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大闹风云 一 编辑部主任老欧推门进来汇报了四件事情:作协选举、首发式、图纸和诗集。 张光雀闭目听着他的主任讲着。 这个编辑部主任没选错。一桩一件,头头是道,不温不火。到底是做了多年的 出版工作,是张光雀从北京调来的,懂行,也蓬事,门槛精,业务也精。祖籍广东, 五十岁了,中山大学毕业后分在北京工作,至今也不习惯,也没有得到提升,借这 个机会来《风云》,回到了家乡,得到了提升,分到了房子,又服了水土。张光雀 也用得很顺手,很省心。老欧已经上任很久了,《风云》编辑部在他的治下已不是 原来的那种风风火火,而是一派风调雨顺了。 但张光雀就是不睁眼,老欧的形象远不像他的能力那样能讨张光雀欢心,或者 这样说罢:赏心不悦目!人不可貌相! 矮小、精瘦、黝黑,显得猬琐、懦弱,但两个滴溜转的眼睛透露了他的精明, 但,又像个猴子。老欧不远不近地立在张光雀的办公桌前的方格地板上,站近了会 被那张大班台把他的个子比下去,而站远了又不恭敬。这已是《风云》的第三代主 任了。但张光雀仍然怀念他的初创时期。“青春作伴好还乡”的俊男靓女时代, 《风云》编辑部的第一班人马…… “已经开过了预备会议,大家一致认为这个作协主席还是您当最合适。”老欧 向张光雀汇报道。 “那怎么行?有普扫这样的大作家在,我哪能去做这第一把交椅。你们去征求 普扫的意见了吗?” “首先就要征求她的意见啊!她力举您做,她说您是开国元老,是鼻祖,这一 片文学天地是您从荒蛮中开辟出来的,有谁能想到短短几年您能将这里耕耘成这样, 连香港现在都被说成是文学沙漠呢,可知当时的深圳了。” “那是真的,当时。”张光雀闭着眼睛打了个阿欠。“当时那光景,那真可以 用得着四个字:刀耕火种啊!” “……何况普扫现在是搞电影,搞公司,说是深圳作家,却没人能摸得着她。 还有北京的意见,也是非常明确的,支持您。至于我们的意见,那就不用说了,您 知道大家的感情。” “那就这样吧,勉为其难吧!”张光雀叹着气,闭着眼睛垂下了头。 “这是首发式的嘉宾名单,凡是我们请的,都有回执,差不多都来,除非在病 中的还有在国外的。只是这些有点为难、您看……” 老欧开始汇报第二件事,即首发式。 张光雀这才睁开了眼睛,接过来老欧递过来的那封信。 信上的话使他一时不解: 想必你们寄来的请柬被小外孙淘气不慎丢失,故不知首发式何日开幕, 请补寄一份。我接到请柬后方可如期购票前往…… 张光雀质询老欧:“你们也给他发了请柬?这样的作家你们也请了?” “怎么会呢,当今走红的作家还请不过来呢,还能请这样已走下坡路的作家?” “那么他……” “这点小手段您还不明白吗?我们没发请柬,而他又不好意思不请自来,于是……” 张光雀明白了:“可怜可怜!文人落到这种地步就可怜了,昨日黄花啊。” “您的意思呢?” “有什么办法,我们总不能说他的信也被小外孙淘气丢失了!” 张光雀发令:“立刻补发一份请柬!毕竟头一次笔会我们请过他的,他这也是 不忘旧情,关心《风云》,不能说我们现在走运了就不理现在背时了的。要学韩信, 报一饭之思。凡是当初支持过《风云》的,这次都要视若贵宾,不管是请来的,还 是不请自来的,都报销来回路费!” “是!”老欧开始说第三件事:“这个请您过目,过几日立体模型就会送来, 那时就会看得更清楚。” 老欧将一卷图纸展现在张光雀的台前。张光雀立刻眉开眼笑了。这是未来的编 辑部的图纸,用不着立体模型,他看得懂,那座建筑就在他心里,真是辉煌啊。当 它建起来时,让全国的文学界出版界震惊吧,有谁见过办刊物的办出了这样一座辉 煌的建筑呢!他拿起放大镜伏到图纸上去。 但老欧的第四件事使张光雀立刻直起身来—— “诗集,”老欧说,“您的诗集还得快点,现在是出版社来催,让你再写上几 首,以便能出来一个书脊,最好能赶上首发式,一并推出……” “天啊,这可真是要我的命了!”张光雀这可急了。他想到他那一本薄薄的诗 集,像摆在柜台上的产品使用说明书,与首发式上那些大部头大块头——现在这些 样书就摆在他的案头上,普扫的《电影随想》,宁黛的《女人之藏》,倪巴的《六 字真言》,朱丽的《哈莫尔——一个冬天的童话》,这些书全是图文并茂,而且个 个都是全能:写作,摄影,导演,编剧。尤其是朱丽的这本书,那真是穷奢极欲, 花了大价钱的。在这本书上,出版社下了大注——想到在首发式上,自己的那连一 条书脊都出不了的小册子夹在这些手下人的书当中,不由得立时感到面红耳赤了。 “这一两年我哪有工夫写诗啊,哪有心境写诗啊,现在又哪里来得及啊,诗这 玩艺不是急出来的……” “要不,我看就将您给年轻作者写的序啊评啊的都收进去,这一两年您可没少 写这些,您整个带出了一支文学队伍啊,再加上别人对您的评啊序啊的,再加上照 片……” “那还叫诗集吗?” “就叫散文集吧!” “可我是诗人啊!我是诗人啊!我是靠诗立足于文坛的啊!”张光雀敲着桌子。 老欧识趣地告退,小心地把门关上。 张光雀又将他叫了回来:“不要打扰我,任何人不能推开这扇门,连你也不要! 过道口堵上个凳子,门口挂上个牌子……” “放心,老总,没人敢来,您静静地写诗吧!” 门关上了。 张光雀反而在他的椅子上坐不住了。他在屋里踱来踱去,呼唤着他的诗句! 当初他年轻时专写那种可以长篇吟诵的诗,哦,那如火如茶如光如霞如血如花 的诗啊! 他的长句子,加上汉语的抑扬,就已是歌了。张光雀年轻时的成名作,叙事长 诗《风华之歌》响彻大江南北,无论是城市还是乡村,无论是工矿还是学校,他那 一气呵成却很难一气读完的华丽的长句在高音喇叭里轰鸣着,一时成为绝唱! 现在他知道自己失落什么了! 他可以搞来几百万资金,甚至更多,但他如何再凑一本诗呢? 他几乎要捶胸顿足了。 突然,他感到有人闯了进来。他连头也不回就怒吼着:“出去,给我出去!给 我滚出去!听到了没有?” 他一扭头却吃惊不小:“哟,您哪!您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是季惠霞在那里,巍然屹立。 “啊,郝太,啊,季总,请坐!请这里坐!” 大腹便便的张光雀从他的大写字台后费劲地将身躯移动出来,走到季惠霞前面, 很优雅很绅士地伸出一条手臂,并努力使自己的身体有点弧度。他的意思是想和季 惠霞握手。 但季惠霞仍然巍然不动,两手在胸前交叉成一个十字,目光冷冷地久久地从张 光雀的脸上扫视到张光雀的桌上,然后停留在那堆样书上,再抬起头来,伸出那只 张光雀刚才想握而没有握成的小手,眼睛望着张光雀,用一只食指点了点桌上的一 本样书—— 是朱丽的书! 季惠霞朱唇微启:“这本书不准出!” “谁不准出?” “我。” “您是谁?” “你清楚我是谁。” “当然当然,清楚清楚,郝太季总,郝家季家,清清楚楚……”张光雀影射她 佣人之女的身分。 “知道就好。”季惠霞隐忍不露。“把书撤掉。” “但我仍然不知道不让出书的理由。” “她是婊子!” “是吗?我不这样认为。” “那是,否则你就不会给她出书了。” “不,我还是不这样认为,婊子就不可以出书了吗?要知道,这世间有多少书 是婊子写的,或是写婊子的……” “没错,这一本也是……”季惠霞笋尖一样的食指又点了点宁黛的书。 “她也是吗?” “我看是的,但我不是来说她的事。” “哦,您可真是这方面的行家啊!一望即知,一望即知啊!内行!内行!” “你这是什么意思?!哪方面的内行?” “您刚才说的是哪一行啊?” “我说的是婊子!” “那就是啦!” “是什么?!我还要说你们杂志社是窑子呢!” “你有什么证据呢?” “勾引我们家的男人,这就是证据!” “那么说,你们家的男人是嫖客?” “你少对我们家的男人说三道四,我只是说这本书的事。”季惠霞想僵旗息鼓, 但又不甘示弱。 “你又有什么权力到我们这里来发号施令呢?” “我恰恰有这个权力。不要忘了,你们是受我们资助的,具体来说,是我资助 的,我是这杂志社的董事长,坐在这里的应该是我而不是你……” “我说呢!办窑子的不应该是我嘛!原来是您,这就对了,您可是干这一行的 好手。在这一行里,应该管您叫什么来着?深圳管这叫妈妈生,在北方就叫老鸨、 老婊子、大婊子……” 话没说完,季惠霞一个耳光扇了过去,那手上的钻戒顿时划破了张光雀的脸, 血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好,好啊!这就对了,我这张脸就是叫婊子打,而不是让婊子亲的!” 季惠霞有点害怕,更知道这样下去讨不到便宜,她想偃旗息鼓,但又不甘示弱, 她退到门口,找了一个安全位置,换了一副口气,但却丝毫不减气焰地厉声说: “张老总,我请你想想,你们杂志社是靠我们养的,按我们的协议,每年赞助你们 几百万。” “是我们杂志社筑起了你们的神话。你们因此而赚多少个亿。” “神话?我们家不是神话,那座大厦是神话吗?它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也不 是你们这里的破杂志糊出来的,那是我们几万几万的水泥浇出来的……神话,那是 你们用的词儿!” “那座大楼说垮就垮!” “除非你有原子弹炸它!”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原子弹呢?”张光雀说。 “老总,我劝你一句话,即使你有原子弹也还是不要炸,炸了,也就没有你的 楼了,你们编辑部的楼,还只是你桌上的那张图纸……”季惠霞用纤纤细手指了指 张光雀的办公桌。“你只要保留这个,而其他,我看你不要出……” 她将朱丽的那本大块头从桌上推到地下,扬长而去。 二 “把那些无耻的人给我找来!”张光雀吼着。 他的意思就是要找到朱丽和宁黛。 他知道她们难找,但只要是他张光雀这么吆喝起来,她们就是在天边也得赶来。 不管怎么说,对张光雀的忠诚,大家都是没说的。 这是《风云》历史上的一次前所未有的会议,而且是秘密会议。 会议是在北澳召集的。 高林森森的秘密巢穴不远的一个小湾,一道防波堤,形成一个避风港,停泊着 林森森刚买下来准备改造的一艘巴那马旧轮,但内部装演却是国内豪华轮所不能比 拟的,洋味十足,又十分古典,且非常舒适。在目前,这种船已是珍藏版了。但当 时,林森森买下它来时,真是便宜得很,那年正赶上航运业大萧条的年代,船主又 在一次海事仲裁中败诉,与其交罚款不如弃船,林森森就捡了个便宜。 会议就在那里召开。 “就像第一次党代表大会也是在船上开的,是在嘉兴的南湖……”编辑部主任 老欧说。 张光雀白了他一眼,仍绷着脸,这一多半是因为他的一侧脸上还贴着胶条。这 是季惠霞的钻戒留下的纪念。但没有人知道,也没人敢问,可大家都知道这会议和 这伤痕有关,所有参加会议的人都不苟言笑。 参加会议的人都是《风云》的中坚,用老欧的话来说:“在座的都是铁杆《风 云》……” 宁黛,朱丽,是跑不了的。这两个“祸水”! 倪巴更是让他跑他都不跑了,从西藏回来后,他又归顺到张光雀麾下,至于他 干什么,张光雀并不管,只知道这小子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是对深圳有了感情,而 且感情很深,非要在这里干出点什么不可,既不去国外也不跑国内,什么西藏北疆, 统统不感兴趣,除了深圳,哪儿也不去,除了杂志社,哪儿也不去。 “这就叫浪子回头金不换。”这使张光雀倍感自豪,倍感称心。 林森森再也不会回到《风云》了,但《风云》却不能没他,《风云》的下属公 司,都在他的庇护下,作了很多不大不小,却次次盈利的生意。尤其是张光雀决不 能没他,从感情上就不可能舍弃他。他是张光雀精神上的儿子,从美学上更不能舍 弃他,他是奥林匹斯山上的希腊神话中的牧神,缨斯神殿中的英俊侍卫。尤其在这 种紧急关头,他的哼哈二将一定要在他的身旁。 在开会以前,张光雀在林森森的陪同下喝了一些酒。 正式开会时,巴拿马轮开离了岸边,泊在不远的海面上。 众人围着一张椭圆形长桌,张光雀在林森森的陪同下走进来,一屁股就在朱丽 的对面坐下了,一坐下,就开始发难,一发难,会议就算是开始了。 “那些事你干了吗?”张光雀把桌子一拍,对着朱丽就吼,然后又对着宁黛重 复了一遍:“你们干了吗?!” “干了呀!怎么啦?” 这无耻的朱丽,她承认得倒坦率,张光雀反而结巴了:“你们干了?干了什么 事啊?” “你问的是什么事啊?” “季惠霞说的事儿!勾引人家男人!” “用得着她说吗,我那书上都写着呢!你没看吗?” 张光雀又有点结巴了:“你干嘛要干那种事呢?” “我干这种事有什么奇怪的呢?我要不干才怪呢!”朱丽反而不解地问,“反 而是你老总,您是怎么啦?大惊小怪的,神秘兮兮的,就为这,开这么一个会?您 也太看重我们的贞操了!” “不是你们的贞操,而是杂志社的荣誉!人家骂你们是婊子,说咱们是窑子……” “不!不!这和婊子截然不同,婊子要钱……”朱丽振振有词。 “而你们不要,对不对!你们白搭!” 张光雀说着朱丽,却用眼角扫着宁黛。 她是那样漠然地坐在那里,好像这一切与她无关,尽管一开始张光雀就将她捎 上了,一开始就强调那个“们”字。 “不对!我们不光要钱,我们什么都要!”朱丽说,“就像娜塔莎说戈里高利 一样,吃掉戈里莎的骨头,连渣儿也不剩。是这么说的,对不对,宁黛?《静静的 顿河》里是不是这样说的?” “不,不,我什么也不要。”宁黛沉静极了,这一段日子,她内心丰富极了。 “我什么都有。” 得,这就没辙了,一个什么都要,一个什么都不要,张光雀还有什么说的? “我不管你们要不要,我只问你们:你们能不能别光盯住他们家?往别处看看, 什么男人没有啊?!”张光雀的目光在倪巴和林森森身上久久地停留着,不由得向 老欧叹了口气:“远的不说,光咱们就有那么漂亮的小伙子,我们的女人却往他们 家族跑,死盯着人家的男人,真让我痛心啊……” 但真正让张光雀痛心的不是女人,而是男人,他的那些漂亮的崽们!他们确实 不是供女人们勾引的男人,女人们心里有数啊!面对这样的男人,她们确实不能以 身相许,与之结合——他们是男人,而且是优秀的男人!但,他们太优秀以致不能 传种。他们身上集中了人类最优秀的基因。他们就像那最漂亮的骡子一样,人类能 创造出他们,却不能创造出他们的后代。 张光雀悲伤地望着他这手下的男男女女,一时间,张光雀的耳旁响起了丧钟。 “就得盯住他们家,得把他们盯得死死的。”倪巴低沉的声音,那声音里有一 种杀机,“……盯到死!” “哎,头儿,得盯住他们家。”林森森高声提醒道,“咱们编辑部的房子还得 让他们出钱呢!不能就这么算了!” 一句话提醒了张光雀,他想起了季惠霞威胁他的那句话,不由得怒发冲冠: “你们得雪耻!” 张光雀发出了动员令:“得证明我们不是窑子,你们不是婊子,还得让那真正 的婊子给咱们掏出造房子的钱来。现在就拿!” 众人给他鼓起掌来。 他将杯子递给林森森:“不要水,我要酒,给我上酒!” 林森森为他斟上。 喝了一些酒之后,他浑身是胆雄赳赳。“还为了我这张老脸,我让那婊子给打 了!给我报仇啊!” 他摔了酒杯。巴拿马轮立刻拉了汽笛。 他这就算是宣战了,一个小杂志社对一个大家族的宣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