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二天早上,黄莺儿换上新军装,清俊逼人。两人走出房门,外面紧张肃然, 空气中弥漫着不祥的气味。看到执勤的哨兵,黄莺儿问:“出了什么事?好像紧急 战备?” 哨兵的感冒曾是黄莺儿治好的,他低声说:“保密。搜查呢。” 黄莺儿不解:“查什么?” 哨兵说:“昨天晚上,有一对狗男女趁着放电影大家都不在家的时间,躲在黄 瓜地里偷情,被警卫发现了,一通追赶。不想那乱搞的男女就朝咱们这个方向跑来, 躲得不见了。今天要继续追查呢!” 黄莺儿正正军帽义愤填膺地说:“原来是这样!革命军队出现这样的事,坏我 军威,太不像话了!一定要把他们揪出来。” 柳子函松了一口气说:“我还以为是投了原子弹了,一级战备,咱们今天不能 去郊游了。幸好还可按原计划行动。这伤风败俗丢人现眼的事也不知是谁干的!” 两人告别了哨兵,请了假,出了部队医院的大门。黄莺儿捂嘴笑着说:“你刚 才装得还挺像。” 柳子函纳闷,说:“我装什么了?我没装啊!” 黄莺儿说:“哨兵说的人是谁?” 柳子函说:“不知道。也许咱们回来的时候他们就找到嫌疑犯了。” 黄莺儿说:“那伤风败俗的人就是咱们俩啊。” 柳子函这才醒过神来,吐着舌头说:“天啊,原来竟是你我惹的祸!” 两人说着,已经走到了公路边。乡民们骑着小毛驴,两条长腿敲打着毛驴的肚 子,头顶悬着篮子,篮子里装着无花果和杏干,兴高采烈地去赶集,尘沙飞扬人声 鼎沸。柳子函说:“这条路的尽头就是妃子墓。如果搭不到便车,咱俩就得骑着毛 驴去见她老人家。” 黄莺儿说:“不要说泄气话!时间还早,才刚刚开始等待。”说着手搭凉棚向 远处张望。 两个像豌豆一样饱满和青嫩的女兵,在夏季的早晨,站在路边翘首以望。风吹 过她们丝绸一样平滑的脸庞,军帽边不安稳的发丝若有若无地飘荡着。一辆军用卡 车在她们身边停了下来,司机摇下车窗,说:“我看病的时候见过你们,你们是驻 军医院的医生。你们要到哪里去?” 黄莺儿谨慎地看着停在身边的卡车,不言语。柳子函欢蹦乱跳地说:“我们要 到妃子墓去。” “正好。我也朝那个方向走,稍微绕一下就把你们送到了。医生们,上车吧! 正好我的副手今天没跟车,你们俩可以坐在驾驶楼子里。就算他在,我也要把他轰 到大厢板上,哪能让咱们的女医生吃土挨呛啊。好了,请上来吧。”司机大敞车门。 柳子函乐开了花。心想本是毫无把握地守株待兔,不料如此好运,天下掉下来 个顺路车,还有座位,真是太有福气了。她抬腿就往驾驶楼子钻,不想被黄莺儿一 手拦下。黄莺儿转脸对司机说:“谢谢你。可是,我们不坐你的车。” 司机和柳子函都愣住了。为什么?黄莺儿说:“你本不顺路,特地为送我们而 拐道,我们心里不落忍。” 司机说:“就为这个啊?小菜一碟!不过就是踩一脚油门的事,不必挂在心上。 要真是不落忍,下回我看病的时候,不要总开磺胺消炎,开点好药,土霉素四环素 什么的。” 柳子函生怕过了这个村没了这个店,赶快说:“黄莺儿你就不要嗦了,快上车 吧!” 黄莺儿毫无商榷地坚持:“不。我们不坐你的车。” 司机火了,说:“你们怕我是坏人?喏,这是我的军人通行证,看吧,我也是 革命军人,保家卫国,军龄比你们还长呢!你不坐我的车这没什么,但要说出个所 以然来,不然就是瞧不起我!” 得!现在不仅仅是坐不坐车的问题,已经上升到尊严高度了。两人僵持着,柳 子函也不知该帮谁,一筹莫展。狭窄的公路被汽车阻滞,毛驴们欢聚在一起,打着 响鼻快乐地仰天长啸,,把老乡头顶篮子里的石榴都颠了出来,砸到尘埃中,溅起 一缕缕黄烟。 正不可开交之时,一辆苏制吉普风驰电掣而来,猛一急刹车,尘沙卷地而去。 车门开了,一个骁勇的军人跳下车来。柳子函定睛一看,如遇天兵天将,大叫一声 :“宁连长!” 来人正是宁智桐。他走过来,问:“怎么啦?出了什么事?” 卡车司机可能是个排职干部,看到宁智桐气宇轩昂来头不一般,就比较客气, 敬了个礼说:“我要拉这两位女兵到妃子墓去,她们又说不去了,正在商量。” 宁智桐说:“那边道路不好走,你一辆大车,拉的又是战备物资,赶任务要紧。 这样吧,我送这两位女医生到妃子墓去,你就放心好了。” 排长司机有了台阶可下,关上车门,一踩油门,走了。 柳子函打了宁智桐一拳说:“宁连长,真没想到碰上了你,替我们解了围。” 黄莺儿问:“你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 宁智桐说:“我是钢铁战士。现在请两位医生检查一下,是不是痊愈?” 黄莺儿说:“检查也不能在大马路上啊。咱们快上车吧,一边走一边说。” 车上只有宁智桐一个人,柳子函本想和黄莺儿一道坐在后排座上,黄莺儿却不 由分说落座在副驾驶位置上。柳子函看到她用左手轻轻地撞了一下宁智桐的右手, 两人小指头互相一碰,迅速地跳开了,好像两只受惊的鸽子互相啄了一口。手指分 开之后又马上粘结,周而复始,不厌其烦。黄莺儿从军装口袋里掏出一根顶花带刺 的小黄瓜,撩起额前的绒发,悄声说:“给。” 宁智桐歪头一乐,说:“好东西啊。你哪里来的?” 黄莺儿说:“偷的。” 宁智桐说:“你还会偷东西啊?” 黄莺儿嫣然一笑道:“是我和柳子函一起偷的。” 柳子函这才猛然省悟到———今天的出游整个是一场预谋。她悻悻说:“别扯 上我。你是主谋。”心中纳闷,黄莺儿把这根黄瓜藏在哪里了呢? 宁智桐一边旋着方向盘,避开搓板路上的土棱,让车尽量平稳,一边把头偏向 右侧,说:“你怎么知道我爱吃黄瓜?好像没跟你说过。” 黄莺儿说:“还是你昏迷的时候,有一次喂你黄瓜汁,你喝得特香甜。就记住 了。” 确认了黄莺儿和宁智桐相恋,让柳子函有点气馁,觉得自己不单迟钝,而且被 当成了挡箭牌。又一想,如果没有自己做伴儿,黄莺儿就是再大的胆子,再周密的 计策,也不敢公然出行。也许世上的友谊万万千,装傻就是其中最简单高贵的一种。 想明白这一点,这一天的游玩就很有特色。柳子函躲得远远的,在妃子墓像个 考古学家,把每个角落都查看仔细。以至于管理妃子墓的老头,捻着山羊胡子走过 来问:“姑娘,你姓什么?” 柳子函翻着白眼说:“参观还管姓什么呀?” 老人说:“我看你溜达好多圈了,是不是和这家妃子沾亲带故,是她的后人?” 柳子函说:“妃子是帝王将相,我是革命战士。阶级不同。” 老人又说:“女解放军也没什么想不开的吧?” 柳子函乐了,心想老头眼睛还挺毒。回答:“多少有一点。” 老人把手指停留在山羊胡子最长的那一根上,道:“说说看。我在这里见的人 多了,也许能给你排解排解。” 柳子函闲得无聊,乐得有人搭讪,一本正经道:“我一个人孤孤单单,没人跟 我好,就这点想不开。” 老人早就注意到了远处树阴下窃窃私语的黄莺儿和宁智桐,抚须说:“当年的 妃子也是熬了好多年的冷宫,后来才出头的。闺女,你还年轻,机会多的是。” 柳子函心中窃笑,心想若自己真是当年的苦命妃子,早就横刀跃马杀将而去, 砍了皇上,聚啸山林,自在逍遥。 一直到傍晚才回来。和宁智桐分手之后,黄莺儿和柳子函好一阵子无话。闺中 密友,一旦有一个谈了恋爱,另一个就好像遭人遗弃,心中惴惴。柳子函忍不住打 破僵局:“我就想不通,你们何时好上的?” 黄莺儿如实禀报:“他昏迷那会儿。” 柳子函说:“真有你的,跟一个植物人谈恋爱。” 黄莺儿羞涩道:“我那时给他换药的时候,他的小鸡鸡立起来了。” 柳子函忍不住大笑:“给你提个醒儿,别用乡下的土话,要用医学术语——— 男性生殖器。这算什么呀?我给他换药的时候,也这样。这没什么了不起的,就像 一块石头子飞过来,人会眨眼。” “不对,他是有感觉的。我既然看到了,我就要成为他的女人。”黄莺儿非常 执拗地说。 柳子函哭笑不得,心想聪慧的黄莺儿怎么一个跟头跌回了封建社会,竟如此愚 昧。她说:“你说的那事我也看到了,可我并不打算成为他的女人。” 黄莺儿捂着小巧的嘴巴笑起来,说:“这就对了。要是你也这样想,咱们就是 情敌了。我饶不了你。” 柳子函恍然大悟,明白了这一切只是借口。爱情其实是很容易找到理由的,冠 冕堂皇顺理成章的能说通,胡搅蛮缠匪夷所思的也行。 黄莺儿发誓般地说:“我还会对你好。” 柳子函说:“我从来也没担心过你会对我不好,你不用这样表态。” 话虽说开了,两个朋友从此却多少有了隔阂。宁智桐好像一根微细的竹刺,嵌 在指甲缝中,你看不到它。抚摸某件硬物的时候,却会突如其来地感到锐痛。 游蓝达和柳子函入一家西班牙餐厅吃饭。餐厅看起来很古老,灯光暗淡,地砖 釉面支离破碎,到处是烟熏火燎的痕迹。游蓝达说:“猜猜看,它的历史多少年?” 柳子函吸了一下鼻子,连空气中都是属于过去年代的栗香气。她很有把握地说 :“最少100 年。” 游蓝达得意地说:“其实它前年才落成。” 柳子函大惑不解,说:“干吗搞得像经历过二战似的?不对,像经历过一战。” 游蓝达说:“这就是做旧。吃饭是古老而缓慢的事情,在有年纪的饭馆里吃饭, 舌头才会恢复悠闲的节奏。” 游蓝达说这个店最负盛名的佳肴是墨鱼炒饭,强烈建议柳子函品尝。叫上来一 看,简直像是出锅之后浇了满勺一得阁墨汁。柳子函担心:“吃完之后,嘴巴是不 是跟墨盒似的?” 游蓝达说:“你不要光看外表,它心灵美。” 吃起来,味道果然不错。米粒被藏红花的汁液浸染得灿若金菊碎屑,挖开米饭, 内里简直是个水族馆。虾肉、螃蟹、黑蚬子、黑蛤蜊、牡蛎、鱿鱼……图穷匕见, 吃得人满头大汗。待吃喝告一段落,游蓝达说:“后来呢?你没发现我今天有点魂 不守舍,翻译中也屡屡出错,我一直惦记着你们在黄瓜地遇险的事。” 柳子函的记忆已经在昨晚的星空中飞翔了很远,叫游蓝达这样一问,反倒忘了 讲到哪里,回忆了一下,觉得有些不便深谈,简短捷说地交代了一番,略去若干细 节。 也就是说,黄莺儿和连长宁智桐开始谈恋爱? 是的。正是这样。虽然当我进入妃子墓的时候,还没有明确地意识到这一点。 但出来的时候,已确信不疑。 哈!你当了一回超级电灯泡。 是。虽然那个时候没这个说法,但基本意思是一样的。 柳医生,恕我直言,你在这个事件中简直单纯到近乎愚蠢。请原谅我的直率。 并没有什么不敬的意思,只是实话实说,你是不是也将宁智桐当成了追求对象,所 以才故意闭目塞听? 你说得有几分道理。当时情窦未开,是不是朦胧中对宁智桐也有好感,我也说 不清。总之,心中万千味道搅成一团。这种复杂的情绪影响了我和黄莺儿的交往, 彼此也心知肚明。如果不是这样,事情的结局或许不会是那样…… 当你说到“结局”两个字的时候,好像很伤感? 是的。这个故事,有个不祥的结尾。甚至可以说是悲惨。 那我更想知道了。只是现在你正吃饭,这不是适宜的时间。让我们等待一个从 容揭开结尾的机会吧,我有足够的耐性和好奇。 她们就这样约定了。其后的考察安排非常繁忙,像两个女超人一样在蓝天荡来 荡去。穿梭于各个慈善机构之内,见到的人不是鳏寡孤独就是瞎麻丑怪,酸甜苦辣 一应俱全。忆旧是需要心情和情调的,当然,还有氛围。虽然面对着游蓝达那酷似 黄莺儿的睫毛,柳子函会突如其来地想说起黄莺儿,但层出不穷的新问题,让她难 以静下心来。 日子过得飞快,考察已接近尾声。下一站是艾滋病的临终救济所。虽知一般的 接触不会感染艾滋病,游蓝达还是噤若寒蝉。“我这人有洁癖,咱们少呆一会儿时 间,好吗?我害怕这种地方。”恐惧战胜了敬业,游蓝达面带苦恼之色。 “可能……不行。你知道,一是出于礼节,人家给我安排了,我不能蜻蜓点水。 再者,我深感兴趣。我的国家正好需要这方面的经验。”柳子函爱莫能助。 “好吧。”游蓝达只好作悲壮色,咬牙前行。 艾滋病临终救济所。一座花园式的建筑,表面上看不出有什么特殊的地方,甚 至可以说草木葱茏很有生机。一些形容枯槁的病人裹着毛毯,在院子中晒太阳,犹 如鬼魅般悄无声息。负责接待的一位中年女子走过来,压低了声音说:“欢迎你们。” 游蓝达把她称为“艾滋关怀女士”,简称“艾滋女士”。其实她并没有艾滋病,是 志愿者。 这里所有能够行动的人,都缓慢而低调,说话都是叹息样的轻语。园中听得见 隔年松果坠入青草的细碎撞击声。也许,有气无力也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安宁。 柳子函当医生出身,一看到疑难杂症就斗志勃发。她对艾滋女士说:“我们可 以先看看病人吗?” 艾滋女士答:“那要征求他们的意见。出于可以理解的原因,有些人是拒绝被 观看的。” 柳子函点点头,表示明白。转而问:“这里的工作人员是怎样招募的?” 艾滋女士言简意赅:“自愿。” 柳子函说:“我可以知道您是如何来到这里的?” 艾滋女士说:“我的弟弟得了艾滋病,死在这所医院里。其实,正确地说,这 里不能算作医院,因为是不作任何治疗的。弟弟死后,我觉得这里需要我,我听到 了天堂的召唤,就来了……”正说着,一个面色苍白的年轻男子走过来,说:“结 束了。”他是一位义工。 艾滋女士说:“啊,好的。露西她怎样?” 苍白的男子说:“很安静。” 她转过头对游蓝达和柳子函说:“你们还坚持要看一位艾滋病人吗?” 游蓝达紧抿嘴唇不答话,柳子函频频点头道:“是的。”怕游蓝达不能原汁原 味地翻译过去,干脆连连打出坚决肯定的手势。 艾滋关怀女士明白了,回答道:“我们这里暂时没有还活着的艾滋病人,愿意 见到本慈善机构以外的人。” 柳子函很失望,这不等于白说了吗?艾滋女士接着说下去:“不过有一个已经 死去的艾滋病人,愿意接见你们。” 柳子函浑身的汗毛被恐惧的磁石吸引得直立起来,惶惑地说:“他怎么知道我 们要来?” 艾滋女士不动声色地说:“她并不知道你们要来。她就是露西,刚刚去世了。 她活着的时候,很开心和来访问的人交谈,所以我知道她愿意会见你们。只是你们 愿意见她吗?毕竟,她的灵魂已经离去,剩下的只是躯壳。” 柳子函说:“想见。”游蓝达只有照实翻译。 “那请随我来。”艾滋女士说着,沿着古老的长廊,款款前行。她步履轻轻, 白色长裙在猩红色的木地板上像桃花水母一样无声漂游,以至于柳子函产生了一种 错觉,觉得她就是露西本人附体。 到了露西的病房。艾滋女士说:“凡是临终的病人,我们都会提前把他们安置 到某个单独的地方,让死亡这件事对他人的影响降至最低。艾滋病人的死亡,通常 不是猝不及防,它是缓慢而有秩序的,这个病也有它慈悲的一面。当然,意外总是 有的,好在所有居住在这里的人,对这一天都有所准备。露西,我们来了。还有远 方的朋友也来看你。” 本来还没有多么可怕,听着艾滋女士如同叹息一样的声调,倒真令人生出踩在 地狱台阶上的湿滑感。柳子函问游蓝达:“我们需要进行什么仪式吗?” 游蓝达转达。艾滋女士说:“不必。你们只要向她鞠个躬表示一下问候就成了。 虽然握手不会传布艾滋,但是,露西已经不在乎了,不必拘束。” 游蓝达几乎闭着眼睛在翻译,柳子函怀着复杂的心情,走到露西身边。死去的 露西如同一副剔净了筋肉的骨架,极其萎缩和菲薄,脸像流沙一样干燥。 柳子函鞠躬,为了这具身体曾经经受的苦难和折磨,为了这具躯体里栖息的灵 魂如今的飞翔和飘逸。游蓝达机械地重复着。当这一切结束之后,艾滋女士说: “在中国有这样的机构吗?” 柳子函答:“我们有。以后会继续做得更好。” 结束访问之后,艾滋女士说:“我来为你们叫一辆出租车。” 柳子函说:“不必客气。谢谢。我们自己到街角去等出租车。” 艾滋女士淡然解释:“那将是很困难的事情。这里是专为艾滋病人服务的机构, 很少有车愿意到这个方向载客,如果你们在街角等车,会长时间的失望。我叫的车 号是……”告知之后,她礼貌地退走了,裙裾飘飘。 柳子函和游蓝达一言不发地走到街角,天下着小雨,阴霾笼罩,地上如同长满 极地苔藓一样黏腻。游蓝达抱着双肩哆嗦着说:“太冷了。刚才那位女士并没有征 得我们的同意,就为我们叫了车。我估计她平日和艾滋病人讲话的时候,养成了这 种事事周到说一不二的风格。现在,我打算对不起她了。” 柳子函还沉浸与露西的离别中,觉得有个极瘦的幻影在周围游弋。困惑地说: “你打算干什么?” 游蓝达说:“我不等那辆不知何时才能到达的出租车。我要到附近的咖啡馆坐 一下,暖暖我冰冷的灵魂。如果你愿意跟我一起去,那是再好不过。如果你愿意在 这凄风苦雨中等候,就请稍微耐心一点。我会用最快的速度把咖啡吞进喉咙,然后 赶到这里和你会合,咱们再走。” 如果这是一道选择题,答案显然是“A ”。 游蓝达和柳子函进了一家小咖啡店。刚一推门,就被香甜和温暖的氛围所劫持, 真是天堂的皱褶处。咖啡店很小,只有五六张桌子,也许是因为天气突然转凉,不 少人聚在里面取暖,大约二分之一都坐满了。 “人太少了。”游蓝达不满,挑了个靠窗的小桌子。 柳子函说:“已经烟雾腾腾的,你还嫌人少。不怕吸多了二手烟,得肺癌。” 游蓝达说:“咖啡馆这个地方,人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太多了,烦,影响 心情。太少了,就寂寞空洞,没气氛。我平日觉得有三分之一的人最合适。今日觉 得要有九成人才好。” 柳子函不解,说:“为什么要挤得像自由市场?” 游蓝达说:“害怕啊。刚从那样恐怖凄凉的地方出来,我真想挤在密不透风的 人群里,你碰我我碰你,汗味、香水味、食物的味道,咖啡的味道……哪怕加上狐 臭我都不在乎,搅成一团,这才是火热的人间。” 正说着,围着花布围裙的女招待走过来,两个人要了咖啡和甜点,吃着,饮着, 前10分钟一言不发,面面相觑。肠胃慢慢地温暖起来,温暖的触须像爬山虎一样上 行,攀到了胸口,最后抵达了脑门。温暖最后汹涌澎湃地占领了双手和双脚,寒冷 和恐惧才无可奈何地败去。游蓝达说:“没想到在旅行就要愉快结束的时候,被挤 压得喘不过气来。” 柳子函说:“对不起。我知道今天的经历对一个非医务人员来说,难以忍受。” 游蓝达渐渐恢复了镇定,说:“不必客气,这也是我的工作。况且实际上也是 我的兴趣所在,只是我一时无法宁静。过了今天,就会好的。” 柳子函说:“非常感谢你的敬业。” 游蓝达说:“我也从你这里获益匪浅,它比你能想象得更加重要。黄莺儿的故 事还没有讲完,今天,你是否可以揭开悬念?” 柳子函说:“好吧。只是,我怕你会再一次寒冷和哆嗦起来。” 游蓝达说:“经过了艾滋病人之死的历练,我想我的神经已经变得像过山车的 保险索一样强韧。” 柳子函半信半疑:“真的吗?但愿如此。你作好准备。” 黄莺儿发疯似的迷恋上了编织,那是一件藏蓝色的男式毛背心,花纹复杂得如 同少数民族女子头上的冠。她一言不发,静静端坐,一针针地缠绕,交叉,抖腕子, 推进…… 一针上一针下…… 两针并一针…… 另起一行,一针分两针……口中念念有词,她说这个花样叫作“阿尔巴尼亚”。 古往今来的女子,相恋时都一定要亲手为郎君做点什么。从前是荷包鞋垫袜子 头巾,如今就成了毛背心和毛衣。面积更大了,分量更重了,也更蓬松而暖了。 黄莺儿一言不发,桃花面红酥手,静静端坐缠绕,兰花指挑动五彩斑斓。脸上 是平稳的安宁,如同十五时的月,光洁到有点痴呆的样子。她长长的睫毛下,没有 任何杂质,只是单纯地思念和机械操作。于是先是那男子的腰,然后是那男子的胸, 再然后是那男子的双肩和臂膀,就渐渐地在她手中精致地成型。每一寸毛茸茸的线, 不是穿过手指和钢针,而是穿过了脑子,穿过了心的瓣膜,连着肝脏和脾。这过程 是不能说话的,说了,“阿尔巴尼亚”就会“变修”。绵绵心事被万千针脚簇拥着, 一个男子的身影长久地抱在怀中。 可怜的柳子函只有埋头看书,抵御孤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