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汽车在漆黑的乡间小道上行进,到了一处乡村旅馆。雪白的小屋在黑暗中,像 一只洁净的螺蛳。只是,所有的房间都黑着灯,柳子函说:“不知道服务员在哪里 值班?” 游蓝达轻笑起来说:“这么小的旅馆,有什么服务员?人家早就回家睡觉去了。” 柳子函大惊,说:“难道咱们要在门口等一夜吗?” 游蓝达说:“那倒是不必。”说着,她走到旅馆门边悬挂的钢制小箱子前,噼 噼啪啪地按了一番密码,箱门就神奇地打开了,里面有预订好房间的钥匙牌。 柳子函觉得有点像阿里巴巴的神秘山洞,张口结舌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游蓝达说:“我们在机场取到的那个信封里,就装着这个旅馆保密箱的密码。 一切都环环相扣。” 柳子函这才醒悟到:Y 国的安排板上钉钉滴水不漏,若不是游蓝达的提醒,自 己将陷入多么尴尬的处境。入住之后,非常疲惫,一觉安睡到天明,早起看到叶子 绿得可疑,才知夜里下了雨。雨后的清晨格外惬意。早餐之后,游蓝达开车,她们 抵达一所残疾儿童学校。 孩子们十分活泼,尤其是他们上课的桌子,居然乱七八糟放在地当央,仿佛路 障。老师在课桌的间隙拐来扭去授业解惑,让柳子函十分诧异。她把疑虑提出,满 脸大胡子长相酷似马克思的犹太籍老师对孩子们说:“谁来回答这位远方客人的问 题?” 一个侏儒回答说:“我们的课桌和普通学生不同,这让我感到自己是与众不同 的。” 一个男孩挥舞着断了半只的胳膊说:“这并不乱七八糟,这是另外的一种秩序。 上课应该是思想很放松的,如果太整齐了,会影响我的思维。” 一个听力严重受损的女孩子说:“我不愿意上聋哑学校,那样会让我依靠手语, 听力更为下降。在这个教室里,我可以跟随老师走来走去,最大限度地听到他的声 音。” 面对着这样的回答,只能叹为观止。柳子函心想,就冲这不拘一格摆放桌椅的 方法,便大开眼界不虚此行。 傍晚,两个人在乡村旅馆的小花园中闲散地坐着,喝着不加糖的清咖啡。柳子 函说:“谢谢你。” 游蓝达说:“我知道你谢我什么。其实,不必。咱们公平交换,我对你另有所 图。” 柳子函说:“我有什么值得你图的?是想让我多送你点中国的小礼品吗?”柳 子函出国的时候,带了一些诸如真丝头巾、景泰蓝摆件之类的特色礼物,见了老人 和孩子们,就会送出一份,略表心意。每次游蓝达都会惊呼:“太漂亮了!”显出 少见多怪的样子。 柳子函说:“我给你预备了一份礼物,到分手的时候,我再送给你。保证比你 见过的那些都好。” 游蓝达深深地呷了一口咖啡说:“谢谢。不过请不要误会,我每次赞叹礼物, 其实是一种礼貌和烘托气氛,并非真到了爱不释手的地步。要说送礼物,不必等到 分手,你现在就可以送我一件珍贵礼物。” 柳子函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衣服下摆,这是一件镂空的披肩式风衣,根本就没 有兜。她说:“什么礼物?此刻我一无所有啊。” 游蓝达说:“你的记忆就是礼物。你和黄莺儿的故事。” 柳子函说:“好吧。如果黄莺儿有知,这两天她的耳朵会不停地发热。” 蔡饼饼的胃里灌进了黄莺儿的汁液,蔡饼饼的肠腔里灌进了黄莺儿的肠液,现 在,蔡饼饼就是黄莺儿的小小复制品了。黄莺儿日夜守护在蔡饼饼床前,简直比蔡 饼饼的妈妈还要尽职尽责。黄莺儿还一反常规,让蔡饼饼的妈妈进入抢救室,每日 叫魂似的呼唤蔡饼饼。 柳子函对黄莺儿说:“求求你,别让蔡饼饼的妈妈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地老和蔡 饼饼说话,听着人,干扰治疗。” 黄莺儿正色道:“我觉得这是对蔡饼饼最好的治疗。” 柳子函只好不再说什么了,谁都知道这是死马当活马医,诸事听天由命。 在黄莺儿的倾心治疗之下,蔡饼饼居然一天天好起来。给小孩看病就是有这样 的益处,什么都是加速度。如果你治错了,死得快。如果你治对了,好得也快。一 周之后,蔡饼饼的体温渐渐降了下来,大便也不再是可怕的白色蛛丝状,像稀薄的 棒子粥,显出趋向正常的淡黄色。 蔡饼饼奇迹般地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美丽的实习医生黄莺儿获得了巨大的声 誉,她走到哪里,都会被人指指点点,说:“看那个最漂亮的女医生,业务尖子!” 柳子函和黄莺儿并肩去食堂吃饭。饭盒是校方统配的,外表一模一样,只是具 体的编号不同。柳子函轻巧地抓起饭盒,黄莺儿的饭盒却差点失手掉到地上。它出 乎意料地沉,打开一看,塞得满满当当,全是灿烂的炸糕。 医院食堂是大锅饭,菜一人一份,主食管够。本是早来晚到都一样,吃饱为止, 但改善伙食后的那一顿饭不在此列。中午吃包子,皆大欢喜,大家蜂拥而上,有的 人用筷子穿起一串包子,高举眼前,一边走一边舔筷子根上的油,幸福啊。炊事班 蒸出好多屉,大伙儿尽情吃。正因为要满足供应,就会有富余。晚饭时炊事班便把 剩包子热透了,端出来供大家再享用。剩包子数量有限,先到先得,这就给少数好 吃懒做者留下可乘之机。他们会在改善伙食的下一顿,提前下班,早早潜入食堂, 笼屉一抬出来就群起攻之,把改善伙食从一顿变成了两顿。 今天中午是炸糕,晚上有人捷足先登,把黄莺儿的饭盒装纳得金光烁烁。 “这是谁干的?”黄莺儿托着饭盒四处张望。 柳子函说:“甭管是谁,你吃就是了。他一定在暗处瞄着你。” 黄莺儿说:“我也不认识他,用不着他给我打饭。” 柳子函说:“想那么多干啥?炸糕已经打到你的饭盒里,也不能退回去,你只 有把它吃了,才对得起粮食。” 黄莺儿说:“那咱们俩一块儿吃。” 柳子函说:“我不吃。人家也不是给我打的,吃了会有占小便宜的感觉。” 黄莺儿说:“既然炸糕到了我的饭盒里,就成了我的财产,我请你吃,你也不 吃吗?” 柳子函说:“你的东西,当然要吃了。”说着,夹起一个冒油的炸糕,塞到嘴 巴里,豆馅从嘴角滋出来,像一粒椭圆的石榴籽。 柳子函的饭盒和黄莺儿的饭盒并排站在一起,似孪生姐妹。医院里经常充斥着 关于改善伙食的小道消息,多半都有诈。等到下一次消息落实,大快朵颐后的次顿, 柳子函到得早,惊喜地发现自己的饭盒盛满了面条,而黄莺儿的饭盒却是空的。 扬眉吐气啊!可惜黄莺儿加班不在身边,柳子函有锦衣夜行之感。 按说面条不能算什么好东西,但北方兵多,嗜好面食,加之没有电动压面机, 面条都是手动压出来的,就具备了某种稀缺性。其实剩面条被汤泡得肝肠寸断,毫 无筋骨可言,并不美味。看来神秘的送饭者,是个一厢情愿的北方佬。 虽说平时都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但这一次,盒中食材实在乏善可陈,柳子 函就独吞了。当最后一口糟面条咽下肚时,刚写完蔡饼饼病程记录的黄莺儿赶来了。 为了陪好友,柳子函又盛了一碗酱油汤灌下,撑得如同溺水,两眼翻白。 饭后两人前后脚往回走。年轻的程司药等在路边,在夜色中欢快地打着招呼: “你好!” 柳子函说:“你好。”黄莺儿没答腔,美丽的女孩面对外人,多半是爱搭不理 的。 程司药说:“炸糕好吃吗?” 柳子函对精干的程司药很有好感,迫不及待地说:“好吃。”哈!原来他就是 神秘的打饭者。不想程司药还是满脸期许地看着她们,原来他根本就没注意柳子函 的回答,一直盯着黄莺儿。 柳子函推着黄莺儿说:“人家问你呢!快回答啊。” 黄莺儿敷衍说:“还行。” “那面条呢?”程司药的热情不受打击,屡败屡战。 “什么面条?”黄莺儿不明白,眨着好看的毛眼睛。 “面条很好吃的。”柳子函抢着回答。 “我又没问你。”程司药不耐烦了,滋生起被干扰的急躁。黄莺儿摸不着头脑, 说:“我没看见什么面条啊。” 程司药说:“我明明在你的盒里打满了面条,还跟炊事班要了一勺老陈醋,也 全都倒给你了。”说着直咂嘴,看来醋是货真价实地酸。 柳子函叫起来,说:“怪不得味儿那么怪呢,我还以为馊了。” 程司药万般恼火,愤然道:“原来是你给吃了?” 柳子函绝地反击:“本来就盛在我饭盒里,我不吃,狗吃啊?” 黄莺儿明白了怎么回事,赶紧打圆场,说:“程司药,你的好心我领了,就算 我吃了,谢谢你了。” 程司药意犹未尽,图谋卷土重来,问道:“你们俩的饭盒到底有什么区别啊?” 黄莺儿说:“没区别。以后你愿意帮我们打饭,就请打双份。如果不愿意,就 一份也不用打了。”说完,拉起柳子函就走。 蔡饼饼被抢救过来了,皆大欢喜。某天,黄莺儿拿来一颗婴儿拳头大的麦黄杏, 递给柳子函说:“吃吧。总共只有一小篮,都分给儿科的孩子了,这一颗是特地留 给你的。” 柳子函一口咬开杏,甜度超过高渗葡萄糖。她咂着嘴说:“又是哪个男的送给 你的?” 黄莺儿说:“不是男的是女的。蔡饼饼妈妈送来的,他家只有一棵老杏树,这 是今年最先结的果。”柳子函吃完了杏子还不甘心,把杏核砸了吃,却是极苦。在 以后转战各科的实习中,黄莺儿愈战愈勇。柳子函扶着胸口仰天长叹:“天生儿, 何生子!” 黄莺儿一边梳着长长的发辫,一边说:“儿……子?什么意思?你不是最烦妇 产科吗!” 柳子函说:“这和妇产科没一点关系。我是借古讽今。” 黄莺儿说:“到底什么意思?不懂。还请指教。” 柳子函说:“儿就是你,子就是我。既然有了你黄莺儿,又何必再有我柳子函 呢?现在可倒好,不但在业务上我要甘拜下风,就是在吃饭上,也饱受摧残。” 黄莺儿笑起来,说:“你看上程司药了?” 柳子函说:“我倒是没有看上这个小人,只是没人帮着打饭了,凄凉啊。” 黄莺儿笑起来说:“明天刚好星期天,咱们到外面兜兜风吧。你也好尽快从失 恋中爬起来。” 柳子函说:“呸!我根本就没恋,哪里谈得到失?兜风是个好主意,只是附近 这些个景点,咱们都逛完了。远处,没有车,也去不了。” 黄莺儿说:“可以到公路边搭车啊。招招手,也许就有好心人,愿意拉咱们一 程。听说附近的妃子墓鲜花盛开,景色美极了。” 柳子函说:“妃子墓倒是个郊游的好地方,可足有50公里路。咱们哪有那么好 的福气,就能搭上顺路的车?” 黄莺儿笑笑说:“试试运气嘛!” 周末晚上医院放电影。电影不错,假如你是第一次看。如果你已经看过23遍, 再好的骨头也咂摸不出一滴油了。然而,除了值班人员,军人是不能自由活动的, 必须扛着背包到大操场看电影,背包就是小板凳。 黄莺儿和柳子函坐在队伍里,满面愁云。柳子函说:“你估计咱们科哪个病号 快死了?” 黄莺儿说:“小声点!乌鸦嘴!干吗要咒病人死?” 柳子函说:“咱们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病人是咒不死的,咒一咒,十年旺。 我只是想如果哪个病人要死了,大喇叭就会呼人回去抢救,咱们就能脱离苦海了。 我情愿为病人做口对口人工呼吸,把病人的浓痰吸出来,也不愿再第24遍看同一部 电影。主角上句说完了,几千个人异口同声地接下茬,太无聊了。” 黄莺儿小声说:“我也是。等着吧。” 等什么呢?谁也不知道。苍天保佑,这一晚所有的病人都相安无事,得享天年, 让两个小女兵准备趁乱溜走的如意算盘落了空。胶片质量不好,经常断片。当放映 员第四次手忙脚乱地接片子的时候,实在忍受不了银幕上的老生常谈,黄莺儿果断 地说:“咱们走!”说着拉起了背包。 “到哪儿去?”柳子函不明就里。 “到哪儿都比再坐在这儿好受。你跟着我走就是了。”黄莺儿低声嘱咐。 柳子函紧随其后站起身来。她以为黄莺儿会哈着腰,鬼鬼祟祟地离场,不想黄 莺儿挺直腰肢大摇大摆,张扬地走出去,银幕上留下了一个晃动的大头影。 两人走出众人视线,先回到科里,把背包放下。柳子函摸着胸口说:“我的天! 黄莺儿你也太大胆了!几乎所有的人都看到咱们雄赳赳气昂昂地离了场。” 黄莺儿说:“这就对了。你越是大大方方,越没有人怀疑你。也许以为咱们接 到了特殊任务紧急出发。这叫欲盖弥彰,兵法里有的,我听首长讲过。” 柳子函随着黄莺儿沿医院的外墙溜达着,黄莺儿说:“你觉得宁智桐这个人怎 么样?” 柳子函说:“应该恢复得还不错,肢体不会留下终生残疾,好像也不会变傻。” 黄莺儿扑哧笑了说:“他当然不傻了。临危不惧舍身救人,是个英雄呢。” 柳子函说:“听你这口气,有点像中央军委的嘉奖令。” 黄莺儿欢快地说:“嗨,前面到黄瓜地了。” 果然,空气中有浓郁的清香飘来,瓜果的味道就像毛贼,总是在夜晚格外活跃, 枝叶婆娑显出深不可测的神秘。黄莺儿说:“你想不想吃黄瓜?” 当兵的一日三顿都吃大灶,口中寡淡。柳子函说:“废话!还用问?当然想吃 了。” 黄莺儿说:“那咱们就到地里摘几条黄瓜解解馋。正好明天到郊外野游,还可 当水果。” 柳子函迟疑:“不合适吧?当兵的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黄莺儿说:“这些黄瓜不是群众的,是特务连的。都穿国防绿,一家人。” 柳子函想想也是,如果特务连的兵伤了病了,她们当然会义不容辞地急救。生 死事大,几根黄瓜算什么!就说:“怎么摘呢?” 黄莺儿悄声笑起来,说:“真笨!你连黄瓜也不会摘?当然是挑好的用手一拧 就下来了。” 两个人说着钻进了黄瓜地。夜半时分,黄瓜地里有很多不知名的小虫嘀嘀咕咕, 黄瓜叶子尖锐的边缘好像刀锋,刮过年轻女兵赤裸的双臂,留下一条条若隐若现的 红色丝痕。黄瓜藤扬起的浮土让人鼻孔发痒,只想打喷嚏。 “我怎么找不到黄瓜啊?”柳子函双手拨拉着层峦叠嶂的叶子,内心焦虑,主 要是害怕。说真的,从小到大,她没有干过这种偷鸡摸狗的事,对黄莺儿的说辞也 不甚认同。想想看,如果说只要是军队都是一家人,那她从小在部队大院长大,岂 不所有的东西都可以乱拿一气?显然,道理不是这样的。 “要到黄瓜叶子下面去找,不能光在表面东捋一把西抓一把。”黄莺儿已经走 远,夜风送来她的低声叮咛。 柳子函照此办理,果然大见成效,很快便有斩获。她在一丛肥大的黄瓜叶下面, 摸到一条极壮硕的黄瓜,赶紧拧下。正高兴得忘乎所以,突然听到一声断喝:“干 什么的?出来!”紧接着,听到了清脆的金属铿锵声,那是枪栓撞击子弹上膛的音 响。 “你们为什么还不回去休息!这里的夜风是钉子,能扎到骨头里。也许,我不 该干涉你们的自由,但是,我把每一个投宿到这里的人,都看成是我的孩子。如果 是我的孩子,我就会对他们这样说话的。所以,我也会对你们说。请你们回到自己 的房间里吧,应该休息了。晚安。” 柳子函和游蓝达吃惊地抬起头来,看着说这番话的老媪。她佝偻的身躯披着巨 大的围巾,毛茸茸的线头使得她身上所有的曲线散失殆尽,成为一个干枯的稻草垛 形状。她是这所家庭旅馆的东家,白天一整天没看到过她,夜幕深沉时才像老蝙蝠 一样飞出来。 游蓝达耸肩,说:“走吧。虽然我很想听到你下面的故事,但是在这个国度里, 到处生活着这样一批老古董,他们把所有的人都看成是酋长的子孙,而他们是酋长。 我们只有离开,否则她会在阴暗的地方一直盯着你,眼睛冒出磷火。柳医生,明天 见。” 柳子函意犹未尽,怔怔地看着天。这里的夜晚很黑,但是没有那一天的夜晚黑。 夜晚和黑,也是有浓度和分量,也是有籍贯和历史的。那一夜,不可复制。 霸道的房东可以打断柳子函的叙述,却无法终结柳子函的回忆。她躺在柔软的 床上,目光炯炯地盯着画有古老宫廷壁画图案的天花板,浮想联翩。 透过枫状的黄瓜叶,柳子函看到不远处有荷枪实弹的哨兵向这边游走过来。她 一下子吓傻了,觉得这好像是电影里的镜头,一个恶劣的游戏。她几乎想站起来, 摆着手对哨兵说:“自己人,别误会!” 按说黄瓜是不应该被这样如临大敌地保卫着,只因战备如火如荼,仿佛每个角 落都潜伏着苏修或是台湾的特务,处处森严壁垒,神经紧绷如钢丝。正当柳子函破 釜沉舟预备举着双手站起来的时刻,黄莺儿在不远处发出了非常清晰的指令:“快 跑!分开!” 说罢,黄莺儿刷刷分开瓜秧,灵猫一样弓着身子向远方遁去。哨兵稍一愣怔, 就随着黄莺儿的方向追赶,这就给了柳子函一个绝好的逃跑时机。尽管她没有黄莺 儿那般敏捷,但哨兵已被引开,她得以从容脱逃。柳子函先回到和黄莺儿合住的学 员宿舍,惊魂未定地久久等待,黄莺儿却迟迟不归。柳子函焦灼万分,生怕黄莺儿 被人捉去。她现在是标兵模范,如果因为几根黄瓜,毁了名声,实是因小失大。她 祈祷黄莺儿在逃跑中,最起码把黄瓜统统扔掉。这样就算被俘获,不能说“人赃俱 在”,避重就轻狡辩一番,或可逃过一劫。 几乎到了下半夜,黄莺儿才到家。满身都是浮土,裤脚衣袖沾着黄瓜须子和绿 色汁液。幸好军装也是绿的,混沌一片看不大出来。 两个人像战友敌后重逢,紧紧地抱在一起。过了一会儿,才气喘吁吁地分开, 柳子函说:“你怎么这么久才回来?吓死我了!” 黄莺儿说:“我要把尾巴甩掉。在我不能确认哨兵是不是跟踪我之前,我不能 回来。不然他顺藤摸瓜,咱们岂不就暴露了?” 柳子函咋舌,自己就完全没想到这一招。 黄莺儿说:“可惜的是,我刚才只顾逃跑,把摘到手的黄瓜都扔了,你带回点 战利品了吗?”柳子函这才记起她们此次行动的出发点,忙说:“我还带着呢!” 黄莺儿大喜,说:“在哪儿?让我看看!” 危机时分,柳子函一心逃命,把先前的果实都扔了,只有最后摸到的那根大黄 瓜,一直下意识地死攥着,好像一颗保命的手榴弹。经黄莺儿一提醒,赶紧把那条 黄瓜拿过来,这可是她们赴汤蹈火得到的唯一战利品。 黄莺儿一看,笑得直不起腰,说:“这可真是黄瓜啊!” 此瓜心宽体胖,好像孕妇膨隆着肚子。柳子函摸摸黄瓜中段,像藏着胎生的小 黄瓜,囊囊软软。最令人诧异的是它的颜色,完全是金黄色的,灿若盛开的葵花。 柳子函疑惑,说:“这是黄瓜吗?” 黄莺儿嘻嘻笑着说:“这当然是黄瓜。黄瓜黄瓜,本来就是黄的嘛!” 柳子函摇头说:“不对啊。咱们平常吃的黄瓜都是绿的。” 黄莺儿说:“要不说你是城里娃呢,我在农村长大,知道底细。黄瓜长老了, 就是黄的。这是要留种的瓜,肚子里都是瓜子呢!” 柳子函惋惜地说:“现在怎么办呢?” 黄莺儿说:“现在就没法子了。当菜吃,它太老了。留种子,它又太嫩了。只 有扔掉。” 柳子函说:“那我把它挂在墙上,留个纪念。” 黄莺儿说:“不成。要是谁看到了,咱们就原形毕露了。” 两人说笑着,开始洗涮。黄莺儿洗得格外认真,长长的头发披散着,仿佛仙女。 柳子函说:“我要你一根头发。” 黄莺儿说:“要哪一根呢?” 柳子函说:“就要最长的那一根吧。” 黄莺儿就把长长的头发垂在胸前,比来比去,最后挑了一根,揪下来。柳子函 把它打了结儿,夹到《实用外科学》里,做了书签。 少女的生命其实是很容易美丽的,只要一点点滋润。更不要说原本就美丽的人, 那就只剩下变成仙女一条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