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实习结束,黄莺儿和柳子函已经拥有了处方权。按说应该马上提干,不巧一批 地方医学院校毕业生参军到部队。医生的名额有限,黄莺儿他们面临一种尴尬,暂 无编制可以安排。部队领导对自己培养出来的苗子情有独钟,决定先把他们分配到 基层,等以后医院有了空额再调上来。 医生不能到医院去,就像剑不能染血,是悲怆的。医院也和万物一样,有性格 和脾气。驻军医院是正襟危坐的大哥,专攻疑难杂症。野战医院是毛头小伙子,冲 劲足,手艺也许不是最精,打起仗来却骁勇善战,冲在最前头,不惧流血牺牲。军 分区的卫生科,有点像中老年妇女,包罗万象,细致琐碎。需要态度好,童叟无欺 嘘寒问暖。 黄莺儿和柳子函分到了不同的军分区,南黄北柳,相隔数百公里,坐汽车要整 整一天。 分别在即,按说该心中暗淡,黄莺儿居然很兴奋。她的新单位距离宁智桐不远, 这极大地稀释了对女友的离愁别绪。 “你稍微掩饰一下兴高采烈好不好?也不必这样心急火燎地要到新单位报到。” 柳子函悻悻地一语双关。 黄莺儿轻盈地打着背包,把一个有喜鹊图案的脸盆绑在军大衣外面,有点不伦 不类。柳子函也有一个同样花色的脸盆,那是她和黄莺儿一块儿买的。你如果看到 女孩子们有些一模一样的东西,就知道她们的关系非比寻常。 黄莺儿说:“其实咱们离得并不远,爬上大厢板,一天就到了。” 柳子函提醒:“不要见色忘友啊。” 黄莺儿欢快地说:“宁智桐已经当副营长了。总让我代问你好。” 两人依依不舍地分手。女孩子们的友谊往往是这样:在一起的时候,蜜里调油, 离开以后,随着时间和距离的风化,感情就渐渐酥脆了,坍塌成美丽的碎片。她们 又恢复到刚当兵之后的那段岁月,彼此相望着,都知道对方的消息,见面却很少。 黄莺儿干得很出色,发明了一些土疗法,比如把青霉素注射到儿童化脓的扁桃体里, 据说效果极好,孩子们的高烧一天就退了。段伯慈也调到那个单位当卫生科长,佟 腊风还是护士本行。 可惜政策变化,柳子函和黄莺儿这批兵的提干指标一直没下来,始终是战士身, 处境微妙。 宁智桐倒是好事多多,被评为军区模范,受到总部嘉奖,升为正营长。听说军 区某首长要召他为东床快婿。如果他答应了,就会成为全军区最年轻的团长。但宁 智桐婉言谢绝了……没人知道他和黄莺儿的恋情。据说翻过年去,黄莺儿有可能以 战士身份被保送到军医大学,继续深造(那时候工农兵学员必须是战士)。 黄莺儿的爱情像刚刚晒好的被子,松软喷香。柳子函这边就是冷褥子,坚硬平 坦。柳子函既然没法收获爱情,只有去收获成功,努力工作。分手之后,柳子函到 黄莺儿的营地看过她一次,爱情让黄莺儿美丽异常。 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们的友谊似沙枣花的清香,坠地之后,在风中凋为尘埃。 然而那些香氛还在,如鬼魅般潜行,在一些不可知的瞬间和未必合适的地点现身。 比如,此刻。在异国他乡冷雨绵绵的小店中。 游蓝达,我以后要向你讲的故事,有些是我亲历,有些是我听别人讲的。我的 记忆已将它们融合在一起,当我向你描述的时候,仿佛我就在黄莺儿身边。 就是说,这里面有一些想象的成分?有一些虚构?它们更像是一个传说,而不 是历史的真实? 不不,不是这样的。它们不是假的,都是真的。千真万确。 这让我有一点矛盾,有一点困惑。你知道,当事人的记忆往往并不准确。 我向你保证,它们是绝对真实的,一如我和你面对面地坐在一起,我可以看到 你的睫毛。 好吧。 深夜,电话铃突然响了。柳子函的床头安了一部电话,这是首长的待遇。夜里 常有急诊,为了工作方便,医生就享有特权了。柳子函抓起听筒,劈头问:“多少 栋?多少号?” 那时军线都是人工转接,夜里紧急呼叫柳子函的可能性只有一个———有人重 病,急需女军医上门出诊。通常是军人的家属或孩子生病了,半夜三更的,男医生 钻进汗息弥漫的住所,终是不大方便。再有就是子宫功能性出血或是生孩子之类的 妇产科急症,更是女医生的独门绝技。所以,柳子函不问病,先问地址。 对方是焦灼男声,非常惊慌:“你是柳子函吗?” 柳子函把话筒离自己的耳膜远一点,以防对方灼热的呼吸喷出来,烫伤了耳朵。 “是。我是。你是谁?”柳子函有一点点恼火,一般人都称呼她“柳医生”, 此人礼貌欠缺,居然直呼其名。 对方来不及细察柳子函的情绪,立即回答:“我是宁智桐。” 哦哦,原来是清俊潇洒的英雄宁智桐啊!柳子函一下精神抖擞,睡意全无。一 只手扶着话筒,另一只手赶紧开始穿军装,觉得自己应该正襟危坐地接这个电话。 宁智桐心急火燎地说:“柳子函,你快快救救黄莺儿!”声音带出绝望。 “你等等,宁营长!救谁?”柳子函大惑不解,以为自己听差了。 “救救黄莺儿!”宁智桐非常清晰地重复。 “黄莺儿她此刻在哪儿?”柳子函搞不清情况,一头雾水。 “黄莺儿就在我身边。”宁智桐回答,声音有一个小小的停顿,好像是他回头 看了一眼黄莺儿。 柳子函生气了,心想黄莺儿你也太过分了,就算你跟宁智桐好得如胶似漆,跟 老朋友打电话的时候,也是亲启樱唇为好。她酸溜溜地说:“宁营长,没想到黄莺 儿雇了你当秘书。” 宁智桐一看柳子函误会了,急忙辩解道:“柳子函你先别生气,黄莺儿她没法 给你打电话,她昏过去了!” 昏过去?谁?黄莺儿?高兴的吗?不至于吧?伤心的吗?也太惊悚了吧?运筹 帷幄冰雪聪明的黄莺儿居然能昏过去?这根本不可能!柳子函第一个反应是——— 拙劣而恶意的玩笑! 受惊的人往往变得凶恶。柳子函恼怒道:“宁营长,不要谎报军情!就算你们 俩幸福得没边没沿,也不该如此捉弄别人啊!你赶快把话筒给黄莺儿,叫她亲自跟 我说话。” 宁智桐几乎带出了颤音,说:“柳子函,我向你保证,以革命军人的名义!这 一切是千真万确的,黄莺儿她此刻已人事不知!” 宁智桐惊慌失措的声音彻底撼动了柳子函,能让一个泰山崩于前眼都不眨的英 雄方寸大乱的变故,一定非常险恶!看来这一切是真的啦?到底是怎么回事?!宁 智桐为什么在深夜守着昏厥过去的黄莺儿?发生了什么?黄莺儿是病还是伤?不管 是病还是伤,都应该在第一时间去医院抢救,为什么要不顾数百里之遥给柳子函打 电话?……密集的问号突然袭击,如同千万发子弹横扫过来,将睡梦中刚刚清醒的 柳子函击得千疮百孔。 柳子函迅速整理思绪,毕竟老父当过司令,遗传了临危不乱的禀赋,她深深吸 了一口气,尽量用平稳的语气问:“宁营长,你不要着急。到底是出了什么事?黄 莺儿她得了什么病?” 不管怎么说,治病救人最重要。黄莺儿既然已经晕过去了,第一位是迅速判明 病情,开始急救。 宁智桐哆哆嗦嗦地说:“黄莺儿不是病,是大出血。” 柳子函不由得怒火中烧,心想你这个宁营长也太糊涂了,血出到人已休克,情 况万分危难。这肯定不是瞬间才出现的,分明耽搁了一段时间。你宁智桐是干什么 吃的?现在,千言万语并成一句话———她几乎喊起来:“快送医院!救命只有这 一招!” 这一次,宁智桐的反应非常快捷,斩钉截铁地拒绝:“不行!” 柳子函惊愕万分,宁智桐凭什么阻拦送黄莺儿上医院?他就不怕人命关天,黄 莺儿眼睁睁地死在他眼前?柳子函怒火中烧,扯破喉咙道:“宁营长,我告诉你, 大出血是会要命的!你为什么阻拦黄莺儿上医院?是何居心?打算见死不救吗?” 宁智桐的声音经过漫长的电话线传过来,有一点失真,好像一个陌生人。他说 :“柳子函,不是我不想送黄莺儿上医院,是黄莺儿自己坚决不上医院。她临昏迷 前的最后一句话就是———答应我,我绝不能去医院……” 事关人命,宁智桐不会说谎,事态越发坠入混沌之中。柳子函疾速判断着—— —不单是宁智桐颠三倒四,在这一切之前,黄莺儿就已经出现了某种严重的错乱。 她对自己说,柳子函啊柳子函,情况再危急你不能乱!你先要详细问诊,把来龙去 脉捋清楚,然后才能力挽狂澜。 柳子函竭力稳定自己的情绪,问道:“黄莺儿哪里出血?” 出血的部位不同,抢救的措施是不同的,此乃医学基本常识。 不想就是这样一个极为普通和正当的题目,却让历经生死前程远大的英雄营长, 张口结舌。他在电话里不停地咂着嘴,好像有一块红火的焦炭在口中滋滋作响。 柳子函大惑,难道宁智桐已弱智到根本判断不出是哪里出血吗?又一想,恐怕 真有这种可能。如果是隐秘的内出血,就是经验丰富的临床医生有时都会颇费思量。 宁营长是军事干部,隔行如隔山。想到这里,柳子函稍微和缓了一下口气,说: “宁营长,你冷静一下。你先告诉我,是外出血还是内出血?也就是说,你现在看 得到出血吗?” 这一次,宁智桐回答得非常爽利:“看得到看得到!是外出血。” 柳子函紧接着问:“血是从哪里流出来的?” 看来是再也搪塞不过了,宁智桐艰难地说:“血是从……黄莺儿的……下身流 出来的。” 原来是这样!是妇产科的事情了。柳子函已经把衣服穿起来了,仍觉十分寒冷, 一阵战栗滚过全身。作为一名训练有素的医生,她知道情况非同小可。 “快送医院!”又回到了起点。这是柳子函目前能想到的最好方法。 “不行。”宁智桐又一次毫无商榷地拒绝了。“这是黄莺儿对我的托付。我知 道,她决不愿让人知道真相!”宁智桐咬紧牙关决不通融。 “这样下去,黄莺儿会死的!你知道吗?会死的!”柳子函黔驴技穷,只能对 着话筒大喊大叫。 她以为宁智桐会被自己这声断喝吓得方寸大乱继而改变主意,没想到对方非常 清晰地回答:“我知道。” “你什么都知道,为什么还不赶快叫救护车!对了,你……你们现在哪里?” 柳子函也急得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乱了章法,直到这会儿才问及现场。 “我们在黄莺儿的宿舍,就是XX军分区的家属院。一套独立房屋。”宁智桐回 答。 柳子函探望黄莺儿时,见过这套独立的房屋,静谧幽雅。军绿的被子上蒙着一 块黄莺儿手绣的白色绸布,上面是盛开的金黄雏菊。高大的木窗上是黄莺儿手工钩 织的白色窗帘,图案是挺拔的竹和俏丽的梅。桌子上永远摆着打开的“实用内科学”, 厚得像一块土坯。还有平摊着的笔记本和戴着笔帽的金笔,黄莺儿说笔是宁智桐送 的,握着笔的时候,就像拉着宁智桐的手。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野花香,那是被黄 莺儿治好的病人们,知道她喜欢花,特地从营区附近的山坡上采来送她的。插在输 液瓶里的花,有时是虞美人,有时是野玫瑰……黄莺儿说鲜花会给她安宁和勇气。 到处是白色,如同清洁的雪。在这洁白之上,是黄莺儿娇美的笑颜,如同白雪上的 朱砂,鲜艳夺目。难道,这一切都乾坤倒置了吗? 哦!明白了。他和她,如同两只狡猾的小狐,在危险的花丛中放纵。蝴蝶和猫 头鹰都没有发现他们,花的种子却黏在了皮毛上。如果宁智桐所言不虚,那么,可 以想见,黄莺儿那间充满温馨的小屋,如今已血流成河,充满了无比的危险和咄咄 杀机。 “宁智桐,你既然知道这样下去会死,你为什么不救黄莺儿?要是黄莺儿死了, 我会把你扭送军事法庭!”柳子函咬牙切齿怒骂道。 宁智桐木然地回答:“如果黄莺儿死了,我用不着你把我送上军事法庭,当会 自我了断。如果不能和黄莺儿一道活下去,就会一道儿死,这是我早就想好了的。” 我的天!真真是疯了!这哪里像一个在冒着烟的手榴弹面前视死如归的英雄说 的话!柳子函放开手中已经攥出汗水的电话线,拍拍额头,强制自己清醒。关键时 刻,老爹驾驭千军万马的秉性,给了她动力。 柳子函抬头看看窗外,夜色漆黑一团,正是午夜最黑暗的时刻。她和黄莺儿之 间,隔着多少山川多少河流!多少石壁多少草木!她看不到黄莺儿,只有这个黄莺 儿的昔日恋人顽固地坚守着黄莺儿的嘱咐。关山迢迢,她无法操控宁智桐。鞭长莫 及啊!爱莫能助啊!百般无奈之中,柳子函只有先从了解情况入手,伺机找到缺口, 说动宁智桐,挽救黄莺儿。 “宁营长,你会量脉搏吗?”柳子函先叮嘱宁智桐测量黄莺儿的生命体征。重 中之重,要判断黄莺儿顷刻有无生命危险。 “会,她事先让我练过。”宁智桐给了肯定回复。 “好。你先把黄莺儿的脉搏数测了,告诉我。”柳子函布置。 柳子函听到宁智桐放下了电话,然后是窸窸窣窣的动静,过了一会儿,宁智桐 说:“很弱,但是均匀。每分钟111 次。” 柳子函又接着下达指令:“你再数一下黄莺儿的呼吸。” 过了一会儿,宁智桐回答:“28次。” 呼吸急促,脉搏增快,这都是休克病人常见的症状。“血还在继续出吗?”柳 子函战战兢兢地问。这本是第一个就该问的题,但她心惊肉跳,反倒留到了最后。 “这会儿,好像……流得比较少了……似乎止住了……”宁智桐磕磕巴巴没多 少把握地回答。 情况似乎暂时稳定住了。柳子函说:“你密切注意观察情况,发现变化,立刻 报告我。” 宁智桐诺诺应承。 柳子函再说:“宁营长,我问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可要从实讲。对医生是 不能隐瞒的。” “好。我……说……”电话里传来宁智桐连续咽唾沫的声响,看来这个问题让 他非常为难。半晌之后,宁智桐终于回答道:“是这样的。黄莺儿她怀孕了。” 果然不出所料,但柳子函还是很不安,她努力让自己的声调不发生变化,说: “多大了?” 宁智桐说:“3 个多月了。” 柳子函脱口而出:“该死!怎么这么大了?” 宁智桐说:“是,我该死。” 柳子函想想这阵子如此危急,骂人也不是法子,就说:“然后呢?” 宁智桐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别看我在带兵打仗上啥都不憷,对这种事就 一窍不通了。” 柳子函气呼呼地说:“还挺谦虚的。后来呢?” 宁智桐嗫嚅说:“后来……就成了这个样子。” 一想到女友生死未卜,柳子函怒火中烧,她大喝一声:“宁智桐,你好大胆!” 宁智桐摸不着头脑,说:“我胆小,这事都听黄莺儿的。” “少推卸责任!这件事究竟是怎么变成这样的,你必得老实交代!”柳子函气 急败坏,口气满带训斥的味道。宁智桐倒并不计较,身边是昏死的恋人,脚下血流 汩汩,有一种尸横遍野的恐怖。此时此刻,无论什么话题什么口气,都比鸦雀无声 的寂静要好。 他必须说下去,不停地说…… 宁智桐问黄莺儿,这事怎么办呢? 黄莺儿说,我还是战士编制,不可以谈恋爱,更不能要孩子。如果让人知道了, 你就不能当团长,我也不能上大学,那咱俩就全毁了。只有一条路,这个孩子必须 秘密干掉。 宁智桐打了寒战,犹豫说,我想要这个孩子,哪怕咱们一块儿不当兵了,脱下 军装,当老百姓,我也要和咱的孩子在一起。 黄莺儿斩钉截铁地说,不行。智桐你是英模,以后不断努力,可以当将军的, 为什么要因为这一点点小事,坏了大节! 宁智桐坚持,将军可以不当,孩子不能不要。 黄莺儿生气了。这是宁智桐自打认识黄莺儿之后,看到的唯一一次激烈反抗。 看着黄莺儿美丽绝伦的面庞变成紫葡萄一样的充血,纤长睫毛的每一根都挂满了水 珠,宁智桐只好投降。 下了不要这个孩子的决心,仅仅是第一步。具体怎么操作呢?宁智桐说,赶紧 上医院吧。黄莺儿说,不行。如果到了医院,马上会露馅。人家就会追问孩子的父 亲是谁,那样就给宁智桐脸上抹黑了。黄莺儿希望宁智桐没有一丁点的纰漏,是个 顶天立地的完美英雄。宁智桐不领情,说,我不在乎这个,只要你能平平安安。 黄莺儿莞尔一笑,说我自己就是医生,当然会让自己平平安安。然后,她就从 地方医院借来了全套的妇产科器械。闪亮的刀子剪子肩并肩地摆了几排,宁智桐非 常陌生,只觉得清冷如冰,像杀人武器。 不对。说真的,在宁智桐眼里,不锈钢器械比武器还可怕。武器是有颜色的, 蓝瓦瓦或黑黝黝,像镰刀和犁耙,外观油光水滑,内里一腔柔情听人指挥,像忠诚 的猎犬,指哪儿打哪儿。医疗器械则完全不同,没有一点温度和色彩,冷凝锃亮, 带着拒人千里的傲慢。 宁智桐不解地问黄莺儿,你备了这些家伙儿,打算请谁来给你做手术? 黄莺儿眉毛一挑,俏皮地回答,此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 宁智桐四下搜寻,黄莺儿掐住他的胳膊说,找什么找!就是你啊。 宁智桐大惊失色,说,黄莺儿你没开玩笑吧?我能横刀跃马出生入死,可我不 是大夫,我哪能给你做手术呢? 黄莺儿用雪白的纱布,细细擦拭着那些器械,半仰着头说,我相信你。宁智桐 连连摆手,说,黄莺儿你不要搞糊涂了,这跟相信和不相信可没一点关系。人命关 天啊! 黄莺儿彻底抬起了头,严肃地说,正是因为人命关天,我才不信任别人,只信 任你。 宁智桐只觉得双腿好像泡在醋里,站立不稳。他很生自己的气,当年手榴弹在 面前哧哧作响的时候,他一点都不害怕,今天这是怎么啦?黄莺儿心平气和说出的 这些话,反让他脊骨冷汗潺潺。宁智桐打起精神说,黄莺儿,我求你了,这事初起 的确是我的罪过,想得不周到,没料到一时快乐的结果,让你承受这么大的危险。 我愿意负这个责任,刀山火海都敢上,可我不能拿着医疗器械干这个事……话还没 说完,黄莺儿就欢快地笑起来了。 那是一个非常娇美的笑容,宁智桐永远也忘不了。黄莺儿说,不仅仅是你快乐, 我也快乐啊。所以,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并不是要罚你,才让你做这件事,实 在是因为我信任你。 宁智桐双手握着拳头如同流星锤一样向下砸着,说,黄莺儿,你是不是急糊涂 了?就算我们想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这个孩子,也不能用这个方式。 黄莺儿轻摇着头问,那你说用什么法子呢?我自从知道有了这个孩子,就一直 在想如何干掉他。这是我想到的最好的法子了……我把这些器械消毒好之后,找个 夜半三更的时候,你来为我施行手术。你不用害怕,人工流产是一个小手术,第二 天我就可以照常上班,我可不娇气。就算有点腰疼肚子疼,我也可以找个借口,比 如说自己感冒或是拉肚子,请上一两天的病假,自然就缓过来了。你说说,这是不 是一个瞒天过海万事大吉的好法子? 宁智桐说,黄莺儿啊,你考虑得千般周到万般仔细,可你就没有想过我下不了 这个手,干不了这件事吗? 黄莺儿说,我想到了。这个手术不需要麻醉,我的神智从头到尾都清醒如水。 我可以手把手地指点你。我做过很多次人流手术了,是个很有经验的大夫了。我对 自己的身体也知根知底,绝对能指挥着你把这件事做得严丝合缝。 她说得胸有成竹,可宁智桐还是充满恐惧。他说,黄莺儿,我记得你的好友柳 子函,和你是割头不换的铁哥们。你就给她带个信,让她来看你,她前不久不是还 来过吗!她肯定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帮你把这个手术完成了,咱们不就平安无事了吗! 听到这里,柳子函忍不住打断道:“宁营长,我听你说了这么半天,唯有这句 还算明白事理。只要黄莺儿一跟我张嘴,我会插翅飞到她那儿,帮她把那个孩子灭 掉。”说完,觉得自己像个老妖婆,密谋一桩杀婴血案。 未及听到回答,宁智桐突然“哎呀”了一声,声色惨厉。柳子函惊问:“又怎 么啦?” 电话的那一侧,声音突然消失,只有微小的动静,似是宁智桐暂且放下了电话 走到旁处。柳子函只得忧心如焚地等待。过了一会儿,传来宁智桐惊恐不安的声音 :“不好了,黄莺儿好像又在出血!” “多吗?”柳子函也非常恐慌。 “好像,不多。只有一点点。”宁智桐没多少把握地说。 柳子函说:“宁营长,过去的事咱就不说了。现在,事不宜迟,你必须要立马 把黄莺儿送到医院。如果出血卷土重来,说明刚刚凝固的血管防线又被冲开了,将 非常危险。” 宁智桐左右为难道:“柳子函,我现在给你打电话,全因为黄莺儿已经人事不 知,要不然,她根本就不会同意让我联络你,更不要说上医院了。” 柳子函不由得怒火中烧,说:“我怎么得罪黄莺儿了,她跟我这么大的冤仇?” 宁智桐赶忙解释:“千万别误会。柳子函,你是她最好的朋友,她不愿意让你 知道她的丑事。黄莺儿是个好脸面的人,她希望所有的人都以为她非常完美,特别 是在你面前。她说,哪怕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也希望你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 这叫什么话?这是信任还是痛彻心脾的背叛啊?太不够交情啦!柳子函捶胸顿 足七窍生烟,要不是此刻黄莺儿僵卧血泊中昏迷不醒,她简直想破口大骂———黄 莺儿啊黄莺儿,你他妈的是个大笨蛋!大傻瓜!这么十万火急的事,你信不过和自 己肝胆相照的姐妹,这不是找死吗! 然而眼前局面狰狞险恶,柳子函不能浸泡在一己火气中,要以大局为重,她强 压幽愤,追问宁智桐:“现在如何?” 宁智桐说:“看起来还平静,出血又停止了,她好像睡着了。” “盖被子了吗?大出血的人会有渗入骨髓的冷。”柳子函关切探询。 “盖了。”宁智桐柔声说。 短时间的万籁俱寂。柳子函不知不觉中,将电话线在手腕上缠绕了好多圈,绞 得手指发痛。她解开电话线,揉着发紫的指甲盖,思谋着下一步该如何应对?宁智 桐不是一个轻易能被遥控的人,柳子函束手无策。黄莺儿为了自己和恋人的清誉, 不愿惊动任何人。也许,柳子函应当尊重这份宁死不屈的尊严? 不!不行!柳子函不能眼看着美丽的黄莺儿变成僵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