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那一夜,柳子函一次次无意识地眺望窗外。天心月圆,玉宇澄澈,大地深眠, 世事安稳。却不想一位心高气傲的绝美女子,犯下了滔天的过失,生死一线。 有人说,时间可以淡化一切。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有一些,可以;有一些, 永远不能。一个曾经和你唇齿相依的人,是你的指纹,你的眉梢。触摸了会痛,飞 扬时会笑。她就是你的被子和碗,吃饭睡眠时相伴着你。 从那个凄冷的夜晚到今天,时间已经走过千百次轮回,柳子函的记忆依然丝丝 入扣。一次次地重复,一次次地想象,她仿佛幽灵,曾亲临现场,看到了波光云影, 起承转合。 黄莺儿把医疗器械擦拭一新,消毒前向宁智桐一一介绍。喏,这个是扩宫棒, 从小号开始,过几分钟增大一号,直到把子宫口打开。下一步是用探针测量宫腔的 大小,再下一步就是用小号刮匙开始进入,这是关键步骤,当你触碰到一个柔软的 块状物的时候,就开始沿着子宫壁用刮匙上下搔爬,然后是用负压瓶吸刮…… 黄莺儿说时非常平静,好像在开阿司匹林治感冒。宁智桐听得肝胆俱裂,说, 黄莺儿,你说的柔软块状物是什么? 黄莺儿柔情蜜意地说,就是你的孩子啊。 宁智桐双手捂起眼睛,遮挡住来自不锈钢器械的刺目眩光,惊呼,这太可怕了。 黄莺儿嗔怪,胆小鬼!这比手榴弹在眼前爆炸还可怕吗? 宁智桐毫不迟疑地说,还可怕!我宁肯让手榴弹炸死,也不愿给你做这种手术。 黄莺儿吐着小小的红舌头,说,没关系,不要想得那么刀光剑影。这是妇产科 最小的手术,非常简单。 宁智桐说,不行。隔行如隔山,我对此一窍不通,不能在你身上试验。 黄莺儿叹息道,你想不出比这更好的法子了。唯有如此,我们才能不显山不露 水地把麻烦解决掉。到那时候,你还是你的英雄,我还是小黄医生,大家都像从前 一样油光水滑没有一个褶。以后我们一定要小心,再不能出这种纰漏。 宁智桐咬牙切齿说,不要说以后,再没有什么以后!在咱们正式结婚之前,我 再也不敢了。 黄莺儿柔声说,好吧,以后的事我依你。这一次的事,你依我。星期六的晚上, 你请好假,到我这里来。咱们就开始操作。到时候,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我保 证一切顺利,用不了20分钟,就大功告成。 宁智桐狐疑,说,你是不是太高估了我?就不怕我这二把刀要了你的命? 黄莺儿说,我把命交到你手里,比在我自己手里还放心。 宁智桐充满迷惑,说,不能吧?你太相信我了。我自己都不相信自己。 黄莺儿满面盈盈笑意,说,我不相信你,还能相信谁? 事情就这样有条不紊地推进着。星期六晚上,宁智桐向营教导员编了个离队的 理由,悄悄到了黄莺儿那里。黄莺儿的宿舍是个套间,里面为卧室,外屋是书房兼 会客间。两房之中隔着门帘。一般人来找医生,只在外屋就座,极少有人进到革命 军人的闺房。 黄莺儿把宁智桐让到内间,说你先在这里静静呆着,我在外面再把手术步骤温 习一下,到时候你要听我调遣。 宁智桐紧张得有些发抖,问,什么时候开始? 黄莺儿说,别着急。得等到别人都睡下了。 宁智桐觉得太晚了。他也不明白自己要求早点开始的动机是什么,可能觉得天 不算太黑的时候,一旦出了意外,招呼人来帮忙也比较容易些。这层意思当然不能 和黄莺儿说了,不吉利,好像预备着出师未捷身先死。 黄莺儿说,开始手术后,我躺下了,人家叫门就再不能开。吹熄灯号之前,也 许会有人来串门找医生看病什么的。军营里没有秘密,人们会到处寻我,那样恐坏 了咱的大事。所以啊,为了万无一失,咱们要晚些开始,你就忍忍吧,稍安毋躁。 黄莺儿真是举重若轻,说完还做了一个鬼脸。 宁智桐可笑不出来,他从未这样凄惶过,六神无主。他不能违抗黄莺儿,孽是 自己造下的,孩子在黄莺儿身上,危险在黄莺儿身上,镇定也在黄莺儿身上。自己 除了服从,没有发言权。他缩在里屋,如坐针毡,大气也不敢出。这期间前后有两 拨人到宿舍来请黄莺儿出诊,一个是孩子出水痘,一个是外伤见红。黄莺儿都从容 不迫地起身应诊,锁上门背着红十字包到病家探望,打针裹伤。当黄莺儿再次回来 的时候,已经响过熄灯号了。她进门后并没有开灯,蹑手蹑脚地走进里屋,和宁智 桐并肩坐在床上。 黄莺儿摸了摸宁智桐的手,说,这么凉。 宁智桐说,吓的。 黄莺儿就捂着嘴笑了,清脆的笑声在漆黑的房间内碰撞,像一只玻璃鸟在飞翔。 宁智桐说,亏你还笑得出声! 黄莺儿说,一想到这个倒霉的东西就要被你亲手从我身上拿掉,我就高兴。 宁智桐突然有点不舍,说,现在他还活着。 黄莺儿说,是啊,还活着。可他就要死了。别怪我们,孩子。尾音幽幽,像一 个叹息,有几分诡异。宁智桐受不了这种折磨,说,黄莺儿,既然定下来一定要做, 就早点开始吧。 黄莺儿说,不成,还得等等。 宁智桐不解,说,还等什么? 黄莺儿说,等到大家彻底睡熟了,打呼噜了。 宁智桐担心道,要是咱们手术正进行到一半,有人敲门请你出诊,怎么办? 黄莺儿说,这正是我要嘱咐你的。那时你千万不要发出任何声音,咱们就悄无 声息地呆着,好像屋里空无一人。他们敲一阵子门,听不到我的回应,找不到人, 也就走了,断断想不到我们就躲在屋里,完成咱的大事。记住,无论他们叫门多急, 切不能开门。他们有病,当然等不及,就会去找别的医生。明天若有人问起,我就 说自己当时出诊了,不在家。军营这么大,谁也查不清。 计划好像面面俱到天衣无缝。两人不再说什么,相拥而眠,耐心地等待夜深人 静。一想到一会儿就要刀兵相见,宁智桐轻轻颤抖,又怕这种不安感传到黄莺儿身 上,就弓身拉开一点距离。黄莺儿不放他躲开,硬拽他到自己身边,紧紧抱住。颤 抖果然像疟原虫,染到黄莺儿身上,两个人都不可抑制地打起摆子来,牙齿咯咯响, 只好分开……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分分合合,子夜降临,他们清醒着,大地倦睡了。 黄莺儿首先爬起身,说,好了。开始吧。她随手打开灯,灯光非常明亮。宁智 桐说,我记得以前屋里没有这样亮啊?黄莺儿说,我特地换了灯泡,500 瓦的。你 知道手术中要眼观六路明察秋毫,真正的手术室要配12头无影灯的。 宁智桐提醒道,你不是要装作屋里没人吗?这样亮堂,岂不露馅? 黄莺儿顽皮地一指窗户,说,哈!我早已作好了准备,万无一失。 窗帘闭合得严实无缝,帘布是黄莺儿特地换的,厚厚的绛红色灯芯绒布,双层。 还从机要科密码室讨来了不透光的遮光帘,遮挡得如洞穴一般严密。黄莺儿在床上 铺了洁白的被单,在被单旁边,摆开一条春节时老百姓慰问的白毛巾,上面有“赠 给最可爱的人”字样。 黄莺儿随后戴上手套,打开手术包,将手术器械一一取出,从内向外一字排开, 银光闪闪,像是一套精致的西餐具。最后,她拿出一个口罩和一双消毒好的乳胶手 套,交给宁智桐,说,你戴上吧。手套是我特别按照你的手形准备的,加大号。 宁智桐一言不发地注视着这一切,好像做梦。此刻惊醒,哆哆嗦嗦接过手套, 戴的时候用力过猛,菲薄的乳胶皮被他的手指戳破了一个窟窿。他失声叫道——— 糟糕!音调里却有掩饰不住的欣快。 手套破了,宁智桐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不做这个可怕的手术了。不管后事如何麻 烦,起码他逃过眼前一劫,如释重负。 黄莺儿看了一眼,不嗔不怪,非常周到地说,不要紧,我有备份。说着又打开 一个手套包,取出备用的手套,对宁智桐说,你不用害怕,我准备了5 双手套。 宁智桐几近绝望,欲哭无泪。临阵脱逃是不可能了,只有硬着头皮迎战。当一 切术前准备都完成之后,黄莺儿脱下衣裤,以手术的标准姿势躺在洁白的单子上。 宁智桐是第一次在如此明亮的灯光下看到黄莺儿的裸体,凝如膏脂,光洁无瑕。 黄莺儿美得如同马奶子葡萄架下的果,丰腴甜美,还有隐隐的霜白,朦胧着, 让你觉得沁入心脾的甘冽。睫毛乌黑发亮,甚至有一点点紫色,尖梢翻翘着,好像 蝴蝶蘸满雨露的触须,有立体的阴影投在雪白的脸颊上,灵动飞扬。 然而他毫无情欲,被即将展开的血腥操作搅得心乱如麻。 黄莺儿把自己安顿好了,平静地对宁智桐说,可以开始了。你先用我放在毛巾 最内侧的窥器深入我的身体,打开手术野。 戴好了口罩的宁智桐,双手颤抖着,依照黄莺儿的指示,亦步亦趋地把闪亮的 不锈钢器械探入她体内。黄莺儿一激灵,全身抖动了一下。宁智桐非常担心,问, 我是不是弄疼了你?他修长的身体因为恐惧而蜷缩,显得比寻常时矮了十几厘米, 颈静脉过度充盈暴起老高,滚烫的热血就要喷薄而出。轮廓分明的下颌骨沾满了亮 晶晶的汗水,闪着铁锈一样的光泽。头发一根根直立着,每一根都贮满了恐惧。他 的眼睛里不止一个黄莺儿,有无数个黄莺儿在翩翩飞翔,压得他几乎窒息。 黄莺儿说,没有。你只管放心大胆地操作,刚才,是凉。我以前不知道钢铁是 这样冷和硬的,现在,知道了。以后为病人做这个手术的时候,我会让器械更温暖 些。 这厢,宁智桐面对着被打开的手术野惊骇莫名,他完全想不到在女人的体内竟 是这样一个完全陌生的场面。凸起的子宫颈,还有粉红色的管道,他感到轻微的恶 心,发出干呕。宁智桐困难地说,黄莺儿,饶了我吧,我可能干不了这事,我心发 慌,只想吐…… 黄莺儿躺在那里,端方妩媚。像一方在莲荷中静息的水晶,她平静地说,刚开 始看到人体,都会这样的,有一点嫌恶。你不必紧张。如果你特别不舒服,去喝一 点水,只是小心,不要弄脏了你的手套。 宁智桐如遇救兵,连连说,你说得对,我就是特别渴。可是如果我不用手,怎 么能喝到水? 黄莺儿说,你把头偏向左边的小桌,会看到我的茶杯。杯子里有温水,是我刚 才为你凉下的。杯子沿上有一个吸管,你把口罩稍稍上推一下,就能够用嘴含住吸 管,可以喝到水了。 喝了水之后,宁智桐稍好一点了。黄莺儿问,能向下继续吗?宁智桐咬紧牙关 说,好吧,继续吧。我的恶心轻点了。 如果说前面的准备工作还比较顺利,到了宁智桐把尖锐的子宫探针刺入黄莺儿 体内的时候,决战才算真正打响。由于长久的裸露,黄莺儿浑身开始寒战,探针也 跟着大幅晃动。宁智桐不敢冒进,小心翼翼一个毫米一个毫米地推进着,慢得像装 死的蠕虫。 黄莺儿竭力抑制住颤抖,悄声催促道,你不能快一些吗?手术讲究的是手感, 你这样慢,反倒丧失了分寸。 宁智桐满头大汗,说,这么尖的针从下面戳进你的肚子,要是一不小心,会把 你的肚子捅透明了。 黄莺儿说,没有那么危险,我有感觉。你的针只到了宫腔的一半,还没有碰到 我们的孩子。 黄莺儿不该说“我们的孩子”这个词。这个词让宁智桐肝胆俱裂。这是一个父 母合谋的屠杀,他的手指干脆筛糠似的扑动起来,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后晃荡。敏感 的黄莺儿觉察到了这一切,她的脸庞闪着丝绸般微明的光泽,小声说,宁智桐,你 害怕了? 宁智桐招认,我一直非常害怕。 黄莺儿轻轻向天花板吹了一口气,说,你不用害怕。他如果是一个好孩子,就 会懂得我们的心。他的爸爸妈妈实在是没有别的法子。如果他真的舍不得我们,以 后还可以托生为咱们的孩子,我们会善待他。 宁智桐不相信这些话,可除此以外也没有更好的解释。况且,箭在弦上,不得 不发。杀戮之路如此漫长悲惨,然而一旦启动,不得回头,只有铁心向前。 黄莺儿口授宁智桐一步步向下操作,带着鲜血和黏液的探针取出来了,像一根 红彤彤的炉条。黄莺儿说,你看看刻度是多少。 宁智桐见不得黄莺儿的血,头脑发晕,说,看不清。 黄莺儿说,你用纱布把探针上的血擦干净,就可以看清了。 宁智桐把血擦拭干净,可他还是看不清。在他眼里,一根针变成了两根针,两 根针变成无数根针……到处血光弥漫,根本不知道刻度在哪里。黄莺儿轻轻骂了他 一句,说你真是个窝囊废!这个样子,如何做将军!拿来吧,我自己看。 宁智桐就把闪亮的宫腔探针递给仰卧着的黄莺儿,黄莺儿看了一下,就轻轻地 笑起来。宁智桐骇然道,你笑什么? 黄莺儿说,我笑子宫这么大。 宁智桐说,子宫大,很好笑吗? 黄莺儿说,不好。子宫大,手术中容易出血多,收缩不良,危险性高。 宁智桐生起气来,说这么危险,你还没心没肺地笑! 黄莺儿说,子宫大,说明我们的孩子生命力很顽强,人高马大,像你呢! 宁智桐惨然道,都这样了,再说像谁有什么用! 黄莺儿这才止住笑,说,我一想到和你有关的事,就充满了幸福感。就像此刻, 我躺在这里,让你给我做手术,这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 宁智桐骇然,此刻和一切悲惨与危险都能挂上钩,就是和幸福丝毫不相干。他 说,黄莺儿,你没晕乎吧? 黄莺儿说,放心,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宁智桐说,幸福的事,咱们以后再慢慢说。眼前是下一步该干什么了? 黄莺儿说,用刮匙把胎儿从子宫壁上抠出来,就像从礁石上敲下一只牡蛎。 宁智桐说,好敲吗? 黄莺儿说,不好敲。它粘得很紧,你要用一点力。咱们的孩子挺有劲的,他死 死地趴在我身上,像只小壁虎。 宁智桐说,你怎么知道的? 黄莺儿说,我是他妈妈,我当然知道。好了,孩子他爸,动手吧。 宁智桐一咬牙一闭眼,就把锋利的刮匙送入了黄莺儿的子宫腔…… 柳子函听到此处,真魂出窍,大叫起来:“天啊!太可怕了!”几乎失手把话 筒摔到地上。 电话那一边的宁智桐说:“更可怕的还在后面……” 柳子函心想,十万火急,再不能拖延了。她不合时宜地截断了宁智桐的话: “宁营长,我这边来了一个病人,我到门口处理一下。你不要挂电话,我马上回来。” 宁智桐懵懵懂懂地说:“……行。” 柳子函飞快地写下一个纸条,走出门去,砸开邻居家门,向睡眼惺忪的邻居交 代了一番,然后把纸条交给她。 柳子函几近绝望地仰望苍天,正是深秋与初冬交接的时节,天庭被拉高了,众 多星辰闪着镀铬镊子般的冷冽清光,有一种一尘不染的蓝白色,残酷安静地冷暗着。 柳子函不敢耽搁过久,三脚两步赶回来,抓起话筒,“宁营长,你还在吗?” “在。我还在。”宁智桐虚弱地回答。 “黄莺儿怎么样?”柳子函急切地问。 “看起来和刚才差不多。”宁智桐没多少把握地说。 “后来呢?”柳子函要继续把病史问清楚。 “后来我就开始用那些叫不出名字的器械,进入她的身体。黄莺儿刚开始不断 鼓励我,运筹帷幄。我说疼吗?她说,有一点,不过可以忍受。过了一会儿,她问 我,看到有什么东西流出来了吗?我说,有血。黄莺儿说,有血就对了,要是始终 没有血,就说明你还没找对地方。又过了一会儿,血多起来,像一条吐着芯子的红 蛇往外爬……我害怕,说不得了,出血了。黄莺儿当时还笑呢,说出血就对了,鼓 励我大胆干。却不想血越流越多,顺着她的双腿,把她腰下垫的厚厚一沓卫生纸都 湿透了。我说,黄莺儿,恐怕不对劲,出血太多了。黄莺儿哧哧笑着对我说,咱们 的孩子个子大,当然血流得会比较多。又过了一会儿,血流得越来越汹涌澎湃,从 蛇变成了蟒,不断地从黄莺儿身体里爬出来,她身下的单子已经完全浸透了。我吓 得手心发黏,全是冷汗。我说,黄莺儿,是不是出了大麻烦?这血流得吓人,像河! 黄莺儿已经变得有气无力,她虚弱地说,不要紧,我料到会有这样的情况。准备了 子宫收缩的针剂,打上去马上就会好的。我着急地问,针在哪里?黄莺儿说,就在 你的右手边,你找找看。我戴着手套在治疗盘里一通翻拣,还好,真就找到了。黄 莺儿什么都想全了,把一切都预备好了。我说,可是我不会打针啊。黄莺儿说,我 知道你不会,我自己打这针。说着她让我把针管递给她。黄莺儿仰卧着,自己给自 己在胳膊上打了针。这时她的脸色已经非常苍白,蜡人一般,只有眼光还是一样坚 定。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胆大心细的女子,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临危不乱的女子,心 中充满了佩服。我叫着自己的名字,宁智桐啊宁智桐,你可要记住今天,你要一辈 子好好心疼她,她不是凡人,是天上的仙女啊。打完针,等了片刻,出血果然渐渐 停止了。黄莺儿挣扎着侧身,说你把刮出来的东西,拿过来让我看一看。我双手捧 着盛满了血沫子的治疗盘,端到她面前。黄莺儿用镊子扒拉了一番,气如游丝地说, 最主要的部分……你还没有掏出来,要继续……用力刮啊……我喂她喝了一点水, 情况好像稍稍稳定了一些。我说,黄莺儿,你受苦了,歇会儿吧。黄莺儿说,不要 紧,你继续来吧,不然一会儿药劲过去了,出血又会很难对付。抓紧时间。说完她 就不再理我,好像全身的气力都被这几句话耗完了。我不敢拖延,心想,此刻让黄 莺儿少受痛苦的方法,就是快快完成手术,其他的都是他妈的胡扯蛋!我又开始用 刮匙使劲刮……这种妇产科的刮匙,看起来像个闪亮的小圈,其实非常锐利,可以 把人肉剔下来。先前黄莺儿让我练习过使这东西,我往胳膊上一蹭,一块皮差点被 它捋下来。我好像感到有一块椭圆状的物体悬在那儿,像个小嫩葫芦,我狠下心用 力一捅,然后转着圈的一拧一拉,最后是猛地一拽……” 这一次,柳子函真的把话筒扔到了地上,太恐怖!这难道是在女人身体里进行 的操作吗?女子的生理多么精细,那是脆弱的水晶宫殿,容不得一丝碰撞和鲁莽。 她预感到悲剧就是在这一刻倾天而降。她咬牙切齿地问:“后来呢?” “后来……天啊!太可怕了!我的刮匙还没有撤出来,鲜红的血液就像山洪决 了堤,顺着刮匙的把儿奔涌而出。鲜血立刻就漫过了黄莺儿双腿,滴滴答答流到地 上,汪成一片血池。那些血冒着泡,好像千百条红色的泥鳅,争先恐后地逃出黄莺 儿的身体。我大声叫起来,不得了,黄莺儿,到处是血!黄莺儿的头耷拉在一边, 弱不禁风,但还是异常冷静,说你不要大惊小怪,最后关头,都会出很多血,这说 明胜利在望了,你不要慌张……我说,我不慌,可是,不行啊,不对啊,黄莺儿, 这血出得太严重了,你这样流下去,会死的!我马上送你上医院!黄莺儿断断续续 地说,我不去医院……宁可死在你怀里……我也不去医院。你一定要答应我……” “后来呢?”柳子函被这种惨烈和镇定吓呆了,下意识地反问。其实,真相大 白,再也没有什么好问的了。 “后来黄莺儿就昏死过去了,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太冷了,你抱紧我…… 不不!这还不是最后一句话,她最后一句话是……好香的花啊……”宁智桐迷乱地 说。 “什么……好香的花?”柳子函吓得失声重复———这说明黄莺儿一开始就进 入极深度的昏迷,出现了幻觉和谵妄。 宁智桐听出了柳子函的惊惧,说:“我也闻到了,好香的花啊……” 等等!宁智桐也不会一块儿进入了谵妄和幻觉吧?柳子函要辨析这个极端危险 的症状。大声追问:“你怎么也闻到了花香?” 宁智桐说:“黄莺儿的房间里到处都摆满了山野中采来的花,这是秋天最后的 花朵,我认识的有菊花、野玫瑰、剑兰、秋海棠……还有很多我叫不出名字的花… …” 柳子函拍了拍几乎停跳的胸口,稍稍松了一口气。真的是花香,不是幻觉。一 场鲜花注视下的谋杀。争分夺秒,黄莺儿还有救。那端宁智桐不知这边的翻江倒海, 接着自说自话:“我紧紧地抱着她,实在不知道怎么办,想来想去,决定给你打电 话,才把她轻轻放下。你是黄莺儿最好的朋友,你不会笑话她,对吧?就算黄莺儿 以后知道了,也不会埋怨我……” 柳子函听着,不断地拼命点头,作着保证。好像黄莺儿和宁智桐就在面前,什 么都能看见。 “哎呀,不好啦!黄莺儿身体里又开始出血……天哪!这血比上一次还猛,血 流成河啊,地上已经积满了血,都快流到门外了……这可怎么办啊?”宁智桐失声 号叫。他的话语经过很长的铜线飘荡过来,带着孱弱和极度惊恐,让人森冷。要知 道他曾是山崩地裂不变色的勇士啊,这一次,恋人的血,让他胆小如鼠。 柳子函仿佛看到,在宁智桐绿色的军装下面,在饱满的肌腱和奔腾的血脉之下, 潜藏着无尽的恐惧和悲哀。它们如同杀伤力极大的地雷,把他炸成千沟万壑的碎片, 每个碎片都退行到了手足无措的小男孩。 何以至此啊? 夜半三更听一个曾经英武的男人如此凄惨叫嚣,恐怖人。千钧一发,柳子函顾 不上害怕,大声说:“宁营长,不要慌。你赶快叫救护车,速送黄莺儿到最近的医 院去。她再也经不住一点耽搁!” “不!黄莺儿她……说过,宁死也不去医院!”宁智桐坚守恋人的意愿。 “宁营长,再不去,黄莺儿就真的死了!”柳子函声色俱厉。宁智桐看不到柳 子函的表情,但从嘶哑悲怆的音调里,也完全能体会到柳子函的绝望和震怒。 “可是……”宁智桐还在犹疑。 “没有可是了,你快快去!”柳子函声嘶力竭。 “黄莺儿怎么办?”宁智桐慌得不知所措,他回头看着,黄莺儿已进入深度昏 迷,但她的眼睛却没有完全合上,在花蕊般的睫毛丛中微微张望着,闪着琥珀样的 微光。血泊里的双眸,依然平静温和清爽。 是的,昏迷的大出血中的人事不知的黄莺儿,怎么办?柳子函也是万般无奈。 在这种时刻,你只能听和想象,却不能有任何实质性的举措,真是人间极端无奈之 事!柳子函恨不能生出双翅,只身飞越万重铁关,去探望赤身裸体的女友,将她从 死神手中夺回。可惜千山阻隔,她所能做的就是紧紧揪住一根电话线,命令那个五 内俱焚的男人!她说:“宁营长,听我的话!你不要慌,赶快叫车叫人是唯一的出 路。给黄莺儿盖好被子,不要让她受凉。你立刻去找车呼救!”柳子函下达指示。 “这个……”宁智桐还在迟疑不决。 柳子函怒火中烧,唾沫星子把话筒糊了一层,大骂道:“宁智桐你这个王八蛋, 你要是再不去喊人,就是谋杀!就是见死不救!就是你亲手害死了黄莺儿!你就是 凶手!你就是罪犯!我要到军事法庭告你死罪!” 宁智桐完全不为所动,声音空洞得好似从坟墓中发出:“黄莺儿要是死了,我 怎么还会独自活在世上?我一准跟她去了,所以,你到哪里告我,我都不怕!就让 他们对死人再判一次死刑吧!” 柳子函气得咻咻吐气,像暴跳如雷的母老虎。然而救命要紧,硬的不行,只好 换副口气忍气吞声软下来,说:“宁营长,你也不想一想,黄莺儿甘冒这么大的风 险,就是相信你能救她。如果你们一块死了,事情还得大白于天下,你不就把她的 一番苦心给荒废了吗?人命关天,救人第一,来日方长,一切都可以从长计议。别 犹豫,宁智桐,听我一句话,快快去叫人!” 铁杵终于成针。宁智桐说:“好吧,柳子函,你说得在理。我这就去叫人。黄 莺儿,你可要坚持住,你无论如何要等着我回来,你千万要挺住啊……”他哽咽着 说,放下了电话。 屋子里一派死寂,竟比刚才的唇枪舌剑还让人压抑。柳子函呆若木鸡,几乎丧 失了思索的能力。突然电话铃又震耳欲聋地响起来,她以为宁智桐改变主意了,杀 了个回马枪。这一次,她是彻底地溃败了,再也无计可施。不想抓起电话来,却是 自己分区这边的总机值班员。值班员说:“柳医生,你刚才让人带给我一个纸条, 让我直接把电话接到X 军分区政委那里,我把电话接过去了,可那边总机说首长家 的电话不是谁想接就能给通进去的,一定要问清你是谁……还有你写的第二个要找 的人,是那边的卫生科长,对方总机说他家没有电话,怎么办……” 这是柳子函布下的最后一道防线。她写了纸条托邻居带给总机,请求接通黄莺 儿所在军分区的政委和卫生科长段伯慈。如果宁智桐坚持不送黄莺儿到医院,柳子 函就要直接请求那边的组织上出手救人。谢天谢地,宁智桐在最后一刻开始行动了。 后面的事情,是佟腊风告诉柳子函的。 司令员正在酣睡中,突然被猛烈的砸玻璃声惊醒。“谁?”司令员非常意外。 他是这里的最高军事首脑,有谁敢在半夜以这样凶猛的力度砸他家的窗户?反了你 了!不要小命了! “你不要管我是谁,司令员!你快快起来!”宁智桐高声呼唤。他没有回答自 己的名字,他不是这个单位的,就算报出名号,司令员也不认识他。 “到底出了什么事?”司令员不慌不忙。他想,可能是世界大战爆发了,要不 然就是苏修向边境甩了氢弹,不然的话,没有人敢在军营里如此喧闹。 “司令员,你快起来,你去救救黄莺儿吧!”宁智桐几乎哭泣。 司令员这时已经穿好了军装,军容整齐地出现在窗口。他把窗户打开,看到了 一脸惊恐的宁智桐。“黄莺儿是谁?”司令员搞不清。 “黄莺儿就是卫生科最年轻的那个女医生……”宁智桐忙不迭解释。 司令员点点头,虽然兵员众多,他还是真的记起了这个女医生。也许,是因为 女医生非常少,也许是因为女医生非常漂亮。即使是对司令员这样戎马一生的老军 人来讲,漂亮的女人也会引起注意。 司令员说:“你为什么要我救她?” 宁智桐说:“只有你才能救她。她现在已经昏死过去了,生命危在旦夕。” 司令员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宁智桐说:“我一直跟她在一起。” 司令员琢磨着这句话,好像在判断敌情。他说:“你?一直?深更半夜的?孤 男寡女?” 宁智桐说:“司令员,你可以骂我,处分我,可以判我的刑,怎么修理我都行, 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只是现在来不及,没时间了。我来求你,因为只有你才能调 动相关人员救活黄莺儿。她大出血,人事不知,如果不马上到医院去,就有生命危 险。我不会跑,你可以派人拿枪看着我,我无怨无悔。只求你快快派车派人去救黄 莺儿……” 司令员大致明白了情况,他最后一个问题,重新回到了第一个问题:“你是谁?” 宁智桐回答:“我是X 师X 团X 营营长宁智桐。” 司令员点点头,对身旁的警卫员说:“你把他给我看起来!”然后接通了后勤 部长的电话,命他派出救护车。 段伯慈和佟腊风赶到黄莺儿宿舍的时候,地上的血液已经汇成湖泊。佟腊风说 :“我的天!从来没有看到过一个女人可以流出这么多的血!简直就是汪洋!血崩! 黄莺儿身下的被褥全都湿透了,仿佛躺在一张猩红色的大毡毯上。桌子和椅子腿儿 都泡在血水中,我们一步一滑地走到黄莺儿身边,闪亮的医疗器械还插在她身上, 像被镀上一层红漆。黄莺儿漂在血泊之上,像蜡做的小白船……我赶紧把窥器刮匙 之类的器械拔出来,说实话也真够难为宁营长的,他哪里能懂得这些!我用另一床 干净被子把黄莺儿从上到下裹起来,像个刚出生的婴孩,放在担架上,抬进了救护 车……” 这是佟腊风的原话。风风火火的佟腊风从来没有用过这样形象逼真的语言讲过 话,以至于柳子函在多年之后每一次想起的时候,背后的汗毛还像水草一样浮动起 来。 那是一个罪恶的夜。那一夜,对一个人来说太长,对两个人来说太短,对三个 人来说就是煎熬,对四个人来说,那个婴孩也是人啊,就是千刀万剐。 电话渺无声息之后,柳子函走出门外,不知何时,天阴了。雪霾将天空压低, 娩出丰盛而浓烈的幻象。柳子函仿佛看到黄莺儿一尘不染的躯体渐渐酥硬,她失血 的手臂像垂死的天鹅耷拉着一对白色翅膀,变成冷兵器一样的钢蓝。 下雪了。不是雪花,是一种坚实的雪面,打在脸上,迅速变为泪。好像天是一 所哀痛的粮库,面袋子被扎了洞,没有人修补,雪粉就沉甸甸地落下来,带着痛彻 心脾的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