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崔:我觉得我过去的音乐做得相对比较舒服,给人们反复听的机会,在这种情 况下他们接受了我的歌词。还有很多人听我的音乐,干脆是从文学上、文字上带出 了对音乐的兴趣,我真正需要做音乐的时候,他们听不懂。比如《一无所有》和《 不是我不明白》,它们属于一个时期的,甚至《不是我不明白》更早、更新鲜,所 以我的节奏感是那个时候已经有了一种苗头了,可以说我那时候更喜欢的是节奏, 对节奏更重视。我一直非常喜欢那种身体里的Groove,Groove就是身体的一种节奏。 但大家都觉得我的代表作是《一无所有》,所以当我写一首歌的时候,如果没有旋 律,大家就认为我改风格了。他们没有意识到,实际上我坚持的是《不是我不明白 》,我做的东西更像《不是我不明白》,而且我现在演出的话,演奏《不是我不明 白》比唱《一无所有》更投入,是这么一个概念,更有连贯性,因为里面有节奏, 有Funk,有布鲁斯。因为节奏这种东西,它更宽容,它给你一种感觉就是它在开始 做一件事,而并不是在终结一件事,从感觉上,你总是在开始,哪怕你再老,只要 是你在做音乐。 周:是没有终结的。 崔:没有终结的。我觉得恐怕这也是文字和音乐一个特别大的区别。 周:庞德说过“音乐离开舞蹈就失去活力,诗离开音乐就衰退”。是否可以说, 原始意义上的音乐是与舞蹈和节奏一体的,能够让人起舞,旋律却具有描述性,更 靠近诗和文字? 崔:反正旋律上的东西多一点,就让人感到伤感、浪漫,大部分都这样,情调 上伤感,旋律多了,就是这样。所以我不愿用旋律的语言,因为我不愿意表现一种 伤感的浪漫,我也没有这种伤感的浪漫,要说就说透了,所以我的旋律少了。不敢 勇敢地面对自己的现实,温温吞吞的,搞点浪漫的东西,真的没劲,不过瘾。 周:从音乐本身来说,它的内容是不是就是那些形式的东西呢? 崔:我觉得我现在对音乐是什么东西比较清楚了,就是你听到一种东西,像你 看书一样,里面有内容,能让你想那些最严肃的事情,特别纯的感觉,书和音乐的 区别就是书更具体,音乐还不具体,不知道你为什么就进入了这种严肃的状态。你 听音乐的时候就能开始想这个音乐有挑战性,他为什么这样做,他费了多大的劲才 做出来,你能听出来。就跟写书一样,为了这个句子真精彩,一般人写不出来的句 子,他看了多少书,他能够意识到,我怎么意识不到。做音乐也一样,我觉得这叫 音乐,音乐里面有这么多内容。但中国人大部分听音乐,他们不是听这个东西,他 们想像这个偶像,把音乐当做偶像的载体,哎呀,这个人太可爱了,这个人真有情, 我要永远爱他,我要永远追随他。他不从音符上去分析每一个东西,音符在他脑海 里只是一个背景,不是一个主要的东西。昨天晚上我在想,实际上真正好的音乐是 没有画面的,不需要画面的,给你的是一张白纸。最近我在写一个舞蹈音乐,我不 得不改变自己,我要把音乐写得有画面,要给人一个画面去想像,但实际上我做这 件事是在违背我自己。真正好的音乐是没有画面的,我最喜欢的音乐比如说HipHop, Freestyle ,就是声音和节奏,听完了之后说感觉,你脑子里面没有意境,什么夜 色之类,都没有,就是节奏。所以画面的概念是不一样的,写舞蹈的时候,我就特 明显地发现,实际上我最喜欢的音乐是独立的。但是,事实上很多摇滚音乐给人带 来画面,譬如说PinkFloyd ,很浓的画面感。后来我就找到了区别,这种音乐不是 我最喜欢的,我最喜欢的音乐没有画面,就是音乐的力量。所以我变得不浪漫,很 多人说我不浪漫就是这个原因,因为我不给人想像,不给人画面了,我就给你一个 声音,声音有就有了,声音没有就没有了。这可能是一个更重要的发展的东西,就 是你真正做音乐的时候,闭上眼睛和睁开眼睛是一样的,你就在音乐里面,就是你 做的东西是很难用语言表现出来的。 周:它就是一种情绪,一个情绪的世界。 崔:对,它就是一个世界,这个世界不用你看什么东西,或者说就在你的眼前, 你就能感觉到音乐在那,你就在那里面。你不要有什么奢望,你有奢望等于是你误 解了这个音乐。 周:它不是去说明什么东西,去暗示什么别的东西。 崔:对,什么都没有,什么也看不见,这就是音乐,而且你会觉得它特有的创 新,这种创造有挑战、有生命,就是这种力量,这种感觉。 Freestyle (自由风格) 崔:我喜欢HipHop音乐,自由风格的。那种自由真是革命,相比之下所有的诗 人都失色,所有写作、带修改的写作都是保守。音乐中没有暴力,这是生命,这东 西上瘾,快乐!享受!人们之间高高兴兴的关系,当然也有矛盾。 周:这种音乐你在现场做过没有? 崔:做过,基本上每次演出都有。过两天还想做呢,我叫你。我们前两天在一 个酒吧做过,说着说着“200 加50等于二百五”就出来了,底下特高兴,鼓掌,激 动。很多人已经不相信激动了,任何激动都让人恐惧,都是危险,这就是问题。 周:不相信激动是问题,假激动也很讨厌,真激动太少了。 崔:谁是真的,能感觉到,老百姓也清楚。 周:做Freestyle 的时候,每做一个东西,是不是先有一个题目,先有一个意 图? 崔:有的有,有的没有,比如我们,一般我们要先说,有的时候说得很好,有 的时候说得不好。有的时候说流行音乐:“流行音乐太多,卡拉OK太多,低质量的 音乐太多……”有时候说Freestyle :“Freestyle 就是要自由,不用思索,不用 去想,把你的感觉、把你的心掏出来……”还有的时候说中国艺人的一个毛病: “唱完一无所有,再唱二无所有,再唱三无所有四无所有,一块红布,二块红布, 三块红布,继续往下说,我不用再努力了,我可以睡觉了……”也不是嘲讽,感觉 是在开玩笑。有时候讲故事,讲昨天遇到不高兴的事。什么都有,随时说,基本上 想个题目,有时候说着说着突然想到了别的。 周:就说当时冒出来的新想法。 崔:中国语言的组织能力又是一个世界,我刚刚进入这个世界。我是跟英文比, 中文没有人开始做,如果有一个人比我好的话,我马上就感到刺激了,会较劲。有 的小孩在做,我听他们说得不好听,没有节奏,不能那么快找到韵脚。这东西很难, 得有韵脚,得有节奏,四声得分清楚。我说的时候节奏也老跑,没有四声,没有韵 脚。马上做是做不出来,有的时候是依靠本身设计好的别的歌里的副歌,一下想不 起来,就把那个副歌拿起来说,说的时候脑子里就开始想别的东西,再说另外的东 西,这样的话别人可能会感到一种放松。说一些即兴的,说一些他们熟悉的,比如 说流行歌里有旋律的。Freestyle 很多都是这样的,有一个固定的套路,譬如说骂 motherfucker,他们说这个的时候在想下面的。像中国的我有时候想不起词的时候, 我就说“他妈的”,但“他妈的”不够,休息时间太短了。休息时间要长了,就说 “火车站里有火车,火车里面有旅客,旅客上上下下不停地不是为了吃就是为了喝”。 一说到喝,我就想起了中国饭桌上的浪费,我就开始说饭桌文化:“中国人不尊重 环境,明明吃不了,根本就不是为了吃,是为了面子,要真是为了吃你根本就没必 要买那么多……”来回蹦,他们听了心花怒放。有时候演出完了浑身都是汗,即使 在家里也出汗。 周:在家也做吗?在家没法练吧。 崔:实际上在家我也应该做,但练完以后只能是一个…… 周:不是练一个固定的作品,而是练那种感觉吧? 崔:但实际上你练完以后,你别想改变它了,变成创作它了,想记住它。 周:那就不是一个味了。 崔:对,一创作它就不是那个味了,但你创作的时候也有创作的魅力。 周:那你下一个专辑———在现在做的舞蹈音乐之后———会不会是做这样的 东西? 崔:我想是这样的,我想做大量这样的东西。 周:在西方,Freestyle 的唱片多吗? 崔:西方的Freestyle 已经发展得非常成熟,风格已经很多了,变成诗了,什 么节奏都没有,没有音乐,喝完酒就是一个脱口秀,严肃的,上来一个人就占这个 话筒,openmic ,就是开放的一个话筒,你想说什么都可以。我看过一个电影,真 美,开始说我真压抑啊,说着说着就控制不住了,说得泪流满面,什么都说,骂这 个骂那个,骂完以后开始说自己没有爱情,后来发现真的解放,说得人全流泪,一 个磕巴都不打。是这个状态,什么叫语言,这就叫语言,语言不是组织完了才叫语 言,语言就是把心里的东西表达给别人了,这就叫语言。 -------- 扬子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