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朱丽遗叶 一 宁静,太宁静了,自从朱丽走后。 可以说,人们不仅相安无事,而且安居乐业了。 离婚,结婚,都已经成为往事,淹没在一系列其他事务中,和正在发生的事情 相比,那真不算什么。何况,各报刊也没有宣传这件事,原因是大家给张光雀面子 ——就在《风云》要对郝家大加讨伐的当儿,《风云》的挂帅女将朱丽却成了郝家 的第二任儿媳,并乖乖地接受了郝雁北的招安,无声无息地到一个小岛上,就像英 国那个温莎公爵和辛普森夫人,毅然而去,将《风云》晾在了那里。这等于给张光 雀的心上插了一刀。大侠的心在流血,各杂志社决不能再往伤口上洒胡椒面,媒体 一致保持沉默,也算是对张光雀在报界文坛侠义一生的日报,包括香港报纸杂志, 也是低调。 没有了朱丽后,反而使倪巴留在了深圳。这真是使张光雀欣慰。倪巴比起朱丽, 那就不可同曰而语了。倪巴这种大摄影师,屈尊回来当记者,也就是为了报张光雀 的知遇之恩罢了。这更使《风云》上了一个档次。为了这个档次,张光雀还故意减 少发行量呢。在别的杂志为了发行量不顾一切地争取订户时,《风云》却在市面上 成为一种难得的杂志,要通过一定的途径才能得到呢。在火车或飞机上,一本印刷 精良的大开本的中文的《风云》和一本小开本的《读书》加上一张英文的《中国日 报》已是国内有身分的人士的标志。《风云》同时创立的海外版,成为一种贵族刊 物,从普罗文化,到精英文化。从流行到严肃,从畅销刊到珍藏本,这里倪巴出了 一把大力。也只有倪巴这种高档次才行。朱丽?去她的吧!现在张光雀深感:塞翁 失马,安知非福?他丢失了朱丽这一匹马,却留住了倪巴这匹马。前一匹马是匹母 马,野马,害群之马。而这一匹就不同了,这是一匹高贵的英纯血马啊! 倪巴那么心甘情愿地留在了《风云》,《风云》少了朱丽在时的那股浮躁,反 而更上了一层楼。 张光雀如约得到了风云际会的钱,季惠霞一丝不苟地履行协议,但她拒绝道歉。 钱按照施工进度分批到位。“其他未尽事宜”由普卯来做,比如,季惠霞不道歉张 光雀便不罢休就属于这“未尽事宜”,普卯便请姐姐出面斡旋。普扫出面,张大侠 自然面上有光。而普卯同时将一笔创作基金拨到《风云》,没有任何附加条件,不 要求任何宣传,连广告都拒绝在《风云》上做,而这笔基金由张光雀任主席,普扫 任副主席。张光雀将之定名为“伯乐奖”,专门奖给那些扶植了新人的老编辑。这 无疑是打给老编辑和老作家的一针强心剂,而第一笔奖大家一致推举张光雀。仪态 万方的普扫穿黑色夜礼服亲自为张光雀颁奖,不亚于奥斯卡颁奖,并与张光雀贴腮 亲吻,同时悄声地说: “您受委屈了……” 张光雀热泪盈眶,风光无限。 倪巴的摄影机闪动着。 一场恶战避免了,各方面相安无事,和平重现。 普卯的烽火集团发展得很快,有不少项目已经回收钱了。这主要是在建设上。 普卯有效地控制了投资规模,又正逢深圳一个大发展期间,房地产搞得不错。但普 卯却见好就收,挥师北上,将从深圳赚到的钱转向那些即将成为第二第三个深圳的 地方,更有他在深圳初创时得到的独一无二的经验,很快就占领了北方市场。等深 圳建设由于过热而停下来时,普卯在北方正干得热火朝天,并将一些资金调回深圳, 用少量的钱将那些因为功亏一篑的建设项目接手过来,回报却是成倍的。但他不是 坐收渔翁之利,而是救活了陷进去的甲乙双方和贷款的银行。甲方完成了工程,乙 方回收了成本,而银行收回了贷款和利息,这一切,只是在两年的时间。 在有普卯的地方,倪巴的照相机闪动着。 二 北澳。 客家老屋,宁黛过着平静的日子,在面对妃子泉的老虎尾巴里写着剧本。 没有人来访,也不允许人来,她手里那把绝版的钥匙从来不为别人开门。 每周,她去一次城里,到编辑部看看信件和稿件,买买东西,或是与朋友聚餐, 这主要是指与普扫的小聚。 “说实话,起初是我想提携你,现在是我依赖你了,多么地依赖你啊!” 在富临大酒店的咖啡厅里,两个女人坐在靠窗的小桌前。那里几乎成了她们俩 每次会面的专用小桌。那时离火车站近,又是欧式服务,普扫的剧组在这里有一个 备用的包间。普扫常在剧组出发前或在归来后的空隙里在这里与宁黛见面,交换一 些信息和意见,纯工作性质的,制片人与编剧之间的,很简短。但其中无限的温情 只有两人才能体味,而两个人又都将这种体味平淡化在一杯咖啡里。现在宁黛已为 普扫写了三个剧本,两个人的合作真是珠联壁合。这一部已经在拍着,那一部便已 经在写了。这一部拍完了,原班人马接着上第二部。而第三部片子刚有了梗概,第 一部片子获奖的消息又接着传来,于是又得组织宣传发行。普扫已经不写剧本了, 她已从原来的集编剧导演制片人于一身,到现在只是作制片人。她从国内外选最好 的导演和摄影,组成最好的班子。编剧的事,她就全权交给了宁黛。 剧本剧本,一剧之本。宁黛已是普扫拍片子的保障。 “是你,使我摆脱了纯艺术片的陷阱,真正懂电影的是你,而不是我,你天生 会使用电影语言。”普扫真诚地说。 “我只是喜欢用动词。”宁黛说。 “还有你的诗意,你有在叙述中放入诗意的本领。” “只是一点点,千万不要多。”宁黛说得那样简短,外行的会认为这是外行话, 而内行的会明白这是多内行。 “这就是为什么我的电影赔钱而你的电影赚钱的缘故。”普扫说,“真的,咱 们赚钱了,国内有两百个考贝,还有国外的版权……” “咱们?” 普扫将咖啡杯端在嘴边,每当她不想回答问题时,她就会以这种姿势端着杯子。 她从杯子沿上望着宁黛。作为一个编剧,她现在已是一个重量级了。作为一个女人, 她也饱经了许多,但她仍是那种种纤细的脖颈,侧影如少女般,还有那迷茫的眼睛…… “你真像任尼雅,至今仍像……”这是普卯第一次将宁黛介绍给姐姐时,普扫 的感觉。 至今这感觉仍然没变,这种容貌一直令她迷惑。当然,首先被迷惑的是她的弟 弟普卯。这是一种令人动情的形象,动深情,而且是不知不觉地握住她的手,为她 作点什么。比如,为她撩动额发,再比如,为她身败名裂。她的弟弟就差一点走到 这悬崖的边缘。这容貌绝不能说漂亮,尤其是在普扫这样的漂亮女人看来,尤其是 在美女如云的艺术圈子里,宁黛这样的形象甚至很难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但又不能 说一点印象没有,有的,一点点而已。这一点点不是别的,而是酵母,是酒曲。不 知不觉的,她的味儿出来了,她的劲儿出来了,令你心醉,令你心碎的味儿。还有 那劲儿,谁能看出她的劲儿啊,而且是后劲儿,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但现在她的劲 出来了,是后劲儿,是时间使她显出了力量,还有苦难,苦恋……想到她和自己的 弟弟普卯,普扫早有预言,他们会很苦的。现在这预言证实了,他们在受苦,但谁 更苦呢?她更可怜谁呢?好像是宁黛。普扫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中止了,与其说他 们是悬崖勒马,不如说他们扼杀在萌芽状态。在这桩无望的爱情中,这小妇人除了 苦什么也没尝到,或许正是这苦在文学艺术上玉成了她?这小妇人令普扫在暗中有 一种姊妹之情。但宁黛显然不想发展这种情谊,两个人都小心地回避着有关普卯的 话题,她们只是编剧与制片人的关系。艺术上直默契,而在感情上更淡化一些。她 们之间,只有富临的咖啡是浓的,但也只是一杯,一小杯。 “你大概不知道别人是怎么说我的,说我拿你作摇钱树了。我得和你分帐,否 则我在圈子里可要有恶名声了。从上一部开始,我们就赚钱了……” “你是说稿费么?我不是不要,而是先挂在你的帐上,累积起来,用于还债。 我们之间有一笔债务,一笔三角债务……” 但普扫不容分辩地说:“像你这样的编剧,光给你稿费是不行的,国外也是如 此。稿费再多,也是有限的。与制片人分帐,也就是说,根据考贝的利润来确定你 的份额。我想与你再签订一份合同,以确保今后几年我们继续合作。也就是说,你 只能给我们写剧本,而不能给别的公司,我们可以从这一部就开始……” “是吗?是多少?”宁黛的眼睛亮起来。 “我让会计给你算一下,并且找一个律师作一个协议。” 当宁黛弄清这笔钱数以后,她知道,这已完全可以与北澳的那所客家老屋的房 价相抵。她的心沉静下来了,对普扫说:“好了,你不欠我,我也不欠他了。不用 再签合同了。我不写电影了,我要回去写小说了。我真正热爱的是小说。电影是一 种制作,一种劳作,一种受制于人的工作。而写小说,是一种生活,我还没有真正 写呢……” 宁黛感到了神往,感到了解脱,心已经往北澳飞了。那所客家院落是她自己的 了,她无债一身轻了,该了的了了,该断的断了,剩下的是她自己的生活了。 她是那样决绝,那样绝情,那样刻不容缓,那样归心似箭,令普扫吃惊,令普 扫心冷。普扫没料到是这样的结局,而且是不可挽回的结局,就像正在演奏《八面 埋伏》中断了琴弦的琵琶,普扫傻眼了。 普扫完全明白这是为什么:在她与宁黛密切合作的这段时间里,她的弟弟普卯 已经完全断绝了和宁黛的联系! 普扫也明白,人去不中留。 “是的,你肯定是一个好的小说家,正如你是一个好编剧一样。而且,你会是 一个畅销小说家,不是人们所说的那种流行小说家。或许你想写《飘》,或者《静 静的顿河》那样的小说?你提起过的。” 这是为了忘却!她们都明白,既然普卯忘却了她! 他们各自有自己的生活,都是不可改变的生活! 她可以还清自己的债务,而普卯,他自己的债务,无法还清! 与普扫的合作结束了,扯断这最后一根丝!与普卯联系的丝! 但也记起一切!在她回到北澳后—— 还记起了朱丽! 佩服朱丽!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爱情,并与自己所爱的人最终结合,并远走高 飞!只有朱丽能做到这一点! “咱们差不多是妯娌了……”朱丽离走时说的话常在她耳旁萦绕着。 她发现,朱丽弄错了辈分。普卯与柏西不是兄弟,而她与朱丽也不能成妯娌。 但朱丽将普卯算作了郝家人,这一点上,也许朱丽并没有划分错,这是一种阶级分 析。 想到这里,宁黛很忧伤。 那么,写罢!当你忧伤的时候,当你寂寞的时候,无论是为了忘怀还是为了思 念,写罢!你就写罢! 在北澳的老虎尾巴里,宁黛开始写一些过去的事情。深圳已经有了过去,有了 历史,但是离她喜欢的开头——“从前,有一个……” 不行,还不能用这种开头,离用这种开头还待时日,生活在沉淀,但还是絮状, 还待澄清,还看不出眉目。还有事情发生,一定要有事情发生的。还要等,还要注 视,这是一定的。宁黛说不出来,总有这种预感。 于是,她又摊开稿纸,走出后门,去妃子泉洗头,或去礁石上眺望。林森森已 有了一支远洋船队,他随船队走了,他要作哥伦布,作阿里巴巴,要环游地球。如 果地球是果真是圆的,那么这位船主必然会回到他的北澳,并且带回钱。 这都是日子太宁静的过。 三 潞漪花园。 雁北也是独守空房。她一如既往地平静。普卯在南征北战,来了,走了,走了, 来了。雁北知道,他在拚搏,在还债,在和季惠霞作殊死的,又是微妙的战斗。 无论是普卯在家还是离开,雁北从不打扰他。有时普卯要离开她很长时间,甚 至有可能断了联系,雁北仍很沉静。凡事,普卯不说,雁北决不过问。而普卯说什 么,她信什么,没有一丁点儿怀疑。 但有一天早上,雁北在自己卧室的梳妆台上,看到了一叠报表,她以为是普卯 忘在那里的。虽然,普卯从来不将公司的文件放在卧室。 她打电话让普卯的秘书来拿,接电话的却是普卯。 “你先看一看,回家后,你告诉我你的意见。” “我看它干什么呢,我又不懂……”雁北感到这事很奇怪。 “没关系,你随便翻翻!” 雁北翻了两下就放下了。等到普卯回家后,他又带回了新的文件,一并带进了 雁北的卧室。 “从现在起,你每天都要看这些文件,这些都是公司的各个部门的报表……” “你看不就行了吗?我一定要看吗?”雁北畏难地说,“为什么一定要我看呢? 我实在是看不懂的。” “你要看的,一定要看,逼着自己看,看多了,也就人门了。不懂的,我请人 来给你解释,一个北京带来的老经济师,你是认识的,他可以作你的顾问,也是老 师,从明天起,他每天到家里来上班,向你提供咨询。再过几天,我还要给你派来 一个助理……” 雁北看着普卯,她开始明白普卯的用心了。 “是的,雁北,我为你而战,直到不能战为止……” “你为什么要这样说?你不是不知道,我是多么依赖你,我只有你……” “你完全可以信赖我,依靠我,但早晚有一天,你必须指望你自己!没有任何 人能替代你自己!而且,还要有很多人来指望你。你看到这些文件了,你会知道, 一个公司,不仅是一部大的机器,而且是一个大的生命,复杂的生命。让它活起来 不容易,但让它垮下去也不是件简单的事,它不是说活就能活,说垮就能垮的。即 便是垮了,也要付出代价的,也要有人收场的。这收场的代价就够瞧的,你懂我的 话吗?” “你的意思是说,就像给一个人送终,也许被送终的人还没有死,送终的人却 被拖垮了。可是,普卯,你别吓唬我,真到了这种地步吗?” “没有!不仅没有,而且还有可能更兴旺!你了解了公司的业务后,你就能知 道,我们干得不错!如果内部没有什么漏洞,外部也没有什么牵连的话,我们实际 上已经站稳了。这些报表上都写得很清楚,这些都是些真实的帐目,如果我们是一 个独立的公司,我们是赚的。如果我们不搞金融的话,我们也是赚的。即便是现在, 我们并没有太大的亏空,我们还替季惠霞擦了屁股,而且,还能替她再擦一气……” “不!我们不能再和她搞在一起,我们要和她尽快地脱钩!” “这是不可能的,不是我们不愿意,而是她不会放手!与她的较量是殊死的, 也是共存共亡的。现在我们和她的关系犹如是驾驶员、乘机者和劫机者的关系。炸 药在飞机上,飞机在天上,稍有不慎,大家都玩完儿……” 普卯说完,雁北倒抽一口凉气。 “所以,从现在起,你必须要学会从我的身后,走到我的身前来,从乘客席上, 走到驾驶舱来。什么事情都不一定会有,什么事情也都可能发生。我们做自己可以 做的一切,剩下的,靠老天保佑吧!” “老天会保佑我们吗?” “但愿吧!也许并不会太槽。糟对谁都没好处。每个人都得到了想得到的,还 能怎么样呢?” “但你没得到你想要的……” “我想要什么呢?如果十几年前一声枪响后我倒下了,我还能想要什么呢?” “你是在报思,我知道,你心里苦……” “如果有一支枪在后面追着你,雁北,你还说苦甜吗?你没尝过这滋味,我尝 过。那就只能是跑,一直跑,除了跑还是跑,作梦都在跑……” “别说了,别说了……”雁北好像突然明白了普卯的那些惊恐的梦境。 果然,从第二天,就有一个老经济师来到了潞漪花园,后来又有一个年轻的助 理。在他们的辅导下,每天有半天,在潞漪花园,雁北开始由表及里地了解公司事 务。再有什么不懂的,普卯回来后会给她作详尽的解释。有时,甚至是把着手来教 她,在床上,在饭桌上。 她越发感到普卯所面临的局面是多么险,而普卯走的棋又是多么稳。 他像一个掉在蛛网里的小虫儿,正在小心地,不动声色地从蛛丝的…… 他们从来没有这样相濡以沫。 在深圳,普卯可以说与雁北寸步不离。上班时,他们是一分为二,而下班,他 们是合二而一。 这指的是他们的精神,而不是肉体。 性生活已告结束,与其说是雁北不再勉强普卯,不如说雁北不再勉强自己。绝 经后的性欲高潮像一阵虚火呼呼地窜了几下,便熄灭了,又加上家庭的危机,就像 在熄灭的火堆上浇了一阵秋雨,再也不可能点燃。她的心已死了,而且外貌上的衰 老更是变本加厉,现在她既不去幽灵那里作头发,也不看午夜电视,连镜子她也不 去看呢,一看她就心寒,同时想着普卯他又是怎样能够看得下去,而且还能对自己 温柔得起来,还照常睡在自己身边,没有一丝嫌弃,并且,假如雁北要有些挑逗的 话,普卯决不会报以冷落。但那种挑逗,也无非是将头在普卯的胸前靠一靠,或者, 将手伸进普卯的睡衣,抚摸着他健壮的胴体。但那时,是雁北最可怜的时候,可怜 普卯,更可怜自己。 “我们两个都干不了了。”雁北悲伤地说,“都是想干而于不成。我是有心无 力了,而你是有力无心,你的心……” “我也无力了,雁北,我累,真的……” “我知道,我只想摸摸你……” “还是让我摸你吧……你哪里疼呢,我给你按摩一下。” 反倒是雁北自己提出分床而睡。 “你累,我也累,”雁北在替普卯布置一间卧室时平静地说,“就这样吧,只 要我知道你在我身边就行了,只要我能看见你就行了。其他的你自己想办法吧,别 苦着自己就行了。还有,别让我知道就行了。” “没有什么要瞒你的。雁北,从现在起,我不会有一件事瞒你。” 而普卯若要离开深圳出差,只要有可能,便是每夜电话打回紫漪花园,正是雁 北上床的时候。 每当雁北放下电话,都不由得感谢上苍: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将她和普卯连 得这样紧。雁北祈祷上苍保佑: 让危机马上过去吧! 让危机不要马上过去吧!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雁北感谢这场危机。 四 北澳,宁黛的客家小院里迎来了倪巴。 实际上,这客家小院也只有八百栋的朋友来过。 倪巴住在林森森那里。尽管林森森不在,倪巴仍能在那里得到很好的照顾。车, 快艇,暗房,都很方便。 倪巴每当工作累了,便来此作一下休整。 能在深圳工作这么长的时间,真是谁也没料到的事情。倪巴已经成了张光雀的 依靠。 从壁垒森严的八棵树庄园沿海滩一路走来,叩响芳草萋萋的客家小院的门,那 真是绝好的享受。 再到小石井旁坐下,由宁黛来烧甘四味苦茶,那真是神仙了。 “这里成了一个保留地。”倪巴一边喝着茶,一边感叹道,“从小林那里到你 这里,这一角海滩简直成了世外桃花源。你们两个人在这里一坐镇,算是给这块地 方留下了一方净土,一方活化石,古人类活动遗址……” “我们成了古人类了?” “这不算夸张,现代社会在瞬息间抹杀掉人类几千年的文明。你们俩是有眼光 的,作了一件好事,这地方得益于你们俩……” “应该说是得益于你,当初是你带我们来这里的呀。” “唉,当初我要是把那座小白楼买下来就好了,那时我那摄影朋友还真有那么 点儿意思。若那样,还真花不了什么钱,连你们那点钱都花不了……” 宁黛没有吭气,看来小林没有告诉倪巴那座小白楼是谁炸的,包括这客家小院 的交易,林森森全揽到了他自己的名下。 “……你们赚了。而且将这里弄得这样舒适。”倪巴欣赏着这老房子的连廊, 敲击着那些百年老树作成的栋梁。“现在,像这样一块雕花的护板,都可以上得了 索士比拍卖行。” “是呀,当初咱们大家都来,来个部落大搬迁,这里便成了新八百……” “多弄他一些地方,多占一些海滩,就这样……”倪巴划着一个大圈。“这是 你,这是小林,这是我,还有朱丽……” “算啦算啦,你不用后侮,你根本不会在这里呆下去的。你比谁都明白这一点, 你,不过,你现在这样长地呆在深圳,还真是叫人想不到。朱丽走了,而你在这里, 张老总还算是欣慰的。不过,大家都清楚,你早晚还是会走的,深圳留不住你的…… 还有朱丽,你们都不是久居深圳的人,而最后留在这里的只有我和小林,想想这点, 真觉得有点怪怪的。” 倪巴望着她,眼光有点发直。 “好像好久没有提到朱丽了……”倪巴低声地提示宁黛说,“你刚才提到了朱 丽。” 宁黛也有点语塞。一时,小院里静极了。 “有两年了吧,她走了?” “有了,”倪巴说,“为什么今天才提起?” “好像没有什么事情让我们再提起。她走了,周游世界,而我们安安静静……” “静,太静了。”倪巴突然焦躁起来,将刚酌上的苦茶往地上一泼。“你不觉 得太静了吗?” “怎么啦,你?”宁黛不安地问,“静,不好吗?” “这要看谁静。你静,是正常的。而朱丽静,那就不正常了。而且静了那么久…… 可能吗?她是安静的人吗?她有过安静的时候吗?” “那么她会怎么样呢?” “这正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百思……?”宁黛有点汗颜了。“你一直在想着她?” “是的,一直在想……” “你想她会怎样了?” “我想她出事了。” “出什么事?” “她死了。” “什么?!”宁黛大声疾呼了,“什么?!你说什么?!” “死了。”倪巴就这么轻飘飘地一句话,便判定了朱丽的死讯。 “为什么?只是因为安静?”宁黛的声音发抖。 “安静,深潭的水一样,深得发静,静得发怵!可她是个浪花四溅的人啊,是 个兴风作浪的人啊,没风没浪她也得搅得一团泡沫啊。她朱丽何曾有过一时的安静! 她朱丽到过的地方何曾有过安静?”倪巴话锋一转:“朱丽临走时来过这里?她说 了什么?” “说了什么?她的马耳他之梦啊……”宁黛突然感到眼前一片空白,继尔是天 花乱坠。朱丽临别前的那些话真是天花乱坠啊:作马耳他的首富,有总督参加的晚 会,成为第一风流女人,接待各国名流,还有封爵,还有那幸福的船坞……还有她 买的那样多的各式旗袍,她一直要找个场合穿呢! “是啊,这何尝是打算安静啊,炫耀啊,张扬啊,招摇啊……”倪巴感叹着。 宁黛拿出了那张印有白色的别墅的明信片。 “这是她给你寄回来的?” “不是,是她临走时给我的。这上面的风景就是她的房子。” 倪巴将目光从明信片上抬起来,带着几分轻视地看着宁黛:“如果拿出一张印 着卢浮宫的明信片,说,呶,那是你的产业,你也信吗?” “我想朱丽没有那么傻。她会看有关的文件。再说还有柏西。关键她还会亲自 去的。” “那么这里的具体地址呢?” “地址么?这个……这个不能当地址是吗?”宁黛也觉得有些忽略了。“那就 是没有,我没有问,她也没有说。” 倪巴来回翻看着明信片,无奈地说:“这便是她留给我们的唯一的地址,一个 不是地址的地址,也罢……” 倪巴用相机仔细地照下了这张明信片。 “没有信,没有电话,没有报道,没有花边新闻,没有流言蜚语,这不是朱丽! 只有死才可能让她销声匿迹!” “谁都可能不写信,这年头,信已是一种古老的艺术,一门失落的艺术了。至 于电话,你打过吗?你走过多少次,到过很多国家,但没有一次我能知道你在什么 地方。你走了就是走了,你想走多远就是多远,想走多久就是多久。你回来就是回 来,你来喝茶,聊天,像从来没有离开一样。但你放下茶杯,等着我给你沏第二杯 时,就可能离去,而且一去不回。没有人会找你,也不会找到你,不是吗?”宁黛 说着不由得伤心起来。 “那是因为没有什么人牵挂我……”倪巴低语道。 “朱丽也是这样啊。没有人牵挂她,至少她不知道有人牵挂她。而且,她也不 牵挂什么人,现在更不牵挂。她有了爱人,她开始了新生活,她与爱人周游世界, 远走高飞。不对吗?” “不对!”倪巴断然否定了宁黛,“全不对!首先,我告诉你,没有新生活! 太阳每天是新的,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太阳每天都是旧的。任何一颗新星,发的都是 若干光年以前的光。所谓新生活,都是旧生活的影子。福兮,祸兮,都是在旧生活 中包容了,发生的,和即将发生的,都是以前延续,延续着过去的历史。一粒种子 已经包含了你今后的全部人生,无论开花结果,还有夏荣秋枯都已是注定,而不是 新生……” 倪巴在小院里愤世疾俗地谈着。宁黛看着他,觉得他越来越陌生了。他是在谈 一个人的死啊,可是又像仇视整个世界。 “其次,你说到世界,世界很小!人们不可能走远,地球是圆的,转一圈就会 回来。尤其是今天,交通发达,世界经不起转,十天,半月,一年半载,如此而已。 尤其是朱丽,她在哪儿都呆不长。真正属于她的只有一个地方,那就是深圳!是深 圳使她扬名天下的,而不是天下使她扬名的,没有比深圳更适合她的了。她知道这 一点,她是不得已才走的!她必定要杀个回马枪的,她可能刚走就明白了,她也可 能压根就没走,没走远。”说到这里,倪巴噤声了:“只有一个地方是真正远的, 回不来的,那就是……死。” “可证据呢?有吗?你!”宁黛问。 “有!”倪巴说。 “在哪里?” “这话我想对你讲。” “什么意思?” “朱丽留下证据了!她是个聪明人,也是个厉害人。她不会这样走的,她手里 有证据,足以致对方于死命的证据,否则,对方不会答应她的要求,” “那么,她一定交给了对方。” “不会,交给了对方她就不会活命,” “如果她自己带走呢?” “她带走更不安全。连人带证就全没了。” “她没有带走!”宁黛忍不住就说了出来。她说出这话是为了说明朱丽没死。 “对,她没有带走,她交给了一个人,只能是一个人,她最信任的人,与她厉 害相同的人。”倪巴望着宁黛说,“那就是你。她临走前有东西交给你。” “你这又是推理?” “不,是朱丽告诉我的。你相信吗?” 怀疑和猜测,开始在两个朋友之间游移着了,这是从未有过的疑云。 “不知道。”宁黛如实地表述了她对倪巴的不信任,“但是朱丽告诉我,不能 把东西交给你。”这无疑又向倪巴交了底儿。 “这便是朱丽!她就是这样的精明!她留下的不仅是一把双刃剑,而是一把两 面三刀,真正意义上的两面三刀,她把各方面的情况都想到了。她怕交给我伤害了 她心爱的人,又怕你为了自己的心上人不交给我。伟大的朱丽!狡猾的朱丽!说到 底,傻瓜的朱丽!”倪巴冲着宁黛冷笑着。 “不是的!朱丽不是的!”宁黛急了。“朱丽信任我,才把东西交给我,不管 她交给我的是什么,我已经向她作了保证,除非她死了,我不会把东西交出去。我 对诺言信守到底,我对朋友忠实到底。我不会为任何私利背叛。而你,倪巴,你不 是为了朱丽,不是为了友谊,而是为了你自己,你的恨,你的怨,你的报复,你一 直没有忘记报复!” “是的,我恨他,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他要为此付出血的代价!” “为什么要他付?就因为他对我有过那么一种……感情?” “对,感情!为了这一点感情,朱丽死了,死于他和他的那个家族之手。而你, 你还在等什么?等着同样的下场还是不同的下场?你还指责我在报复?!” “你要有证据!” “我有!我留在深圳就是为了找证据。我已经有了,朱丽也有了,比我还先有。 但她死了,如果不是你说的那一点感情,她不会死的,她比谁都精,比我们谁都更 像一个记者!她在交给你东西时就想到了死,对不对?这就是证据!证据就在你手 里,那能致对方于死地的证据如果没有使对方致死,那就只能是致她于死地!这就 是证据!” “证据,我说的不是致对方于死地的证据,而是朱丽死的证据!否则,我不会 给你的,不管朱丽交给我的是什么!而且,我不相信朱丽已死!” 这便是宁黛最后给倪巴的话。 但她已经感到朱丽死了,她已经为朱丽哭泣了。 五 接着林森森从马耳他寄回了一张照片,与那明信片是一样的,却不似那么恢宏, 而是凋败得厉害。但这是同一座建筑,那是决没错的。只有这一张照片,照片后面 有林森森潦草的字: 有的,这座宫殿有的,船坞也有,金合欢树也有,还有个看门人,但 门是关的,没有人。看门人说,什么人也没有,男人没有,女人也没有。 也许他说的是没来?只能听懂这些,只告诉这些…… 再也没有什么东西了,林森森在寄出这张照片时,已在返航的海路上了。他原 本还想看那个小船坞,与朱丽和柏西合伙作修船的生意呢。 倪巴接到照片就上路了。临行前,他再次来找宁黛。 “从今以后,你不要向任何人提起朱丽,更不要提她在你这里放过东西!”他 的眼里透着哀痛和杀机。“必要时,你要住到小林那里去!小林快回来了,小林知 道怎么办……” 六 后来倪巴从马耳他发回来一则通讯。 首先,倪巴查到了朱丽和郝柏西的入境签字。那日期已是一年多以前,也就是 说,一切如朱丽临走时告诉宁黛的那样,他们蜜月之后,便去了马耳他。 但马耳他没有找到他们出境的记录。也就是说,他们消失在马耳他了。 接着是一起车祸的报道,日期和入境时间是一致的。出车祸的那条道路正是通 往明信片上宫殿的路。 有张剪报上的车祸现场的照片:一男一女,男人已是粉身碎骨,而女人却很清 晰,她几乎是被脱光了衣服躺在海滩上。 那张照片是触目惊心——那是朱丽的裸体! 但有关两个人的身分和各种文件却无法找到。 不知为什么,警方认为这两个华人是台湾人。因为他们穿着豪华。也因为警方 的习惯。 警方曾和台湾的经济代表处联系过。代表处认为,是华人的黑社会所为。那一 阵,台湾的五湖帮在马耳他等几个地中海和中东国家活动。 这些资料是倪巴在半年之后,陆陆续续地发回到《风云》编辑部的。一个华人 记者,只身前往马耳他,要查明一件近乎两年前的沉案,那要付出何等的代价、智 慧、勇气,还有钱! 是林森森的金钱支持着倪巴的调查! 倪巴还要继续进行下去。 但无论是林森森,还是张光雀,包括宁黛,大家都要倪巴火速赶口,深怕倪巴 再有不测! 因为朱丽的死亡业已得到了印证——那张女尸上的脖子上有一骨制的小饰物, 上面有着奇怪的图案。宁黛一眼就认出了,这是她在朱丽临走时送与对方的小护身 符,上面刻有雪域高原的六字真言。 七 风云突变,洒向人间都是怨! 编辑部已点燃熊熊怒火,它以通栏标题悼念朱丽之死! 随着倪巴从马耳他发回的通讯和照片的连续刊载,悲痛在加剧,怒火在升温, 再加上其他报刊的转载,不到一个月的光景,朱丽的名字再次地震动了这个城市。 而张光雀的哭声,更是震动了编辑部! 张光雀哭得什么似的,他内疚啊,他自责啊,他为与朱丽的反目而追悔莫及! “我就让她那么走了,连送也没送,连最后一面也没见上啊!” 不仅是因为他反对朱丽和郝柏西的婚事,更因为朱丽没有给他《哈莫尔》第二 部。 他有直觉,朱丽一定写了什么东西,而且是非常重要的,绝对是可以动摇那个 家族的基石的东西,也就是他在北澳会议上要求的那枚炸毁烽火集团的重型炸弹, 朱丽一定掌握了,才能迫使季惠霞从郝家大少奶的宝座上退位,由朱丽取而代之。 但朱丽拒绝交出,并一口否认她写了这么一个东西。 “那么你呆在基因虾的香港的黑窝里体验些什么?那么多天!光体验睡觉了!” “可不是呗!到现在还没体验够呢!哪有空写呢!” “婊子!”张光雀在牙缝里骂着。基围虾没有说错,他的编辑部里出的是婊子 而不是记者!为了一个男人卖身,卖了新闻记者的良心和天职,出卖他的信任,不 是婊子是什么呢! 不知是朱丽没听到,还是装没听到,朱丽走时强作笑容,却闪着泪花。 而如今张光雀为了自己这句话更是哭得惊天动地:“她不是婊子!如果她是婊 子她就不会死了!她是被婊子杀了呀!” 这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于是乎,从对朱丽之死的报道,到对朱丽的怀念,从大量的口忆文章,到怀念 的诗,不断涌现。还有人在写朱丽的传记。 接着便是各个兄弟报刊发来的唁电、唁信,又有新闻界和文学界同仁对朱丽的 评介。对她的造诣,对她的功绩,对她的音容笑貌的回忆。 再就是深圳各界,对这个最早的记者的回忆,又与对这个城市的初创时的回忆 联在一起的,尤其是那些企业家们对朱丽的回忆,朱丽是与他们的辉煌联在一起的。 再就是那些曾围绕着朱丽的各种流言,也因回忆而又被搅动了。如果说这流言 在过去都无损于朱丽的话,那么,这些流言在今日更构成了一代名记色彩斑斓的个 人魅力,增加了她的传奇的神秘! 没有一个人不怀念着朱丽!生猛的朱丽!鲜活的朱丽!不管你说她什么,朱丽 就是个难以忘怀的人!朱丽之死更使得这个名记的形象起死回生,活了起来,而且 不是一般的活了起来,是折腾起来,乍尸起来。她的魂灵亦如她的生命,决不安于 香消玉殒,红颜薄命。一时间,朱丽的魂灵在这个城上空登峰造极,叱咤风云。 正如张光雀写的一大幅招魂幡: 朱丽遗叶,马耳无她。 魂兮归来,风云叱咤。 这幅大幡就挂在“风云际会”大堂里。 这幅大幡所蕴藏的内涵更是使人深感惊心动魄。这里面有杀机,有天机。 这是谶语,也是誓言!是暗示,也是声讨! 因此,追悼大会被某些人形容为“甚嚣尘上”,也不为过。 从对朱丽之死的疑问,先调查,再怀念,然后追悼……一浪推着一浪,一浪高 过一浪。到追悼大会时,达到了最高潮。人们才看出,这出戏才开场,而不是收场。 前面所进行的一切,都是开场锣鼓。 张光雀抱着朱丽遗像一声大哭:“她不是婊子,而是被婊子杀的!” 真是石破天惊! 这才是拉开了序幕。 要追查凶手,要报仇! 谁是凶手? 向谁报仇? 仇如何报? 八 普卯正从外地回来。 这一阵的风平浪静,为他赢得了时间。他的烽火集团不仅转危为安,而且又开 始蒸蒸日上。普卯又挥师北上,在北方铺开了他的几大工程,进展顺利。他已经有 计划地将自己的投资转向了北方。表面上在深圳还是一个大摊子,还有一堆和季惠 霞解不开的烂帐,但他巧妙地利用了“熊猫”,让丘世良在深圳坚持着和季惠霞的 那些业务,而他自己转向了北方。他的烽火集团南征北战,声东击西,在与那些内 陆省分合作的同时,已经悄悄地和香港公司脱钧。 这次回来,他可以松一口气了。 风尘仆仆的他,一下飞机便得知了朱丽之死,他的脑子一下子炸了开来。 他没想到在他不在深圳的这几日,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这太突然了。他原以为 一切已经平息,却没想到惊雷于无声处响起!普卯的脸色立刻变了。 普卯的汽车恰好经过风云际会,这里居然被堵得水泄不通。参加追悼大会的车 子真是车水马龙。 普卯的车子被迫裹挟在参加追悼会的车流中,缓慢地前进着。他看到了追悼大 会的场面,他的目光停在“朱丽遗叶……”的招魂幡上。还有那各种报纸上的通栏 标题,全是朱丽!朱丽!朱丽! 报贩子贴着他的车窗叫卖:“看报看报!一代名记,朱丽之死!” 普卯摇下车窗买了几份报纸,他感到了浓浓的火药味!正在他欲开车离去时, 他感到他的侧影有闪光灯在闪。普卯一扭头,看见了一个记者正对着他拍照。记者 放下相机,普卯看清了,那记者正是倪巴。 隔着人群和车流,倪巴和普卯对视着。这使普卯想起了他们在西藏上直升飞机 时的那一幕! 普卯明白,眼前是那一幕的继续。 “他可是真有种啊!”普卯现在知道倪巴的厉害了。他望着倪巴。 倪巴已结束了在马耳他的调查,被张光雀紧急调回了深圳,《风云》不能再失 去这员大将了。普卯从倪巴的目光中看出了这一切,从西藏到深圳,现在是出水才 看两腿泥。普卯还试图向倪巴作一个致意的手势,他的手刚举到眉梢,倪巴的相机 又一闪,他这个姿势又被照了进去。 人群越拥越多,人们都看了这一幕。已经有人对普卯的这辆车指指点点了,有 人认出了这是烽火集团的老总的车牌。 普卯怕出意外,赶忙放下了车窗,开动了汽车。他知道这戏,越演越险了。 在开进潞漪花园之前,普卯还在想,不知这事对雁北有什么影响。 但还没进家门,普卯就慌神了:“雁北!雁北!” 直觉告诉他:雁北不在家。 果然女工迎了出来:“普生回来了?……普太走了,刚刚走……” “她有没有讲去什么地方?” “没有,她哭着走的,我没敢拦也不敢问……” “叫陈秘书马上去找!”普卯吩吩咐着,“我姐姐那里,北京,我岳父那里, 秦秘书那里……你知道普太最近还常去什么地方?” “不知道,普太很少出门的……” 普卯一下子看到了雁北卧室里的《风云》,上面连篇累牍地登载着特派记者倪 巴从马耳他发来的调查报告。 “走!”普卯马上将脱了一半的衣服又穿在身上,叫着司机,“去《风云》编 辑部!” 但普卯脚一迈进车门时,停了一下,又马上抓起了电话拨通了香港。 “季惠霞吗?”普卯厉声地问,“雁北是不是在你那里?!不用她接电话,告 诉她,我这就到!我还要告诉你,小心点,客气点儿,雁北有点什么事情,我饶不 了你!” 九 雁北从《风云》上一看到倪巴从马耳他发回来的照片,立刻就昏了过去。 现在雁北每天要看大量的文件,每天的“听政”不是件轻松的事。一切从头开 始,企业管理,金融经济,股市行情,工商税务,还有非常专业的建筑学,房地产, 在雁北这个年纪,她等于重新上大学。 但这学还是越上越有滋味的。第一不必真正负责任,真刀真枪地干的是普卯, 而雁北只是纸上谈兵,是在观战,而且这仗越打越好,越打越精,她的兴趣也越来 越大。第二,这实际是个太太学堂,一个老经济师,一个年轻的业务助理,每天上 午,在她梳洗完毕后,来到潞漪花园,或者是在宽大阳台上,或者是在大客厅里, 三个人一坐,女工送上茶后,便开讲了,有理论,有实际,有时还谈谈天气什么的, 这倒是解除了雁北独守空房的寂寞。她又有参与感,又很轻松,既不必和那些富婆 为伍,又不必像那些急赤白脸的女强人似地与男人竞争,厮杀。两个男人,年纪大 的经济师,来自北京,原来就是大学教授,一派学者风度,与雁北很谈得来。年轻 的助理,说一口香港国语,原先就是在香港洋行里做事的,有分寸,有眼力,不多 话,也不多呆,雷厉风行,又文质彬彬。日子过得飞快。 以后,随着公司的情况稳定发展,这种“听政”也变成了三五天,或是一周一 次。雁北也倦怠了,有时文件堆了一大摊,也懒得去动。 这天上午,雁北偶尔翻翻,看到了《风云》,扔在了一旁。她对这个刊物有一 种复杂的心情,能不看就不看,但不看又想看。于是又拣了回来,这样她就知道了 朱丽之死! 但对于雁北,那是柏西之死!弟弟之死!在倾城追悼名记朱丽时,只有潞漪花 园的这一个妇人叫着柏西的名字! “柏西!弟弟!” 她已经忘记柏西了,忘记了自己有这么一个弟弟了,更忘记了那个叫朱丽的女 记者。 两年了,她都记得什么呢?只记得普卯,还有危机!危及到普卯的公司的危机, 危及到普卯和她的家庭的危机!就这一点,已经将她的心填得满满的了,提心吊胆 地过了两年。雁北不曾想到过柏西。如果说,过去那么多年来雁北都没想过柏西的 话,那么,这两年她更不会想到。 尤其是柏西和朱丽一同走了,这使柏西在雁北的心目中变得更遥远,更陌生了, 倒是季惠霞反而密切些。离婚没有改变季惠霞在雁北生活中的一切,一切与过去一 样,爱也好,恨也好,反正大家仍然厮混在一起。 “还在一锅里抡马勺!” 季惠霞这一句最恰当不过的了。这是她在给郝再然打电话时说的。她指的是业 务情况。当时,还有罗富贵在场。 郝再然并没有过问柏西和季惠霞离婚的事,只是在这事平稳地解决了之后,与 季惠霞有过一次电话。两个人都很开通,很平静。这倒是郝再然一惯的作风,虽然 他还是表现了老人的伤感。 “爸爸,我不是您的媳妇,就是您的女儿,我早就该作您女儿了,不管怎么着, 我还是郝家人。” 郝再然没有多问,也无暇多顾。老爷子与护士长新婚之后很幸福。胸怀开阔, 心情愉快。游山玩水,看祖国的大好山河,而且还到美国去看了一次咪哆。 有新夫人了,与儿女的联系就淡多了。黄昏恋中的郝再然也如范蠡携西施荡舟 江上。国事、家事都不大闻不大问了。 好像恨比爱更能将大家联在一起。港深两地,普卯和季惠霞,彼此注视着对方 动向,互相搜集着对方的情报。从经济,到私生活,大家知己知彼,彼此彼此。实 话说,在柏西离去之后,雁北更清楚地看到,这么多年,如果说起两姐弟之间的联 系的话,那是靠季惠霞维系的。而不是靠雁北,更不是靠柏西。当柏西解除了他和 季惠霞的婚姻关系的时候,柏西与家族的联系也就中断了,像风筝扯断了线。 柏西和朱丽远走高飞了,像两只逍遥鸟一样,飞离了炮火硝烟,水深火热,也 飞离了是是非非,蝇营狗苟,飞离了温情脉脉的家庭面纱掩盖下的勾心斗角和互相 利用,没人指望他们回来,也就没人关心他的去向。从现实生活中已经将他排除了。 他姓郝,但于郝家他已是个外人。而季惠霞不再是郝太,但却仍是个郝家的内人。 但突然,柏西的照片在报刊上出现了。柏西客死他乡。他的新婚妻子之死已在 本城掀起了追悼的热浪,而柏西,没人哭,没人叫。潞漪花园里静悄悄的。雁北昏 倒了……她脑海里浮现出两年前的那天,园丁在这里洒水,柏西在这里摔了一跤的 情景,那是弟弟今生留给姐姐最迷人的微笑…… 她很快醒了过来,她醒来后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我知道柏西是怎么死的,我 知道,季惠霞!季惠霞!” 雁北就是这样叫着季惠霞的名字,来到了香港,向她要人! 十 香港。 “你向我要你弟弟!我还要向你要我的老公呢!是你拆散了我们夫妻,是你把 我赶出了郝家,现在你来和我要人,我还要向你要呢!普大太太……”季惠霞指着 雁北的鼻子大骂,“如果你认为我还是你郝家的媳妇,那好,你还我的老公!我的 大姑奶奶!如果你认为我已经与郝家没关系了,那你算什么东西?你也不撒泡尿照 照你的那张老脸,竟敢跑到我的公司里胡闹!还跟我要人?你给我滚!你要是不滚, 我可就不客气了!来人啊……” 季惠霞的四员大将立刻进来了,一个比一个英威,一个比一个高大。季惠霞跷 腿坐在她的办公桌上,四员大将侍立两旁,而雁北像个小老太太似的被逼在角落里。 雁北还从来没有看到过季惠霞的这种面目呢,虽然她对季惠霞一直没有好感。 正在这时,普卯赶到了。 季惠霞的态度明显地收敛了。她从桌上下来,挥手让四员大将给普卯让坐。 普卯将雁北扶在沙发上,自己直面季惠霞。 “你是来向我要人的呢?还是也有人向你要人呢?”季惠霞问普卯。 “谁向你要人?”雁北问普卯,然后又问季惠霞:“谁向他要人?” 季惠霞含笑不语。 “谁向我要人?”普卯问。 “没人向你要吗?或者是向你太太要,那不是一回事吗?听说深圳闹得挺厉害, 没有到你们家去要人?” “谁?” “《风云》啊!” “要谁?” “朱丽啊!一代名记啊!你们的弟媳啊!” “为什么要朝我要?”雁北问着。 “这一切都是你策划的!如果你不出面,我怎么能和柏西离婚,朱丽又怎么能 和柏西结婚?你,郝家的大小姐,谁不是听你啊!现在,他们死了,不找你要人, 又找谁要人呢?” “你血口喷人!我和朱丽无冤无仇,又是我成全了他们,我怎么会下这样的毒 手?下这样的毒手的只有你!你妒嫉!你的男人被别人抢去了,你不甘心,你就下 了毒手!” “我有什么可妒嫉的呢?就为柏西?可笑!”季惠霞抽出一支香烟,立刻有旁 边的男人给他点上。季惠霞得意地用夹着香烟的手朝左右的四员大将点了点:“什 么男人没有呢?连你都能找上个小老公,我还愁吗?” “轮不到你对我丈夫说三道四!”雁北再次地冲上去。 倒是普卯沉静些,他拉住了雁北。 “对不起了,我正想对你丈夫说三道四呢!对呀,如果不是你杀的,那就是他 杀的!他不是没干过这个!” 普卯的沉静是雁北所不能想象到的。 “为什么是我呢?”普卯像请教一道算术题一样地问季惠霞。 “因为你恨朱丽!朱丽也恨你!” “这又是为什么呢?” “因为朱丽知道你的猫腻!” 雁北再次朝季惠霞扑过来,又被普卯拉住了。普卯扶着雁北的肩,将她轻轻地 按在椅子上。 “真令人感动啊,怪不得你舍不得他呢。倒是俗话说得对啊:‘男人不坏,女 人不爱。’我现在才看明白,有这么两手就够了,想怎么坏怎么坏去吧,怎么坏也 是爱啊。”季惠霞醋意十足地看着。 “既然如此,我看我不必因为我的那点猫腻去杀人了。”普卯悄悄地拍着雁北 的肩,小声地耳语着:“对不起,让你丢面子了。” 雁北紧紧地握住普卯的手,堵住自己哭泣的嘴。 “……何况那个时候,”普卯很认真地看了看手里的《风云》。“按照这上面 的时间,那时我正在深圳焦头烂额,那么你说说,像我这样分身无术的人,是怎么 同时去杀人呢?不信,我们可以共同算算这个时间。” 普卯还掐着手指头认真地和季惠霞核对着。 “七月,八月,十号,十—……” 季惠霞烦了:“有什么好算的?谁说朱丽是那个时候死的?” “那么你说他俩是什么时候死的?”普卯马上接了过去,接的速度之快令雁北 反应不及。 季惠霞却倒吸了一口气,她知道自己失言了。 “……你知道他俩是什么时候死的,对吗?”普卯容不得季惠霞喘气,马上穷 追不舍,“你说吧,季惠霞,把实话说出来!他们俩是怎么死的,什么时候死的? 你一切都安排好了,你在给朱丽那个马耳他别墅时就已经布好了陷阱,你在台湾找 的杀手,马耳他的五湖邦和台湾的五湖邦是有联系的。” “马耳他?谁说她是死在马耳他了?” “那么你说他们是死在哪儿了?”雁北再次跳到季惠霞跟前,揪住了她。“你 说!他们俩死在哪儿?” 四员大将立即冲了上去,像四只苍鹰扑向一只小鸡,将雁北从季惠霞那里拎到 了墙角。 普卯立刻用手扭住了季惠霞的脖子。 季惠霞向大汉们困难地示意:“放了普大。” 普卯也松开了季惠霞。 大家重新落座。 季惠霞调整了情绪,也改变了口气:“大姐!” 季惠霞这一声呼唤,众人不由得一愣。季惠霞又变成了过去的季惠霞。 “大姐,你这一切都是从哪儿得来的呢?”季惠霞柔声软语地问道。 雁北不开声,只是将《风云》扔了给她。 季惠霞一边看,一边笑道:“大姐,我过去就告诉你,这个编辑部是窑子,不 仅出婊子,还出谣言!瞧瞧,这恶心,还光着身子,这是那婊子的尸首吗?这编辑 部也真不够要脸的,他们这是追悼死人啊,还是拿死人再赚一回钱啊。” “‘死人’,你说‘死人’。”雁北又捉住了季惠霞的这句话,“这么说,他 俩还是死了?(风云)还是说对了?!” 但,不知为什么,在雁北的心里又浮起了一丝幻想。 “他没死。”季惠霞轻声地说。 “他们没死?!”雁北的声音在发抖。 “他没死。”季惠霞重复了一句。 “哪个他(她)?”普卯警觉地问,“柏西?还是朱丽?” “柏西。”季惠霞仍是轻声地说。 “这么说,朱丽还是死了?”普卯说。 但,还没等普卯问下去,雁北已经跳了起来:“柏西没死?!柏西还活着?! 你没骗我?这是真的?他在哪儿?柏西在哪儿?快告诉我!快告诉我!求你了,惠 霞,告诉我柏西在哪儿?”雁北一边哭着一边笑着一边求着。 季惠霞不开腔。 希望又破灭了,雁北再次地扑向季惠霞。 普卯紧紧地抱住她,同时逼视着季惠霞说:“摊牌吧!” 季惠霞看了看普卯,点了点头,朝她的手下拍了拍手。其中的一个按动了电钮。 窗帘合上了。 室内暗了下来。 电钮按动,一个大幕现了出来。接着,上面出现了画面,画面上是柏西! 虽然他已不是那种白白胖胖的样子,但那是柏西是无疑的,别人认不出,但雁 北认得出。她这时才感到了血液的呼唤,郝家的血液,在幕上幕下呼唤着。 柏西痴呆的样子惨不忍睹。 从画面看不出是什么地方,只能看出是一个封闭的空间,没有一扇窗子,实际 上只能称其为一个六面体的盒子。 但这里也有一些瓶瓶罐罐,一些试验器皿。 痴呆的柏西在这里做试验。 柏西笑了,对着镜头唱歌:“小偷儿,偷桃儿,叫人家逮着薅毛儿……” 呜咽声变成了嚎啕声。雁北在黑暗中扑向季惠霞,责问道:“我们家作了什么 对不起你的事情了,你忍心下这样的毒手啊!是我们家救活了你们季家母女,你为 什么要恩将仇报啊!” 伴随着画面上柏西的歌唱,黑暗中响起了清脆的耳光声,一记接一记的耳光。 画面中止。 灯光大亮。 是季惠霞正用尽全身力气在抽打着雁北的耳光,直抽打得季惠霞扭了手腕。直 到普卯冲破几道障碍从季惠霞的手里将雁北抢了下来,雁北已是血流满面。 “我早就想打你了,郝大小姐!”季惠霞一口痰吐向了雁北。“不是你们郝家 救活了我们母女,而是我们季家母女照顾着你们郝家!从老的,到小的,从男人到 女人,照顾个遍!从你们的家务到你们的江山,打里打外,是我们母女两个在给你 们支撑着。没有我们母女,就没有你们的今天!这还不算,我们季家两代女人不光 为你们郝家当牛作马,还要给你家当妻作妾!” “这门婚姻是你们母女梦寐以求的!”雁北鲜血淋淋,却并不示弱。“你们两 代的目标就是让你当上郝家的大少奶。你如愿以偿了,你怎么是当妻作妾?你是当 家作主,你把我们家紧紧地攥在你的手心里。” “我给你讲讲什么叫当妻作妾,郝大小姐!我如果不当郝家大少奶,我就得当 郝家二小姐……” “你造谣!你是说你是我父亲的女儿?这是没人相信的,你是怎么出生的,这 有见证,多少人的见证!这些人还活着,你是我继母救下的。” “这没错!我不是你们郝家的种!你们郝家出不了本小姐这样的人,瞧你,瞧 你弟弟,瞧你们姐弟俩的德性!幸好,我身上没有一滴郝家的血液。我妈也没养出 一个郝家的杂种!” “你这是血口喷人,你是国民党的杂种!你妈给那个国民党不妻不妾地生下了 你……” “没错,我是国民党的杂种,我妈在国民党那里不妻不妾,在你家也不妻不妾。 你爹那个老混蛋还活着,你可以去问他!他把这事瞒了一辈子,自打柏西一生下来, 这事就开始了。柏西他妈病着不能碰,他就钻到我妈的被窝里,直到我妈离开。那 时就和你爹讲清了,我留在郝家,当不了二小姐,就当大少奶,反正郝家的家业是 我继承。” “可是你怎么又去继承国民党的遗产?你那国民党的生身父亲天良发现,也给 你留下了不少财产呢,你不是这样才到了香港吗!”普卯说,“还是你妈有远见, 当大少奶比当二小姐强,可以集国共两党于一身,两边的财产都继承!” “你说得不错!大姑爷!你挺幽默,你的脑袋瓜够使,我正是这个主意!你们 要是想将我抛弃,那怎么行呢?我爱共产党,我爱郝家人,我说的话是真的,是共 产党养大了我,是郝家养大了我。我们母女两代为共产党献身,为郝家献身,可你 们说声离就离了,说声休就休了,是谁恩将仇报?”季惠霞说得声泪俱下,又打开 了遥控器,画面上再次出现了柏西。 画面上的柏西笑嘻嘻地作着试验…… “我生是郝家人,死是郝家鬼!我妈没进郝家坟,我是要进郝家坟的。这是我 老公。同样,他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没有任何人能把我和他分开。谁想把他 从我手里夺走,不是她死,就是我活!但是你们看见了,柏西活着。我的柏西宝宝, 现在他又回到了我的身旁了,又由我来照顾他了。这个大宝宝,我再也不让他乱跑 了。他安全了,也平静了,他现在活得不错,有吃有喝,虽说脑子坏了点,但还能 做他的试验,继续搞他的哈莫尔。也许哪一天我们还会公开复婚,这也说不定。我 爱他,我们是夫妻,我又拥有他了。他对我很重要,我对他更重要,如果我有不测, 他可就性命不保了。” “你把柏西当作了人质,而你杀害了朱丽!”普卯说。 “我不知道朱丽在哪里。我只能管我的老公。不过,朱丽不在,对大家都有好 处。首先是柏西,柏西的哈莫尔可是个一钱不值的东西!那个书呆子的在试验室里 搞的这个东西根本不能运用到实际上,这个傻家伙把它告诉了朱丽,而朱丽又用它 来要挟我们,你说可气不可气?这首先危及到柏西,再就是我们郝家,大家都有份! 最要紧的是老爷子!管什么朱丽呢!她若死了,那是罪有应得,她若被人杀了,那 杀她的人就是为民除害!为我们大家,她活着就是大家伙的祸害。” “那么容易吗?你除掉一个朱丽,起来一个《风云》。现在他们的阵势你还看 不明白吗?他们要替朱丽报仇!” “他们办不到的,他们连朱丽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这些,都是他妈的诈术!” “那么真相是什么?” “你想要我告诉你真相吗,大姐夫?那你就想错了,你永远别想从我这里知道 真相。真相吗?你可以看《风云》嘛!你可以信那上面的呀。既然你们是看《风云》 找到我头上的,那你们就等着《风云》最后给你们一个答案吧!他们呀,要是能找 到答案就不这样闹了。谁见过抓凶手这样大张旗鼓的?他们这样间是想诈出来,那 个张光雀老王八蛋是想报那我那一耳光之仇。” “这么说他们是在诈你呢!” “我是那么好诈的吗?” “你确实是不好诈的。” “关键是我没有什么好诈的。”季惠霞的口气越说越清白了。 “他们得有证据,不能光有怀疑,连朱丽之死都不是真的,都拿不出真凭实据, 更别说捉凶手了。”季惠霞口气鄙夷地说。 “而知道朱丽之死的人又不能揭露《风云》——那等于自首。”普卯看着季惠 霞说,“不过这也真是有点遗憾,听凭《风云》在那里胡说八道。除非朱丽没死, 朱丽哪天回来了,露面了,《风云》再发个号外来迎接她,再用个小豆腐块文章来 辟谣……” “瞧,那张光雀老王八蛋该有多乐,死去活来他都出风头,里外里地他都赚了。 我也盼他有那么一天。”季惠霞含笑着说。 “但他盼不来那一天了,对吧?”普卯自始至终盯着季惠霞的眼睛。那可真是 一双会说话的眼睛,说笑就笑,说哭就哭,哭里藏笑,笑里藏刀,刀不血刃。 “除非天打五雷,坟墓开口。” “朱丽有坟吗?”普卯赶紧问。 季惠霞笑而不答。 “是啊,有坟无坟,朱丽死了,确实死了。死无查证。”普卯说。 “大姐夫真是越说越透亮。” “那么,《风云》这场戏,怎么收场呢?”普卯还在继续“请教”。 “大姐夫还真是替方方面面地想个周到。”季惠霞坚信不疑,且坚定不移地说, “是戏就得收场!怎么收场是他们的事,只要我们不去凑热闹,别和他们唱对台戏 就是了。” “但,是戏就得有个几幕几场的,既开场就不会轻易收场。”普卯说,“我姐 姐从小带我看戏,戏一开场,便有意外,便有节外生枝,便有不速之客,否则不能 叫戏。现在则是开场锣鼓,好戏还在后面。你是不是太乐观了一点?” 这几句话正说中了季惠霞的隐患,她点点头说:“我怎么能乐观呢?你们看到 了柏西那样子,就知道我乐观不起来。我在一天,我照顾柏西一天,我若不在,柏 西绝活不下去,而且先我一步死。说到底,柏西是郝家的独苗,是郝家的根。大姐 姐是个大孝女,绝不会让郝家断后。再说了,老爷子别看表面上不待见柏西,那是 因为过去有我妈在照顾他,现在又由我来照顾,老爷子骨子里是疼儿子的,要不怎 么这么疼我呢?疼我是假,疼儿子是真。我正琢磨着要不要也给老爷子寄盘录像带, 他可是有些日子不知道儿子的消息了。老话说是娶了媳妇忘了娘,现在得说是娶了 媳妇忘了儿。可我怕老爷子看见柏西那形象要上火。要是老爷子有个好歹的,大姐 姐可是更没法交代啊!所以说……” 雁北已经在普卯的臂弯里昏了过去。 “水!拿水来!混蛋,快点!”普卯吼着。 手下人看了看季惠霞的脸色,按照普卯的咐吩去做了。 季惠霞却还说下去:“瞧大姐姐这弱不经风的劲儿,又上了年纪,难得有你这 么个好丈夫。所以说,到了这儿还是要靠大姐夫!我也靠大姐夫,我是大树底下好 乘凉啊!我把该做的都做了,万一还有什么意外,正像大姐夫刚才说的那样,戏一 开场,就会有什么预想不到的情节,那就靠大姐、大姐夫,北京的老爷于了。说是 不乐观的,我还是乐观的,有你们呢!那怕是有事,也总不能把小儿媳妇先端出去 吧,再说,又是一个离了婚的儿媳妇。话是那样说啊,但咱们还是一家人,有相西 联着我们大家,我们分也分不开的。不管怎么说,也得风雨同舟,患难与共。大姐 夫,你今天要是不来,我也要去找你,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怎么还没有出事,就先 和我摘钩啊?我说是不是《风云》这档子事,我说的是你的烽火集团,这里有你公 司这半年的项目动态,怎么着,这架势可不像一家人啊……” 十一 普卯把半死的雁北弄回了深圳。 “季惠霞狠毒啊,她把一切都摆平了。”从后视镜里望着车后座上的雁北,听 着她的呻吟,普卯想:“她果真摆平了吗?” 车子经过风云际会时,普卯不由得靠边减速,再一次环视着追悼会现场。 他再一次看到了“朱丽遗叶……” 是喽,他知道朱丽过去名叫朱丽叶,后来将“叶”字去掉,改称朱丽,难道这 就是“遗叶”? 普卯觉得答案不会这样简单。 “那么,就是她遗留下了什么东西?”普卯费劲地猜着。“会是什么东西?遗 书吗?她会留下遗书吗?她预料到自己会死?还是她有什么没有发表的遗稿?这些 东西在哪里?在《风云》吗?他们为什么不发表?不在《风云》吗?那么他们为什 么又知道?到底在谁的手里呢?为什么此人不拿出来?季惠霞说《风云》在诈,是 诈此人吗?” 想得人了神,他的车子差点压着人,方向盘一歪,滑下了路面。雁北从后座上 跳了起来。 灯光又是一闪,拍下了雁北和他的恐慌神态。 又是倪巴。倪巴看着普卯歪在路边的车,那车滑进了一个水坑。 “你陷进去了,要帮忙吗?” “谢谢,不要。” “你陷得挺深。” “我知道,我能行。”普卯一边往外狼狈地倒着车,一边对倪巴说,“你不打 算以这个题目拍张照片吗?” “好主意!”倪巴真的拿起了照相机。尤其是他看到了蓬头散发的雁北,与年 轻的普卯正成对比,不由得心中快意。他举起了相机,但想了想,又放下了。他觉 得那个女人可怜。而且,他从不拍丑女人、老女人。 “妈的,他沾了这女人的光了。”