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万现金会把脚面砸骨折 钱有了,房子有了,贺顿决定要为自己的心理所起一个响亮的名字。叫什么 好?本想博采众家之长,但大家七嘴八舌的,实在难以统一。花了一百块钱到街 上的" ××轩" 求了个名字,好不容易跟他们讲清楚这个诊所是干什么的,三天 后拿到一个名字,叫做" 沙漠白杨" ,贺顿觉得太干燥太悲苦了,干脆自力更生。 贺顿想了许久,决定就叫" 佛德" 。它有两个含义,一是暗合着" 弗洛伊德" 这 个震耳欲聋的大号。要说起心理学家,在中国影响最大的就是这位胡子拉碴的犹 太老爷子了。虽然大多数人可能连他的一本书也没有看过,更不晓得" 本我""自 我""超我" 都是些什么东西,但这并不妨碍大家对他耳熟能详望而生畏。第二层 意思是这个词有点崇洋媚外的味道。佛德究竟是个什么意思?谁也不知道。这就 对了。如果找一个" 七巧板" 这样的名字,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理解,闹不好弄 巧成拙。佛德,谁也无法确切地说出它的含义,就像抽象画,每个人看到的都是 不同形象,暗自揣摩浮想联翩。若是有人从这个" 佛" 字引申开来,想起一叶慈 航普度众生什么的,就算顺手牵羊。 起好名号之后,下一步就是到工商局办手续。贺顿亲自跑了几趟,才知道并 不像汤小希说的那样简单,仿佛摆香烟摊子般容易。你还要制定章程,还要请会 计,交验各种证件。 柏万福回到楼上,贺顿正在等他,迫不及待地问:" 说啦?" " 说啦。" 柏万福回答。 贺顿伸出手,说:" 拿来。" 柏万福说:" 什么?" " 房本啊。" 贺顿好生不解,还能有什么呢? 柏万福说:" 说是说啦,可是还没说好,她让你自己去说。" 贺顿知道这一场硬仗是躲不过了,就说:" 去就去。她还说什么啦?" " 再什么也没说。她只说她准备好了。" 柏万福老老实实交代。一边是相濡 以沫的老娘,一边是就要娶进门的娇妻,哪边也得罪不起啊。 贺顿在自己住的小房子内调理了一番呼吸,默念了一段让心理放松下来的口 诀,管不管事不知道,只有硬着头皮下楼了。 老娘穿戴一新地坐在老式的圈椅上,说:" 来啦?" 贺顿一直怕见房东大娘,现在可倒好,最怕的成了最亲的,房东摇身一变成 了婆婆。 " 大娘……您好。" 贺顿说。 " 把那个大字去了,就叫娘吧。" 老娘说。 " 娘。" 贺顿叫。这一声是如此的生疏,贺顿有很多年没有叫过娘了。贺顿 的心中顷刻涌起波涛,贺顿赶紧让自己的灵魂飘浮起来,才算止住了情感的动荡。 " 听说你要拿房本注册诊所?" 老娘思绪明晰,直奔主题。 " 是。" 贺顿谨慎地回答。 " 我看你就是为了要这套房子,才答应和小福成亲的吧?" 老娘不动声色地 问。 贺顿第一个反应是--傻呵呵的柏万福怎么能有这么一个入木三分的娘呢?他 为什么就不像他的娘呢?他要是有一点像他的娘,贺顿也不会如此委屈啊!这个 念头滚过之后,才发觉回答问题迫在眉睫。 贺顿当然可以否认,但是,在这两颗明察秋毫历尽沧桑镶满皱纹有轻微白内 障的眼珠面前,你不敢否认。贺顿最后决定铤而走险,说:" 是。" 老娘满意地点点头。如果贺顿说:" 不是。" 她就绝不会把房本给她。现在, 她说了" 是" ,老娘说:" 开了诊所之后,你会跟小福离婚吗?" 贺顿坚决地说:" 我不会。" 老娘说:" 为什么不呢?我看你是个有志气的孩子,小福窝囊,你怎么会死 心塌地地跟他过一辈子呢?换作我,我就会在以后发达了,甩了他。" 说完之后, 老娘像猫头鹰一样盯着贺顿。 贺顿想象了一百种探讨房子的可能性,也没想到这个老媪如此单刀直入。而 且,一语中的,切中要害。 贺顿会在发达了之后离弃柏万福吗?贺顿没想过,贺顿不想,不是因为忘记, 而是因为乏力。她知道自己一定不满意柏万福,但是她不能这样离开。如果她要 选择离开,不如现在就选择放弃。为了发展,只有赌上所有的一切。 " 我不会。" 贺顿掷地有声。 " 这却怪了。为什么呀?我看你比我聪明多了,我都看不上我儿子,你如何 看得上他?你现在是暂且栖身,以后的你,就不是你了。可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 我得找一个肯和他白头到老的媳妇,我才能放心,才能把家当交给她。" 老太太 白发摇动。 贺顿甘拜下风,苍老的智慧逼得你无处逃遁,只有以实禀告。 " 您说得不错。如果是您,您会走,但是,我不会。" " 说说你的道理吧。我看不出你比我更有良心。" 老太太也是寸步不让。 " 我有我的事业,我要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城市里发展我的事业,就要有根据 地,要有立足点。我看上了你们家的房子,看上了这块地方。我没有别的本事, 我只有把自己嫁出去,换来这个起飞的机场。如果我的事业发达了,我只有继续 努力,哪能把辛辛苦苦建设起来的事业毁了?这就是原因。我有事业,而你,没 有。" 贺顿把心声向一个最不适宜倾诉的人竹筒倒豆子。 " 好了,我不知道你的事业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是,我知道你是看上了我们 家的房子。是啊,我这两套房子值一百万。你嫁到了我们家,你就得到了一百万。 " 老太太洋洋自得。 " 你的房子不值一百万。" 贺顿虽然明知这话会得罪老太太,也必得说。唇 枪舌剑锱铢必较。否则,她就在这场较量中处于绝对劣势且永远翻不了身。 " 姑娘,你不懂行情吧。你可以到房屋中介所打听打听,人家会告诉你一个 清清楚楚,这一带的房子就是这个价。" 老太太胜券在握,像戏鼠的老猫,面带 微笑。 " 我相信此地的房价就是这么高,但是,你和你儿子住在这里,它们就不是 商品,只是消费品。消费品没有你所说的价值。只有卖了房子,你才能拿到一百 万,可是,卖了房子,你住到哪里去呢?所以,只要你的房子不卖,它就一钱不 值。" 贺顿最近为了开办诊所,还真研究了一番经济学,也不知这套说法合不合 乎逻辑,反正唬老太太足够了。 老太太也不是善茬,说:" 你说的这一套我用不着懂,我就知道房子值钱。 " 贺顿苦口婆心,说:" 打个比方吧,您这一身零件……" 说到这里,看到老 太太面露不悦之色,赶紧换了一种说法:" 不说您,就说我吧。我这一身零件, 比如肾,就是咱们俗话说的腰子,能值二十多万,两个合在一块儿,就是四十多 万。再比如我的肝,能值三十多万。要是把眼球心脏肺头什么的都算上去,就能 折出一百万,可不能因此说我就值了一百万,因为这些零件我自己还得使,人家 出价再高,也不能给卖了。您的房子也一样……" 精明了一世的老太太,被未来的儿媳妇这一套迷魂战术理论,惊得魂飞胆战, 不得不信服这貌不惊人的小丫头,将来会有作为。甚至在内心深处生出了" 惺惺 惜惺惺" 的欢喜,又感叹儿子哪里是这女子的对手!越是这样想,她越要在自己 没老糊涂之前,把儿子的事料理妥当,否则,儿子会败得屁滚尿流。 " 好了,姑娘,我说不过你。你说我的房子不值钱,我说我的房子值钱。房 子在我手里,这就是硬道理。你想要我的房本,我可以给你,但是,我有两个条 件,你答应了,咱们立马成交。" " 请讲条件。如果我能做到。" 贺顿审慎地表示可以探讨。心想这老太太会 不会狮子大开口。 " 当然是你能做到的。只要你愿意。" 老太太胸有成竹。 贺顿大喜过望,想不到两个条件就能搞定。她说:" 您说。" 老太太说:" 这第一个条件,就是以证换证。用你们的结婚证换我手中的房 产证。" 苍老的瞳仁逼视着贺顿,如同一个世纪之前的珍珠,早先或许是清澈的, 拗不过岁月的煎煮,已经黄黑渍渍,好像一粒由桑叶变成的蚕的排泄物。 贺顿心想这还算条件吗?当然要领结婚证。就说:" 没问题。" 老太太点点头,说:" 除了这个证以外,还要一张纸。" " 什么纸?" 贺顿感到来者不善。 老太太说:" 一张欠条。" 贺顿莫名其妙,说:" 我不欠你们。" 老太太说:" 是啊,你现在是不欠我们的,但是如果你以后和我的儿子离婚 了,你就要给我家一百万。你答应了,房本就可以拿走,你不答应,这婚事也不 必做了,结了婚也是露水夫妻。我儿子心痴,也许会要了他的命,反倒不如打光 棍好。" 老太太目光如锥,直射贺顿的双眸。 贺顿不自觉地把眼光避开了。喃喃低语:" 一百万……这也太多了。" 老太太慈祥地说:" 你刚才口吐莲花讲的那套大道理,我听了个大概齐,基 本的意思我明白了,说给你听听,看是不是这么个理儿?如果我住着,我的房子 就不值钱;如果我不住了,卖了,我的房子就值钱了。我这一百万也是这个意思, 如果你和我儿子不离婚,你就不用出钱。将来我死了,所有的家产都是你们的。 如果你和我儿子离婚,你就出一百万吧。到那时候,你能出得起这钱,你就已发 达了,自去直上云霄。我儿子有了这一百万,也能过个好生活。当然了,不离婚 最好,我儿子按说是不配娶你这样聪明的好媳妇,谁让你落在难中被我们家赶上 了呢!孩子,别怪我心狠,也是万不得已。咱们都想想,值不值?都觉得值了, 事情就好办了。" 贺顿几乎全线溃败。什么心理流派的训练,也比不过这种百炼成钢世事洞穿 的狡猾。她一时百感交集。为了自己的命运,她要把自己绑在战车之上,赌上一 生的幸福。 她不能离婚,不是因为道德,而是因为成本。这世上许多看似理想抱负长远 谋略的事,其实往往都根结在经济上。 很久,贺顿缓缓地抬起头来。虽然近在咫尺的老太太早已看到了自己的泪水, 贺顿还是要等到泪水全部风干才与之对视。 她说:" 您拿纸来。" 老太太把一本白纸递给她,说:" 我早就准备好了。" " 抬头怎么写?" 贺顿问。 " 写借款吧。" 老太太轻松地说。 " 我没借你们的。" 贺顿说。 " 是啊是啊,你没借我们的,现在是我们欠你的。但是,你要离婚,你就欠 了我的。你把这层意思写明白了就行。文化人,这点小事还难得住你吗?写吧。 " 老太太说着,好像不经意地打开了古老的梳头匣子,一张棕褐色的皮面证书露 了出来。" 中华人民共和国房产证" 几个大字闪闪发光。 贺顿奋笔疾书。 " 一百万?这数字也太大了。" 柏万福想象着一百万现金砸下来,该把脚面 打骨折了。 老妈说:" 我也并没有想着真让她赔,只是吓唬吓唬她,求她老老实实地和 你过日子。没想到,她还真让事情走到了这一步。" 柏万福说:" 强扭的瓜不甜。妈,我也不曾求过您什么事,这次就依了我, 让她走吧。" 老妈说:" 孩子啊,你真是属鱿鱼的。" 柏万福好奇,说:" 怎么讲?" 老妈恨恨说:" 软骨!" 柏万福说:" 妈,随你怎样说吧。这事我是死了心了。让她走吧。" 说着, 就要撕那张油浸浸的纸片。 老妈恨铁不成钢,无奈地说:" 我反正也没有多少时辰的活头了,我也看出 这不是个安生女子,不但诊所招来了流氓,自己也成了流氓了。你现在也今非昔 比了,成了心理师,人家都说这是太阳产业呢……" 柏万福纠正她说:" 是朝阳产业。" 老妈说:" 那还不是一回事?朝阳不就是太阳吗!你现在也是有头有脸的人 了,人也比过去精神多了,咱有两套房子,这是多么大的家产,还怕没有好姑娘 肯嫁吗?这个女子不肯给咱家添丁进口,就这一条,在过去就能休了她。现在又 做下不要脸的事,我也是不想留她了。走吧走吧。" 既然老妈发放了通行证,柏万福就开始轻轻地撕那张泛着油光的纸。每撕一 下,心都应声颤动哆嗦。直到这时,他才深切地感到痛楚。最先的震惊,之后的 愤怒,然后是故事的悬念,最后是高风亮节的宽恕带来的自我感动……这一切, 现在统统凝成了强烈的丧失。他亲手撕毁了他的幸福,虽然这幸福早就不存在了。 就像一个人死了,尸身不朽,音容宛在,似乎终有卷土重来的一天。一旦火化了, 灰飞烟灭,就再也不会有笑貌浮动。 他一下下地撕着,在痛楚中体验着自己的坚强和宽恕。好不容易撕完了,团 在手里,刚要扔,老妈说:" 我要是你,就拿在手里,做个证据。" 柏万福苦笑着说:" 撕都撕了,还证据什么!" 老妈大睁着有白内障的双眼说:" 给那个女人看看,咱们娘儿俩是有板有眼 光明磊落的人。" 柏万福就停了手。倒不是光明磊落什么的说服了他,而是觉得要有个根据。 果然,当他把被汗水泡软的那团纸球摊给贺顿看时,贺顿如同检验罪证的警 官,翻过来掉过去瞅了个仔细,就差没有把它们拼凑起来恢复原貌。 柏万福说:" 你怕的不就是这个吗?我已经把它撕了,怕你不信,这又特地 拿回来让你亲眼看看。现在,你自由了。" 贺顿缓缓地问:" 老太太那边也说通了?" 柏万福不愿细说,讲:" 如果说不通,她也不会给我这个东西。" 贺顿说:" 可是,你并没有问过我的意见。" 柏万福说:" 都那样了,你的意见不是明摆着的吗!" 贺顿说:" 以前是以前,以后是以后。" 柏万福不明白,说:" 还有什么以后?" 贺顿说:" 你让我好好想一想。" 柏万福也不再深问,他的忍耐已经到极限,好容易爬到了万仞山巅,倒头便 睡。贺顿听着身边均匀而熟悉的呼吸声,突然百感交集。在这以前,她从来没有 注意过这声响,当就要永远失去这种倾听的时候,生出了眷恋。 总是来去匆匆,贺顿从来没有听到过钱开逸有这样安稳的睡眠。也许贺顿只 是过客,从没用心细听过,即便钱开逸曾这样酣睡,在贺顿耳中也未曾留下印象。 缠绵的想法只是一闪念,贺顿的内心深处是枯寂的,鼾声打动不了她尘封的 感觉。迫在眉睫的是--她答应了离婚,毫无疑问就要被扫地出门。所有的设计, 所有的心血都将付之东流,她梦寐以求羽翼渐丰的事业,就因为自己的恋情而顷 刻倾塌。 贺顿一夜未睡。 当柏万福醒来,贺顿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 我不离婚。" 柏万福迷迷瞪瞪地说:" 还跟我一起过?" 贺顿说:" 是和你的房子一起过。" 柏万福彻底清醒了过来,说:" 那不行。这是你的如意算盘,可是我不干。 你还是走吧。" 贺顿对柏万福刮目相看,说:" 实话实说。因为我的事业,我不能离开这里。 " 这个理由打动了柏万福,他们的事业其实是联系在一起的。他说:" 那我就 先容你一段吧。只是在这段时间里,你不能再去找他。" 贺顿说:" 我做不到。" 柏万福说:" 你欺人太甚。" 贺顿退后一步,说:" 我尽量吧。" 柏万福说:" 好吧,为了你的事业,我成全你,但只做名义上的夫妻。我虽 然是个低贱的人,一主二仆的事,我不干。"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