚了。它已经被拆 开、读过,像僵尸一样躺在我面前。” “哦,天哪!求你把它毁掉吧,撕碎,焚毁,怎样处理都好,只是不要留着它。” 那是极度绝望悔恨的哀求。 “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一定要留着它。这是我用尊严和情感换到的教训,值得 终生记取。” “噢,你不要对自己这样残酷吧,我求你。那些混账话全是在压力和昏乱时写 下的,根本不是我的心意啊。我是真……” “不必再说了,王先生,一切都没有意义了。我敬重你的决定。那不是一个寡 情无义者能作出的。忘记我,不必内疚。我不是她。没有男人的日子,我的自信更 强。没有男人兴风作浪,我生命之舟行驶得更平稳。好好过你们的日子吧。多谢了。” 桑园语音平稳镇定,听不出一丝气愤或哀伤,只有一种彻骨的寒气在流动。 “喂,喂,请你哪里也别去,我马上就到你那里,”主凯扬像遭了雷轰一样, 张惶失措地大声说。 “不,不要来!我马上就要离开,再也不会回来。不要来找我。我不会让你找 到我。”她浑身颤抖着挂断电话,泪已经淌了满脸。 好不容易平静些,她又焦急地想:怎么办?到哪里才能躲开又一次纠缠?没有 亲人,没有朋友。她不想在这种时候去找万又君。 丁宁!她忽然记起道别那天,丁宁告诉她,他的未婚妻肖琳已经来纽约大学任 教,好像住得不远。她马上给他打去电话。 “没问题。”丁宁痛快地说,“前两天她还说,想找个同屋作伴呢。你到大楼 来等我。我送你到她那里。” 桑园心头一松,又忙给出租汽车站打电话。 “多久能到这大门口?”她心急地问。 “最多十分钟。”出租调度回答。 “越快越好!”放下电话,她算了一下时间。王凯扬从新泽西过来,再快也要 半个多小时。“计程车会赶在他前面。”她放心了。 很快把早已包装好的简单行李搬放到大门口,她回来又查过灯火。才要离去, 白狗拉拉呼哧着颠颠过来,连连摇着尾巴。自从柔丝去度假,拉拉整瘦了一圈。她 担心它思念过度。 她看了它一眼。“你的主人明天会回来,别害怕,啊?”她一直不喜欢它,实 在还觉得它讨厌。可是此时,见它那种依依离情的表示,让她相信它是有灵性,有 情感的。于是,她忍不住在狗食盆里放上够两天的食物。“万一她迟回来,你也不 至于挨饿了。”她摸了摸它那蓬松的头,“房租是付到这个月底的,我不欠你主人 什么。” 说完,她回头朝这阴暗俗陋的屋子扫了一眼,便大步走出去。门,在她身后砰 然关闭了。 直到临上飞机的前一天傍晚,林桑园方才发现,自己实在是不可思议的大意和 昏乱。 “再检查一遍,是不是带齐全了?”肖琳见桑园在摆弄上午买来的小礼品,问。 她比桑园小好几岁,却显得老练细心得多。 “都齐了。这不,花旗参,动画录影带,随身听……” “我是说机票、护照、零用钱。”肖琳不放心地叨念。 “机票,护照,零……”桑园机械地重复着,突然傻了眼,“护照?唉呀,还 在他那里!”她惊慌失措地叫起来。 肖琳愣了一下,立刻明白“他”就是那次舞会上,依依陪伴桑园的王先生。桑 园住进来两天,只字未提起他。又说这次回国再不回来,肖琳就心知两人事情有异, 却不好开口过问。 “他住在哪儿?可不可以打电话请他送过来?”肖琳谨慎地出主意。 桑园却为难透了。她没有他家的电话,更不愿因此再见他。 她捧住头,苦苦思索。那天,他半开玩笑把她的护照收进他衣袋里。后来呢? 后来他说,放在书架下的抽屉里方便些,她可以随时拿到。对,就在那里。可是, 怎么进去呢?她下意识往衣袋里摸。哈,她眼里闪出亮光,多亏这几天昏乱,竟忘 记把新屋钥匙还给他。她急忙打电话叫来计程车。 “我得亲自去拿,别人找不到的。”她对一脸疑惑的肖琳匆匆解释。 车很快把她送到小山坡上那幢漂亮的小楼房前。 桑园一时顾不得物换星移的伤感,急忙翻找钥匙,三步两步奔上台阶。 “他不会在这里。”透过窗户,她看见里面没有灯光,放下心来,“他要守住 他的老家、旧人。”她站在门前,隐隐觉着心痛。 一阵悠然而过的微风,送来深秋最后的玫瑰花香。她拿着钥匙的手动不得了。 “既来之,则安之。何不再看一眼那缘起缘落,梦幻梦碎的小院。”她对自己 说。 后院,繁花虽谢,碧草更茂。那棵庄严的、守护神似的高大雪松,借着月光依 然铺下一大片浓阴,遮护着前面恬静幽居。 她又看见那两个树墩,在朦胧月色下融为一体。她缓缓走过去,坐下来。“这 两个树墩已经再生不出连理枝。它们的根却忠诚地盘结在一起,永不分离。”这是 王凯扬不久前对她说的,此刻似乎在晚风中低回,让她心如刀搅。她把脸埋进手心, 泪水很快顺指缝流下来。 “若是有一天这房子被卖掉,希望新主人不要把你们挖起分开才好。”她轻轻 抚摸着龟裂的树皮,在心里默祷。 擦干泪,长叹一声,她站起来要离去,却看见不远处的草地上,袅袅婷婷,孤 独而傲然地站着一朵小花。她向它俯下身去。哦,就是那种细长梗茎上顶着个淡紫 色头冠的野花。他曾连茎采过一朵。那时,他把那柔韧细长的茎杆挽成一个圈,连 同那花冠形成戒指状。然后,他郑重其事在她面前单腿跪下,把花戒捧在胸前。 “愿意嫁给我吗?”他当时虔诚地问。 “愿意。”她记得那时自己闭上双眼,幸福而庄重地轻声答道。于是,他托起 她的手,轻柔地把那花戒戴在她左手的无名指上。 那花后来被她带回纽约住处,放在清水里养了好久都没谢。她欣赏那花的含蓄。 乍一看是又小又不艳丽,与四周炫人心目的玫瑰木槿花们比起来,简直寒伧得可笑。 可是细细一看,那般秀巧精致,风流袅娜就把她迷住了:几十个极纤细娇嫩的淡紫 色花瓣,在柔白的花萼上聚成球形花冠,透着说不出的一种思幽情长、风雅晶洁。 哦,草木依然,清风不息。人事却骤然全非了。对了,是哪位诗人说过:人生 残酷多变,自然界的美却始终如一。桑园感叹着,几步一回头离开了这见证过她幸 福欢乐的后院。 回到大门口,她忽然有种不祥之感:这房子别已经卖掉了。里面若是住着陌生 人怎么办?转念又想,换人一定换锁,先用钥匙试一试。 门一拧就开了。她扪着胸口直谢上帝。走进这幢曾包藏着多少美梦的小房子, 她犹豫着不愿开灯。“多静啊。别惊扰这梦乡幽境吧。”站在宽寂的客厅里,她凝 重沉思,一种无名的空虚和陌生渐渐袭上心来。 那阴沉沉遮住窗外月光的,是原本鹅黄色的窗帘吗?她记得那是一种并不昂贵 的亚麻质料,曾以它富丽似锦的花色,给这家具简朴的房间带来过洋溢着热情的欢 悦。 她走到窗前,轻轻拉开窗帘。纯净清亮的月光一时洒进来,给室内铺上一层银 白色寂寞而庄严的神秘。 那“踢踏”轻响的,是那古色古香,紫竹为框的壁钟吗?它曾惬意轻快地记下 几多欢乐时光,如今却沉闷单调,敲击出悠然的孤独。 那黑沉沉排成半圆的,是那弹柔舒适的情侣沙发吗P她和他曾坐在那里,喁喁倾 谈到天明。此时,多像一个僵卧在洞穴里,心灰意懒的困兽。 哦,这就是那书架!她蓦然想起此行的目的,忙拉开抽屉。 她摸索出一个小本子。在月光下,她看清是自己那本印着含五颗金星的圆形国 徽的中国护照,不是他那本印有昂首翘翅,右爪扬着橄榄枝、左爪抓紧锋利箭的凶 鹰护照,点着头收起来。 她不忍走进卧房。她知道自己再受不了睹物思人,利刃割心的剧痛。 “别了,夭折了的可爱的家。别了,家里的一切。愿你们只记得那些欢愉柔情 的日日夜夜。”她轻声说着,把飞吻抛向每一个角落。 “唉——”一声模糊浊重的叹息,微风似地传来,惊得桑园汗毛直立。第一个 念头,她想奔出门去。又怕什么不明物闻声追过来,脚软得动弹不能。 “也许是错觉。”她似乎听见窗外飒飒秋风,勉强镇定下来。 “嗯——”惊魂甫定,正待移步,她又听见一声衰弱而沉重的呻吟,清晰地来 自那间小卧房。 谁在那里?她觉得心脏在重重地敲击着胸壁,像要跳出来。“不会是鬼,我才 不信鬼!干脆过去看看。不,若是有人,不更可怕吗?不过,那声音衰弱得不像是 绑匪强人。”她惊疑着,不知如何是好。 “不管怎样,过去看看。”不可遏止的好奇心终于使她强鼓起勇气,蹑手蹑脚 走过去。 小卧房一片漆黑死寂。她贴在门框上侧耳倾听,再没一丝声响。她暗笑自己刚 才的胆小。 “索性进去瞧瞧。”她心里一阵松快,摸索着去开灯。谁知才往里走了一步, 就被地毯上一样沉重的东西几乎绊倒。她惊叫一声扶住墙,下意识拉下灯的开关。 “啊?!”她惊见王凯扬头朝门,仆伏在地上。只见他双目紧闭,面色苍白汗 湿,贴在地毯上的嘴角上淌下口水。那只胖茸茸的小棕熊被压在他的臂弯里,跟他 并排躺在地上。 “喂,你怎么啦?”她跪下来,轻轻推了推他。他瘫软着,没有回答,像是睡 熟了。 只有几秒钟的惊慌,她就拨通了急救电话,并且决定留下来守护等待。 她守在他身边,种种可能发生的意外在她脑子里一一闪过。 “谋杀?”一个恐怖的景象立刻让她心头冰冷,“凶手也许还在屋里……”似 乎怕这念头冲口而出,她用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睁大眼睛四下偷望。 四下死一样静。她强抑着惊恐颤抖,细细审视昏迷状态的他。见不到一丝血迹, 现场也毫不凌乱,不像是凶杀,她略为镇静了。 “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在这里?又怎么失去了知觉?”她把自己冰冷的手 紧抱在胸前,反复轻声叨念,苦想。噢,兰玉说过他有高血压,她忙翻开他的眼皮。 一侧瞳孔散大了,是脑中风! 当急救员们走进房间,她急忙上前把情况告诉他们。其中一位高壮的男人看来 是相当训练有素的护士,立刻给王凯扬测血压,看瞳孔。 “是脑中风。”他说着,马上挂起简易输液装置。桑园看清那是一瓶脱水药液, 用来减轻因为中风引起的颅内高压,以防止脑部的生命中枢受损。她这才松了一口 气。 “你是他太太吗?请上救护车,我们马上送他去医院。”男护士的灰眼睛直盯 盯地望着她,使她不能不把自己的视线移开。 “不,我不是。但是,我可以跟车去吗?”她急切地问。 “当然。你是第一个目击者,有些问题还需要你的合作。”说着,男护士指挥 人们把瘫软的病人抬上救护车。 看见王凯扬毫无知觉,由人摆布着陷落在帆布担架里,桑园心头一酸。身为医 生,她很清楚脑中风病人完全康复的可能性只有百分之三。 “唉,以往那种昂昂七尺的身影,和舞会上的翩翩风采,只怕是难得再现了。” 医院急诊室早就由无线电话连系上,病人一到就迅速被安置妥当。而她,果然 被请到一旁问话。 “请告诉我,他是什么时候发病的?”一位矮胖的中年护士略带倦意和冷淡地 问。这种垂危病人她见得太多。他们的家人不是对久病之人太厌烦,就是基于早些 继承遗产的切身考虑,故意拖延送医时间。直到病人快咽最后一口气了,才会尽人 道,讲天伦,报警送医。再看桑园这年轻模样,当然不难解释病人的情势怎么会拖 到如此凶险的地步。 “我不知道。”桑园一脸茫然。 “既往有过什么病史?” “不知道。”桑园没注意护士警惕而不满的眼神,轻声答道。不知为什么,她 心里感到十分歉意。 “你们有过争吵吗?”一位有着鹰似的眼神和一张瘦长白净面孔的人,严肃地 插嘴问。桑园看见他有个上下弹动的突出喉节,记得是急救队员之一,这才注意到 这些急救人员并没离去。 “没有。”她直视着他,说。 “你给他服用过什么药?”大喉节又问。 “没有。” “发病前有过性……嗯,有过剧烈活动吗?” “没有。” “你是他的……”另一个人问。 “朋友。 “你去他那里做什么?” “取这个证件。”她把护照拿了出来。几个人同时好奇地撇了一眼,便走开些, 聚成堆低声商议着,不时还向她投过怀疑的目光。桑园坦然自若站得远远的,尽量 不去听人们的谈论。不过,“警察”、“侦询”几个词还是清楚地撞进她的耳膜。 “糟糕,瞧这架势要送我去受审。唉,可别耽误明天的飞机呀。”她感到无奈 和不耐,却不后悔跟车来一趟。她也知道,人们是在尽自己的责任。 好在那些人并没真的麻烦她。 “请关照你自己。”大喉节朝她温和地说了一句,就跟同伴们一起离开了。 桑园这才松了口气,赶快走到王凯扬的床位前。问明急诊医生还没来看过,她 更焦急了。 “今晚急症病人特别多……”护士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解释。 桑园无可奈何,只得在他床旁坐下来。 她仔细端详着他。眼前再不是她熟悉的那个坚强自信、幽默刚毅的男人。这是 一副憔悴蜡黄的脸,双眉紧结,嘴唇毫无主气地扭曲着,让她感到他在昏迷中也是 十分痛苦的。 “你怎么把自己折磨成这个样子了?”她心中只剩下怜惜,全然忘记了他曾带 给她的痛苦,也忘记了天亮还要起飞。“我知道你想见我,把心中的苦楚说个明白。 可是我逃走了。因为我自己也经受不住了呀。你能谅解我吗?”她眼里噙着泪,握 住那只露在床单外的冰凉的手,把它贴在自己温热的脸上。她希望能用自己的体温, 传送给他新的生命力。 “别太担心,”值班护士似乎感受到她的焦虑忧伤,边加药边安慰道,“主治 医生已经知道他的病情,很快就来。这是他吩咐加用的药。” “谢谢,谢谢。”这是桑园惟一说得出的话。 没多久,主治医生出现了。他是一位高挺的中年人,一头稀疏淡黄的头发标明 他的年资;修饰得光洁发青的干净面孔,透着不倦的精力;一丝不苟的领带和笔挺 的西装,带着权威和自信;举动间扬起若隐若现的轻淡香味,像镇静剂一样抚慰着 周围人们焦躁的神经。 一番检查询问后,医生吩咐给病人做心脑电图、脑扫描,还有一系列血液检查。 一旁倾听的桑园深觉讶异:想像中这里会有些闻所未闻的高超诊断技术,原来 不过是些早已熟悉的过程。不过,她十分欣赏这种所有诊断仪器都被推到病床前操 作,并不搬动惊扰病人。“瞧这服务,难怪这里医疗费动辄成千上万,一分钱一分 货哩。” 她正心神不属地遐想,忽然看见王凯扬手足有些弹动。医生也看见了,忙附在 他耳边大声问:“你感觉怎样,王先生?” 仍在昏睡状态的王凯扬含混不清地咕哝。那医生专心听了几分钟,耸耸肩问桑 园:“他说什么?” 桑园倒是听懂了,疲惫的脸上显出极度的惊愕,一时答不上话来。因为王凯扬 断断续续用中文说的是:“她扑过来……手上的尖刀……抓住她……踢开了……又 扑过来……叫我滚远……永远诅咒我……叫我人渣……” 她忧虑疲倦却没变得迟钝,立刻明白了事情的全貌:他一定和兰玉发生过剧烈 的争执,情绪上受到极大震撼,脑血管意外于是发生了。 “他说些什么,女士?”那医生懒得弄清她与病人的关系,笼统而固执地问。 “不很清楚。”她生怕把事情搅复杂了,“好像和人有过争吵。对了,听说曾 有过高血压病史。” “血压现在就挺高。”医生正嘟哝着,几项重要报告已经送到他面前。 “扫描显示脑部有轻度出血。”那医生指着报告向桑园解说。显然,他把她看 作病人家属。“很危险啊。他算走运,送来不算太晚。等病房有了空床,你就可以 陪着上去。”说完,他朝她点点头,去忙别的病人。 看着王凯扬渐渐温润的面色,桑园知道他顽强的生命力在挣扎中复苏了。不过, 直到移进病房前,他都在沉沉昏睡中。 “水——”在病房安置下来不久,王凯扬发出微弱的呼声。桑园心头一喜,忙 将吸管插入水杯,小心地送到他唇边。“好甜……”他梦吃似的嗯了一声,又昏睡 过去。 放下水杯,她怜惜地轻轻抚摸着他那只被针头扎得斑斑驳驳的手。忽然,那只 手反过来,颤抖着摸索到她的手。她感到那手虽然绵软无力,却握得固执。 “桑桑啊……”他微弱而清晰的声音,似乎要把她召唤到正在复苏中的生命里 来。 桑园大吃一惊,慌乱地站起身来,闪躲到门外去。 她屏住气静听了一会,再没声响。探头向屋内望去,他已经又昏睡过去。 “该是分手的时候了。万一他清醒过来,见到我会因兴奋或刺激,而再使脑部 受伤。”转念又想,“若是病情恶化了呢?再想喝水谁来应?大小便……”唉,此 时她真是满腹愁肠千千结啊。 “他现在没有危险了。”背后有人轻柔地说。桑园见是一位年轻护士。整洁的 头发染成淡金色,脸上带着训练有素的亲切笑容,让人感到体贴放心。“你可以回 家休息。这是家属探视时间表。请尽可能不要早来。” 桑园迟疑地望着她手上那张小卡片。“权当纪念品吧。”想着便接了过来。 “他刚才要水喝……”她试探说。 “放心。对家属不在身边的重病人,我们都格外当心,定时巡查。”护士说着, 走进病房去了。 桑园见她开始测定他的生命指标,便无声地向他默念:“我走了,亲爱的朋友。 这次是真的告别了。几小时之后,我将在太平洋上空向你问候。但是,永别了,我 的朋友。” 回到纽约临时住处时,已是清晨六点多钟。 “八点的飞机呀,林姐,你怎么去了那么久?以为出事了呢。”原本文静温雅 的肖琳,没等桑园下车,就忍不住大声埋怨。她出出进进十几趟了。 桑园只能疲乏而抱歉地笑笑说:“真对不起。我这就去搬行李。” 肖琳叫出租车等在那里,等会儿直接送桑园去机场,就忙着回去帮忙桑园。 飞机在桑园坐定不久,就升起在纽约市朗阔的上空,又很快钻进重重云层。于 是,那繁忙又井然有序的世界都市渐渐隐去了。 桑园终于能闭起眼睛喘口气,心却一丝不能歇息。 离开这个居住了两年多,一向傲然地向全世界宣称她的独立、自由。繁荣和强 大的国家,留在她心里的,是一个野心与自我奋斗、阴谋与机智伪善、顶尖的科技 与极度的贫穷、虔诚的善男信女与厚颜无耻政客的混合怪物。而她,自知没有适应 这怪物必备的“美德品性”,就此离去,她并不惋惜眷顾只轻笑了自己的“酸葡萄” 心理一番。 那个还在病床上昏睡的人,一直萦萦牵系着她的心。几周前,她还希望时时看 见他,听到他,那会使她感到温暖踏实。可是刚才,她是那样仓促决绝逃离开他的 病房。自从挣脱了那情丝织成的镣铐,敲碎了爱恋铸成的铁枷后,她生怕再失去自 由和安宁。 “他清醒过来了吗?将来能自理自持吗?千万不能瘫痪哪。他一向有洁癖,若 是吃喝拉撒都在床上,他怎么受得了。”对越离越远的他的担心,让她的心越来越 沉重。 “可是,我的担心又算什么呢?我跟他已经形同路人,就不要再去想吧。他有 兰玉呢。刚才的忧心和紧张,居然忘记了她的存在。也许,她已经随伺在他的病床 前了吧。吵架是另一回事。他们毕竟有二十几年的家庭生活哩。再说,医生也说了, 正值壮年的他,看来不会有大碍。”她就这样反来复去,把脑袋都想得生疼。 “K.Y啊,”她在心底怆然向他说,“我曾因你加给我的屈辱而诅咒过你;我曾 为你造成的痛苦谴责过你。可是现在,一切渐行渐远,我才看出,原来什么都可以 原谅。你从来不曾有意伤害我。就像那只俄国童话中的笨熊,为了让主人安睡而扑 打叮咬他的蚊子,结果却把主人的脸打烂了一样,你难得的愚蠢行径,只是为了给 我安宁的幸福。 “你也的确把一段欢乐幸福带给了我。那是我一生最难忘的时光,我会永远把 它细细密密藏在心底,不与任何人分享。 “此刻,有这晴天碧云作证,我曾是真心爱上了你。就在发现你失去知觉的时 候,这种爱竟变得更加浓烈了。但是,你我都大无力,太疲倦了。我再不能因为有 你而幸福,你也不能因为有我而快乐。就此永别,全无怨愤和责备。遥祝你早日康 健,往后的人生能轻松坦然。我呢,已将情之所钟置之身后,留着若谷虚怀去拥抱 故乡熟悉亲爱的人们……” 在腾云驾雾的航机中,桑园终于闭上沉重粘滞的双眼,寻梦乡而去。 飞机像松了一口气似的,轻啸着滑落在北京首都机场时,已是凌晨三点钟。 在上海人关后,不知为等何人,再飞整整晚点四小时。机内人声怨腾,出言不 逊。桑园一路上疲乏恍惚,异乡故乡在脑海里交替闪动,隐现不定,总拿不准身处 何方。此时,她闷倦而散漫地在坐位上翻了个身,想,“看来,已经是回国无疑了。” 首都机场还是离开时的样子,却显着拥挤狭小了许多。 “说去三个月,归来已三年。那年挥泪而别,如今含泪而归。”桑园心中一阵 酸热,忙跟那些显然是熟门熟路的人们去推行李车。可是,她没有人民币。 “美金一块钱也行。”管车姑娘宽宏大量,网开一面。 桑园掏出一块钱,想了想,又收回衣袋。“我的行李不多,用不着推车了。” 她惴惴说着,赶忙走开。 “顶数从美国回来的抠门儿。”管车姑娘鄙夷的低语,清晰地从背后扬进桑园 的耳朵。她不由得加快脚步。 出口处,桑园被迎亲接友的灼灼目光耀花了眼,不知该朝哪里走。“姐!”一 声熟悉的,兴奋而沉稳的呼唤,立刻给她定了向。 “东西都拿齐了?”伟智看见从姐姐身边挤过去的旅客们,几乎都推着如山的 行李,不由得问。 “齐了。咱们走吧。” 伟智忙接过姐姐手中的两个大提包,却还伸着脖子朝涌出的人群里望。 “你还有人要接?”桑园有些奇怪。 “哦,没有。怎么,你一个人回来的?”伟智游疑地反问。 “还会有随行保镖吗?”桑园故作轻松,以问作答。 “王先生……” “早就跟他没联系了。”桑园含糊地打断他,匆匆走到前面。 “本来打算开车来接你。”伟智跟上来,说,“谁知今天下午,跟我合资买车 的那个哥儿们的老婆来电话,说他跟人谈生意还没谈妥,车一时回不来。伟强的驾 照前几天被交通警扣了,明天才能去取。只好委曲你啦。咱们等‘打的’吧。” “嗬,都成有车阶级了。” 等计程车的人开始排成长串。姐弟俩耐心等了好一阵才轮到一辆。伟智才把行 李放进后车箱,突然半路里杀出两个“程咬金”,迅雷不及掩耳地抓出那几件行李。 “啊?!”桑园以为遇上拦路抢匪(那是在美国报纸上常能见到的),吓得问 到弟弟身后。 “嗨,讲理不讲。”伟智跃上前去,抓住其中一人的手臂,“我们排了大半天, 你们怎么上来就抢?” “闪开!”后面又上来一个胖壮的半秃顶男人,气势汹汹把伟智撞开。他身后 马上钻过一个女人,麻利地将一堆大大小小的行李扔进后车箱。 “喂,你们是什么特殊人物啊?一上来就抢车,太横了吧?”一位臂套红袖章 的小伙子走过来,摆出尽责的架势,“没看见大伙儿都在排队?” “我们是北大教授!”半秃顶投石惊天,出语惊人。另外两位“北大教授”也 毫不含糊,奋力将塞得满满的后箱砰然盖上。 “悠着点儿,爷们儿!咱的车租来不容易。”计程车司机心疼地嚷。 众目睽睽之下,这三男一女像受过特殊训练,敏捷地钻进车。 “北大西门。”其中一人向司机匆匆吩咐着。 “就你们这狗样儿,也敢自称教授?”一向文静的伟智想不出适当的词来表达 此刻的愤怒和轻蔑,“我还说我是国务院总理呢!”说着,他朝车轮重重地端了一 脚。 “哥们儿,咱车可没招你。”司机一脸自认倒霉的温怒,像是人人都在跟他过 不去,“有本事把他们都端下去。哪儿的事呀!” 望着绝尘而去的车身,桑园心里涌起一阵混杂着无可奈何的悲哀,默默捡起被 扔散的行李。 好在不久又来了一辆车。好在人们不都像那几位“师道尊严”的教授强人,伟 智从容地安置好行李。 “上车吧,姐。”他拉开车门。 “上哪儿去?”桑园忽然领悟到,自己已经跟贺天庸离婚,已经无家可归。 “回家呗。你没气昏头吧?”伟智被姐姐问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哦——是去你家吗?” “去爸妈那儿——”伟智拖长声,好笑地说。 “爸妈?他们同意我回家?原谅我了?” “是他们吩咐我,直接把你送到他们那里。”伟智说着,向司机交待了地址, “他们怕飞机误点,没让豆豆跟着来,怕孩子熬不住。” “幸亏他们的先见。”桑园喃喃说着,在车身的颠荡中渐渐陷入冥思回想。 在小学之前,她对父亲没有印象。他在保卫共和国的前线指挥所。 后来,他因调职得以与家人团聚。小桑园却为不能再像以前一样,每晚在母亲 床上磨缠而讨厌过父亲。而且,他的严厉也让被母亲娇纵惯了的小桑园常常气得哇 哇乱叫,乱扔东西,直到被关了几次禁闭后,才稍有收敛。 让她至今难忘的,是在上小学后不久,她忽然心血来潮,激赏起男生穿的短裤: 难怪他们一个个比穿裙子的女生们神气霸道,原来是短裤撑腰!回到家,她立刻把 一条好端端的长裤剪去裤腿穿上。正要悄悄溜出去抖擞一番,不幸被父亲一眼看见。 结果当然是悲惨的:在父亲的瞪视下,她眼泪汪汪把裤腿缝了回去。那是她出生以 来第一次捏针线,母亲又被父亲拦住,不能帮忙。缝回去的裤腿惨不忍睹,父亲又 命令她必须穿着它去上学,完全不理会她苦皱的小脸。还是软心肠的母亲悄悄买了 一条相似的长裤,她才有胆出门。好在父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没深究。她却 也再不敢造次了。 然而,父亲并不是一味地严厉。他满腹博学的故事,偶然一现的慈爱笑容,很 让小桑园着迷和自豪。 年龄渐长后,桑园开始明白,严肃的父亲其实非常疼爱他们四姐弟,只是有, 种过于固执的责任心。他自身正直诚实,强硬刚烈,又常侠义助人,从不损人利己, 他决不容忍孩子们做任何亏心亏理之事。他把极有限的休闲时间都用在对他们的细 心观察和监护上。尤其对活泼胆大,天不敬,地不怕二“一脑瓜子任性妄为”的大 女儿,看管得更是严密,连《红楼梦》也被例为禁书,生怕这朵珍爱的百合花蒙受 丝毫沾染。 桑园成人后,尤其是出嫁后,父亲很长时间不能习惯女儿已不在自己监护之下 这个事实。 不过,婚后的女儿在父亲的心中仍是纯洁的百合,因为那是一种神圣的人生历 程。但是,女儿与贺天庸的恋情几乎把他气得半死。他对“那老头子”的深恶痛绝, 不仅因为女儿被陷于堕落不义的泥淖,沾上一生不能洗刷掉的污浊,更因为贺的年 龄比他还大,竟然为满足私欲,不顾社会影响和领导劝告,继续迷惑他的宝贝女儿, 终至她丧失理性,甘心嫁给他那个本是“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老头子。在他看 来,“那老头子”毁掉的不只是桑桑一人,还给这个原本诚信亲爱的家蒙上奇耻大 辱。也没人敢在他面前提起曾被他钟爱,又使他蒙羞的大女儿,怕勾起他深埋着的 无限痛心。 弟妹们从来没有告诉过桑园,她和贺天庸的婚事把父亲气成什么样子。只有伟 强无心中露过一句:“老爷子那天气得一言不发,周身打战,俩眼瞪得像血铃……” 桑园自觉在父亲面前罪孽深重,却想不出自己罪在何处。 她至今都不怀疑,当年她和贺天庸那份真情的圣洁。即使现在分手了,即使贺 天庸和其他什么人骂她“鄙卑地利用了他”,她的心却坦然平静。她认为自己惟一 的错处,是一厢情愿地把原来是凡人的贺天庸神化了,悲剧英雄化了,因而错用心。 误用情。 “如何去见‘江东父老’啊?”在即将见到父母的激动兴奋中,她也感到惴惴 惶恐:自己当年的任性轻率,毕竟使老父伤痛至深。 当伟智按响家的门铃时,桑园暗自希望来开门的是母亲,或者小豆豆。然而, 第一个迎出来的,却是父亲。 一瞬间的尴尬,在父女俩双手紧握的一刻便消散无影。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父亲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女儿连声说着,喉咙哽 咽,泪光闪闪,又是满脸欣慰的笑容。桑园心头一热,险些被眼泪夺眶而出:一向 耿直得过于严厉的父亲啊,原来是这般宽容仁慈。 “爸爸,”她有些困难羞涩地叫出这个久违的字眼,“累您久等了。”她竭力 显出自然快乐的笑容。 “快进屋吧,对自己爸爸还讲客套?”心直口快,面慈心软的母亲也迎了出来, 把桑园手中的行李接了过去二这亲热开心的责怪把桑园心中剩余的不安也驱散了。 “妈妈,还有剩菜剩饭吧?飞机上的盒饭可难吃啦。”她一时忘乎所以,仿佛 回到儿时光景,一进家门就可以撒娇耍赖找零嘴吃。 “早准备好了,就等你这馋猫回来一起吃呢。”母亲亲昵地说着,走进厨房去 端菜饭。 “还有我呢?”伟智作出争宠的模样,“我更饿!” “当然也有你一双筷子。快帮我把泡菜取出来。”母亲指指冰箱。 “哦,妈妈的泡菜!都快想疯了哟。”桑园咽着口水欢呼。 “嘘——,小声点儿。”妈妈微笑着低声说,“别把豆豆吵醒。他等了你好久。 眼睛都睁不开了,还要等。好不容易才劝说打发他吃了先睡。 “我先去看他一眼,行吗?”母亲点点头,把豆豆的房间指给她。 她踮着脚尖,走到儿子床前。借着床头柔暗的灯光,她只看见一头漆黑闪亮的 头发。孩子把自己完全埋在被子里,似乎睡熟了。她轻轻拉开蒙住他脸的被角,想 让他呼吸舒畅些。暮然,她看见一双亮闪闪的小眼睛正盯着自己。 “豆豆,你醒着!”桑园俯下身,把脸贴在儿子温热的小脸上。 “妈妈!真是你吗?不是又在做梦吧?”豆豆闻着拂在他脸上的妈妈的发香, 心满意足地轻声问。 “不,不是梦。”桑园眼中的泪终于欢快自由地流出来了,“摸摸看,这是妈 妈的脸,妈妈的手。” 儿子没有摸,一跃坐起,紧搂住妈妈的脖子,把脸埋进妈妈的胸口。 搂住儿子温软的身体,桑园自己倒有些怀疑是否在梦中。不到三年的分别,他 已经从胖乎乎、娇嫩嫩的娃娃,长成略显羞涩的少年,连记忆中的娃娃脂肪,也在 变成精瘦的肌肉。瞧他露出的光臂光腿,那样修长;小手上的酒窝也变浅了哩。 她把儿子的手放在自己手心中端详了一阵,又放在唇边轻吻着。她惊奇地看见 他微红着脸,羞怯地笑了笑,把手缩进被子。 “唉,再不会像小时候那样,格格笑着,把胖胖的小脚丫也送过来,让妈妈一 并亲闻了。”她有些失落,也感到欣慰地想。 “妈妈,今天一早,我告诉班上几个最要好的同学,说你会从美国回来,他们 还不信呢。哼,这回他们该信了吧。”说着,豆豆又把手伸出来拉住妈妈,“你不 会再离开我,回美国去吧?” “当然不会。妈妈从此再不离开豆豆了。”她把他搂在怀里,声音有些颤抖。 “嗨,那就太好了!”豆豆不知道妈妈心中的愧疚,如获重释又兴奋地说。 “快叫孩子睡下吧,明天还得去上课。”母亲进来说,“你今晚就睡在他旁边, 这床够大。豆豆,你说好吗?” 豆豆使劲点着头,生怕大人们不明白,他是多么愿意啊。 吃过饭,伟智走了。说是明天中午再来。 “世界真是小。昨天还置身在那个冷漠诡诈的国度中,今天就融入这至亲至情 中了。”桑园躺在已经安睡的儿子身边,带着过劳后的昂奋,想象在寒冷忧郁、孤 独无助的跋涉后,终于坐在家中温暖的炉火前,她感到一种被疼爱被呵护的懒洋洋 的软弱,不一会儿就沉沉睡去。 当明快的初冬阳光钻进窗帘,顽皮地逗弄得桑园张开眼来,已是日过正午。 她带着朦胧的惶惑打量了四周一眼。陌生又亲切的环境,很快掩去心头才浮现 的一丝淡淡伤感。 儿子已经不在身边。他那边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头。客厅里传来嘁嘁 嚓嚓的低语,她推开被子,一骨碌坐起身。 “姐!”小弟伟强大摇大摆,笑笑嘻嘻走进来,“留美学人回来报效祖国啦?” 说着,他一屁股坐到对面的藤椅上。 “姐!我们薇薇找她大姨来了。”杏园甜甜地说着走进来,把一个两岁左右的 小女孩递进桑园怀里。桑园惊喜地搂住她,细细打量:那粉红白嫩的小脸蛋,扑闪 着长睫毛的乌黑杏眼,连微微卷曲的发梢,也跟杏园一模一样。 “真是一个模子里扣出来的。”桑园在那粉嫩的小脸上亲了一下。小家伙居然 不认生地回亲了她一下,把姐弟三人乐坏了。 “我要‘咬咬’。”小蔽蔽看见姥姥走进来,便挣脱大姨的怀抱,摇摇摆摆扑 上去。 “桑儿醒啦?”母亲边说边疼爱地抱起外孙女,“豆豆一早就上学去了。我本 来想给他班主任去个电话,替他请假在家陪你一天。可是他不肯,说同学还等着他 呢。”桑园会心一笑。她知道儿子是跟朋友们分享他的喜悦快乐去了。 “你去梳洗一下吃早点吧。强儿带来的,还热乎着呢。”母亲说着转向老三和 老四,“你俩也是太心急,不等你姐穿好就进来。都先出去吧。” 桑园很快就把自己收拾妥当。她发现父亲不在家。 “爸爸呢?”她问母亲。 “农贸市场买活鱼去了。说你最爱吃他做的酸辣鱼汤。” 桑园一听,眼里又布起一层雾水。 “姐,你看咱这身皮尔卡丹,比美国总统穿得不差吧。”伟强还像从前一样, 非常适时地调整大姐的情绪。 “咱是洋插队回来的土包子,哪懂名牌名产。”桑园应着,轻快的笑纹在脸上 漾开。她这才看出,小弟穿得十分挺刮合身,还带着一股美国式社交场合的优雅精 致。“受过训练的呢。”她心中暗想。 “他跟伟智哥这两年都是大手笔了。”杏园纯纯地笑着说。 “你呢?还拿着干工资?”桑园打量着依旧朴素平实的妹妹,问。 “哪儿呀,”伟强抢着说,“二姐可是了不得的‘林总’——林杏园总工程师。 不少单位出重金要她的设计产品。她拿到的发明奖、新产品奖,还有其它莫名奇妙 的奖金,早超过她的工资啦。所以呀,人不可以貌相。二姐不过是秉承老爹艰苦朴 素的革命传统罢了,还就差时不时吃顿忆苦饭。” “才不是呢。我们科研组任务一向很紧,哪儿抽得出空逛百货公司。我又常出 差,路上穿得越简朴越安全嘛。”杏园不紧不慢地对姐姐说。她对弟弟的戏谑一向 毫不在意。 “说正格儿的,姐,你怎么也是一副短打扮冲学生似的。”伟强笑嘻嘻地问。 “入境随俗。我习惯了美国人的穿衣哲学,除非正式场合,日常越简洁舒适越 好。连首饰也是假的方便。而我,连假首饰都懒得戴。 “可是回国来,就得随国情。现在,人们身家地位的代言人是皮尔卡丹牛仔李, 再不是你们当年的国防绿和将军呢喽。”伟强比大姐几乎小十岁,俨然一副现代人 口吻,“记得不,当年人们外出办事,若不穿一身旧军装,别人就不拿你当人看。 现在呢,若没一身名牌西装,根本没人正眼夹你。连讲话的腔调也透着不同身份: 要显着有学问或者有洋味儿的,就开口‘OK’,闭口‘嗯哼’。要显着生意广达的, 就得一句拖一个港式‘啦——’。不过,这些变化都比不上人的脑瓜儿变化大。有 哥们儿说,二十年前‘爹亲妈亲不如党亲’;这会儿‘孩儿亲娘亲不如手中钞票亲’。” “难怪你结婚都两年了,也不见有个孩儿影。”母亲端了一盘苹果进来,正巧 接上话岔,“不过年节也不回家望望,只顾赚钱去了。 “对了,你结婚的时候,我没赶上送礼。你那半边天做什么工作,喜欢些什么?” 桑园猜测小弟的眼光低不了。 “小法官一个。”伟强说得轻描淡写,脸上却掩饰不住那份得意。 “嗬,口气不小啊。在美国,法官可是最让人敬畏的人物。 “老弟我也不含糊啊。风流倜傥,又会赚钱。她当法官,对我可没啥实在好处。 倒是打离婚难点儿。她若是不同意,我就没处说理去了:肯定她比我懂怎么站在理 上啊。”伟强故意说得苦哈哈的。桑园被小弟那种既得意,又矫情的滑稽相逗得大 笑。 “说正经的,你俩是不想要孩子,还是……”桑园笑够了,出于医生本能问。 “他俩是什么‘克族’,新式人类。”杏园终于找到机会插嘴。 “是‘丁克族’,新兴人类。二姐还不算太落伍呢。”伟强好心地嘲笑了杏园 几句,又问桑园:“姐,听说‘丁克’这词来自日本。你不是学过日文吗,是个啥 意思?”他对大姐的渊博向来心服口服。 “这词其实来自英文。”桑园想起在美国读到的一篇有关社会前景的论文, “它是由‘双工资,不要孩儿’这句年轻人的口号缩合字首的字母而成。已经在国 内形成时髦了?” “我可不是赶时髦,是觉得有道理。”伟强说着,面色变得凝重,“生为家中 老么,妈妈以前总逗我说,是当年响应号召的过剩产品。那会儿,我听着老大不受 用。这些年目睹越来越壮大的人挤入的洪流,才真感到人的过剩多余。反观现代小 孩,个个是集三代宠爱于一身的天之骄子,耗费着无法计数的钱财和精力,却没有 几个看着会成气候的,还保不齐将来干点儿祸国殃民的事儿。所以,我决定做件利 国益己的大事:不生小孩。我都想好了。现在自己赚钱自己花,尽量过得滋润。当 然也要存钱防老。不过,我会在临死之前把钱全花光。” “你能算得那么准?若是死时钱没花光,倒还好说,反正你的外甥、侄女们可 以捡点儿遗产。若是钱花光了,人却没死,那不惨了?”桑园忍住笑,一本正经问。 “你不是才说,我有外甥和侄女们吗。他们都是好心眼的孩子,不会看我老人 家挨饿。若是哥哥姐姐们那时还在,就更没问题了。”听伟强这番话,桑园不觉拍 手大笑。 “看来,我们这些有儿有女的,倒是在‘为人作嫁’呢。” “也别这样悲观。凡事总有利、害两面。养孩子也一样。没儿没女的,活到老 糊涂的时候,保不齐会怀疑自己到底在这个世界上活过没有。你们有儿女的,就省 了这份烦恼。古人要求为人子的早晚请安,实在不能全算是封建家长意识,确有几 分老年心理保健的道理。所以,我常跟人说,古人比今人要有见地。妈,您这大孝 子说得对不?” “就数你回家最少!你呀,只会用嘴甜格你妈。”母亲轻轻用手戳了这个最让 她疼爱的么儿子一下,就带着小薇薇去外面等“咬爷”。伟强自我解嘲地嘿嘿一笑。 杏园黑溜溜的大眼睛在长睫毛下闪着笑意。桑园已经笑出泪花来。这时,伟智走了 进来。 “猜到你俩一大早会来,我睁开眼就赶过来。聊什么呢,这么乐?”说着,他 在姐姐旁边坐下。 “伟强在编派咱们拉儿带女的人呢。”桑园止住笑,说。 “他呀,能把死人说活。”伟智朝弟弟椰榆地笑笑,又稳稳当当地说,“咱们 等会儿再说笑。趁老爷子不在家,先帮桑园姐合计合计省得他老人家再费伤。爸这 些年的心事够重了。” “姐,你真不打算回美国啦?”伟强扬起浓黑的卧蚕眉,问。 桑园的脸色黯淡下来,默默地点了点头。 “那个叫王凯什么的……”伟强半句话才出口,瞧见哥哥示意的眼色,莫名其 妙便将下半句咽回去。 “咱亲姐亲哥们儿也用不着回避。事情很简单。我跟他本来处得不错,没想到 他原有个女朋友,我只有‘让贤’了。”桑园用四两拨千金的轻松口气,掩饰住内 心的揪痛。 “嗨,不就是个女朋友吗,又不是老婆,干嘛那么‘君子’?自然法则还讲个 ‘竞争淘汰’呢。我不信,任何女人能竞争过老姐你。”伟强十分不以为然,说。 “问题就在这里,我根本不想争。他也狠不下心离开她。” “这就是他的错了。不说‘从一而终’,总得‘从一’吧。脚踏两只船,谁也 不干。”伟强认为抓到了问题症结。 “他想脚踏两只船?”伟智原来对那王先生印象很好,此时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他倒不是有意想踩两只船。嗯,他是,是,唉,怎么说得清……”桑园不愿 引起弟弟们对他的误解,尽管他们再不会见到他,她还是竭力在脑子里搜索适当的 解释,“对了,就像那只流行歌曲里唱的,他的‘心太软,心太软’。他挣脱不开 对她的感念之心。这倒让我不可能对他心生怨憎,只有怜惜和敬意了。真的,这是 我最后离开他时,所怀有的全部心情。”桑园柔声说,好像病危的他又在眼前。 “姐,我看你才是心太软。自个儿受着天大的委屈,却让他来了个‘胜利大逃 亡’。你原来可不是这样。”伟强不平地嘀咕。 “我自己也有些奇怪。以我的心性,断不像温顺柔弱的小猫,受了委屈只会往 床下钻,用舌头舔着痛处来安慰自己。也许是年纪渐长吧,想到他又不是存心伤我, 怎么能像被摸了屁股的老虎,调过头来就呲牙裂嘴,咆哮发威呢。也更不值得拼个 你死我活。” “我没见过这人。”杏园静静听了半天,慢悠悠地插嘴道,“听姐姐这么说, 倒不像坏人,挺有点儿良心的。” “这么说,你们彻底断了。”伟智沉思着问。 “说‘断’,是肯定的,我不信有回头草。‘彻底’?我不知道该怎样理解。 人心难测,自心也是一样,真不是个‘断’字可以了结。”桑园说着,声音有些颤 抖,忙嗽了一声。 “我说上帝这老爷子手里有杆秤吧,姐姐就是个明证。”伟强希望自己的话能 振聋发聩,“他给了你才和貌,就不给你安稳人生。说句公道话,姐,你前面嫁的 两个人,在一般人眼睛里都是打着灯笼难找;找到了也是高不可攀,须要着意巴结 的。可你挥之即去,落得个多姿多彩的孑然一身。” “别以为我没反省过自己,只是至今没得出你这样精辟的结论。”桑园勉强朝 小弟笑笑,“不过,对‘情’这个字例也悟出些道理来。” “这个话题,自古至今都让人们谈滥了。”伟智淡淡地说。 “姐,你有什么高见?”杏园却大睁着眼睛望着姐姐,问。 “是啊,被人谈滥了,却仍旧‘各有滋味’在心头。以我的感受,情像滋润人 生的水。水有冰、液、气三态,情有爱、亲、憎三形。爱情像冰淇凌状态的水,最 受眷顾。可是它甜蜜易化,解不得渴,持不了久。它又是那样诱惑,明知那是对感 官的欺骗,却不甘心地一再尝试,好像那是一刻离不得的活命泉水。 “友情和亲情是液态纯水。它淡面无味,却绵延持久,能解渴,能涤毒,实为 人生最佳补品,应该着意维持的。憎恨嘛,不提也罢,‘气迷心’三字足矣。” 桑园说到此,沉入冥想中。屋里的气氛一时变得沉闷阴郁。四姐弟各有悲欢在 心头。 “姐,那么你往后有具体打算吗?”伟智向来脚踏实地。 “这两三年变化太多,我完全跟不上国内情势了。只知道原单位已经把我除名。 贺天庸又在那里,别人有心也难帮忙。还是你们帮老姐打听一下,哪个医院或者医 学研究单位要人。” “我听说有个‘归国人员安置办公室’,”杏园眨着大眼睛说,“明儿我就去 细打听。” “什么医学、研究啊,十二亿的人口,生老病死除了自个儿和家人在意,国家 哪儿会投入更多的人力财力。”伟强摇着头,“我看姐姐你弃医经商算了。你一向 挺有人缘,我们哥儿几个帮你拉拔起个小药店,看病带抓药,赚钱又救人,花钱都 痛快。怎样?”伟强兴奋地拍着胸脯说。 “开药店?光是找地盘,办手续就能把人折腾个大半死。”伟智连连摇头, “姐姐又是满怀仁义道德,一腔悲天悯人,哪是经商卖药的料。给病人送医送药, 白当活雷锋差不多。我看,还是帮她正经找个医院当医生去,省心,又‘旱涝’保 收。” “哥哥的话有道理。”伟强是个容易转弯的人,“幻想浪漫总斗不过现实。这 现实呢,就是要有钱,生活过得舒坦,对得起自己费劲巴拉来这红尘一趟。姐,等 我把驾驶执照要回来,开车带你去各处访访。” “咱哥儿俩排个日程,轮班带姐姐出去。”伟智到底细致些。 “何必麻烦你们。公共汽车多方便……” “又‘外行’了不是。”伟强马上打断姐姐,“公共汽车被外地人挤得又慢又 不准点。正经办事哪儿能靠那东西。‘打的’还行。可我们哥儿俩都有车,哪能让 姐姐的钱被他们赚呢。” “姐,你别跟他们客气。”杏园也搭了腔,“这几年好多路都改了道,新建筑 又多。听好些刚回来的人抱怨,说东南西北都找不着了。尤其是从美国回来的,好 久都习惯不了这儿的开车没规矩。前两天,我一个同事的妹妹就被车撞了,送医不 治。也是才从美国回来探亲的。我是没车。要不,也给你当个司机。” 姐弟们正说得热闹,父亲回来了。 “去帮妈妈收拾鸡鸭活鱼,准备晚餐大团聚。”父亲好久没有这样兴奋过,又 像多年前一样向孩子们发号施命。他脸上带着喜不自胜的笑容,看上去,年轻又精 神了许多。桑园跟着弟妹们往厨房走,心中暗暗称奇。 “桑儿就免了吧。去陪爸爸坐坐。”有心的母亲在厨房门口说。 桑园于是乖乖走进客厅,有些拘谨地坐在父亲面前。虽然已是第二次面对父亲, 虽然知道父亲早已原谅了自己,她心里的愧疚有增无减。身为人母的她,看着父亲 欣喜宽慰的笑容,完全明白他对她的珍爱,就像失而复得的明珠。 “爸,我真的很惭愧—”她低垂着睫毛,轻声说。 “我可不听你的思想检查喔,”父亲微微一笑,“过去的事,不必再提。走过 的路,就不要再回头。这些年过来,我看清楚了,人是渺小孱弱的,只好认定现实, 随遇而安。若总是心比天高,就怪不得命比纸薄了。但是,不管怎样,若是艰难险 阻横在面前,也不要失去勇气和冷静。总有柳暗花明那一天嘛。”父亲顿了顿,又 问:“还没想好怎么安排以后的日子吧?” “打算先出去探探路。找到工作后再找住处。豆豆也准备自己带。你跟妈妈该 松口气了。” 父亲果断地摇摇头,“对儿女,我只有咽了气,才能松口气。你和豆豆千万别 急着搬出去。他在这里上着重点中学,又有你妈课后辅导。你放心去找事。没合心 意的也别饥不择食。我和你妈还负担得起家里多两双筷子。何况看着你在身边,我 还能多活好些年哩。” 桑园点着头,匆匆起身往浴室走去,她不愿父亲看见她眼中的泪水。 初春时节,桑园在一个专看老年妇科病的诊所工作快三个月了。主持诊所的, 是父亲老朋友的夫人,一位颇有名望的退休医生。她本来已在家中含饴弄孙,却经 不住宅区里退休老姐妹们的撺掇,申办了这个诊所。于是,她既方便了去医院不易 的老姐妹,又弥补了自己过于清闲的失落。 “叫你家小桑园来我诊所帮忙吧。这些日子,闻讯而来的病人越来越多,我快 招架不住了。”那天,老医生听见丈夫跟老林聊起儿女们的事,插嘴说。 桑园父亲一时大喜过望,忙说,女儿在上医学院前后,很有几年妇产科工作经 验。 “那更好。工资没问题。缴过税后,也不会比在医院工作拿得少。病人又是预 约的,上班时间完全由自己掌握。告诉她,明天到诊所来找我。”老医生带着在手 术台上的绝对权威和决断,拍板钉钉。 老医生的慷慨相助十分及时。桑园自己并没意识到,前段时间闭赋在家,已经 积起太多孤寂与失望。虽然是一种潜藏不露的情绪,却在深沉无情地侵蚀她的精神。 “真弄不懂,人生为什么这样漫长乏味?”一次,她自言自语,脱口而出这句 连自己也摸不着头脑的反常的话。她瞥见一旁的父母迅速地交换着忧虑的眼神,她 被自己的消沉震惊了。 那段时间,她被深切的自我怀疑和不满折磨着。惟一可以安慰的,是看见长成 庄重少年的儿子,听他低沉柔和,仍带稚音地讲述学校和朋友间的趣事。 然而,她又感到恐慌:孩子已经开始了自己的天地和兴趣,很快就会不再跟妈 妈天真地喁喁细语,承欢膝下了。她多么怀念那些远去的,母子亲昵相处的时日: 一起蹲在那棵大柿树下,看下雨前的蚂蚁忙碌搬家;一起挤在冬日暖洋洋的被窝里, 翻看“小猫菜,老猫菜”这类荒诞童话,叽叽咕咕笑成一团。她更怀念那张遗失了 的照片:那是三四岁时的他,确信完全靠了自己,把妈妈的棋子杀得人仰马翻,一 本正经捧着妈妈塞给他的,权当奖杯的小花瓶,滑稽可爱地摆着冠军架势。 “可惜呀,那快乐时光竟是短暂又稀少。我只顾挣扎在自己的感情世界里,几 乎无视他的惶恐和不安。唉,在他面前,我是罪不可恕的呀。”每当孩子睡熟后, 她都要久久地坐在他身边,一遍遍忏悔。 “豆豆,告诉妈妈实话,妈妈在你心里是个什么样的人?”一天,她实在按捺 不住内心的焦虑惶愧,拉住儿子长得细长的小手,问。 “还用问?妈妈是我最喜欢的人。”孩子脸上洋溢着幸福快乐的笑意,不假思 索地回答。桑园喉头一阵发紧。 “你不恨妈妈,离开你那么久?”她颤声又问。 “我只是想你。非常想。有阵子,我只有枕着你的枕头,才睡得着。那上面有 妈妈的香味。”豆豆说着,钻进贮藏室,抱出一个小包袱,在妈妈面前打开。 “看,这就是你的枕头。从贺伯伯那里搬出来的时候,只带来这个。”孩子对 母亲无私无怨的爱和谅解,几乎让桑园失声哭出来。她紧紧搂住他,把脸埋在他已 经变得宽阔却依然温软的小胸脯前,听着里面那颗心清纯沉着地跳动。 “经磨历劫后的小心灵啊,还是这样宽容温厚和纯净。”在无声滑落的朦胧泪 水中,一个恍若隔世的场景浮现出来:那只为儿子准备的,胖乎乎,毛茸茸,一脸 憨笑的小棕熊,被压在一只失去知觉的臂弯里。 “他现在怎样了?活着吗,康复了吗?是一个人还是回到了她身边?”她陷入 漫无边际的忧伤的浮想,感到有种恐惧与切望相混合的奇异激动。“人生啊,是这 样广漠离奇,是非莫辨。” 正是忙碌的诊所工作,随和又严格的老医生,使桑园几个月来一直处在适应新 环境、熟悉新工作的精疲力竭状态,因而淡化了心中的郁结。劳累后的愉快和喜悦, 也让她重生对生命的感激。 然而近些日子,事事都顺手随心,有条不紊了,往日的困惑愁结又悄然袭来。 她不知道自己时常沉思得出神。尤其是瞬间显出的那种痛楚恍懈,已经引起老医生 的关切。 “桑儿,你没生病吧?是不是工作太累?”一天,母亲端详着她,问。 “我的身体棒着呢。累点儿倒让我心里舒服。”桑园笑笑,安慰母亲。 “这些天,你看着很有些忧虑消沉。有什么心事吗?说给妈妈听,总比闷着好 受些吧。”母亲理着女儿的柔发,说。 桑园困惑迟疑地望着母亲,摇了摇头。 “前两天,诊所那老医生跟你爸提起她侄子。”母亲抚摸着她的头发,慈爱地 接着说,“他在十多年前去了德国,拿到博士学位后,就留在那里工作。可惜爱人 因车祸丧生了。前些天他特意回国来,打算再组家庭。老医生呢,跟她侄子提了你, 也希望我们问问你的意思,有没有……” “妈妈,请别再往下说。”尽管母涤把话说得柔柔细细,桑园却打了个寒战, “人说‘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而我在十年里,被蛇‘咬’过多遭,还会对 感情婚姻存幻想吗?”她说得非常冷淡生硬。但是,当她看见母亲暗然神伤的目光, 立刻又热泪盈眶了。 “千万别生气,妈妈。我不是不知好歹的女儿。只是既往的风风雨雨,已经让 我过份成熟了。”看见母亲还是忧心忡忡地微皱着眉,桑园的口气更加轻柔,“妈 妈,我在美国的时候,最爱看‘自然界’这个电视节目。那里几乎每一个镜头都是 精心摄制的,给人以唯美的享受。然而有一次,我被一组奇特的镜头震撼了。 “那是一湖闪着晶亮光辉的水面,清澄静褴。碧绿鲜亮的荷叶,像为湖水点缀 上片片华丽的翠玉。它们簇拥着的洁白睡莲,安详得像婴儿睡在摇篮里,又像少女 睡在新床上。 “然后镜头一转,一只憨头憨脑,肉肉乎乎的树鼠,蹲在湖边的树枝上,一动 不动地观望着没有纹丝微风细浪的景色,十分受用的模样。也许是这美好祥和有种 巨大的魔力,这小东西沉入不可理解的催眠幻想中。 “突然,‘没拉’一声巨响,这伪装的静穆被击得粉碎:一只十几尺长的大鳄 鱼,矫捷笔直地窜出水面,冲着那还在出神的、可怜的小东西张开大嘴。那小东西 还没清醒过来,便血淋淋地嵌进鳄鱼尖利有力的巨大牙齿上了。 “心满意足的鳄鱼带着它的牺牲品很快潜入水底。被它激荡的浪花平息了,只 剩下银光粼粼的细微涟漪。被撞得东倒西歪的睡莲竟也各就各位,依旧清白无辜的 样子,重新布下神秘诱惑的陷阱,引诱着下一个牺牲品。 “这幕惨剧看得我连呼吸都屏住了。谁能想得到,睡美人一般宁静纯洁的白莲 花下,竟潜藏着残忍阴险的鳄鱼?难道这些漾溢着温暖芬芳的莲花们,不是那只冷 血动物的帮凶?人世间又有多少与这场景相似的事。我看透了所谓纯情真爱,不过 是对自私冷酷的人性的掩饰,就像睡莲掩饰了鳄鱼。所以,我再不敢冒险去碰感情, 怕像那只愚蠢的树鼠,被眼前骗人的欢悦,诱进血腥的深渊。”说到这里,她感到 一阵神经质的激动,深深地喘了一口气。 “可是。桑儿,你还是这样年轻……”母亲忧心忡忡的话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不为人妻,就不会被虚伪套上枷锁;心中没有情爱,心灵也不会受到伤害。 妈妈,我不是悲观厌世。您千万不要为此忧心。我只是宁愿寂寞陪伴一生,也不愿 再受悔恨和耻辱的折磨。自由和自尊,对我就像水和空气一样重要啊。” 母女俩陷入了片刻的沉默。 “桑儿,你是不是在等待什么人呢?”母亲终于忍不住,小心地探询。桑园大 吃一惊,仿佛尚未愈合的伤口又被很痛地刺了一下。 “这才真是心有灵犀呢,唉。”她暗叹着,抬起视线模糊的双眼,望着母亲, 说:“不,我不等谁。也没有人要我等。只是最近才深有体会:世间什么都是假的, 只有父母对儿女的一片心,永远也假不了。”说到这里,她又强作轻松调皮地问: “妈妈,假如我打定主意,在你和爸爸跟前赖上一辈子,你们不会烦我吧?” “烦?那才好呢!有个医生女儿常在身边,睡觉都安稳些。”母亲用手轻轻拍 了拍女儿的脸蛋,又凝重地说:“你回国后,从没谈及自己的感情问题。我和你爸 是有些担心,却也欣慰地感到,你没有迷失做人的原则。你们四姐弟早已长大成人, 自有为人处世的经验。你原本又最自信刚强。对儿女感情上的事,我们常感到插不 上嘴。不过,桑桑,你要记着,心里如果有什么为难的事,需要有人商量的时候, 我和你爸的耳朵总是很乐意地张着的。” 桑园费力地点点头,把脸埋进母亲温热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