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切弱点,心理师都具有 柏万福在宾馆客房门口等待了三个小时。门前" 请勿打扰" 的红灯把双眼刺 得流血。他摸了一把自己的脸,以为会有血水流下来,但是,没有。连最普通的 眼泪也没有,干燥得像一张炭火上的饼铛。 下午,贺顿刚出门,汤小希突然来了。柏万福就让汤小希帮他值班,自己尾 随贺顿走。他并不想跟踪贺顿,只是不放心她一个人到医院去。知道她特别怕麻 烦别人,想不露山不显水地助她一臂之力。万一贺顿在医院里查出什么病症,突 然晕倒或是需要搀扶,柏万福马上就会现身。 贺顿没有进家门口附近的医院,而是向相反的方向走去。柏万福以为贺顿思 谋着自己的疾病比较疑难,要找另外的一家大医院,也随她而去。没想到贺顿三 拐两进,居然到了一个高档住宅区。从那一瞬,柏万福就出现了不祥的预感,幸 好时间不很长,贺顿就出来了。当重新看到贺顿的身影时,柏万福几乎落泪。他 狠狠地掐着自己的皮肉,说,她是有正事啊,你多心!你找了一个多么好的媳妇, 你竟敢怀疑她!你小子不是个人,你是个王八蛋! 恶毒的自我咒骂未绝,柏万福就看到了随后出来的钱开逸,看到了贺顿和他 亲密无间并肩而行。这时柏万福已经紧张得不会思考了,除了机械地跟着他们, 再不知道还能干什么。 其实,他那时候还有一件事情可干的,就是赶快回家。这是柏万福在事后才 想起来的选择,当时头脑已全然空白。 他们进了一家高级酒店。要是在平常的日子,柏万福根本就没有勇气走进这 样的豪华酒店。大智若愚这句话是很有道理的,当一个人极度迷惘的时候,他的 脸上出现的是旁若无人的傲慢。出来时匆忙,他穿的是工作服,就是那套证券蓝 的西装。他瘦削的身材配上没有焦点的目光,像一个满腹心事的高管人员。他在 大堂的沙发上僵直地坐着,没有一个人过来打扰他。 他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可能很短的时间,也可能很长的时间,总之,他对 时间是毫无概念了。他只看到他们在谈笑风生,那种嬉闹亲近不是朝夕之间能够 建立起来的。 后来,他看到他们站起身。他松了一口气,他说服自己这就是普通朋友们的 聚会,不必多想。贺顿正在高度焦虑之中,自己既然没有办法让她高兴起来,那 么应该感谢这个男子,他似乎让贺顿有了一些神采。但随后发生的事情,再次将 他的美好设想击得粉碎。他们到楼上开了一间房,进去之后,就无声无息地湮灭 了。 柏万福一直守候在客房门前。这时候,他的神志渐渐活跃起来,他知道自己 有一个选择,就是离去。可是离去之后又怎么办呢?他不知道如何面对贺顿,他 甚至没有勇气告知她--自己已心知肚明。没有办法表达,只有让她以这样的方式 明了事态。 当然,柏万福还有一个选择,就是破门而入。不过饭店的门是极其结实的, 你根本就别想打开它。破门而入只是一个形容词,机会稍纵即逝。只有在他俩刚 刚进去的时候,拼命砸门,让好事消弭。如果柏万福动手早的话,也许木还未成 舟。 但是,柏万福做不出这种事。 那样,会让她难堪的。就算你这一次阻止了他们,在这之前的多少次,你能 阻止吗?在这之后的多少次,你能杜绝吗? 柏万福只有一个办法,就是等。当他们衣冠楚楚地重新出现在柏万福面前时, 柏万福说:" 回家吧。" 贺顿乖乖地跟着柏万福走回家去。一路上,柏万福什么也不说。 贺顿说:" 你出来多长时间?" 柏万福说:" 跟你脚前脚后。" 贺顿就知道,所有的他都知道了。 贺顿说:" 你应该问我点什么。" 柏万福说:" 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想说,就别说了。" 贺顿说:" 我跟他借过钱。" 柏万福说:" 原来是这样。" 贺顿说:" 不是这样。和钱没有关系。" 柏万福说:" 那就更糟了。" 贺顿说:" 不是你想的那种。" 柏万福说:" 我什么也没想。" 贺顿说:" 他能帮我。" 柏万福说:" 哦。" 对话中,柏万福的神态相当平静。正是这种平静,让贺顿深感不安。如果柏 万福骂她,撕扯她头发,甚至给她一个大嘴巴,推她一个趔趄踹她两脚……贺顿 都会比较心安。唯有这种貌似波澜不惊的对话,才让人觉得侯门似海深不见底。 有些时候,你只能这样等待着。不是爆发,就是毁灭。 他们说完了这些话之后,就再也没有对话了。 回到家里,依然冷战。或者说根本就没有战斗,柏万福那边是死一样的寂静。 看到熟悉的家居摆设,虽说简陋,也有一份难舍的亲情。贺顿忍不住了,说:" 我告诉过你,我不是一个好女人。" 柏万福沉默了一会儿,说:" 我以为那是谦虚。" 贺顿说:" 不是谦虚,千真万确。" 柏万福说:" 你不该让我知道。你该做得更诡秘些,你太大意了。" 贺顿说:" 我是不想让你知道,可是你知道了。我不打算骗你。" 柏万福说:" 到底发生了什么?" 贺顿说:" 所有该发生的都发生了。" 柏万福哀嚎:" 你为什么不骗骗我?哪怕是花言巧语蒙混过关也行。你为什 么实话实说!" 贺顿说:" 我已经对不起你了,哪里还能再骗你!" 柏万福说:" 你还是骗骗我比较好。像现在这样,太狠了。我受不了。" 贺顿说:" 你受不了,就可以不受。我们可以离婚。" 柏万福说:" 你这个女人真不要脸,做出了这样的事,我还没有说离婚,你 自己就说离婚,这不是更不像话了吗!" 贺顿没想到会是这样,反倒看见了一点希望,说:" 你的意思是不离婚?" 柏万福说:" 我也没说。" 贺顿说:" 反正我现在也没什么可说了,主动权在你手里,你看着办吧。你 要是忍得了,你就咽下这口气。你要是忍不了,就离婚吧。" 贺顿说完,就自己 睡觉去了,她实在是非常困倦。柏万福一个人在那里发呆,最后抱着被子去了诊 所。 心理师也是人,人所具有的一切弱点,他们都具备。天性的敏感更像一具毫 不留情的放大镜,将这一切更鲜明地凸现出来。贺顿对自己说,暴风骤雨虎啸龙 吟,当一个心理师,要有些襟怀气魄做根基。她错了,她没有道理,但她不能认 输。她要挺住,挺住了,人还站在那里。趴下了,就摊成了一堆。纷乱之中,她 要用最后的镇定之线织一件胸甲,护卫住自己的心脏。 度日如年。这天是贺顿和柏万福值班。柏万福默默地守着电话,僵直着脖颈, 有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咽喉。他的双臂不知所措地垂在胸前,仿佛一个机器 人。贺顿面朝着窗户,尽量减少两人的视线接触。 电话突然响了,两人都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柏万福在第一时间抓起电话, 说:" 你好,这里是佛德……" 贺顿站起身,走进心理室。片刻后,柏万福走过来说:" 找你的。" 贺顿问道:" 谁?" 柏万福猛地发火,说:" 我怎么会知道他是谁?只有你知道!" 贺顿莫名其妙地接起了电话,原来是钱开逸。贺顿心虚地看了一眼柏万福, 柏万福从声音里已经猜出是那个男人,怒火中烧,现在看到贺顿示意他离开,更 来了犟劲儿。你想让我走,我偏偏不走,坐在一边听。 钱开逸说:" 你怎么样?" 贺顿说:" 什么怎么样?" 钱开逸说:" 就是那天。" 贺顿说:" 如果你要是说那天,我就放下电话了。" 钱开逸说:" 不,还有更重要的事。" 贺顿说:" 说。" 钱开逸说:" 是好消息。我已经和姬铭骢先生联系上了。" 尽管柏万福在一旁虎视眈眈地坐着,氛围实在不宜于贺顿喜形于色,但她还 是一扫愁云惨淡的语调,高兴地说:" 这真是一个好消息。你跟他怎么说的?" 钱开逸说:" 我并没有直接和他通话,听说他十分难讲话,要是被一口回绝, 这条路就堵死了。我动用了很多关系,找到我的老师,把你遇到的困境向他说明 了。他又找了别人,辗转传达。最后姬铭骢说,他愿意帮助你。" 贺顿说:" 太好啦!怎么实施呢?" 钱开逸说:" 还没有谈到具体的时间,我怕你着急,先把这个消息告诉你。 后面的我再继续落实。" 贺顿抱着话筒,好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迭声地说:" 谢谢谢谢……" 贺顿知道陷入了巨大的危机,个人生活和心理师的工作都一筹莫展。黑雾沉 沉,伸手不见五指。以前不顺心了,还可以找到钱开逸解解闷,现在这条路自然 堵死了。唯一的出路就是姬铭骢了。 贺顿开始想念这个从未谋面的老人。据说他德高望重,据说他火眼金睛,据 说他见微知著,据说他铁面无私。看来,一般人有了问题,可以向心理师求助, 心理师有了问题,就必须有高人搭救。等待是痛苦的事情,这份忧愁没有人能够 分担,贺顿在苦恼中朝思暮想姬铭骢。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