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平淡是真 幻海情天,风雨几多,历经挫磨,才拥有一份半生缘、一世情,方悟 到情到深处,平淡是真。 无视人间的情绪和意愿,时间总是溜得飞快。转眼已是初夏时节。 那天,桑园刚为一个病人做完治疗,护士叫她听电话。 “能不能早点儿回家,桑桑?”是母亲的声音,不寻常的欣快。 “出什么事了?”桑园有些紧张。父母从来不往诊所打电话,怕影响她工作。 “别着急,回家就知道了。”母亲闪烁其词,语气中含着明显的笑意。 桑园放下电话,跟老医生打过招呼就往家赶。 路上,她感到心里有种莫名其妙的悸动不安在悄悄升起。初夏的明媚光耀更激 越着这不安。 一走进家门,只见母亲笑盈盈地从客厅出来。桑园忙问:“怎么回事?”母亲 微笑不语,把她领进客厅。 客厅里,父亲正在听一个人讲话。那人坐在背朝门口的高背沙发里,只能看见 大半个头部。又听他操着奇怪的四川口音,桑园不觉回头疑惑地看了一眼身后的母 亲。 “哦,桑桑回来了。”父亲看见她,站起身走过来。“有朋自远方来。你们聊 聊吧。”说着,他慈爱地拍拍她的肩,同母亲一起出去了。 没等桑园明白过来,那人已经从沙发上站起来,转过身,面对面朝她微笑了。 “你?”她惊疑得直往后退,靠到已经关上的客厅门上,脑袋里嗡嗡响起来。 “是我。”王凯扬轻柔地答道,站在原地。苍白清瘦的脸上,带着桑园那么熟 悉的镇定自信,尽管混着几许初见的兴奋不安。浓密的头发也像以往一样,梳理得 一丝不苟。只是那副沉重巨大的眼镜不见了。代之是一副轻巧雅致的秀琅架,使整 张脸显得精神饱满,容光焕发。 桑园一时说不出话。她眼前蓦然浮起截然不同,却又是同一张脸:淌着冷汗, 灰白暗淡的前额上粘着几缕乱发,因为痛苦而扭曲变形的脸。 她定睛看着他。他康复得几乎不留痕迹,让她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欣慰。她又 吃惊他那种脱胎换骨般的苍白清瘦,好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你来做什么?”桑园清醒过来,皱起眉头问。 “来向我的救命恩人道谢,同时……” “大可不必。”她冷冷打断他。 “同时求婚。”他果决地接着说,脸上泛出红光。 “根本不可能!”她几乎是怒气冲冲地说,眼里冒出火。 “好吧。请你听听发生在我身上的故事,总可以吧?”他柔声请求,目光温和 得令她心软。她无奈地垂下睫毛,咬住嘴唇。屋内气氛有些胶着。 母亲恰巧端茶进来,适时地带来一种祥和明朗。 “坐吧。”待母亲出去后,桑园静了静心。自己先坐到刚才父亲的位置。“不 过,希望你长话短说。我不愿我父母知道我们之间发生过的事,宁肯保留你在他们 眼里那种坦荡君子的形象。不过,希望你并没有愚蠢地向他们说‘求婚’这种疯话。” 她向他投去迅速而锐利的一瞥。 “很抱歉,我已经愚蠢地说了。”他勇敢开朗地迎住她的目光。 “你!你……为什么要给我难堪,而且在我父母面前?我得罪过你吗?”桑园 吃惊又愤怒,语音颤抖,若断若续。往事的痛苦灼烧,让她眼里涌起了泪水。 “哦,请不要这样说。我是诚心诚意的;因为,曾经束缚着我的锁链全都粉碎 了,飞灭了。”王凯扬说着,惶愧地在她面前单腿跪下,一把握住她冰凉的手,举 到唇边。 她异样警觉地抽回手。“不要故技重演。”她严厉责备的眼神似乎对他这样说。 “快起来,有话坐着说。”她见他沉痛地低下头,立刻担心他重病复原后,还 不能承受太大的伤感,就放松了口气,说。 “好吧。请你静静听我说。”他听话地坐好,却带着锲而不舍的热情,“我是 一个相当不幸的人,诚如你已经了解的。但是,我不能责怪命运不公。实际上,它 待我相当仁慈哩:当我生命垂危时,它让你出现,把我送到医院里。 “当我在病床上醒来时,根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也不明白怎么会在医院。只 记得那天,她,兰玉,大清早就开始一会哭,一会儿求,要我当天跟她去市政府注 册结婚。我只能不理她。倒不全是因为她那种紧迫逼人的作法惹我生气,而是我心 中的新娘纱早已披在我心爱的人身上了。 “直闹到中午,她完全失望了,就换了副贪婪的脸孔,逼我签字,把共有财产, 连同那幢小房子都转到她的名下。我当然不能签字。对她说,那是我半生的辛劳, 都转到你名下,我怎么活?她说,‘我养活你呀,这些年你缺过什么吗?’我当然 明白,她想抓住金钱命脉,逼我就范,就走开去不再理睬。 “万想不到,她乘我转身之机,溜进厨房,抽了一把又长又利,切割牛肉的尖 刀,从我背后扑了过来。也许是过份紧张激动,她碰翻了一只日本花瓶。锐利的破 裂声让我下意识回过头去,正看见她手握利刃,红着眼珠,呲着牙,扑到我跟前。 亏得以前的柔道训练,就在尖刀刺进我胸口之前,我抓住了她的手,一反手腕,把 她摔翻在地上。她手上的利器也摔在一旁。 “大概是摔痛了,或是绝望,她躺在地上挨了宰似的疯嚎。终于惊动了邻居, 立刻招来警察。她看出事情已经到不可挽回,索性破罐破摔,哭着告诉警察们,是 我要争财产,用凶器威逼她。 “警察们大概看我又高又壮一个大男人,而她看上去像个衰弱无助的老女人, 那会儿正闹得蓬头垢面,既招人厌,又令人怜,便听信了她的一面之辞。不待我彻 底解释,他们就要给我上手铐,送警察局拘留。 “你可以想象得出我当时的愤怒。我一生规规矩矩,又是大公司主管,眼看就 要栽到自己疼惜感念过的女人的诬陷里,不清不楚闹个身败名裂了。随着一股强烈 的怒气冲上来,我的头像要炸裂一样剧痛,险些站不稳。她看见了,大概起了一丝 天良同情,忙对警察说,只要把我赶出去就行了,不必送拘留所。 “警察确定那是她的意愿后,就押着我离开那个曾称之为‘家’的地方。他们 警告我,没有她的同意,不准来找她。否则,要按‘骚扰良民’治罪。 “我无处可去,也不想打搅朋友,只好去那幢小房子暂栖一时。那里的一景一 物,曾让我睹物思人。原打算卖掉的。急难时也顾不上什么心情了。 “昏沉沉进了屋。才要稍事休息,调整剧烈震荡后的情绪,她的电话又追过来。 电话上,她歇斯底里骂我是人渣,永远唾弃我,永远诅咒我。 “我虽然被她骂得火气又起,头痛难忍,却只能低声下气请她把我的衣物、证 件还给我。她若不愿见到我,我可以请朋友去取。 “她尖声笑着说,人渣的东西都是垃圾,她已经把我的衣物装进垃圾袋,叫救 济穷人的‘救世军’来拿走啦。证件呢,全都投入了火里。那里面有我的大学和研 究生院的文凭啊。 “我气得摔下电话,立时感到头部又大又重,血管嘭嘭震荡,敲击着颅骨,好 像全身的血都涌上头来。 “我忙走进为豆豆准备的小房间,那里有两扇可供空气流通的大窗。我拉开它 们。冷风一下子扑进来。一直窜腾着烈火的昏热头脑稍微清醒了些,才想起自己的 血压被这样一折腾,一定很高。可是,身上连一片降压药也没有。 “我只好继续站在窗前,让自己稍微好受些。只见繁星满天的深处也不平静。 那种黑暗寒冷和空寂,连星星们也在颤抖摇晃。一阵发自心灵深处的战栗,让我感 到寒气彻骨。随手摸了一个柔软的东西,便抱着取暖。定睛一看,是给豆豆买的那 只绒毛熊仔,不觉又是一阵五内如焚的悔恨。想到自己曾苦苦渴望和追求的幸福, 在即将变成现实的一刻破灭了。这还怪不得任何人,只怪自己总是犹豫不决。总想 着明天一定能跟既往一刀两断,明天会说服兰玉,让她情愿放我去拥抱期盼已久的 幸福。然而,正如什么人讲过,幸福没有明天,错过了就永远失去。 “转念又想,我的犹豫,只是不忍心看她受伤太重,怎么也不该落到被唾弃, 被诅咒,只剩一只玩熊相伴的悲惨地步啊。 “想着,前半生的悲欢艰辛一齐涌到脑子里,我的意识就开始模糊了,只觉得 自己像一片被吹落的树叶,飘进一个无底无边的隧道里。那里没有光亮,没有声音, 只有无法控制的,越来越深的坠落。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王凯扬的声音越来越低,说到此停下来,不胜重负地沉默了。 桑园一直屏气倾听,此刻不由得在心中轻轻叹息。温热的泪水一滴一滴悄悄滑 下脸颊,她忙用手托住腮,顺势将泪珠抹去。 她这个轻微的动作立刻被王凯扬捕捉住。他明白自己的遭遇打动了她那颗善良 敏感的心,不觉周身一阵温热微醺,仿佛一杯醇酒在心,又沿着血管神经去激动着 身上每一个细胞。 他如痴如醉地望着她:她还沉浸在那伤痛的故事中,雕像似的一动不动;面色 苍白凄楚,只有那低垂的湿润的浓密睫毛,在微微地颤动。 他心中一阵激荡,几乎要匍伏到她脚前。猛然想到对自尊心极重的她不可操之 过急,忙问后靠稳,竭力平静地接着说。 “当生命复苏后,我发现眼前尽是吊瓶、仪器,鼻子上也极不舒服地罩着氧气, 就明白自己是在医院里。后来我才知道,死神一度逼近我的鼻尖。而上苍及时派来 一位慈悲勇敢的小仙女。是她斥开那不公正的死神,把生命的希望还给我。这小仙 女,就是我钟爱的桑桑。”他的声音轻柔得像夏夜的微风。 “你怎么知道那一定是我,”桑园的心有些颤动,脸上却淡淡的,“难道不会 是兰玉?也许她在羞辱你以后,立刻后悔起来,赶去看你……” “我是从护士那里知道的。”他微微一笑。“当我从死亡边缘爬回来后,我问 过护士,是谁送我进医院的。‘你太太嘛。’她说,又很不满意地补充道,‘她从 急诊室陪你到病房后,见你情况趋向稳定,就离开了。从此再没露面,像水汽一样 消失了。’‘我没有太太。’我告诉她。‘那么,送你就医的那个年轻漂亮的东方 女孩是谁?’她很奇怪地问。我却立刻明白了:是你,我的天使救了我。” 王凯扬深情地说着,眼睛里闪出强烈的光芒。桑园转过头去,避开他炽热的目 光。 “你提到兰玉。不错,在我清醒后的一天,她来看过我。不过,她不是来关心 我的病情,更不是来为她的所作所为表示歉意。”王凯扬说着,看了一眼桑园惊讶 的神情,“她带着地狱掌门人的阴森气势,和凶狠声色告诉我,她的朋友,那位律 师太太,帮她利用法律漏洞,把全部共同财产都转到她一个人的户头上。房子也卖 掉了,已经办妥了去佛罗里达,那温暖的阳光地带退休养息所需要的一切。 “她说得那样痛快得意,全然不顾我还没完全脱离危险。我想她这是打定主意 切断我的生路,因为我病得那样重,今后的工作生活都成问题。我又气又伤心,只 觉得头痛欲裂,似乎死亡又到眼前。由于绝望,此时我一点儿也不惊谎,巴不得立 刻死掉。我勉强对她说,你既然做得这样绝情彻底,不如干脆帮我拔去这些氧气和 输液管,让我死个痛快。 “谁知她一阵怪笑,说:‘你失去财产算什么,还年轻嘛。病好了再去赚哪。 再说,你还有那小情人,并不会孤独。她说过,不管你多穷、多病,她也不会嫌弃 你,去找她好了。”她又嘲讽说:“我以为自己还太好心眼儿呢,没去动你的那个 新窝。你该感激我才对,怎么口出怨言呢。” “她这番话,猛然提醒了痛不欲生,看不到一丝希望的我。霎那间,我看见了 自己惟一的,却是充满生机的出路:静心养好身体,带着一副坚实可靠的肩膀,去 找我的桑桑,我心爱的救命恩人。 “说到这里,我实是应该感谢兰玉。她把我推到死亡边缘,我才有机会死而复 生,摆脱从前那种毫无生气,连我自己都对之毫无敬意的生活。 “见过死亡阴森可怖的我,已经什么都不惧怕,不顾虑了。只愿虔诚地伏在你 的脚下,仰望你温柔信任的眼睛,听你仁慈地说出‘我原谅你了’。那么,我的心 将会怎样欢乐甜蜜的激荡,向上苍称颂它赐与我的真正新生。 “然而,若是你认定我罪不可恕,拒绝再接受我这颗虽然破碎,却依旧真诚的 心,我也决不会怨你。因为这一定是上苍的意愿。它因为我曾经欺瞒过下颗纯真的 心而罚我永无家室,了然一生。但是,我会默默跟定你,居住在离你最近的地方, 时时感到你温厚的心存在于我身边。直到变成一坯黄土朽骨的那天。唉,没有人知 道,失去你的日子,我心里是何等凄凉惶恐啊。” 他的声音那样温柔悲哀,却摇撼着桑园冷固的心。 “现在,我终于来到你跟前。”王凯扬的脸上泛着激动的红光,口气变得深沉 而强烈,“这里,是我的双手。它们捧着一颗忏悔后的火热真诚的心。如果你原谅 了我,请握住它们,让我领你到婚礼的圣坛前。如果你依然鄙视我,把我看作是一 个没有希望的人,就请把它们摔开,由我去接受应得的惩罚吧。” 桑园久久凝视着他那双微微颤抖的手,既没上前握住,也没推开。她眼中泪珠 盈睫,心底好像有簇奇妙的小火苗,在荒芜已久的灰烬下复燃,很快就惊心动魄地 旺盛起来。她不由得把双手捂在火热的胸口上。原本冰冷的指尖,被发自心底,源 源而来的暖流烘得温热微汗。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这样久,都……都没有音讯。”桑园的声音不稳, 有气无力地问。 “我是在等着完全康复。”王凯扬热切地回答,“我不能让充满生机的你,守 着个没有希望的病人。我要给你的,应该是一副坚实可靠的肩膀。在我决定来找你 之前,我跟我的主治医生做过长谈。在确定我的病情已经完全康复,而且几乎没留 任何后遗症时,我才下了最后的决心。 “现在,就请握住我的手,跟我一起重新开始我们温馨、宁静、诚挚的生活吧。” 说着,他更果决地向她伸过手去 桑园艰难地一笑,轻轻把手放进他张开的手中。他的眼睛立刻发出惊喜的亮光, 连忙握紧她那双温软的手。一时间,两颗曾布满愁云惨雾的心豁然开朗了。在最初 有些尴尬,然而深情的相视微笑中,他们心里升起了明亮安谧的阳光。就像一对在 狂风暴雨中拼搏得奄奄一息的落难水手,相扶着踏上了平安结实的陆地。 “我其实一直没能理解,自己对你竟有这样难以割舍的感情。”桑园柔和而认 真地说,“在兰玉出现之前,我对你的感情已经从亲近变成亲爱。但是,那时的爱, 是一种萌发在剧痛之后的审慎的感情。你用一种慷慨大度,兄长般的温爱,珍惜呵 护我那颗被贺天庸揉碎的心。我对你的感念难以陨灭。然而兰玉的出现,给我的惟 一选择是断然分手,虽然是那样情不愿、心不甘。 “谁能想到我会在临上飞机忘了护照,而手中居然留有那幢房子的钥匙,这才 能发现你正处在生死关头。在担惊、查看、呼救的过程中,我感到心中的怜爱不管 不顾地迸发出来。那种爱,没有一丝甜蜜欢乐,像沉渣了的咖啡,只剩下浓浓苦苦 的滋味。” 王凯扬一声不响听桑园说完,感激地把她的手举到唇边,一一亲吻着那上面盛 满柔情的小酒窝。两人脸上都闪出泪光。他俩就这样,手握着手,默默感受着对方 的脉搏心跳,久久地相视微笑,直到门外响起放学回家的方歌那欢快的笑声。 他们结婚五周年纪念那天,正值方歌的高中毕业典礼。 位于新泽西中部那个清静秀丽的小镇上,一群兴奋的毕业生和面带骄傲的家长 们,竭力保持着端庄稳重,秩序井然走进宽敞明净、鲜花盛放的礼堂。主席台上, 小镇中学的校长、教师代表,以及镇上名流贵宾们也开始落座。 一时间,人们各就各位,有着一头漂亮银发,身穿黑色大礼服的老校长开始致 词。虽然是一年一度的惯例,老人家依然讲得十分激动,真挚感人。 当他开始特别表彰几位在不同学科和课外活动中表现杰出独特的毕业生时,会 场里响起热情的掌声、尖叫和喝彩。桑园看见才十七岁的儿子,穿着海蓝色毕业礼 服,人高马大,庄严沉着,几次步上主席台,从老校长手中接过不同意义的奖状和 奖学金。她的视线模糊了,手也拍麻了。啊,这孩子的人生舞台才启开帷幕,他能 演好生命中的每一种角色吗?最近,他已经收到不少大学名校的录取通知,只须一 一参观,择其最感兴趣的一个。他会选择那所离家几千里的长春藤名校吗?还有, 未来某一天,他带到妈妈面前来炫耀的女朋友,会是白的、黑的,还是同种族的玉 色皮肤的女孩!“哦,母亲的心,当孩子才跨上人生里程,就开始了喜忧参半。” 她不觉暗笑自己。 几个月后,一天傍晚,方歌在自己的小房间里收拾奔赴大学的行装。他选择的 是本州的一所名校。离家只有两小时开车路程。桑园对他的决定十分欣慰:母子总 是灵犀相通。 桑园帮孩子清点着衣服,见他把那只憨态可掬的小棕熊捧在手中端详把玩,有 些不好意思地朝母亲笑笑。她明白了,他想带走这只可爱的、陪伴了他五年的小熊, 却又为自己未尽的孩子气害羞。“你自己收拾吧,妈妈累了。”她故作疲乏地伸了 个懒腰,走出房间。 她挽着丈夫的手臂,漫步到后院。 在满园花草的沁香中,他俩坐到那对已经磨得光洁平滑的树墩上。 桑园顺手摘了一颗艳红的樱桃蕃茄,送到王凯扬嘴里。她给自己搞了一个鲜嫩 滴翠的甜椒,若有所思地品尝着。 “我有阵子很为自己对生活一次一次毁约而苦恼。好像自己是个梦游者,半夜 爬起来推翻自己白天做下的事。”桑园幽然一笑,说,“可是这几年随心自在,快 乐从容的生活,孩子平静健康地成长,使我那种不肯受拘束的活泼天性全都复活了。 尤其时常看到你对我情有独钟的宽容赞赏,又让我心生‘此生复何求’的强烈满足。 唉,我这前半生究竟是对,还是错呢?” “生活自有它的定数,难分对与错。”王凯扬说着,抬头朝开始闪烁着星光的 天空望去,“生命中又总是充满了未知数,所以,生命是如此迷人。不要再为逝去 的既往苦恼,那是谁也无法左右的。我们还会有四五十年相扶相持,完美和谐的生 活哩。 “说实话,这几年来,我越来越感到做你的丈夫是多么幸福开心。我相信自己 五年来一直是处在蜜月那种炽烈依恋的热情中。而且,这种热情会持续到头顶的星 空在我眼前消失的那一天。”说着,他伸出手臂,紧紧揽住桑园的腰。桑园轻轻抓 住那只亲爱的手,信任地把头靠到他厚实的肩膀上。 他们身后那棵庄严的雪松,静静地用它浓密的树阴,遮护着这对此生将挚爱相 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